从劳改队走出的修女

2011-12-29 00:00:00英木兰口述品整理
书屋 2011年1期


  我出生在祖传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出生后第八天受洗,德兰是领洗时取的洗名。我从小一直在教会学校修女的身边念书,修女对我的影响很大。信仰让我认知人一生的路是天主安排好的,但需要自己认知的配合,天助自助者。所谓幸福只有通过痛苦的磨炼才是真幸福。我的青春年华乃至中年都是在极为艰苦的岁月中度过,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生活条件培育了我的性格和品德,也加深了我的信仰。
  我能够回到教会进入修女院,做一名修女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感谢天主!我的一生过得很有意义。正如圣经里说:看一棵树的好坏,要看它结什么样的果实。好树结好果,一个人也是如此。只有通过一生对心灵的精心培育,才能够收获真正的幸福。
  
  关于英氏家族
  
  我1933年9月出生于北京。我们这个英氏大家族一共有五个爷爷。
  我的直系先祖赫舍里,属于满族正红旗,1644年清世祖福临率清军入关,他是其中的一员骁将。
  我爷爷在兄弟中居长,有三子一女。据说他的武功很好,但不长寿。我父亲十二岁就父母双亡,是由二祖父英敛之抚养成人的。
  二祖父赫舍里·英华,字敛之,育有一个儿子。在清末民初的历史中,他颇有些名气。他曾因参与维新变法被清廷逮捕;以后被特赦,在特赦的圣旨中用的是“英华”这个名字。以后“英”就变成了我家的姓。而在中国传统的百家姓中,是没有这个姓的。英华出狱后,在天津创办了《大公报》,自任总经理和第一任主编,以后又在北平创办了辅仁大学,主张由中国人办中国天主教会等。为此,他曾经写《劝学罪言》上书梵蒂冈罗马教廷。
  我父亲行五,叫英纯良,号君一;母亲叫居志存,号承宣,生育了我和弟弟。
  我的姑姑辈有四个住家姑娘。二姑、三姑、九姑和十姑,二姑死在美国,三姑死在北京狱中,九姑和十姑健在,十姑是修女(美国社会服务会),目前在台湾。
  可以肯定地说,如今不仅在中国各地,包括散布在全球的英姓人氏,都是我们这个英氏家族的成员。
  北京朝阳区的英家坟和我家没有关系。我们英家的祖坟地在西直门外八里庄,大约有二十亩的光景。过去雇有看坟人,允许他们在坟场种地,以解决生计问题。我记得每年过年前夕,这些雇工都要给我家送一些自产的土产品。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在当地征地盖水利学校,在我叔叔和母亲的操持下,在大栅栏马尾沟教会购置一小块土地,迁祖坟到那里。但在“文革”初全部迁坟被平掉了。
  
  幼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
  
  我四岁就上了小学一年级。到五、六年级时在北京香山慈幼院小学上学。香山距市区路途遥远,解放前交通十分不便。父母把我们送到这个学校寄宿,是因为弟弟患肺病,考虑香山空气清新,有利于弟弟养病。这个学校的创办者是曾出任北洋政府总理的熊希龄。学校所招的学生大多数为孤儿,不收学费,叫做“正生”。我们属于“负生”,要交学费,负生约占正生的十分之一,除各个班级的任课老师外,还有生活和班级的宿舍老师。学校的环境优美,设施齐全。正、负生待遇没有差别,只是负生在学校的早餐加牛奶鸡蛋。
  1943年,我小学毕业,当时我买了一本烫金缎面的纪念册请老师题字。我的班主任老师略加思索,就写下了“肯努力的聪明者才是最聪明的”。这也是老师对我的评价。我在辅仁女中读初中,是教会学校。学校管理学生很严格,我们早晨起来要参与弥撒,学生的头发不允许长于耳下二指,更不允许烫发。教务主任平常在校园里巡视,背着手,手里攥着一把剪刀,看见有头发长了或烫“卷边”的女生,过去就是几剪刀,一点都不客气。去校外交男友更是不允许的。
  我的学习成绩一般。记得上手工劳作课,要求女生都要学会织毛衣花样,还有编织口诀,几针上、几针下之类。学生将自己织出的毛衣花样订在作业本上交给老师打分;还有学习纳鞋底的作业。我一学期下来,仅得了五十九分,不及格。
  辅仁女中的领导和有些课程由修女担任。这些修女都有大学以上的学位,学识渊博。学校里也有外籍修女教师,但中文都很好。修女教师的言行德表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是我追求的楷模。有的修女教书育人,有的修女在医院看护病人,照料孤儿和老人,听说在香港有的修女还去红灯区对妓女给予关爱和辅导工作。总之各种慈善事业都有她们活动的身影,她们是天主派到人间的天使,把爱洒满人间的每个角落,太伟大了。所以我从小就立志要当一个修女。
  我读高中在天津圣功女中,也是教会学校。我那时很喜欢运动,体育好,滑冰、游泳、各种球类都爱好,是学校的排球和篮球队长。我在天津中学运动会上还夺得过铅球冠军。不少照片刊登在报纸上。1950年高中毕业,学校领导要将惟一的保送名额给我,提出保送我去体育学院就读。当时我想体育只能是年轻时玩玩,不能当专业学,所以就没去。
  
