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的鸦片战争

2011-12-29 00:00:00彭永清
世界文化 2011年11期


  阿富汗的鸦片产量居世界首位。由于农户非法种植鸦片原料罂粟无法根绝,政府正在展开消灭鸦片之战。
  男子的右手没有中指。这位男子是阿富汗东北部巴达赫尚省的警官阿卡·努尔-金托兹准将。4年前,金托兹奉命执行消灭罂粟田的任务。他说:“那是刚开始执行消灭罂粟任务时,在毁掉一块罂粟田后,自己的车就被遥控炸弹炸上了天。”然后,他又挽起自己的右边的衬衣袖子露出手腕,上面满是刀切般的伤痕。从那以后,他不知收到多少次死亡威胁。而且,他的部下也被种植罂粟的农家女子或孩子投石子,甚至用来推平罂粟田的拖拉机也被农户放火焚烧。然而,金托兹为了表明他并不惧怕毒品走私分子,也不会向他们示弱,他骄傲地举起右手让我看。
  消灭罂粟田之战
  阿富汗85%的人口从事农业,这个国家的经济主要依靠来自希望与反政府武装塔利班断绝关系的欧美各国的经济援助和走私鸦片,而后者也是塔利班武装的重要后盾,他们利用贩卖毒品得到的金钱来袭击欧美派遣部队。严重依赖这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收入来源,是阿富汗国内的残酷现实。
  阿富汗若想今后继续得到外国的援助,必须使国家经济彻底摆脱“毒品依赖”,并大举摧毁现有的罂粟田。政府最近似乎认识到这一事态的重要性。不过,就像这个虔诚的宗教国家并非一夜而成为世界鸦片供应基地一样,在这个国家尝试从依赖栽培罂粟的经济中摆脱出来显然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在巴达赫尚省,消灭罂粟田的战斗取得了一定成效。5年前,该省的鸦片生产量仅次于塔利班控制下的赫尔曼德省,居阿富汗第二位。2007年金托兹担任警察长官时,巴达赫尚省内约有3650公顷罂粟田,但两年后急剧减少到600公顷。
  消灭罂粟田的战斗一打响,种植罂粟的农户就被赶到偏远山区去了。由于农户往往想尽办法把罂粟田隐蔽得很好,因此一般难以发觉。在熟知当地地形的向导的指引下,我们驾车在崎岖不平的偏僻山路中行驶了几个小时,来到一处高地。我们从道路一端向远处眺望连绵起伏的未开垦山地,并对一块岩石般的土地进行仔细观察,结果,发现这块土地上面有一片扎眼的颜色,可以肯定,那就是罂粟田。
  当我们靠近一块罂粟田时,一位农夫正背朝罂粟花,蹲在旁边的地里除草。男子身穿褐色上衣,戴着头巾,有着一张阿富汗边境地区特有的黄种人的脸,这位名叫穆罕默德•哈里特的男子现年37岁,在我们的追问之下,他承认旁边那块罂粟田是自己栽的。
  哈里特一边拔草,一边用手指着那块罂粟田对我们说:“种植罂粟的方法是10年前父亲告诉我的。从今年开始,我的罂粟田可以生产出约30公斤鸦片呢。”他说,他先从毒品走私犯那里借钱种植罂粟,除草,间苗,把圆形的果实弄破,并将里面糊状的褐色乳液集中起来。哈里特一家6人共同种植这块罂粟田。
  尽管要重复4个月的单调作业,但一想到将有收入,一家人也就毫无怨言了。他们将乳液干燥后形成的生鸦片用塑料袋包好,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得到的钱则用来养活一家人。哈里特说:“我们的生活全靠这家伙。”为了对抗罂粟田消灭战斗,哈里特想到一个“战略”:他准备在从外面很容易看见的旱田上种小麦和甜瓜,只在从道路上几乎看不见的细长一角种植罂粟。他说:“这一小块土地可以生产近1公斤鸦片,我想大概可以卖80美元。”哈里特几乎意识不到,阿富汗的将来和美国的安全保障与自己的行为有关。他皱着眉头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田地破坏。我们是贫穷的农民,想的只是如何让家人有饭吃,我们只想着这些。”
  收获期的一天,金托兹决定对巴达赫尚省阿尔根县的罂粟田实施强制清除作业。而就在两天前,一个毒品调查小组的9名成员刚刚被埋设在道路旁边的炸弹炸死。
  我所在的车队凌晨从巴达赫尚省首府菲扎巴德出发。虽然道路两侧新建住房鳞次栉比,但消灭罂粟田的战斗开始后,这些新住房已经停建。与阿尔根县相连的14公里的公路都处于这种状态。尽管这条公路是美国企业花钱重新修建的,但目前的路况甚至比重建前还糟。我们进入县城要从数十家店铺前经过,虽然这些店铺曾经公然销售毒品,但现在已经全部关闭,而城里的人则看着我们的车队经过。
