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莱妮·里芬斯塔尔,绝对不是几个诸如导演、演员、舞蹈家、摄影师之类的简单的名词罗列可以概括的,她是20世纪德国最著名也最有争议的人物,《时代》周刊评选20世纪]00位最重要艺术家中唯一一位女性。里芬斯塔尔在德国纳粹时期为希特勒工作了7个月,这让她此后70年的人生都笼罩在纳粹的阴影下。这是几部令全世界不能原谅的影片,但同时又是无可质疑的影视杰作,这些影片将里芬斯塔尔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同时又为她戴上伟大艺术家的桂冠,当她的名字和阿道夫·希特勒与他的第三帝国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人生就注定不会平淡无奇。辉煌与暗淡,沉寂与激越,赞颂与毁谤交织在她长达101年的生命里。她只想说:“不要因为我为希特勒工作了7个月而否定我的一生!”
(一)
里芬斯塔尔1902年出生于德国柏林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开始读美术学校,16岁那年看到了一张招募舞蹈演员的广告,就瞒着家人悄悄报名应考。虽然没有人选,但却激起了她对舞蹈的兴趣,开始苦练舞蹈并最终从美术学校退学。1923年,里芬斯塔尔在父亲的资助下,在柏林举办首场舞蹈晚会并大获成功,成为一名著名的芭蕾舞演员。然而就在第二年,在布拉格的个人舞蹈巡演中,她跳坏了膝盖,舞蹈生涯就此夭折。
这个时候,一张地铁站里的电影海报给里芬斯塔尔带来新的命运转机,这是20世纪20年代在德国盛行一时的高山电影《命运之山》的宣传海报,里芬斯塔尔从电影院出来时,迷上了高山,也迷上了电影。她踌躇满志地给导演阿诺德·范克写信,要求主演他下部电影《圣山》,范克是那个时代的“高山片之父”,他被莱妮那种咄咄逼人的坚毅之美征服,让她成为《圣山》的女主角。阿诺德·范克一向以严厉著称,要求演员亲自攀岩,里芬斯塔尔不但攀越了电影里的峭壁,她甚至还徒手攀过了欧洲版图上几乎所有的白云岩山峰,她总是赤着脚,抛弃绳索,不畏风雪,向高山之巅进发。几部高山电影后,她撼人心魄的银幕形象征服了无数观众,成为高山电影中的大明星,被誉为“德国的嘉宝”。同时,热爱户外活动的里芬斯塔尔也成为了一个闻名遐迩的登山家。好莱坞导演冯·斯登堡对她极为欣赏,甚至说“我可以把你塑造得跟黛德丽一样举世闻名”。就在这时,另一个比斯登堡更欣赏她的人出现了,他就是阿道夫·希特勒。
其实里芬斯塔尔一直不满足于单纯做一个演员,她对电影制作产生了兴趣,凭着极高的领悟力开始自己撰写剧本并从事拍摄。1932年,里芬斯塔尔导演、编剧、制片、主演的高山电影《蓝光》上映,并获得威尼斯电影节的银奖,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结识了希特勒。希特勒在看过里芬斯塔尔的电影后,非常欣赏她电影中那种阳刚的、强烈的、瓦格纳一般骄傲的美学。1933年,德国纳粹党掌权,希特勒在一场与里芬斯塔尔的私人会面后,邀请她为纳粹党拍摄纪录片。里芬斯塔尔成为国社党电影的首席指挥,她成了纳粹政治的美学诠释人,她的命运从此被历史改写。
(二)
关于里芬斯塔尔和希特勒的关系,人们一直有各种猜测,作为希特勒唯一信赖的德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导演,有关她是希特勒的情人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而她本人从来都否认这种关系。而两人在那一时期的密切联系和互相欣赏是毋庸置疑的,里芬斯塔尔承认她当时对希特勒的崇拜,尤其对他激情澎湃的演讲着迷,而希特勒也对她赞赏有加,甚至称她为“德国最完美的女人”。事实上,接受希特勒工作邀请以后的里芬斯塔尔做得的确完美,而且完美得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1934年,希特勒和他的党羽们在纽伦堡举行阅兵典礼,32岁的里芬斯塔尔担任这个场面的拍摄工作,这就是纪录片《意志的胜利》。纳粹党为她提供了任何一个导演都会为之咋舌的工作条件:调遣包括36名摄影师在内的120名工作人员,坐在22辆警车上长驱直入,在纽伦堡,根据她要求抢建的便于拍摄的桥梁、高塔、斜坡全部就位,根据她的剧本编排而修改的会议流程也安置妥当。莱妮在大场面的把握上,至今没有一个导演可以声称超越了她。