  天津解放见闻
  
  我父亲在抗战期间去过后方重庆,又曾在胡宗南部下任参谋之类的职务。在被日本宪兵队抓捕出狱后,他深感当时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对国民党已经失去信心,所以就没有向驻北平的国民政府报到,自动脱党。他决心脱离军政界。以后父亲和四伯父合伙开始从商,在北平西单开了一个印书局。由于父亲并不善经营,很快就把资本全赔光了。
  我读高中还是在教会学校读书,当时在我心目中人人都应有信仰,都该信教,不信教者才是个别的。我生活的环境相当封闭,所以根本不知道中国有共产党,只是通过当时的报纸和广播中听到骂“共匪”,还以为就是土匪。解放后,同班同学中有中共组织方面的人找我谈话,想发展我为共青团员,但由于信仰不同,我没有加入。
  1949年我上高中二年级,解放战争如火如荼,东北解放军挥师南下入关,著名的平津战役打响了,为此我们学校停了三个多月的课。大街路口上到处都是用沙包垒起的工事和哨卡,天空中呼啸着双方对射的炮弹,爆炸的火光把夜空映得通红。学校教学楼部分地下室被征用为国民党军队救护所,里面住满了前线抬下来的伤兵,隔着地下室的大窗户可以看见医生拿着药棉球给伤兵的伤口用酒精擦拭消毒,拉引流条,伤兵疼得大汗淋漓,可以听见他们在大声呻吟。
  很快,解放军包围了天津,战火由城外蔓延到城里。我们信教学生也都搬入一个三层楼的地下室居住,以躲避炮弹。那时我们天天吃麸子面,吃咸菜和萝卜,仅有的一点白面蒸馒头留给一位名叫柏恩的荷兰籍神父吃,他是个中国通,每天仍旧带着我们继续做弥撒。每到星期日,学校发给每个学生一个军用饭盒,里面装有压缩饼干、巧克力、一听罐头、一根香肠,大家就高兴得像过年了一样。有一天一颗炮弹射中了宿舍门前的洋灰电线杆,电线杆打断了,小楼的门窗被震得摇晃,一层厚厚的灰土飞进室内,老师和同学急忙躲进地下室。幸运的是这颗炮弹是颗哑弹没有爆炸。
  解放军攻进天津市区的那一天,双方对射的枪炮声仍很激烈。我胆子大,跑到宿舍阳台上看,一位老师一把将我拽回来,说你不怕机枪子弹没长眼!那天上午,几名解放军以散兵搜索的战斗队形进入了我们的学生宿舍楼。他们端着枪、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慢慢摸上来,好像怕踩地雷一样,还仔细地观察和聆听周围环境的任何异常响动,非常警惕。我们看到这情景也十分害怕。在确认没有发现任何敌情后,解放军的指挥员和前来接洽的老师交谈起来,态度很和蔼,大概是想找房子住吧。老师请几位解放军坐下谈话,一位解放军战士刚坐下去,一下从沙发跳了起来,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脸上现出十分惊讶的表情。这位大概是来自农村的纯朴小战士,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了解到这栋楼是女学生宿舍后,很快就离开了。
  天津解放后,北平还没有解放,天津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年三十那天,通往北平第一班火车开通了。我乘坐这一班火车回北平。火车只到丰台,又花了一个“袁大头”,坐三轮车进城,再换乘有轨电车,在一路“当当”的铃声中坐到西安门下车,然后步行回家。进入西什库胡同,闻到家家飘出炖肉香味,才猛然想起已经是1948年的大年三十了。
  
  以后又经历了北平的和平解放,我是一个经历过两次解放的人。我很快又回天津圣功中学继续读书,一切依旧。只是在课堂上一位语文老师忽然大讲“人是猿猴进化而来的”。这在教会学校中引起不小的议论,说这位老师也“进化”得太快了吧?
  