  毒品调查小组在距阿尔根县城中心数公里以外一个名叫巴尔拉斯的村子附近停了下来。大约30名警察徒步进入丘陵地带,目的就是寻找罂粟田。一到现场,眼里尽是扎眼的罂粟田,如果将它们连成片,那么面积将近40公亩!警官们手持竹棒进入罂粟田,金托兹与部下一起狂舞着竹棒将所有的罂粟花打落在地。而联合国药物犯罪事务所的检查官站在已经被摧毁的罂粟田里非常认真地做下了记录。
  以美国国际开发厅为首的欧美援助机构为了让农户停止种植罂粟,向巴达赫尚省投入了一定的援助资金。我向这位年轻的农夫询问,他是否收到了援助金,农夫说:“政府要求县长向农户提供小麦种子和肥料,但至今都未发放下来。”在邻近的塔休坎县,一位老人也对我说:“5年前政府就对我们说:‘将修建道路、桥梁和运河,这样人们就会忘记种罂粟的事。’但直到现在,政府什么也没有做。”
  为了平息农户的抗议,政府也做了几件事。除了新建了连接巴达赫尚省首府菲札巴德和首都喀布尔的水泥公路、推进塔休坎县的道路建设和在巴哈拉克修建藏红花农场外,还在巴达赫尚省新设了18个县级警察署。然而,这些援助对于范围广大的巴达赫尚省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难以惠及每个角落。例如,由于雅姆干县沙拉布村没有诊所,村民唯一的“药物”就是毒品,1800名农户过半数都对毒品产生了依赖。另外,阿尔格县德加拉特村一所破烂的校舍里,数百名孩子挤在狭小的教室里,坐在地上上课。原本建造校舍完全依赖毒品收入,但由于政府将罂粟田摧毁,使得这一计划落空。
  警察与毒贩的“黑色”关系
  毒品调查小组的下一个目标是一位女农户所有的罂粟田。这位女性含着热泪眼睁睁地看着亡夫留给她的罂粟田被捣毁。她的丈夫原来是抵抗前苏联军队和伊朗政府的反对派——伊朗人民圣战组织的成员,后来又成为阿富汗政府军的一员并参加了与塔利班的战斗。数月前,他被埋在路边的炸弹夺去了性命。
  结束消灭罂粟花的工作之后,警官们坐在树荫下吃午餐。我则靠近金托兹并向他打听,警察中是否有人与毒贩勾结走私毒品。金托兹静静地对我说:“确实有几个人。让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不过,第二周我再次问他时,得到的回答是,这几位玩忽职守的警官已经被清除出警察局。
  金托兹说,他不知道巴达赫尚省有政治家参与毒品交易,“如果我知道了,就把他们抓起来。”尽管他没有说,但我却从其它渠道得知有政府高官也曾染指毒品走私。而且,据说在这些走私毒品的人当中,甚至有人说自己如果当选议员,今后将继续鼓励农户种植罂粟,并收购他们生产出来的鸦片。
  巴达赫尚省的罂粟田尽管消失了,但当地军队司令官和政府负责人控制着从北部国境进入中亚的毒品运输渠道,并共同分享所得到的利益。包括这些塔利班无法控制的北部地区在内,阿富汗经济仍然严重依赖毒品交易。
  阿富汗种植罂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约300百年前。最初开始种植罂粟的地方集中在东部南格哈尔省和巴达赫尚省的罗姆等地。那里的土壤肥沃,罂粟播种后无需肥料和雨水就能很好地生长。18世纪和19世纪,伴随着欧美海洛因市场的成长,鸦片生产和交易的支配权从印度转移至土耳其,不久又迁移至东南亚的高原山区。然而,阿富汗当时并不盛行种植罂粟,鸦片生产的规模也非常小。
  1979年12月前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后,这种状况出现急剧变化。前苏联入侵阿富汗后关闭了一部分果物市场,而为了把前苏联的一部分乌兹别克斯坦的棉花出口至阿富汗,前苏联还强迫一些从棉花中提取种子的工厂关闭。之后的10年间在美国的支援下,抵抗组织与前苏联军队进行了顽强抗争,结果使得阿富汗的公路、水路和食品加工厂等遭到严重破坏,农业也受到毁灭性打击。
  
  从1989年前苏联撤军至1994年塔利班政权统治期间,各地军阀争权夺利,使阿富汗陷于无政府状态。尽管从事农业的阿富汗人想方设法恢复自己在国际市场上的地位,但印度和巴基斯坦不断推进和发展本国农业,对进口阿富汗农产品并不感兴趣。另外,由于这两国成功消灭了国内的罂粟种植业,毒品走私者纷纷将目光投向政局不定、对毒品非法交易监管不严的阿富汗。
