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佛西:戏剧家的戏剧人生

2011-12-29 00:00:00岱峻
书屋 2011年12期


  一
  
  熊佛西是我国现代戏剧的开拓者之一,被誉为“中国的易卜生”。他于1900年出生在江西省丰城市张巷乡瓘山村,从小喜欢戏剧,考入燕京大学后,在课余从事戏剧活动。1924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专修戏剧。此时,他结识了就读女子大学Bryn Mawr College研究院的朱君允。朱出身于湖南常德的一户望族,比熊佛西大六岁,1922年毕业于金女大。异国他乡,一见钟情,双双陷入情网。一年后熊佛西正式求婚。已三十一岁的朱君允,潜心问学,本打定主意独身。但此时决心有些动摇,遂写信回国征询家人意见,遭到一致反对。熊佛西绝望地表示,“若天公不作美,允姐不能嫁我,我活着有何意思?”朱君允架不住攻势,终于允婚。1925年6月1日,他们在纽约一教堂结为连理。
  1926年,夫妇俩在美国取得硕士文凭后双双返国,定居北平。熊佛西先后任北平国立艺专戏剧系主任、燕京大学教授、北大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他懂现代戏剧,与京剧名家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等也时相过从,对书画丹青也颇有造诣。朱君允擅诗词,一手端庄灵秀的小楷,在文化圈颇负盛名。小女儿熊性淑回忆: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爸爸有一副敦敦实实的身板,(其实他患有严重的肾病),戴着深度眼镜,总是着长衫布鞋,从不西装革履,后来又留起短须,手里还常提着一支手杖,这在当时可能是一种文人的时尚吧。而且,他总是神采奕奕,声音洪亮,笑声爽朗,讲起话来有声有色,极富感染力。爸爸除了爱戏剧,也很爱结交朋友,除了大学教授、戏剧圈内的同行,文艺界中的许多大师如齐白石、张大千、梅兰芳等也都是朋友。对待所有的朋友他都热情周到,家里常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酒席后大师们就乘兴泼墨作画,或赋诗题词,家里充满了浓郁的艺术气氛。
  
  现代戏剧在中国还是一片荒滩,熊佛西以拓荒者的勇气,创作过一出四幕剧《蟋蟀》,由燕京大学学生演出。剧中印度幽古公主游中国,寻找“和平石”,邂逅了周仁、周义、周礼三兄弟。弟兄仨联名向公主求婚。公主赏识其仁义礼节,宣言谁能找到“和平石”就以身相许。为独占芳心,三兄弟竟失和反目,争风吃醋,最后互相残杀。幕终,幽古公主绝望地高喊:“不要了!不要了!这地球上绝对没有能医好我的伤痕的药!我这伤痕,是永远不能医治了!”其时北洋军阀拥兵自重,北平城政治气氛沉闷。这出针砭现实的话剧刺痛了张作霖,他下令把剧作家抓进狱中关押了三天。熊佛西也因此暴得大名,其后的代表作《一片爱国心》曾在北平连续公演月余。地处西郊燕京及清华的大学生为看戏,晚上竟冒着严寒步行几十里进城。
  朱君允除偶尔在北平大学戏剧系教些课,主要精力在相夫教子。她对婚姻爱情的态度如其名字,蕴含着“君子千金一诺”之意。熊佛西有时也用“向君”这个笔名。那是一段琴瑟和谐的日子。熊性淑曾写下在府右街罗圈胡同十六号家中的记忆:
  
  父母那时风华正茂,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恩爱夫妻,一搬进来就动手收拾整理他们的爱巢。宽敞的四合房内又添种了若干姿态各异的树木,西北角还精心栽培了两株碧绿的芭蕉,这在寒冷的北方是很难看到的。充当客厅的西厢房前有一片紫丁香和开小白花的榆叶梅。廊沿下还挂着好几盆爸从福建带回的兰草,绿叶细长,开花时飘出阵阵的幽香。……
  主人主妇时值年富力强,家庭和睦甜美,事业蒸蒸日上。他们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来这里做客。家里常能听到爸爸的高谈阔论和朗朗的笑声。妈妈总是斯斯文文,轻言细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一副教书先生的样子。其实她是一位慈爱又懂得如何教育子女的母亲,抽得闲暇总愿与孩子们共处。她也爱吟诗填词,或临帖练字,为人写扇面及屏条。那时她正在北平女子文理学院任教。
  