  我父母和弟弟的命运
  
  新中国成立后,我家住在北京府右街的培根小学里,以后搬到西什库东夹道十一号,是一座四合院。
  如前所述,我父亲从小父母双亡,靠二祖父英敛之抚养成人,是英敛之创办的辅仁大学第一届毕业生。他有一手漂亮的书法,上学期间靠做家教赚取收入缴学费。
  1949年,性格倔强的父亲同样没有去共产党政权机构登记他的国民党县团级官员的身份,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已不是国民党员,更不是“国民政府官员”。因为他的抗拒态度,又有天主教家庭的背景,当时还在天主教文声大修道院教书,于是在1953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戴上“历史和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在当时理所当然地被判七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父亲一生嗜好读书思考。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在晋南董村劳改农场期间还自学钻研甲骨文,颇有心得,于是他将研究成果写成文稿,寄给甲骨文专家、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自然是石沉大海。父亲还写了研究北京方言的书稿,有厚厚的一大摞,他从劳改农场带回家,一直希望恢复政治权利后能够有机会发表;同时还自学英语,一本厚厚的英文版《毛泽东选集》是他学习的课本。
  1963年父亲刑满释放,出狱后曾在董村中学教过英语。1966年“文革”前夕,北京市公安局以“没有改造好”为名,又重新将父亲收监,父亲却为此因祸得福。不久“文革”狂潮席卷中国大地,我家所居住的笸箩仓胡同,“文革”时大院中有六家被抄家;有三8c1a544d619219e78ea5f6a471583167b0d2888e3e5267329441ef985af4f5d2家因成分属“黑五类”被赶回原籍改造或重新发配劳改,我家属于后一种情况,叫“扫地出门”。我父亲所写的书稿,很可能是在抄家中被付之一炬了。我家后院一个参加过“一贯道”的老太太遭到红卫兵殴打,其大学毕业不久的孙子挺身保护奶奶,竟被活活打死。我父亲如果在家,恐怕很难躲过这一劫。街道上一个地主成分的老人,竟被自己孙女带着红卫兵活活打死了。
  1980年,党和政府为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政人员落实政策,父亲第三次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坐日本宪兵队的牢房于先、坐共产党的牢房于后,但解放后坐牢的时间要长得多,却从没有听见他发过什么牢骚。
  1981年,父亲患脑血管梗塞,送北京大学医学院抢救过来了。以后每年犯一次,导致失语、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我的父母于1982年搬到光明胡同居住,自1980年父亲落实政策后回到北京,以后因脑血管病住北京医院,几乎每次住院医生都发病危通知书。1984年已经失语并瘫痪的父亲,又出现危急症状。我赶回家中,急忙叫来120急救车,医生检查后告诉我们,病情非常严重,血压已经没有了,你们还送医院吗?我们坚持要送,救护车送到北大医院,病人连平车都没有下,医生立刻上前检查,并把我叫到一边说,人不行了,做好料理后事的准备吧!我们将办丧事的衣物准备好。经过一夜的抢救,父亲居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半个月后,我们将父亲接回家中。
  我那时住东郊,在南郊天堂河农场上班,下班还经常要赶到城里照顾父亲。又过了十几天,母亲又来电说父亲再次陷入昏迷,恐怕这次真的不行了。我赶紧请了教堂的牛圣贵神父到家里给父亲做终傅圣事,牛神父骑自行车先到,我坐公共汽车后到,牛神父说你父亲一点都不糊涂,和他讲话他点头,送“圣体”(面粉制的耶稣像)他知道张开嘴,伸出舌头领“圣体”呢。可见精神的力量还在支撑着父亲。此后第三天,父亲安详地去世了,时间是1984年的夏天。
  我的母亲叫居志存,号承宣;1909年出生,外祖父曾任外交官,她自幼随父出使菲律宾,是在菲律宾长大的。回国后母亲在北平某高等教育学院读过书,婚前领洗信奉天主教,母亲与父亲结婚后育有一女一子,解放后,她一直就没有工作。“文革”前我家里有很多照片,母亲有一张七、八岁时穿着外国人当时很时髦的布拉吉,长长的佩肩发,笑得很甜的照片,给我的印象很深。母亲爱美,爱打扮;我却从小不喜欢打扮,贪玩,晒得很黑。个子比较高,比较健壮。那时我和母亲出门上街,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俩。
  母亲在半壁街有十五间房产,因此解放后被划为房产主,房子在“文革”初期也被没收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落实政策,归还“文革”中没收的私人财产时,按照每间房子一百多元的标准,给补偿了两千多元。
  “文革”中,我在天堂河劳改农场,1966年的一天,街道上的红卫兵打来电话说,决定把我母亲送回原籍浙江平湖县劳改,叫我回家给母亲送五十元钱买车票。我那时手里没有钱,就向场领导提出借钱。场领导研究同意,提前借支五十元,以后从工资里扣还。我请假回家给母亲送钱,红卫兵问我要不要见反革命老娘,我说不见了,我怕触景生情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再惹祸上身。但我从院子敞开的大门向里看见,这个大院中被抄家的人们都被红卫兵集中关押在我们家中,或许因为那间房子是木板地,可以节省铺盖吧。邻居告诉我,母亲挨斗时,红卫兵给她剃成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大木牌子,上面写有“现行反革命”黑字,上面还打上个大红叉。
  我把钱给了红卫兵,就得马上返回农场。后来我听母亲讲,第二天她孤身一人收拾衣物和被褥,打成包袱,独自去了火车站。到了车站,碍于胸前挂着的黑牌子自己不敢排队买票,蹲在墙角。一位好心人看不下去,走过来了解情况后说把钱给我,我替你去排队买票。这位好心人送来了车票,母亲再三感谢后登上了火车。回到家乡平湖县,母亲向当地派出所报到。她在故乡早已没有亲戚了,派出所给她找了一间仅有几平米的小阁楼居住,并准许她把反革命的大牌子摘掉。
  我在七十年代后期去平湖探望过母亲,看到阁楼里只有一张折叠的帆布床,别无他物。时值冬季,北风夹杂着雪花飘入敞开的窗户,落在摆在地板上的锅碗瓢盆上。母亲的床头惟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的身体和精神都看似尚好。我和母亲只住了一两天,就急忙返回农场了。
  我那时在农场的月工资是三十六元五角(那时已成家并生了一个女儿),每月给母亲寄十五元。当时一袋白面不足十元,十五元是勉强维持母亲一个月的最低生活费。
  1980年,我父亲按照国民党县团级人员落实政策回到北京,母亲也获得平反回京。夫妻暂寄居在光明胡同十八号的四伯父家。四伯父和四伯母都是教师,四伯母也是满族,姓德,她的姑姑也是个老姑娘,我们叫她金姑爷爷。四伯父、四伯母解放后国家分配到山西临汾教书,当地卫生医疗条件差,四伯母染疟疾死在山西。当地没有火化场,尸体暂葬于山坡中,后迁回葬于英家坟地。“文革”时四伯父家也被抄,老人被赶到大院中的一间侧屋住。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归还了他家的房产。不久四伯父也过世了。1986年夏天,我母亲也去世了。
  我的弟弟叫英树人,1935年出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民族学院的彝语专业第一届毕业生;分配在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文革”后改称为中国社科院)民族所工作,后被派往云南彝族地区协助少数民族整理语言、文字,并从事教学等工作,与一位昆明医学院即将毕业的姑娘谈起恋爱,我的弟弟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与异性接触很少,初恋非常投入。回到北京他向组织提出去云南支边。所领导非常支持,很快就批准了。但他调到云南后,没想到那姑娘的想法是想借婚姻关系调北京工作,没想到他却到来了云南,因此姑娘离他而去。这使弟弟在精神上受到巨大的刺激,加之文化大革命很快到来,弟弟出身反革命家庭,是被批斗对象,一天到晚风声鹤唳,要东躲西藏。以后他被下放到思茅地区改造。“文革”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弟弟调成都民族学院教书,他这时仍孤身一人,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经常被人从大街上抬回学校。1987年弟弟去世,我和一位堂妹及女儿赶到成都为弟弟办丧事。看到他的宿舍里几乎一无所有,仅有一张周恩来总理的大幅照片挂在墙上。学校领导说英老师热爱党,热爱周总理。我把弟弟的骨灰盒和这张周总理的照片带回来作为纪念。
  