个性强悍的里芬斯塔尔充分展示了她凌厉的电影制作风格,凡是与她的美学要求;中突的事物,不管作为影片的内容来说有多重要,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排除。由于国防军出场时正好遇到阴天,因此无法拍摄出色调明快的画面,她不顾国防军将军的质问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这部分镜头。对于纳粹高级将领的镜头分配,她也无视纳粹党内的排名顺序,而是根据自己的镜头美感来拍摄,因此引起许多人的不满。而对那些纳粹军官的夫人们,她也只把她认为漂亮的夫人拍摄进画面,而许多上了年纪的丑陋的夫人就失去了出镜的机会了。当纳粹第二号人物鲁道夫·赫斯向她提出这一点时,她有恃无恐地讽刺说:“要是那些大人物们跟长得再美一些的人结婚就好了。”电影中的所有画面都要确保在最美的光线下、最美的角度下以正确的曝光和拍摄角度加以拍摄。而为了获得这种画面,她不惜动用几十台摄影机从各个角度一起拍摄,最后从17万英尺的胶片中剪辑出两个多小时的电影。
《意志的胜利》是世界电影史上的一部成功地将政治活动艺术化的经典之作。里芬斯塔尔对电影的节奏与动感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得这部电影成为一部在视觉表现上酣畅淋漓的作品。旋律、节奏、动感之间的衔接转化可谓天衣无缝,纳粹主义思想在她的壮观画面的演绎下,变成了一种令人陶醉的视觉幻想曲。她用情节剧的摄影机角度来记录这场宏大的阅兵里的个人和整体,又用瓦格纳歌剧的手法来表现这场庞大阅兵的主角——希特勒,让他俨然成为带领德国人民走出红海的圣徒摩西。
1935年,《意志的胜利》在柏林公映,德国人民在热泪中认定自己是神裔的子民,美国导演弗兰克·卡普拉在看完这部纪录片后对盟军彻底丧失信心,和友人当晚上街买醉。《意志的胜利》让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中接受了影片的宣传意图,意识形态以一种更具杀伤力的方式渗入人心,有力地推动了希特勒在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内的绝对领导地位。影片获得威尼斯双年展和巴黎博览会电影展两大金奖。至今仍有电影学院的教授们不敢把影片在课堂上全部放完,他们说:“它的力量太强大了,我担心我的学生如果把片子看完,就会变成真正的纳粹。”《意志的胜利》至今在德国仍是禁片,只有获得政府许可的人士才可以研究的名义借阅观看。这是一部令全世界不能原谅的影片,是一部孕育于罪恶之中并为罪恶讴歌的艺术作品,是电影理论家人人都会讲到却又个个笔伐的经典之作。
(三)
无论里芬斯塔尔是否愿意,从1934年开始,她已经被公认为是纳粹党最有力量的宣传机器了。两年后,柏林举办奥运会,她受国际奥委会之托拍摄奥运纪录片。这部后来被命名为《奥林匹亚》的纪录片,几乎成了所有体育纪录片的圣经。里芬斯塔尔将《意志的胜利》的摄制经验作了更为铺张的发挥,她带领庞大的拍摄队伍进驻赛场,以高速摄影机、水下摄影机、长焦镜头等当时最先进的设备,大张旗鼓地展开拍摄。她是完美主义狂,为了仰拍跳远运动员的腾空瞬间,不惜在场地上开挖沟槽,以获得仰视的低机位视角;为剪出一个5分钟的跳水片段,能在剪辑室内不眠不休一天工作二十几个钟头:她还租赁飞机甚至放飞热气球进行航拍;她在该片中创造的许多拍摄技法至今仍被效仿,例如使用同步器拍摄百米赛跑……最后,花费18个月时间,在400公里长的素材中剪辑出了四个小时的鸿篇巨制。她说,“奥运会开十四天就要结束,而我的电影至少要让人家看二十年。”
不可否认,《奥林匹亚》是在审美上达到极致的纪录片,美国《洛杉矶时报》称它“是摄影机的胜利,是银幕的史诗”,时至今日这仍然是电影史上的最好的十部纪录片之一。那些完美如古希腊雕塑一样的运动员,那种腾飞的力量、体态、动感和美感,那些被她雕刻得无与伦比的光影,那些力与美的平衡,蕴藉其中的人体之美和仪式之美,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一边看着这种高亢而激越的片子,一边高唱“超人意志”、“完美人种”的纳粹颂歌,效果也是致命的。1938年4月20日,《奥林匹亚》首映,这一天正好是希特勒49岁的生日,对他而言,这是一份辉煌的生日礼物,希特勒盛赞《奥林匹亚》是“对我们党的力量和美丽的无与伦比的、独特的礼赞”。