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却气力得从容

2011-12-29 00:00:00张中驰
书屋 2011年12期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唐德刚到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后留在美国做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教授汉学和历史。唐先生笔耕不辍,却不安于书斋,他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参与爱国运动,曾为保卫钓鱼岛发起全球一亿人签名抗议日本右翼登岛。同时,他又是中国现代口述历史的奠基者之一,利用地理上的优势,他做了张学良、李宗仁、胡适等人的口述历史的工作,留下真实而宝贵的历史资料。唐德刚也曾创作过大量随笔、杂文,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唐先生在友人的“怂恿”下,选出了五十年代在海外发表过的一些文章,有小说、人物传记和诗歌等。三十年过去后,这些无意间被保存下来的文章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早就蒙上了层层灰尘,他感慨这是对自己祖国的语言文字留恋的温情。光阴荏苒,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当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唐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世界。
  我读到了第一篇小说《我的女上司》里的第一句话“在一个明朗的秋天的下午”,就觉得如此融洽,让我一下子投入进去,后来发现似乎整部书都为了读者在这么一个凉爽、悠闲的下午的阅读而写。读这些文字,仿佛在倾听一个同胞讲述他在异国的一个个遥远的故事,这些故事不长,多是描绘他刚刚融入这个陌生国家时所见到的日常生活,自然不会在读者内心掀起波澜。《我的女上司》讲述的是“我”在学校做图书管理员的事。“我”的女上司是一个对工作有着很强的责任感,对下属严厉、苛刻却又管理不当的图书馆“二上司”。在“我”刚来的时候,带“我”不知疲倦的熟悉了图书馆里海量的工作,而后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不考虑“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接受能力,尽拿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考“我”,可想而知“我”肯定是记不得的。但这个时候“我”既没有憎恨上司,也没有责怪自己,而是调皮地给出一个又一个答案,让老师选,后来索性猜了起来,当上司格雷小姐大喊“不许猜”的时候,本来紧张的场面变得轻松了,格雷小姐的小题大做被“我”那看似诚惶诚恐,实则有意调侃的回答给消解了,后来在承认自己确实记不得的时候,作者用了“凄凉”二字,这小小的不合时宜让人忍俊不禁。唐先生的幽默是淡淡的,它不会让人捧腹大笑,却总让人会心,你不知道有趣的地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可慢慢却发现整个叙述都是那么有趣,他不费心思与心机,和他笔下的“我”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有些后知后觉,机智活泼中好像透着几分迟钝,这几分迟钝是他可爱的地方,也或许是真正的智慧的表现。小说后来写到,格雷小姐终于也犯了错误,被她的上司(我们的大上司)逮个正着,然后被狠狠地批评一通。平日里喜欢大吼大叫的格雷小姐这个时候对着“我”哭诉了起来,“‘汤…姆…哦…哦…哦…’她朱唇颤抖,一声何满子,不觉两泪夺腮而下……”虽受到过格雷小姐的不公正待遇,此刻“我”对她是抱有着同情的,可尽管如此,“我”并是不在沉痛地倾听格雷小姐的诉说,然后陪送以同样悲伤的眼泪,而是有些“迟钝”地不动声色看着她,还有心思用那“何满子”的典故以及观察她的朱唇,言语中总有些调笑的意味。唐先生被人称为历史的说书人,而他的小说更有着评书一样的气质,“我知道这个‘未谙姑食性’的亨利,现在又是触霉头的时候了”,信手拈来的一个巧妙的比喻,把亨利的处境形容得入木三分。毋庸置疑,唐先生总是倾向于母语的说话习惯,可还是会惊讶于他对母语把握的如此精准,又运用得如此熟练。至此,读者也该体会到,其实“我”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并没真正把格雷小姐那没有道理的训斥和蛮横无理的态度放在心上,当然更谈不上记仇,这对一个在异国他乡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来讲并不简单,而“我”做到了,这样自在、自然的心态很难刻意为之,因为这样的小说本就是唐先生的生活经历,和“我”的不计前嫌一样,唐先生的从容也就在这样不经意的谈笑间显现。
  唐德刚曾说,他的朋友夏志清先生和他的老师胡适之先生一样,不仅聪慧过人,且都是用功的学者,他们“不写不用气力的文章”,而他自己则跟上述两位先生相反,“这些杂文就没有一篇是用过气力写的”。唐先生所指的“不用气力”当然不是随心所欲、粗制滥造,相反他尤其注重语言的运用,甚至在历史著作中仍不失文学色彩。他的传记文学《梅兰芳传稿》就是这样不拘俗套地写在梅兰芳生前,有着一个历史学家的深邃与练达。梅兰芳在他的笔下永远是一个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作者写道,梅兰芳生活中是一个翩翩君子,文秀可怜,典型的读书人形象,而在舞台上,一旦进入角色,需要的时候则会“浪劲十足”,“浪的入骨三分”甚至“淫荡”,看似用语毫不留情,实则称赞其“既乐且淫而俗不伤雅”,是对其艺术魅力的真实写照,也是对梅兰芳最大的尊敬。整部传稿读之仿佛置身于一个戏曲的氛围中,到“贵妃醉酒”一段时,读者简直成了离那舞台最近的观众,唐先生对贵妃心思的揣摩,对演员动作神态和观众心理的刻画,总是繁简得当,聊聊数语,韵味十足,声色之美都融进了白纸黑字里,胡菊人先生形容他像太史公为古人立传一样,“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唐德刚文笔功底深厚、格调高雅,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笔下便在不失文学性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己的真性情,同时高保真地呈现出生活的本色与本味,这样的小说情节如同故事一样轻松明快,而人们更形容他的语言如同行云流水、明珠走盘一样优美且经得起细读。关于唐德刚的语言风格,夏志清先生曾在《胡适杂忆》一书的序写道:
  