  “九·一八事变”后,各地救亡风起云涌。熊佛西也深感不能让戏剧疏离大众。1932年前后,应晏阳初之邀,他去河北定县主持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简称“平教会”)下设的农民戏剧研究委员会,同事有瞿菊农、孙伏园、陈治策等。他们招收练习生,培养为推行农村戏剧的主要骨干,成立了十几个农民剧团。熊佛西曾说:“想把农工从地狱里领导到人间来,我们自己必先到地狱去。我的朋友晏阳初先生常说,‘我们必须农民化,然后才能化农民。’”朱君允在文章中回忆:
  
  那时佛西在定县农民剧场初次试演他的《过渡》。在我国的农村状况之下,农村戏剧的推进原是极辛苦的工作,而他的戏剧同志们因为要试验灯光在《过渡》演出中的力量,也因为深冬是农闲时节,他们竟不顾一切,冒着朔风凛冽及零度以下的寒夜,将《过渡》搬上了定县的露天剧场。剧人们坚毅的主张,热烈的情绪克服了大地的一切。那远村近舍的农人们,千百成群,自然流动,向着这剧场灯光集中而来。可爱的农人们,坦白虚怀地接受一切。他们欢欣地聚集在剧场的集团空气之下,屏息宁神浸润在剧情中,舞台上热烈兴奋的场景紧紧地系着他们的注意力。刺骨寒夜并不能威胁他们离开剧场。星月光棱下,无边田野上,只见灯光流动,人影回环,那是多么可爱的一副美景呀!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平津两地相继沦陷。熊佛西写出大型话剧《赛金花》,抨击当局的不抵抗主义,讽刺衮衮诸公还不如“八国联军”乱北平时的一名娼妓。剧已完成排练,戏票已一售而光。但当局下令禁演,理由是剧情涉及德军司令瓦德西,德国大使提出抗议。那晚,熊佛西亲临剧场,演出时间一到,大幕拉开,聚光灯照射着舞台中央的剧作家,他慷慨陈词,声泪俱下,闻者悲愤难抑。熊佛西的政治态度,引起了日本特务的注意。8月8日上午,他们一家收拾行装,避难天津,住进英租界熊希龄的宅邸,熊曾是民国北京政府总理,是朱君允的五姑父。五姑朱其慧去世后,熊又娶了朱君允在金女大的同学毛彦文。熊佛西寄人篱下,感觉多少会有些不自在。此时,“平教会”催促他南下,熊佛西决定只身先走。9月15日他从英租界紫竹林码头上船,岸上朱君允挥泪告别。
  烽火战乱,“书儿信儿,凄凄惶惶地寄”。最初,熊佛西收到家书还常回信,也不时寄钱回家。天长日久,音问渐疏。家人只知道他到了成都。不知何时还传来风言风语,说熊佛西在四川另有新欢。朱君允起初概不相信,她知道丈夫的为人,“一个搞戏剧的,总免不了和女演员有些来往。我怎么可以为这些闲言碎语就对他产生怀疑呢?”话虽如此,也不免心生疑虑。
  
  二
  
  流离长沙,熊佛西以“平教会”的名义组织了一个“抗战剧团”,成员除了北平艺专戏剧系的学生,基本都是他在定县培养的新人。从长沙到重庆,由重庆到成都,一路走来,一场场演出,一个个激奋的场面,熊佛西感受到了戏剧的力量,也认识到培养戏剧人才的紧迫性。要配合“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的全民抗日形势,必须办一个剧校,培养出更多的人才,送到前线和后方的各个阵地上去。
  熊佛西一到成都,就主持了一场有三万儿童参演的广场剧“儿童世界”。他还借鉴成都传统的民间灯会形式,以整个城市为舞台,四十万市民作观众,二千多学生当演员,舞动一条长长的火龙。三个多小时的群众性街头演出活动,鼓动起民众团结抗战的士气。1939年3月,“四川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在成都成平街七十三号挂牌成立。首期招生八十名,校长熊佛西称这批学生为戏剧铁军。
  这年6月11日,二十七架日机轰炸成都,一些教育文化单位纷纷迁到乡下避难。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也疏散到离市区六十多公里外的郫县新民乡,迁到一个叫“吉祥寺”的尼姑庵里。这里土地肥沃,树木茂密,都江堰灌渠水网纵横。林盘之中的吉祥寺,建于清康熙二十六年,建筑坐北朝南,大殿为木结构悬山式屋顶,廊道上装饰为卷棚式,横梁立柱斜撑造型优美。这里曾是辛亥革命川西同志会首领张达山的反清活动基地。沉寂多年,满是蛛网尘埃的古庙,随着剧校的到来,一时间又莺声燕语。师生们每天吊嗓、练功、朗诵,过着一种半军事式化的生活。晨光中田埂上,大家一边跑步,一边整齐地唱着熊佛西作词的校歌:
  
