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捧着柳德米拉·斯吉尔达这部诗集,淡绿色的封面,一丛翠竹素净、典雅,传递出女诗人对中国的浓浓情意;扉页上的题签和信笔画的太阳的笑脸与盛开的小花,更让我们感到她的随意与亲切。
我们结识斯吉尔达,实属偶然。那天,我们应邀出席乌克兰使馆和浙江师范大学乌克兰研究中心为庆祝乌中建交20周年,联合举行的《乌克兰研究》一书的首发式,首发式由乌克兰驻华大使尤里·科斯坚科主持,出席的有我国历任驻乌克兰使节;浙江师大领导及《乌克兰研究》主编李姬花;作家、翻译家高莽,以及友协与各相关机构的专家、学者。浙江师大乌克兰研究中心是我国首个乌克兰研究机构,科斯坚科大使夫妇多次前往参观。首发式上,大使夫人斯吉尔达和高莽分别用乌克兰语和汉语朗诵她写的一首有关浙江师大的诗,更将热烈友好的气氛推向高潮。我们这才得知这位一头金发,身着一袭玫瑰红衣衫,热情洋溢地接待宾客的大使夫人,竟是乌克兰当代著名诗人和曾出版过30余部诗集、荣膺过意大利但丁协会金奖等多种国际奖项的文艺理论家和文化学者。自上世纪90年代起她随丈夫出使过奥地利、德国、日本,两年前又来到中国。这种特殊经历,无疑更开拓了她的视野,丰富了她的创作。她在协助丈夫搞好外交工作的同时,将她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凝结成绚丽多彩的诗句,像春蚕吐丝那样从笔下涓涓涌出。单在日本,就出版了《爱与太阳的花园》《樱花随笔》等四部诗集。来中国短短一年,便出版了《中国的呼吸》。身为大使夫人,除了要全力协助大使搞好外交工作外,全馆大大小小内部事务也都须操心。不管愿意不愿意,白天操劳一天,晚上可能还有两三场应酬,几乎每天都超负荷运转。而她竞还有如此旺盛的创作精力,这不能不令我们惊讶。除了钦佩之外,我们更期望知道中国、北京……我们熟识的寻常事物,在这位著名乌克兰女诗人眼中是什么样子。所以,当我们收到这本诗集时,兴奋与喜悦是难以描述的。
斯吉尔达出身于干部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十七岁开始发表诗作,是乌克兰与俄罗斯丰厚文艺土壤中生长的花朵。她的第一部诗集《期待》,以她真挚的情感和格言式的警语“我不是女孩子,我是期待”,引起广泛关注。她没有辜负广大读者的热诚期待,佳作迭出,使她无可争议地成为新一代推动乌克兰文学繁荣的代表之一。还应当指出的是,她自幼除阅读乌克兰、俄罗斯文学作品外,还曾接触东方、包括中国古典文学在内的翻译作品,如亚历山大·奇托维奇译的李白的诗集《咏情抒怀》,并从中汲取营养。她感到李白的诗无论主题或韵律,现实或历史,“都是用诗歌的风笛奇妙地演奏出来的中国”。她说:“这种美征服了我。”来北京时,还特意将它放进行囊。
斯吉尔达在欧洲生活多年,熟悉西方文化,她认为:“西方为人类作出很大贡献,现代科技的进步无疑是西方知识潜能的产物。然而这种进步的最鲜明特点是实用主义,它限制了进发的精神激情……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精神疲劳。世界准备接受新的思想、新的精神。而这种新思想无疑正表现,或更确切地说存在于东方。”特别是当今全球面临危机时,“中国已成为全人类乐观主义的唯一的发动机……”她认为世界“正处在东方新的向上旋转的门前……”正是基于她对东方古老文化及其在当今与“现代知识、发明、技术”“自然、有机地”结合所焕发的“新的思想、新的精神”的热爱、敬重与追寻,使她不满足于像一般人那样用好奇或世俗的眼光,浮光掠影地看待中国。