  可别小视“跑龙套”!纽约市有京戏票房五家之多。平时公演,粉墨登场,锣鼓冬仓,琴韵悠扬,也真煞有介事。可是“龙套”一出,则马脚全露。那批华洋混编的“龙套”,有的不推就不“跑”;有的推也不“跑”;有的各“跑”其“跑”,不自由,毋宁死……好不热闹!笔者在纽约看国剧,最爱“龙套”,因为它能使你笑得前仰后合,烦恼全消!
  
  他在这段文字下面有一段非常精细的解读,可以让我们对唐先生的语言有一个具体和感性的认识。“引文下半节,可说是段韵文(跑、闹、套、消),但若在有的各‘跑’其‘跑’下面跟着就写‘好不热闹’,同韵字太多,读起来反而单调。德刚在“各‘跑’其‘跑’下面,添了两句三字经─‘不自由,毋宁死……’,真可谓是神来之笔。这种写法,全凭作者一时的灵感,和联想的丰富。凡在纽约市看过票房演出京戏的,读这段文字,想都会出声大笑的”。
  “一时的灵感”和“丰富的联想”就这样形成了唐先生的语言风格,对待这样的文字如果不留心,就容易在一种舒适的语感中涉水而过,而读者大可不必为之可惜,或许这就是作者的用意所在,唐先生不用气力的文字,带给我们的阅读体验没有理由不是轻松与从容。
  唐德刚不用气力表现在他的小说不去做精巧的构思,也不去刻意涉足社会批判与人性的拷问,在《三妇人》中,小姑娘文达的身世很是悲惨,他的父母在二战中被屠杀,自己被关入集中营,后来辗转至美国,却仍旧没有脱离苦海,而瞎子绅士已经步入老年,却穷困潦倒,妄图倚靠花言巧语骗取婚姻和财产,后来被精明的房东发现后仍不死心,种种行为更是可笑可悲。这里其实掩藏着美国社会的铜臭与肮脏等等社会问题,而“我”自知对这一切都爱莫能助,于是便绝口不提,虽有怜悯之心,却只能作为一个稍稍“迟钝”的旁观者。比如我初见文达的时候是在她的卧室里,她身上并存着很多严重的疾病,在屋里活动的时候倒在地上,连压在身上的箱子也无力挪动。“我”见到她好像见到鬼一样,她的屋子“灰尘积得寸把厚”让“我”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狐仙的住处,感到“阴风习习”,这时的“我”既害怕又担心,想跑到街上去,又怕她这时“香消玉殒”,可谓进退两难,后来灵机一动,跑到楼下叫了一个叼着个大雪茄的管房子的人来把这件事处理了。这里有文达悲惨的遭遇,有“我”的胆小和滑稽,也有中国人特有的机智与同情,而这一切都融入了作者清浅素淡的诙谐之中。文中有类似莫泊桑那“含泪的微笑”,却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社会精英的立场,“我”与读者坦诚相见,告诉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唐先生从容地游弋在这些异国的小人物身边,漫不经心地观察、记录他们以及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不轻易地做出道德判断,出于他的自知之明和谨慎的处世态度,更是出于中国文人儒雅的风度。
  