  
  向前进,向前进,一齐向前进!
  我们是戏剧的铁军,严守集体的纪律,抱着火样的热情。
  坚定志向,勇往前进,不怕崎岖,不怕艰辛,
  为戏剧开辟新天地,为教育创造新精神!
  向前进,向前进,一齐向前进!
  我们是教育的剧人,适应国家的需要,推动时代的齿轮。
  教化大众,指示人生,努力研究,努力推行,
  为戏剧树立新风格,为文化建设新长城!
  
  此时,学校在原有的戏剧专业的基础上,又增设了音乐专业,校名也改为“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实验学校”(简称“省立剧校”),分本科和高职两种学制。教师中有许多是从沦陷区流亡来的,如戏剧科的陈伯尘、叶丁易、张季纯、杨村彬、陈治策、章泯、吴茵、肖锡荃,音乐科的任郅荣、王云阶、许可经、何惠仙、费曼尔、郎毓秀、冷竹琴、蔡绍序、蒋樵生、余鹏等。学校还邀请一些知名人士来校演讲,如罗念生、朱光潜、周文、沈钧儒、郑伯奇、刘开渠等。1940年,油画家庞薰琹也携眷迁来,当天一家四口打地铺睡在大殿右侧的走廊上。庞薰琹回忆:“这里白天夜间,一般都很静。在大殿旁边有两间木造的小屋,我就住在这小木屋内,我用油画画过这一屋,用水彩画画过大殿的一角。暑假中同学都走了,这里就更加清静。我坐在大殿里画成了一本《工艺美术集》。”
  乡间的落后闭塞如同暗夜,剧校好像一柄民主自由的火炬。熊佛西定下的校训是:“本艺人的热情,守军队的纪律,以戏剧为教育,完成心理建设。”课堂上老师可以讲授各种学派的理论。学生在图书馆可以阅读各种书籍。学校的训育主任曾发现一位学生读《资本论》,没收了他的书,熊佛西责其退还。他每每对学生讲话总是说“我的孩子们”。有的学生没有经济来源,他用自己的薪金供他们完成学业;有的学生没有蚊帐,他自己掏钱给买;学生食堂缺粮食,他将自己的存粮送给食堂。
  除了学理论,剧校还办有实验剧团——表证剧团,熊佛西曾组织师生去过灌县,为都江堰的开水典礼营造气氛。到过新津县,慰问修筑机场的农工。当年的学生回忆:“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熊校长带领剧校师生到成都新津机场建筑工地的一次演出。这次演出以工地当剧场,以土岗当舞台,以月光当灯光,为一万多名修筑飞机场的民工演出,演出的剧目,是以《过渡》改编的《后防》三幕话剧。民工既是观众,又是演出的参加者,演员喊,民工也跟着喊,演员唱,民工也跟着唱,交流之直接,气氛之热烈,使同学感到自己不是在演戏,而是和一万多群众一起在向日本侵略者示威!”这支戏剧铁军的足迹遍及川北和川西北的30多个县镇。曾担任过演剧队队长的周彦回忆:“在沿途和村镇中,我们接触了人民中的最底层。衣服褴褛、骨瘦如柴的抬滑竿的力夫,沿途靠喝一碗炮头渣(熬鸦片烟的残渣)来支撑着爬山路;被征入伍的壮丁,被绳捆索拽,由武装队伍押着像是罪犯;军阀队伍里一个小小的营长,在他的家乡常常成了最大的地主,可以命令当地政府无偿地为他修一条马路。这种现实的教育对我们实在是太深刻了。”那时学生演爱国戏,怕坏人捣乱,熊佛西竟怀揣手榴弹在剧场门口站岗。
  爱情如同革命的润滑剂,剧作家的铁胆亦具柔肠。此时,一位艺名“叶子”的女性闯进了熊佛西的心扉。“叶子”本名叶仲寅,比熊佛西小十一岁,父亲曾在袁世凯组阁的政府外交部任职。1932年,她在北平女师大文学系读书时迷上话剧。两年后瞒着父亲,考入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简称国立剧专),从此脱离家庭。1938年,叶子撤到重庆,与赵丹、张瑞芳等参与“雾季演出”,出演了《全民总动员》《中国万岁》等抗战题材的话剧,赢得了“话剧皇后”的美誉。此时,叶子来成都,受聘省立剧校。她的教养气质和才华,在师生中多少有些鹤立鸡群。她与成都剧人社联合出演了《秦良玉》《赛金花》《名优之死》《寄生草》等一批救亡话剧。一天晚上,叶子在郫县演出,夜里梦见父亲,相见无语,拉着手泪眼凝视。梦境倏然而逝,叶子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后来得知,那天正是父亲过世的忌日。骄傲而孤独的叶子更加郁郁寡欢,这一切,在熊佛西眼里更加楚楚动人。一次戏校师生远足外出,路过一座木桥。上游都江堰还没放水,桥下干枯的河滩,裸露出一片卵石。此时,桥对面过来几头驮煤的驴车,见人多喧哗,驴子惊恐地冲来。叶子躲闪不及,一头栽到桥下。这场意外给了熊佛西英雄救美的机会。当时,他从桥上纵身一跳,匍身抢救叶子,用白绸围巾包扎伤口,又失声呼喊她的名字。醒来的叶子遂认定这个男人的肩膀可托付终身。我对这段故事多少有些怀疑,不惑之年的校长在众人面前会不会如此失态?描写的生动性会不会伤及真实性?
  