《奥林匹亚》对力与速度的赞美无法不使人联想到纳粹一贯宣扬的日尔曼人种优越论,在这部电影中,对法西斯主义与“超人”意识的倾慕被她的影像合法化了。里芬斯塔尔的电影在客观上为希特勒的第三帝国的大众催眠与国际政治宣传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1939年9月,里芬斯塔尔被邀请去波兰拍摄闪电战的胜利,战争的狰狞和德国士兵对待波兰俘虏的残酷令她的心开始破碎。她晚年曾说:“宁愿在1939年9月1日之前就已经死去。”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里芬斯塔尔拒绝再用艺术的蛊惑为政治宣传包裹糖衣,整个“二战”期间,她没有参与任何纳粹宣传片的拍摄,但《意志的胜利》与《奥林匹亚》已经成为她在纳粹艺术卷宗上永远无法抹去的案底。
(四)
“二战”结束后,莱妮·里芬斯塔尔先后五次被投入盟军监狱,度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涯,其间数度因为精神疾病入院治疗,直到1949年,前西德非纳粹化委员会终审判决莱妮为“纳粹同情者”,而非“纳粹分子”,将她无罪释放,但铺天盖地的指责一直没有停息。里芬斯塔尔只能一遍遍重申:“我只是一个艺术家,不太关心现实,只想留住过去的所有美好。”从那时起,里芬斯塔尔在电影界就变成了一种忌讳,她的许多电影计划流产,但她一直拒绝为自己的电影创作道歉,“我为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道歉……但我不能为拍摄了《意志的胜利》而道歉,它得了大奖,我的所有电影都曾获奖。”
里芬斯塔尔在任何处境下都是个不甘寂寞的人,1956年,20年没有工作的她在海明威小说的指引下走向非洲,无法拿摄像机的莱妮拿起了照相机,深入苏丹中部的努巴部落,先后持续十几年,在经历了一场几乎断送性命的交通事故后,拍下努巴人的婚丧嫁娶、狩猎、文身、摔跤。她说:“和努巴人在一起时,我的欢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和自己握手言和了。”1972年,里芬斯塔尔的非洲摄影集《努巴》出版,悲叹原始自然消失的唯美风格再次引起广泛关注。在静态摄影中,她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审美风格,热衷于表现努巴人的健美与力量。当有人问她:“在你的摄影集中,出现了许多年轻人与美丽的人,但实际上努巴人中还有老人与孩子吧?”对此,她回答说:“对我来说,作为被摄体,这些人没有魅力。”从电影到照片,她的创作有着一种惊人的连续性或者说是一种冥顽不灵的狂热。显然,她仍然是个只对“强者”、“超人”感兴趣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这本摄影集与她以前的电影中所展示的审美趣味一脉相承。
1971年,年届七旬的里芬斯塔尔虚报年龄潜入印度洋海底,考取了潜水执照。1977年起,她开始水下摄影,出版两本摄影集:《珊瑚礁花园》与《水中奇观》。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她的足迹踏遍了马尔代夫、印度洋、红海、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的海底世界,拍摄许多罕见珍奇的海底生物的生命活动,记录瑰丽旖旎的海底景观。在潜水生涯中,莱妮遇见7年龄仅为她一半的摄影师克特纳,克特纳成为了她的强力助手和生命的伴侣。莱妮直到95岁还学习最新的SONY专业设备的操作,苹果机加工图像的电脑软件也都是自己完成,97岁时带着摄制组到战乱中的苏丹,因战事突变,紧急撤出时直升飞机坠毁,她大难不死。2002年,她100岁,终于完成了她的最后一部纪录片《水下印象》,片长45分钟,记录了她于1974——2000年在印度洋海底潜水时拍摄的海底景象,影片于柏林公映。开篇这位百岁老太太化着精致的妆,面对镜头讲述她的拍摄手法和意图,脸上再多的皱纹也挡不住她眼睛里荡漾的生命力,就跟镜头下那些流光溢彩的缤纷热带鱼一样,美得令人目眩。
2003年9月8日,莱妮·里芬斯塔尔在睡梦中安详离世,终年101岁。关于她的死,有这样一句话:“她活得太长,长得让人忘记了她也会死。”世界上,无数个地方,无数个人,用数不清的方式怀念她,或者,依然质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