  
  考入震旦大学和被捕入狱前后
  
  1950年,我在天津高中毕业。学校保送我去体育学院,我不感兴趣。我那时自恃身体好,先是雄心勃勃地报考天津的北洋大学航空工程系,但当时航校不收女生,然后我报考上海震旦大学医科专业,被录取了。
  当时震旦大学还是教会私立学校(1952年被国家教育部门接管,改名上海第二医学院,前些年又与上海交大合并)。震旦校友中出了不少名人,如中国奥申委主席何振梁就毕业于震旦大学。
  初到上海,我对新校园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大学女生大都烫发,穿的旗袍、“玻璃丝”袜和皮鞋,显得很时髦。我依旧穿白衬衣、蓝裤子,在学校里显得很“扎眼”。有的女同学竟猜测我曾是中共地下党员。大概由于我比较活跃、热衷于公益活动的缘故,很快在同学中有了一定的声誉。当年校学生会改选,我当选为新的校学生会副主席。那时学校学生不同信仰、思潮都比较活跃,我记得学生会还组织辩论“人是由天主创造的、还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这一类问题。还说马克思的财产公有、各取所需、集体主义等共产主义理论,以及全心全意奉献、无私、祈祷、祝福等词汇,也都在早期的罗马教会的圣经里可以找到。
  在父母的熏陶下,我一直比较喜欢书,但读得很少。我自己有一书架,主要是医学书籍,其中《万有文库》医学部分就有很多,另有文学类和天主教会出版的书籍等。
  从小我一直是虔诚笃信的天主教徒,有一段时间坚持天天写灵修日记,有时晚上困得睁不开眼,用冷水洗一洗脸,还要坚持写,我认为这是我与天主之间的沟通和对话,数年间写了七、八本。
  1951年,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活动,捐献枪炮子弹是当时的一项群众运动。但在学校的大会上我和两个男同学(也是教友)董松龄、刘恕(音)坚持天主教的宗教仁爱精神,要和平不要战争,辩论会上我发言主张保持和平立场,反对为抗美援朝捐款买子弹,“杀害生命”(同时仍坚持“上帝创造人”的宗教信仰),因此理所当然地遭到严厉批判;进而被定为反革命,加之父亲因干过国民党军官等问题相挂钩,最后我和董松龄、刘恕在上海也被捕(我后来一直没有他俩的消息),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我想不通,世界各国的天主教徒都持反战立场,别的国家也没有抓人啊?
  被捕后我们先被押到卢湾区公安分局看守所。那是我第一次受到人身侮辱。搜身人员是个女性,她毫不客气的搜遍了全身,并且拿走了随身的一切物品。使我心痛的是那串从不离身的玫瑰念珠。我紧紧地握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恳求他不要离开我。看守所的牢房在地下室,室内的墙壁都漆涂成黑色,室内没有电灯,只有四面的走廊通道里有几棵蜡烛发出鬼火般的幽光。男女看守不断地在走廊内来回巡视,观看牢内的动静。
  我被押入牢房,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牢房内没有动静,我以为只有我一人。很久,才适应了黑暗,看见牢内还有几个女犯,有的蜷缩在墙角或土炕上,有的站在铁栅栏门旁,她们都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但没有人讲话。许久,一位操着上海口音的女犯低声问我,“你为啥进来?”我回答说“不知道”。晚饭是从铁栅栏门递进来,上海机米饭和一点青菜,我全部吃光了。铁栅栏门距离大土炕只有约两尺远,牢房约为五六平方米。除一张大炕外,地下放着一只木马桶,晚上该睡觉了,看守人员大声喊着,这时牢房内的五六个犯人就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排列在大炕上。上海的四月份天气不冷,不用脱衣,也不用被褥。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了几个月。期间我了解到同屋的女犯中,有教师、校长,有公职人员,也有妓女小偷之类。
  入狱后第一件事是给犯人拍照。拍照时有一个牌子横在胸前,上面有阿拉伯数字“20301”。它取代了犯人的名字,平时看守人员呼喊“20301”,我便要大声答“到”!出去放风时,能看到对面牢房上下七层楼道里的走廊,偶尔也能见到犯人出来。在提篮桥监狱关押期间,每天都要学习,发给我们一些报纸的边角白纸当记录纸用,我被选为记录员,讨论的题目总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纸里保不住火”等。由于我的学习态度不好,又很执拗,被监方主管罚住隔离室,隔离期间不许说话。隔离室并不是我一个人,当我进到这间牢房时,一位白发苍苍瘦小的老人已经住在里面,在这里倒免去了每天要违心学习检讨的灾难。这位老人更是一语不发,这样的环境正合我意,每天生活很规律,就是静坐、默想、“拜苦路”(天主教的一种祈祷形式)。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月,我和那位老人逐步熟悉起来,了解到她是某学校的校长。隔离期满,又把我押回到普通牢房。据说当年日本投降后,日伪汉奸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也曾关押在这里。
  震旦大学并没有忘记我,派两个同学常来监狱看望我。一位男生叫顾裕禄,他是天主教徒,听说他后来在有关出版教会书籍的单位工作。那位女生是在学生会工作,姓名记不清了。他俩来监狱的任务是帮助我改造思想,认识自己的罪行。一天,他们和我谈话后,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他们对监狱的负责人说,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宿吧!当然没得到许可,他们只得冒雨而归。
  就这样在提篮桥监狱关了一年多,我的思想开始有了转变,公安局决定释放我。出狱那一天,震旦大学的老校长派他的专车和前述两位同学到监狱来接我,那位女同学帮我更衣,办手续,然后把震旦新生戴的校徽“上海第二医学院”别在我胸前。汽车把我拉到校长的家里,校长亲切地拥抱我,设家宴为我接风,两位同学作陪。席上,老校长动情地说,我们想你在监狱里伙食比较差,我嘱咐你伯母不要做太荤腥的菜,免得你的肠胃不能适应啊!
  回校后住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读了一段时间的书。由于“思想转变不彻底”等问题,我被迫辍学离校。回到北京后,1956年到一家天主教修女会开办的私立德莱眼科诊所工作,诊所负责医生是震旦医学院毕业的王文宽医师。这位眼科大夫同时是北京市第七医院眼科主任医师,在眼科领域已经很有名气,他也是天主教徒。他在河北任丘也创办了一所私人眼科诊所,是一座小洋楼,各科室都有,颇具规模;前几年我还去参观过,是当地一所现代化医院。
  从上海回北京还有一个小插曲。我到派出所上户口,填完户籍卡等,户籍警让我交一分钱的户籍卡片成本费,我没有带钱的习惯,只好回家取钱去。我工作后每月的工资全部交给母亲,自己不会花钱,更不会买东西,平时连随身用的手绢都是母亲给准备的。
  