  三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且说朱君允带着三个孩子万里寻夫的故事。
  行前,朱君允为筹划夫君即将到来的四十寿庆,专门去齐白石府上讨了一幅画和两枚龙凤印。画是祝寿图,一对喜鹊站在两鼎岩石上,头微侧,两相望。岩石下一朵大黄菊花,两朵鲜艳的大红菊,颇有阖家团圆的寓意。1940年,朱君允带着孩子由塘沽港登船启程,绕道上海,住进老同学毛彦文家。就在此时,不满十四岁的长子熊性美接到父亲寄自四川的一封信。熊性美把信给毛阿姨看。毛彦文阅信后沉痛地对孩子说:“不要让妈妈知道,继续到四川去找爸爸吧。”
  船到香港,许地山和夫人周俟松已等候在码头。许夫人驾车把他们接回家。许地山与熊佛西是燕京大学的同窗好友,后又在美国同学,回国后又是燕京同事。许地山与周俟松的婚事还是朱君允红娘牵线。老友重逢,相见甚欢。不意,朱君允又接到了熊佛西的一封来信,表明要坚决离婚,并阻止一家西进。朱君允悲不能禁,将信递给许地山夫妇。他们看了大为震惊,转而劝她:“佛西一时糊涂,等你们团聚了,情况或许会好转。”
  苍茫的大海上,一艘轮船向海防方向驶去。船舷旁有一个耸肩啜泣的妇女,她远远地照看着三个孩子。翻滚的海涛和轰鸣的汽轮机,迅速吞没了她的悲声。此后,船抵越南海防,坐小火车转道昆明,搭乘木炭车摇拢重庆……旅途经历的万般艰险,远不如5月29日抵达成都时所遭遇的重击。熊性淑记下那一幕:
  
  1940年在成都父母初次见面是在华西坝晏阳初伯伯家。就在妈妈和我抵达成都的第二天早上,爸爸从晏家院外迈入客厅。他留着稀疏的胡子,面带愁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后来看见了我,眼眶便湿润了。我却呆若木鸡,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应该走过去和爸爸亲热一番。半天,妈妈才从里屋走出,也是默默无语,泪流满面。我们三口人都沉默着,空气好像凝固了。
  爸爸接到晏伯伯从重庆带来的口信,已先期在成都盐道街成都师范学校为我们借得四间房,当晚我们就住了进去。我一人睡在后房,透过薄薄的木板,听见父母低声说了一宿话:他们又说、又争、又呜咽、又劝慰。我也一夜不眠,在小床上蜷缩成团,泪流不停,手脚冰凉;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安,更心疼我的妈妈。当时我刚九岁。
  