  唐德刚没有郁达夫那样的气力,就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同样作为留学生,郁达夫以其自身为蓝本发表了小说《沉沦》,那里有“弱国子民”对祖国歇斯底里的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唐德刚也有着很强的民族自尊心,尽管那时的中国并不乐观,他却有一个乐观的心态,小说中能看出他对自己的国家还是充满信心。在《俄国的苍蝇和皮匠》一文中,“我”告诉鞋匠说:“我是中国人,你应该知道中国更强大!”又几次开玩笑的“威胁”那些鞋匠说,将来中国是要侵吞西伯利亚的,并把他们吓得“抱头大叫”。或许唐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中国更强大”的根据在哪里,可一旦把心态放平,适当地开一个这样的玩笑,未必不能长些志气。那时的美国刚刚在朝鲜战场上吃了苦头,丢了颜面,对于唐先生来讲,并不屑于花费大好的时光与气力去争取什么民族尊严,也不必对着大洋彼岸鼻子一把泪一把,因为面子不是要来的也不是哭来的,这样只会越来越没面子,某种程度上,中国人就是由于放不下面子,才会闭塞落后,受人欺凌的。祖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沉沦而富强,他没有郁达夫那样的压抑,为在酒馆妓院毁掉自己的贞操痛苦不已。比如在《学跳舞》一篇中,有一段对“我”和小厮堪称经典的描写,为了寻找合适的舞伴,我们煞费苦心,究其原因,还是不能突破那从祖国带来的“男女之大妨”的观念,其实事情都是同一类性质的事情,心境不同,看法也就不同了,尽管“我”和小厮也在焦虑,可说到底是喜剧层面上的。初到异国自然会有些许恐慌感和新鲜感,也多少会被歧视、被误解,但唐先生在身上,这一切都不会引起过激的反应,他并不介意承认“我”初来乍到时的拘谨,这样的坦白使得“我”在自己不熟悉的场合依然阳光、率真,谈起跳舞的学费,“我”便会想起美元与金圆券那不可思议的汇率,这轻松的自嘲也正是自信的表现。
  读唐德刚的这些小说,特别喜欢的还有它们些那不着笔力的结尾。他不会特意安排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小说好像都是匆匆忙忙就结束了一样,其实却别有深意。比如《露娜今年三十岁了》这篇小说,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作者都懒得给它起个像样的名字,便开始在文中懒洋洋地描绘着一场歌舞表演,慢慢才知道,原来“汤姆”和“杰美”正在等他的多年未见的朋友“露娜”。“露娜”害怕变老,可她终于还是“老了”(“露娜”认为女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必活了),当年的风采消失不见,于是在这么一个“不好的地方”靠低俗的表演谋生,她见到他们后羞愧不已,悲喜交加,仿佛过去无数辛酸与美好的回忆在那一刻涌上心头,心中有千言万语要一吐为快。读者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凄切的对白或有激动人心的举动,可露娜只是哭泣着,哭着哭着就把“汤姆”和“杰美”推到了马路上去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如此懒散地叙述了一个如此有悲惨的潜力的故事,他完全可以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感人至深的小说,并用沉重的内容与调侃的形式构成一种反讽的效果,然而他竟然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草草结束”了。遗憾一定会有,然而再细细品味,这样的结尾也有它独特的效果,或许“遗憾”就是其中之一。露娜的这种做法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悲伤都压在心底,“悲伤的潜力”或许会在读者的内心生根发芽,扼杀它或者放纵它,都由读者做主。这么一个有些荒诞的结尾不论是与这个荒诞的舞会,还是与露娜荒诞的人生观,抑或美国那个荒诞不经的社会都是一种互文。小说的这种短促来自一种从容,这种从容真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唐先生虽不以小说为正业,却着实有小说大师的风范了。
  书的最后一章,是唐德刚五十年代发表过的短诗,他把它们命名为昨天的足迹。其中,《海滩》这样写着:
  
  是大地底边缘,
  也是,
   海底边缘。
  潮来了,
   就是海,
  潮退了,
   就是陆地。
  蚌壳,
   海藻;
   今年,
  明年,
  永远相同!
  在那,
   蠕蠕爬行的,
   小动物间,
  永远找不着——
   昨天的足迹。
  
  那时的唐先生尚未及不惑之年,小小的诗篇,从宇宙意识谈到生命意识,告诉我们,人当知道自身的限度,唐先生何其从容,何其智慧!如今他虽走了,相信那昨天的足迹,不会被冲刷。
  
  (唐德刚:《五十年代的尘埃》,工人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