  成为装卸女工
  
  1957年,党中央号召社会各界“鸣放”。由于有“反革命”案在身,我没有参加“鸣放”的资格。但到1958年底,我还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被街道干部勒令停医,与其他被划为“九类分子”的人一道,被市公安局组织参加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运动,由街道安排统一用汽车把我们这些“九类分子”送往位于玉泉路的汽车运输七场劳动。我被编在妇女装卸大队,正式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装卸工。
  装卸队的劳动强度很大,当时正处于“大跃进”狂热年代,各队之间要开展集体劳动竞赛。妇女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妇女装卸货物时经常干得浑身出大汗,即便是数九寒冬,只也穿件绒衣。那时还经常“跑长途”,夏天日晒雨淋,冬天风雪刺骨,我们都要坐在车厢苦熬。冬天我经常穿个赶大车的大羊皮袄,大披肩将前额和脸颊遮住,再戴个大棉帽子,还有口罩、风镜,熟人走在对面也不知我是谁。
  跑短途拉砖时,女工们分成两组,一组在料场装车,一组在若干公里外的工地卸车。我年轻体力好,被分配在装车组,装车时卡车排成队,一辆装满了,接着另一辆来了,中间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我们用砖夹子一次夹四块砖,甩进卡车,主车厢码三层,拖斗车码两层。干活时只听见哐哐的砖头碰撞声,汗水滴湿了衣裳和手套。收工回到宿舍,还没有吃饭就瘫在炕头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大家正在昏昏欲睡时,窗外锣鼓喧天,人们给妇女队送喜报来了,说是“巾帼压倒须眉”,妇女队创下了人均十六吨多的记录,超过了男装卸工队。
  
  1959年,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我印象最深的是挨饿。那时,城市里妇女月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发粮票。我们干装卸工,属于重体力劳动,粮食定量是四十一斤,仍然每天感到饥饿难耐。原因在于天天吃食堂,应该是二两一个馒头,但食堂师傅采取“双蒸”的方法,把本应五个馒头一斤的馒头蒸成四个一斤的大馒头,看起来个很大,其实水分大大增加,人们一顿吃四个馒头还没吃饱。早上出工跟车跑长途一定要多吃点,中午带饭多带点窝头,分量足些;晚上回来想吃点馒头又吃不饱,睡觉时肚子里面咕咕叫,没有办法就多喝水。还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情。听说有个小偷,半夜进入一家商店偷吃糕点,结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撑死了。
  那时每人每月有半斤点心票,我母亲总是要节省下来。那时我一个月有两天休假日,母亲就等我回家时给我打牙祭。
  
