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乎文哉”

2011-12-29 00:00:00
书屋 2011年1期


  浏览刊物,见封二右上角有一列名单,前附说明:“以姓氏笔画为序。”像往常一样正要翻看下页,想起别的刊物上也有类似名单,说明是“排名不分先后”云云。忽来兴致,将这两说明比较开来。我认为“排名不分先后”直话直说开门见山,“以姓氏笔画为序”委婉含蓄,却又不无麻烦,数过之后总要比量吧。再说如碰上两个或三个同一姓氏的怎么办?或是两个不同姓氏而又笔画相等的怎么办?
  是“排名不分先后”的“先后”二字惹来的麻烦。名单上的顾问或编委是刊物邀请的客人,应待之以礼。可是彼此的身份是半斤对八两,把谁排在前?把谁排在后?实在是个难题。正是这难题,恰好显出了写说明的先生的聪明才智,一句“以姓氏笔画为序”给摆平了。可是百密一疏,顾问或编委们未必在乎排名的或先或后,可经这么一说明,反而意味着顾问或编委真的有点在乎的意思了。
  “以姓氏笔画为序”使我想起了“以辈分为序”。十多年前,我回了一趟家乡,因家庭纠纷请来村长调解。村长原是我小时候玩伴的儿子。吃中午饭时,炒了几个菜,一壶酒,表示“意思、意思”。我请他坐上座,他要我坐上座。让来让去,村长说了:“按官面上的规矩,论干部,我坐上座。今儿咱们论的是乡亲,你是大伯,你坐上座。”我说:“那我就僭越了。”他才几天不当老百姓了,说话的声腔就变了味了。橘之为枳,水土使然。
  其实,在“先后”上古人反倒不遑多让,颜真卿的《争坐位帖》毫不含糊地冠以“争”字。《古今谭概》中有一记载:史思明作《樱桃诗》:“樱桃一篮子,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群臣奏请:“圣作高妙,如把‘一半与周贽’句移到上面就更协韵了。”史思明一听大怒:“我儿岂可使居周贽之下”(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谓《樱桃诗》为安禄山作。《唐书》中明写着朝义即怀王,乃史思明之子,是《录话》张冠李戴了)。
  史胡儿做诗,犹如窑姐翻经,穷汉摆阔,宜贻人以笑柄,清人戴名世有一诗更谑而近虐:“一篮樱桃半青黄,杂种吟成杂种章。颠倒肯教诗有韵,怕先周贽后怀王。”
  “怕先周贽后怀王”,这话要看怎么去理解了。假如换一个思路,史思明恐亦未必无有说词。试想怀王是啥身份,周贽是啥身份?一公侯,一臣仆。尊卑之分、亲疏之别、先后之序,关乎礼,关乎德,关乎齐家治国。先圣后贤,言之谆谆。“我儿岂可使居周贽之下”不正是响当当的硬道理?而群臣的“协韵”岂不是“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为“协韵”而颠倒了尊卑先后之序,岂不是乱了乾坤。用现代的新词来套一下,史思明着眼在“政治性”,群臣着眼在“艺术性”。当然,凡事不能刨根问底,如问史思明就真的那么遵守尊卑之序,鬼才信哩,“安史之乱”四个字就戳穿了他的老底儿。
  家喻户晓的《水浒传》里的好汉们,打打杀杀出够了鸟气,估摸着也要快成气候了,也想起排座次来。弄来一块大石头,把一百零八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而且是不易辨识的蝌蚪字。埋到地下,而后再挖出来,当众将石头上的名单念一遍,先后次序就算排完了。这八成是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得来的启发。
  圣人的教化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不但强盗,且及于草林。《昨非庵日纂》有一段文字:“桃符仰视艾人而骂曰:‘汝何等草芥,辄居我上’。艾人俯而应曰:‘汝已半截入土,犹争高下乎?’桃符怒,往复纷然不已。门神解之曰:‘吾辈不肖,方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
  不知外国杂志报刊中有没有“以姓氏笔画为序”,如有,则化及外域,世界大“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