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亲眼看到,有人是怎样把我精心种在花盆里的太阳花连根拔起,不带一点迟疑地丢在地上,用脚碾碎。阳光很温和地照在那孩子的脸庞上,他笑起来了,弯弯的眼睛像月牙儿,浅浅的酒窝像小太阳,天真又烂漫,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如何碾碎了芬芳。虽然人们可以说,那是小孩子调皮的本性。
我曾经亲眼看到,有一群人是怎样追赶一条养了多年的老狗,一棍一棍干脆地打下去,直到伤痕累累的老狗缓缓地趴在地上,不再挣扎。它很无奈吧,那些曾是它最熟悉最信任的人,是它一心一意要去保护的人。它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自己渐渐停滞下来的柔软心脏。
为什么,我们可以毫无怜悯之意,毫无恻隐之心地毁掉一盆花,杀死一条狗?
在我读初中时,班里有一个女生。
她很瘦很黑,以至于脸颊都深陷了进去,埋藏在阴郁里,乍一看有些骇人。她佝偻着瘦小的身体,衣服貌似从没有合身过,要么宽宽大大的,像她妈妈穿的,要么窄小得像要露出肚脐眼。女孩脸上几乎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哪怕看见一大堆垃圾无端塞满了她的抽屉,哪怕经过她身旁的人做作地捂住鼻子,哪怕别人拿着书使劲地击打她的头……
他们说她是个傻子,所以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我看见过她的妈妈,我好像看到了她长大以后的样子。也是那么黑,那么瘦,佝偻着身子。肩上背着很大的蛇皮袋,里面装着收来的瓶瓶罐罐,畏首畏尾地站在教室门口,示意她走出去。有几个男生吹了吹口哨,互相眉来眼去地笑,然后有一个男生不怀好意地伸出了脚……她被绊倒了,她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很响很响的“嘭”的一声,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阳光四处逃窜,在黑暗中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外的女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枯黄凌乱的刘海散落下来,投下暗色的阴影。我看不到她是什么表情。也想不出来。
记得那次以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上学。没有人会在意那个角落里的人为什么没来上学。她只是我们班的一个例外罢了。
她看到同龄的女孩换上鲜艳明亮的新裙子,眼里会不会闪烁出奇异的光芒?她看到女孩们高高梳起的辫子,美丽的头绳绕一圈,再绕一圈,心中会不会小声哼起:“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会不会呢?我捕捉不到,也想不出来。
她只是班里的一个例外。她总是班里的一个例外。
所以当大家牵起手围成一圈做游戏,尽情拥抱灿烂的童年时,她不在其中。她安静地坐在远处的盆栽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们大笑时,她也偏着头微微地笑着。上课铃打响了,我们立即作鸟兽散,疯子一样直奔教室。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是啊,她是例外,所以老师在讲课途中看见她从后门走进来,不会停下来呵斥。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除非那几个调皮的男生无聊了,想找乐子。
有一次,她来到教室的时候好像特别高兴,脸庞也红彤彤的。她手上拿着一瓶黄澄澄的饮料,在阳光的照射下扭动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下面。过了几分钟,她捡起来,慢慢地拧开盖子,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又把盖子盖起来,晃了晃那瓶液体,重新放回桌子下面。
那几个调皮的男生打打闹闹着回来了,经过她时,狠狠地踢走那瓶饮料。明晃晃的液体流了出来,照在上面的阳光不再跳跃,绵软无力地缓缓倾泻开来。她愣了愣,走过去捡起了洒得只剩下一小半的饮料。有个男生见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瓶子,往她的裤子上泼了过去……她瑟缩地退后,没有看自己湿淋淋的裤脚。男生们笑着走开,以为自己很酷。
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的脸上有些悲伤,之前别人曾把很大的一个雪球塞进她的衣服里,好像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悲伤。那么冷那么冷的冬天,哪怕是例外也会怕冷的吧。可是没有,当时她没有发怒,也没有悲伤。
倘若在现在,那个男生应该已经长大,通晓事理,再问问他,你与她素无仇隙,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许会笑笑解释道,那时是少不更事。真的只是那么一个简简单单、轻轻巧巧的理由吗?
从来没有人,在那些男生谩骂她的时候,勇敢地走上前去说:“你们凭什么欺负她?”从来没有人,在她伤痕累累地坐在地上的时候,上去拉她一把。从来没有人,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让她加入到大家的游戏当中来。我想,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温暖,也会照亮她冰冷的世界,就像从很小的孔穴里能窥见阳光一样。
可是没有。没有这样的大英雄。作为旁观者,我们顶多轻声说一句不冷不热的“她真可怜,他们真坏”。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人是不是生下来就带着些微的黑暗,轻浅的卑劣或无端的乖戾,不然是什么让我们变成这样?记得有一次,为了完成一份毫无用处的报告,获得几个毫无意义的数据,我把一条金鱼放进盛满洗洁精的小碗里。我看见它在挣扎,拼命想重获自由。我平静地呼吸,按下秒表,刷刷地写下数据。
是的,我们大多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大,走到哪儿都是温情,都是天清地明,春暖花开。但是,总有一些例外,在那些毫不起眼的旮旯里。无论是花,是鱼,是狗,还是人,他们的生命之初都应该是备受呵护的,只因为他是千百条生命中的一个例外,才会不被疼爱,才会被残害吧?
我在这里并不是要批判人性多么黑暗,只是循着往昔岁月中内心凹凸不平的落点一步步思考,我究竟在曾经看到了什么,在今日想起仍会有寒风猝不及防地在心间刮过。
如果可以的话,让岁月迂回,我真希望,让阳光同样毫无保留地覆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我要大方地伸出手,对她说:“嗨,你能加入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