  强制劳改也风流
  
  在被强制劳改的岁月里,我积极从事各种重体力劳动,并自认为“不输须眉”。但我这样做,并非“争表现、早出去”,我是一个有着根深蒂固宗教信仰的人。六十年代社会几乎要把宗教扫进博物馆,迷信、反科学、反马列主义,成了宗教的形象,但信仰却带给我一种内在的力量,使我在艰难的困境中,以积极的心态承受一切。
  1960年,国家遇到饥荒,城市商品粮供应十分紧张。为减少城市吃商品粮的人口,政府决定动员一部分城市人口下放到农村。当时我们这些“另类分子”,除去老弱病残者外,四十岁以下、身体较好者都在支援农业之列。很快我们被转送天堂河农场。我也就从工人变成了农民。
  当时这些人被划为右派和反革命的原因各种各样。我在农场医务室与一位名叫朱家翠的中年女药剂师成为好友,和她交谈中了解到,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于是她虚报年龄,有关方面按照她在户口本上的年龄,认为她属于未成年人,没有给她划地主成分。她参加了工作以后,在向党交心的号召下,她主动向单位领导坦白了虚报年龄的事情,于是她被重新划成地主,并押送天堂河农场劳改,一直也没有婚嫁。
  还有一个劳改犯,入狱原因是抽烟时要用火柴点烟,火柴盒上印有毛主席语录,不敢随便扔,结果越攒越多,后来还是在屋里偷偷想烧掉,不想还是被人发现告发,被打成反革命送了进来。还有一个人是因为“文革”中奉命在烟囱上刷标语,不小心将“万寿无疆”刷成了“无寿无疆”,被打成反革命送进来了,真可谓无奇不有。
  劳改队中有一个知识分子,模样很斯文,会拉小提琴,他的名字叫戴成瑞,由于历史上的问题入狱。据说他的问题是在抗战时期参加过日伪治安军,以后加入共产党军队,参加过抗美援朝。可能是他入狱后妻子与他离婚了(他的妻子后来在“文革”中被人活活打死,尸体都找不到。八十年代平反后,他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他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在农场里劳动。他的工作是喂猪,就带着两个孩子住猪舍,三年困难时期,他和孩子饿得不行,就将猪饲料舀出来一些,熬成粥与两个孩子一起吃。劳改队里有个犯人发现后很嫉妒,竟在猪饲料里放了一些农药,导致他和孩子拉了好几天稀,好在没有闹出人命。
  1966年,当地的孩子当中发生了“流行性脑膜炎”。当时从天堂河农场去北京,交通十分不便,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农场医务室。于是我不分日夜为来就医的患儿诊断、开药。护理这些患儿需要输血,医院没有血库,我是O型血,属于万能型,于是我捋起袖子一次又一次地为患儿输血,结果自己由于过度疲劳和身体营养匮乏而传染上肝炎。但能够挽救这些孩子的生命,则是更值得的事情了。
  1967年,“文革”在轰轰烈烈地进行中,北京掌权的造反派头头提出要建设“水晶城市”,把属于敌我矛盾的人群统统转移出北京,于是把两千多“五类分子”转移到天津茶淀劳改农场。我们这些人当时是用专列被押运到茶淀去的。火车上的车窗全部被封死,车头车尾都有士兵,还架起机关枪。中途火车停站加水加煤,给犯人车厢里送饭,站台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戒备森严。
  我们天堂河农场医院一共去了五个医生。有一位挂号科姓王的医师,X光科一位叫吕守栋的医生,她来自北京儿童医院,有一位老中医姓沈,还有一位来自化验室的医师叫张裕华,她是协和医院护士学校的学生,很有文学才华。不知为什么被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
  茶淀农场很大,大约有几千号劳改犯,我从母亲的来信中得知,父亲也在茶淀农场,我们却从没见过面。有一天,农场忽然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说是要严格实行按劳计酬,于是把我们医生的月工资降到三十六元五角(原在天堂河工资要高一些)。大家也不敢公开发牢骚。我没有成家,也就看得很淡。
  1969年,我们这批劳改犯又被押上闷罐车皮专列(车窗都是密封的),还是在车头和车尾都有士兵架着机关枪押送,中途不停车,由武警转移到山西长治市大辛庄劳改农场的劳改监狱。到达后的第二天,管教干部宣布,要在这里建化工厂、铁工厂、砖瓦厂等,我们这些强制劳改犯被安排干基建活。当时我和男犯一起干泥瓦匠,很快学会熟练地砌大墙的技术活,还能现场“叫板”、开展竞赛。后来我成家了,就给自家砌院墙、垒鸡窝。
  在山西劳改农场,管理上比北京要松一些,但在生活方面比北京劳改更艰苦。当地老乡长年以玉米为粮食,小米就算细粮。当地老乡也不吃鱼,把河里的鱼叫做“水虫”;不吃猪下水。因此当地集贸市场里的鱼肉、猪心、肝、肺和肠子等产品价格都非常便宜。当地不产大米,老乡也没有见过大米;白面也很少,过年才能吃到一点。我们去了以后,开始修水渠、修水田,引水种稻子,老乡见了很新奇,看到水田里一把把的稻秧,还以为是韭菜。可以说当时劳改农场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七十年代,我在大辛庄劳改农场的砖厂医院工作。我在农场医院妇产科先后接生过九个婴儿,都很成功,没有发生过接生事故。说来我也是够大胆的。按照当地风俗,产妇不离家,只能是女医生或接生婆上门为产妇接生。农场医院里只有我一个女医生,遇到当地妇女临产,只能是我去。开始我一点经验也没有。记得我第一次为产妇接生,婴儿的头出来了,身子却出不来,流了很多血,我拉婴儿的脐带拉不动,使劲又怕把婴儿的脐带弄断了,情急之中,就大声问产妇,你以前生过孩子吗?该怎么办?产妇回答:我以前是坐着生的!我赶紧叫她坐起来,这样腹压增加了,婴儿才顺利生下来。现在这九个孩子都已经是中年人了。
  在这所医院工作的十年间,我还亲手为近两百名死亡犯人料理后事。在这近两百名死亡犯人中,有病故的、有出车祸、塌方、溺水等意外事故死亡的;也有上吊、用刀割喉、投河、服毒等非正常死亡者。
  