  团圆的梦幻化为水月镜花。有时,熊佛西也回家里看看,神情自然亲切。但一回到郫县,就像换了一副心肠,遂再次提出坚决离婚。这种时冷时热的关系,僵持了半年。熊性淑写道:
  
  记得有一次,爸爸带信来要接三个孩子去郫县看《女店主》的演出。妈妈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了,那时还兴坐鸡公车。学生们兴高采烈,敲锣打鼓走出很远迎接我们。……但是爸爸一见妈妈就沉下脸来问:“你怎么也来了?”妈妈说:“孩子们都来了,我怎么能不来?”
  白天爸爸和我们共进三餐,但一到晚上他就不知去向,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谁也不愿意问什么。一日哥哥在饭桌上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爸爸竟大发雷霆,摔碎了一把瓷匙,忿然离去。于是一家人不欢而散,我们又回到了成都。父母的关系愈加恶化。
  
  
  此时的叶子,巨流漩涡裹挟着难以自已。平日里要看无数的冷眼,尤为难堪的是舞台上也有人指指戳戳。演员视舞台为安身立命之地,失去了舞台也就失去了人生的价值。她决意抽身远去。听说欧阳予倩在桂林创办广西艺术馆,遂与爱人商量,想去桂林演戏。熊佛西无奈地说,你先去,我把学校的事情安排好,很快就来找你。叶子到了桂林,出演了焦菊隐的《明末遗恨》、曹禺的《北京人》、阳翰笙的《天国春秋》和陈白尘的《结婚进行曲》,“舞台皇后”重新焕发艺术青春。
  郫县吉祥寺的熊佛西如夕阳暮鸦,魂不守舍。他已无法忍受没有叶子的生活。最后丢下剧校遁身而去。自此,他与朱君允再无联系,也从成都那个家永远消失。随着熊佛西的离去,省立剧校也于1941年春被撤销,戏剧科并入四川江安的国立剧专,音乐科并入1940年成立“四川省立技艺专科学校”。
  就像那首他们夫妇俩都喜爱的叙利亚民歌:“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索你就走啦。”此时的朱君允走投无路,流落成都,没有经济来源,身边又是三个正在长身体,正要上学堂的孩子。老同学吴贻芳伸出援手,安排她到金女大教书。1940年秋季开学,朱君允在华西坝讲授《西洋通史》和《英国文学》,兼指导学生的课余话剧活动。她帮助学生排练,借道具,搞布景忙得不亦乐乎。她用忙碌来排遣空虚。短短两年间,金女大的学生演出了《日出》、《茶花女》、《女店主》等好几场大型话剧。坝上的学生争着观看,把礼堂里挤得水泄不通,那景象似乎要与美国好莱坞电影一比高低。
  物价飞涨,米珠薪桂,朱君允的微薄工资很难维持四口之家的开销。有时不得不请求预支工资,或去四处借贷。她还得到远郊的川康农学院兼职上英语课。劳累一天后,待孩子们睡去,茕茕孤灯下,朱君允呵着僵直的手,写出一篇篇散文,发表在1941年的《成都日报》副刊上。那些文章,有对战前甜蜜生活的回忆,有记叙战时跋涉的见闻,有对光明的期待和向往,也有对负心人的谴责。后来收入题为《灯光》的散文集。她在散文《灯光》中写道:
  
  黄昏,前面格子窗又透出灯光。……这座灰砖的古老旧宅,依然屹立,对着这沉沉苍穹,似乎也感觉无聊。它每天遥望的横碧西山,已被暗云遮没了,这使它孤索,更使它萦念那山深处蕴藏的一切暗中波动,和留下的血迹、愤慨、眼泪、伤痕。不过这房子历世已深。它已久经风雪,见过几次兴亡以及许多人世的升沉演变。在今日压迫的环境下,它忍痛低回。
  