  在这种情况下,从南格哈尔省、巴达赫尚省直到南部的赫尔曼德省,阿富汗鸦片生产和销售变得非常猖獗。为消灭罂粟田而不懈努力的巴基斯坦农业专家吉纳桑•格林汉姆说:“我们只是把问题推至国境对面(阿富汗)。”正因如此,从1986年至2006年的20年间,阿富汗的鸦片生产量占全世界的比例从19%激增至90%。
  然而,阿富汗鸦片产量占全球之最的关键因素并不在巴基斯坦,而是由于塔利班的存在。1996年,在严格的伊斯兰体制下建立新政府的塔利班,就因允许种植罂粟提议得到部族首领的广泛支持,最高领袖奥马尔定期从毒品走私犯手中得到献金,毒品交易遂变得自由化。同时,新政府对与农业相关的所有收益征收10%的税。
  1999年,阿富汗的鸦片产量突破了4000吨。得知这种情况后,联合国药物犯罪事务所对塔利班政权施加压力,督促其取缔鸦片生产和交易。2000年7月,塔利班政权开始实行鸦片清除活动。奥马尔开始毫不手软地对罂粟种植予以取缔。一位种植罂粟的农户甚至收到了“放火烧你家”的威胁。结果,阿富汗的鸦片生产量在一年之内减少了91%。
  2001年,美军领导的多国部队入侵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土崩瓦解,各地军阀混战,使得鸦片生产再次抬头并且迅速扩大。而被赶下台的塔利班也将鸦片收入作为其活动的资金来源。美国农业省官员韦斯•哈里斯说:“他们并不干扰农户的正常生活,而是通过大量资金运转想出这种‘好’的办法。”
  在塔利班控制南部地区的最近数年时间里,罂粟的栽培变得越来越容易。走私犯在罂粟收获之前贷款给农户,收割之后将“商品”回收。贩毒组织收买当地政府官员,从而确保其将海洛因精制设备通过国境附近的运输渠道买进来,并将生产好的海洛因运到国外。可以说,贩毒组织用金钱收买官员的目的就是为了清除所有障碍。一位资深毒品调查官员说:“阿富汗被贩毒组织控制着。近几年来,收入微薄的职员在多拜和美国购买豪宅,除了收受贿赂以外,无法说明他们的收入来源。”
  “毒”瘤难以根除
  我们还去造访了塔利班的据点、罂粟种植中心地区——赫尔曼德省。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为大规模开发事业的一个环节,美国在赫尔曼德省地区大修农业水路。然而,主要的水路并非用来流水灌溉,当地农户只好绕过主水路挖一条用水路,将水引入自己的田地里。
  在这个地区的农户非常聪明,他们在困难面前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应对。2010年2月,国际治安支援部队(ISAF)进入赫尔曼德省马尔贾地区,为的是根绝当地塔利班势力,获得当地居民的广泛支持。作为ISAF的一员到那里调查罂粟种植状况的美国海上自卫队员们尽管大多出身农村,但看到当地农户在大沙漠的斜坡上种植的葡萄长出了藤蔓后,不禁被他们的种植技术折服。哈里斯说:“无论怎样贫瘠的土地,他们都能够有效利用。”
  赫尔曼德省生产的鸦片占阿富汗的54%。从这点看,拿这个地区的罂粟田开刀具有的意义谁都清楚,但实际效果却并不明显。尽管以前该省也曾强制清除罂粟种植,但与收买农户反抗政府的塔利班合作的农户却在不断增加。
  为了消除这种状况,美国海上自卫队于2010年春天决定,向主动消除种植的罂粟的每家农户奖励一些资金。但是,这一措施随即遭到相当多农户的反对,一些积极响应的农户也没有按照军方规定的在7天内清除所种植的罂粟的约定。不仅如此,一些拖延消除时间的农户甚至还偷偷地收获罂粟果实,并到军方谎称自己消除了罂粟,继而领到奖金。幸运的是,2010年赫尔曼德省由于病虫害,罂粟收获量锐减至往年的一半以下。
  在海上自卫队驻扎于马尔贾的营地,合计达200吨的肥料和作物种子堆积得像一座小山一样。负责运送这些物质的一辆卡车在从赫尔曼德省首府拉休卡尔加回来的途中遭到塔利班武装袭击,前挡风玻璃被枪打得粉碎,4名押送士兵身受重伤,至今还住在医院。
  为了消灭农户所种植的罂粟,海上自卫队向农户有偿供应黑豆、早熟萝卜、紫花苜蓿、西瓜和玉米种子。不过,第二天只有数十位农户前来领取肥料和种子。对于这些农户来说,去美军基地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行为,因此少有农户问津。加之塔利班在路上设卡,将农户刚刚到手的肥料和种子夺走。