  迟到的天主教婚礼
  
  本来,我作为一个天主教的忠实信徒,是不打算结婚的。但在1971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一个到医院来看病的中年劳改犯偷偷给我写条子,大胆表达爱慕之意。以后我了解到,他叫王继昆,来自北京外语学院,原是外语学院俄语系的学习尖子,毕业后留校负责俄语翻译等工作,婚后育有两个男孩。后因为他背地里说了苏联“老大哥”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后划为右派。他有先天风湿性心脏病,划右派后,他先是受“照顾”留在市区街道劳改,“文革”中还是被赶到山西。那时他的妻妹准备与一位解放军干部结婚,有一个右派姐夫过不了政审这一关,于是王继昆主动提出与妻子离婚。出于强烈的同情心,我同意与他结合。
  他写信告诉家人我们的婚事,他父母提出送订婚戒指等。我写信告诉我远在浙江的母亲。我母亲回信说,不能要男方婚戒,如果男方坚持要送,也要向农场组织报告,免得招惹麻烦。母亲的来信被农场管教干部拆开检查,发现了我和王继昆订婚的事,在大会小会上批判强制劳改犯违反监规,偷偷谈恋爱结婚,绝不予批准!我的倔强劲也上来了,和管教干部据理力争,说王继昆是合法离婚,我是未婚,已经三十八岁了;两人的情况符合婚姻法的各项规定,哪条法律、监规禁止劳改犯结婚了?场方自觉理亏,就向上打报告,层层上报到省里,最后同意我们这对劳改犯结婚。但场领导在大会上宣布,不允许办婚事送礼等。
  
  1972年1月,我和王继昆结婚。在附近村子里租了一间堆煤的民宅,几个难友一起动手,把煤铲到屋子一角,用牛皮纸袋糊了一个隔断墙,我们的全部家具就是一个炕,一个灶台,一个土筐上面架一个木板当饭桌。我买了一件中式大襟灰布褂子,王继昆买了一件灰布中山装,就算是我们的婚礼服了。晚上下工后,难友们还是偷偷地来了,男难友大多怀里偷偷揣个新买的日记本,上面写上新婚贺喜的词句;女难友大多揣个围巾送来;人们说上几句祝贺的话就赶紧走了,门口还有放哨“望风”的难友。我的女儿在当年十二月出生。
  八十年代我们获得平反回北京后,我和丈夫一起去看过一个电影,描述一个被管制改造的右派冲破禁令结婚,夜里几个朋友偷偷来庆贺喝喜酒。想起我们新婚之夜难友们却连一起喝喜酒的权利都没有,不由得泪流满面!
  1987年的一天,我丈夫出现尿血症状,到友谊医院确疹为膀胱癌,要立即动手术。他提出要到教堂做“领洗”仪式后再做手术。10月1日这天,我们到西什库教堂做“领洗”仪式,同时补办了“婚配”礼。在婚礼上,神甫朗诵起《圣经》中的美好祝词,人们同声唱起圣歌,人们犹如听到天主的召唤。回想起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我们夫妻泣不成声。
  1990年夏季的一天,我女儿放学回家敲门一直没有人答应,我赶回去请邻居从窗户爬到阳台上把门打开,发现王继昆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搏。他还是死于先天风湿性心脏病突发。我请神甫给他的遗体做了终傅圣事。
  我丈夫一家也是大家庭。公公婆婆有病长期卧床,也是我和我女儿的姑姑(她也是医生)长期照顾。孩子的九姑晚年中风卧床,她家中无儿女,也是我去照顾。以后我丈夫全家深受感动,公公、婆婆、九姑两口子都主动提出请神甫做领洗圣事。
  