  老友陈西滢读到这组文章,慨然为散文集《灯光》作序。他叙述在成都访问过一个家庭,女主人单独带着三个孩子艰苦度日,却依旧坚强乐观。结尾时他写道,“从那个温暖家庭中离去,走入黑夜,回头还能看见房中所射出的桔黄色的灯光。”
  到了1942年,朱君允租赁的盐道街成都师范学校,被通讯部队征用,门口的岗哨盘查严厉。要另外搬迁,房租太贵且距坝上太远,一家生活和孩子上学都极不方便。此时,朱君允收到乐山武汉大学朱光潜寄来的信,信中说武汉大学急需一位女教授负责全体女生的管理工作,“深知夫人人品学识俱佳”,愿否出任此职并在英语系授课。朱君允眼前,无异于“柳暗花明”,立即回信应允。
  1942年的秋天,朱君允带着三个孩子到了乐山,大女儿熊性慈插入武大附中初二班,据吴令华回忆同学熊性慈:
  
  我和她的座位只隔一条走道,故交谈较多,她年长于我,端庄和蔼,有一副甜美嗓子。一次上作文课,题目是《我的父亲》,我急匆匆写了一阵,抬头环视,发现性慈呆呆看着题目,暗自饮泣。我轻轻拍拍她的肩,疑问地注视她,她断续吐出几个字:“我爸爸不要我们了”。后来,我才听说她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戏剧家熊佛西。
  
  此时的朱君允已经四十八岁,她在学生眼里身板挺直,面容严肃,人们都称她“朱先生”。吴令华写道:
  
  她总是来去匆匆,见了我们这些同事的孩子,也从不稍假以辞色,不像苏雪林那样爽快地招呼问话。我还听说她脾气大,对女生管得十分严格,所以孩子们都有些怕她,总躲着她走。在我父亲刚去世后的某日,她忽然在路上叫住我,温和地问了几句话,这是我记忆中她唯一主动招呼我的一次,使我认识到她的另一面。
  
  四
  
  抗战时期的桂林,是通往内地的交通中转站,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中心。当时,平、宁、沪都沦陷了,许多文化人聚集此地,如田汉、安娥、于立群等。熊佛西到了桂林,有朋友开玩笑地问:“你为什么放弃校长不当,跑到桂林来谋事?”他嘻嘻哈哈地支吾道:“不爱江山爱美人。”1943年底至1944年5月,熊佛西与田汉、欧阳予倩等人发起和筹办了西南剧展会,促进了国统区的进步剧社运动。如同火炬的熊佛西是让人敬仰的。但正如恩格斯对歌德的评价:“歌德有时候是非常伟大的,有时候是渺小的;他有时候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候是谨小甚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狭隘的小市民。”他“生存在不能不蔑视的生活环境中,然而他始终被围在这个他所能活动的唯一环境里面。”熊佛西与朱君允没有正式办过离婚手续,也从未再见过面。据说熊佛西在桂林曾言:朱君允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抚养三个孩子成人。朱君允听闻后骂了句:“小人!言而无信!”情天恨海,自然会成为国人街谈巷议的话题,报人陶天白曾把这件事写进小说,据他说:
  
  原在湖南的《力报》,1944年撤退到贵阳,卖与李思齐了。李先生聘我兼任采访部副主任。主任胡危舟,笔名骆驼。……社论委员有戏剧家熊佛西、大律师卜绍周、贵州大学教授谭辅之,名僧太虚法师等……
  《小春秋》(疑为《力报》副刊——作者注)曾连载我的长篇小说《火树银花》,西安《春秋时报》按期转载。一天,骆驼打电话给我,说要删去一段,征求我意见。事情是这样,熊佛西早年留学美国,多由其原配朱君允资助。熊后另娶夫人。熊在桂林时,朱就在桂林版《大公报》上登广告,说熊“置家计于不顾,风流自赏,挟妓逍遥”。熊亦登广告“鄙人早已与之离异。”云云。我把这两个广告编在小说里,意在说明金钱与爱情的关系。熊佛西是社论委员,我当然同意删去。熊还长于绘事,我们曾帮他开过画展,他送我一幅鱼虾戏水,神态悠然,画如其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灾难来了各自飞”,战乱中家庭离散的悲剧,和萍水相逢的“抗战夫人”,举不胜举。抗战胜利后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就赚够了国人的眼泪。剧作家和社会舆论多把同情给予被遗弃的弱者,对移情别恋者总射以道德之箭。但由此而来会不会把本该对社会之恶的讨伐,转变为对个人责任的追究,而放弃对社会和历史的审问?对于父母的恩怨情仇,女儿熊性淑曾写道:“我们子女不是父母婚姻的审判官,无法断定孰是孰非。我现在只觉得战乱是父母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