  对大部分农户来说,塔利班令他们感到恐怖,但由于它是建国以来就存在,因此对于这种恐怖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这也是ISAF从阿富汗撤走之后,塔利班能够重新掌握控制权的理由。负责向农户提供肥料和种子的非政府组织官员说:“农户是塔利班和我们之间的砝码,他们倾向哪边,哪边就会占据主动权。”而我问一位从海上自卫队基地领回肥料和种子的农户“你们所想要的大概就是如果种植最具效益的作物吧。我想,你会不会将肥料和种子卖掉,继续种植罂粟呢?”的问题时,他的回答含糊不清:“欧美军队撤出之后,看看省政府会怎样做,如果政府什么也不做,我就会继续栽种罂粟。”
  一位名叫列夫马托的农户刚刚从海上自卫队基地领取了肥料和种子。他说:“这里有两种货币,即罂粟和美元。”这位33岁的农民并不像传统的教徒那样留着长长的胡须,“这个国家的经济就是这样。我们并未受到来自塔利班的压力,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种植罂粟和走私毒品。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并非来自塔利班,而是因为贫穷。这里的人们今后仍将种植罂粟。”
  当被问及“谁能够阻止毒品走私?警察吗?”时,列夫马托笑着回答:“警察自己都用车运送鸦片呢。他们用贪污得来的金钱在拉休卡尔加和坎大哈购买大别墅。”不过,当我问他“对于阿富汗来说,‘罂粟经济’有那么糟糕吗?”时,列夫马托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个不太好的赚钱方法。我没有接受过其它任何培训。父亲靠种罂粟赚钱养活儿子,儿子也将种植罂粟为生。除此而外自己没有其它手艺。这里既没有木匠也没有工匠,更没有机械,什么也没有。”列夫马托苦笑着说:“毒品经济已经深入这个国家的骨髓,就像癌症一样。”
  既然已经病入膏肓,切除癌细胞已经无济于事了。南格哈尔省的主要毒品运输渠道自古以来就已经建立。包括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两国边境上的开伯尔山口和托拉博拉洞窟群在内的山岳地带,一直是毒品走私的“无法地带”。
  南格哈尔省气候温暖,直到2004年它还是阿富汗最大的鸦片生产地。2005年,政府为达到消除罂粟田的目的,向农户许诺为其提供别的生活手段,但是由于政府言而无信,承诺成为一纸空文。甚至南格哈尔首府贾拉拉巴德的开发也停滞不前,经济陷于疲软状态。
  然而,现在的贾拉拉巴德市及其周边地区似乎已经成功地从“罂粟经济”中摆脱出来。这些地区原本就是阿富汗最具代表的农业地带,土地非常肥沃。如今,这里到处都是蔬菜地,红色卷心菜和西红柿散发出鲜艳的颜色。贾拉拉巴德市区有国内著名的繁华商业街,每天早晨都有数百辆满载西瓜、土豆、南瓜、秋葵和洋葱的汽车进入批发市场。
  无论是哪种农作物,它的价格都远不及鸦片。在批发市场,一位种植土豆的农户告诉我说,由于种植土豆难以保障生活费用,晚上还要去做保安。他说:“即使这样,我也不后悔。想到自己再也不要去种罂粟,内心感到很高兴。”
  从贾拉拉巴德南下,我又到雅吉邦德村造访。这个以前完全依赖罂粟种植的村落如今以种植棉花、水稻和花椰菜等农作物为主。在可以俯瞰远方田地的屋子里,几位部族长老对我说起村民们从“罂粟经济”中摆脱出来的生活。一位长老对我说:“生活水平比5年前更低。因为收入只有原来的6成左右。我们期待着能够从事新的事业。”
  南格哈尔省这种新的事业正不断推进。农业大坝、水路、新的桥梁、女性纺织工会、薯条厂、蜂蜜精炼厂、糖果厂和贾拉拉巴德市内的零售市场……据说,接受国外援助新建的企业无法计数。零售市场负责人弗瓦贾•穆罕默德对NGO的贡献也予以高度评价。
  不过,不要忘记下面这句话:“阿富汗至今仍然处于混战状态。而且无法依靠自力更生恢复经济活力。一个连续30年战争的国家,复兴之路或许至少需要80年。对农户的支援如果不能持久,罂粟田就无法最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