  回到圣母的怀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还曾先后在广化寺的一个宗教小诊所做志愿服务,与住在那里的神甫、和尚、修女和尼姑等各方面的人士都处得很融洽。有瘫痪在床的修女尼姑,我为她们洗澡洗衣,照顾她们的生活;在这里有好几位老修女和尼姑都是我为她们送终。有几位老尼姑都自愿领洗,成为天主教徒。
  1983年,落实天主教房产政策,教堂的神甫和修女搬回新华胡同,我又在此为大约三十多名老修女服务。在这些老修女中间有好几位长寿,活到一百多岁。有一位姓肖的修女,兄弟姐妹六人全部信奉天主教,两个兄弟都是神甫,其中一个“文革”中遭到批斗,被迫害致死,四姐妹都是修女,其中老四去世较早,其他三人都高寿,大肖姑奶奶活到一百零三岁,人品很高尚,比如说她自己买或别人送给她的食品,她都一定要为修女姐妹每人同样留一份。
  八十年代末期,一次我到西什库天主教堂办事,第一次见到傅铁山主教。他当时很年轻,大约有五十岁上下,人很精神,穿着朴素。我很惊讶。因为当时我印象中的主教都是留着大胡子的外国人。他上学时曾经听过我父亲讲课,还曾到我家来拜访过我父亲,见过我。他了解我的情况后,表达了希望我回到天主教界的意思(期间他找到原北京天主教界名人之后五人,并将其都召回天主教界,五人都是大学以上学历,大大增强了北京天主教的骨干力量),再次引起我内心里的强烈共鸣。
  1990年我女儿考上大学,我没有了家庭的拖累。我和女儿商量,取得她的同意,我有机会实现年轻时的愿望,重新皈依了天主教,脱离了俗世进入教堂修道。
  当时,北京的宗教局领导很关心我,专门找我谈话,说我有三个前途可选择,上策是留心为我找一个经济收入比较高、生活上比较宽裕的人作老伴,退休后可以安度晚年;中策是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退休后也可与子女安享天伦之乐;下策才是进修女会当修女,因为老修女晚年都比较凄凉孤独。我婉言谢绝了领导的好意,因为那时我的心灵已经感到了主的神圣召唤。但由于有家庭的原因,我的申请一直没有得到北京和上海的教会批准。遭遇挫折后我心平如水,我想着大概是天主还没有向我发出最后的“圣召”吧。后来传来唐山天主教会的刘景和主教同意接纳我的消息,此刻我的心情激动万分。
  1992年,我去唐山进入刚成立的天主教初学院上初学班,要攻读九门功课,有伦理学、圣经、信理学、牧灵神学、教会史、语文、英语、音乐等;时间安排比较紧张,生活比较艰苦,早上是棒子面粥、馒头就咸菜,中午晚上餐餐都是馒头和熬白菜,周末能吃上几块五花肉、喝点肉腥汤就是改善伙食了,如果能吃一回肉馅包子,就更稀奇。但我过得很愉快。学习期间还经常要参加集体打扫卫生(我经常光脚趟水干活)、到食堂帮厨等;从来没有生过病。这大概也是天主对我的佑护。主教还让我去陪伴四、五个孤寡老太太,其中有三位是当年仁慈堂的孤儿,一人是住家老姑娘;年纪最小的六十四岁,最大年纪的已经八十一岁。我每天至少要陪他们聊天一小时,给他们读经、读故事书。这样我也第一次通读了《圣经》。以后四位老人都加入了初学院,这也可以说是中国教会史上的奇迹。
  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恢复天主教会,我成为中国第一个丧偶后进入教堂修道的修女。现在国内有一百多个修女会。
  1995年,印度的德兰修女(德肋撒姆姆)来华访问(她在世界各地建立了五十多所慈善机构,给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穷人带去了关爱。1979年获得诺贝尔奖)。我负责接待工作。她到达北京时值冬日,下飞机时我看见她只穿了她所仅有的那件粗线毛衣,脚下还是那双仅有的凉鞋。我急忙上前为她披上了我的呢大衣;有关方面急忙派人去为她老人家买了羽绒服和棉鞋。康克清和邓朴方都曾陪同她访问。1997年9月老人去世了,世界名流政要都纷纷表示哀悼,并对她伟大的人格表示极大的敬意。我把她披的大衣作为“圣赎”之物永久珍藏起来了。她老人家永远是我敬仰和学习的楷模,我将在我今后的生活中努力践行。
  我现在还担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年年都提出关于宗教方面的提案,希望进一步放开有关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以利于保护信教公民权利、树立国家形象,推动国家对外友好交流事业。
  
  造访台湾
  
  我于2010年6月15日随北京市政协代表团访问台湾。到达台北的当天,在台北一所天主教堂做修女的姑姑来接我,她已八十多岁的高龄,可是身体很硬朗,步行领我去台北医院看望小姨居懿琦,她已经是近九十岁高龄,患晚期肺癌住院,见到我非常高兴,还能和我聊一会儿天。但我随团在台湾各地参观后回到台北,二十二号再去看小姨,她已经讲不出话了,几天后就去世了。我的表弟在电话了哽咽着说,妈妈就是等见到你才合眼啊。小姨一生钟爱音乐,曾经随台湾的一个合唱团访问过大陆。她赠给我家一台照相机,还向我表示希望得到母亲的一幅照片保存在身边。但由于“文革”中我们全家的照片都在抄家时被烧毁或遗失了,母亲逝世前又基本没有照过像,所以竟无法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我还有一个舅舅,也是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在军警界供职,不允许回大陆探亲,直到去世也未能回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