而是从诗人与文化学者的独特视角,全面、深刻地观察、审视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并用她特有的坦诚、率真、睿智、灵动的诗句,记下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翻开诗集,处处感到她对中国、对北京的浓浓的情意。她写北京的奥运给北京带来的奇妙变化:“我紧紧地扒着车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又离不开/窗外奇异的风景。/一座座摩天大楼挺起,/广告牌灯火辉煌,/橱窗闪亮……/这一切是何时出现在/这片大地上?我曾来过这座城市,/时间仅仅过了五年,/如今完全变了样……”她写十一国庆观礼:“原来,壮丽与威力/能如此和谐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中国啊!/我们的宇宙见过的场面何其多,/从未见过这样的壮举。”斯吉尔达从住所到使馆,每天未来回回,不知往返多少次。对这条路周遭的一切:朝阳公园的林荫路、演奏过柴可夫斯基交响乐的广场;飘荡着烧烤、博若莱红酒味道与现代音乐节奏的三里屯酒吧街;一座座花园洋房的使馆区;阿尔塔玫瑰、昆仑、凯宾斯基……一幢幢豪华巍峨的宾馆;古老的瓦当下悬一盏红灯笼的保健沙龙,大董烤鸭店……这些对她说来原本已司空见惯,然而,当这个深秋的夜晚,她听着流行乐曲《Belive me,I can fly》(《相信我,我可以飞》),从住所三十层楼的窗口眺望那片熟识夜景,看到她的“方向标”——朝阳公园上空闪耀的“寓意着兴隆发展”的“八”字时,她那“诗人飞翔的心灵”竞情不自禁地展开翅膀,“在北京上空飞翔”!为更自由地表述,她摆脱格律诗的羁绊,用散文诗体将这些原本不大像诗的元素的“材料”,巧妙地组合、架构,写成了这首别具一格的《倾听Belive me,I can fly》。她骄傲地宣称:“这就是我的北京……”她写的虽然只是北京城区的一小角,读起来却有美不胜收之感。这样感人的诗歌,在诗集中比比皆是。譬如,她写中国的元宵节:“这个节日大概产生于/画家、乐师和诗人们的想象。/过节时那么多的诗意和旋律,/那么多色彩、美景和幻想。/还有欢快的礼花,/人们的微笑,灯笼的亮光,/世界顿时变得璀璨辉煌。/我在‘星光天地’购物中心/买了一大包甜美的元宵,/我们俩围坐在桌前,许愿幸福降临,/人生第一次尝到/元宵的奇异力量。”她写北京的胡同:“我在一堵灰墙前边停住了脚步,/把中间小小的红门推开。/五位身穿旗袍的中国姑娘,/风姿秀逸,披着肩巾迎面走来……/这儿的茶水多么幽香,/这儿的人们多么可爱。/这儿就是中国啊,/它只向那些有勇气的人/将隐秘的大门敞开!”她在长城前遐想:“怎么才能倾泻出心海中/那情感汹涌的碧波?/让我到哪里去寻找/一些语言来赞颂/它的伟岸、它的才智、它的气魄!/我深深为之感动……/只能无言静默……”她赞美“中国红”:“自古以来这个颜色,/被称作喜色,与幸福相联。/故宫的墙壁,胡同的门脸,/婴儿的肚兜,婚礼的打扮,/鼓身、灯笼、绸缎,/印章、花带、春联,/各种艳丽的红色,/你在中国人生活中/处处可以碰见。/这是成功和富有,/这是爱情和安适,/这是健康和繁荣,/这是忠诚和友善。/这是伟大人民/对美好未来的信念。”即使在古玩店,那灵光一闪,也是一首隽永的小诗:“这是明朝的瓷器,/这是唐代的青铜。/只有窗前那盆茉莉花/悠悠自得/自成一家。”冬季雪花飘舞中,她在山顶俯瞰杭州的夜景:“如同京剧里的布景/一条闪光的巨龙在游动。”她赞美上海:“从第一眼起,/它就嵌入我的心底”,她称颂海南“是地球手心里的仙境”……
然而,她也并非对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个劲儿地颂扬。譬如<<2009年798艺术区Fashion week>>她写道:“有关北京的蒙马特里我读过那么多,/赞叹不已的话也从国际艺术界人士那里经常听说。/我多次准备去参观一下/这个非官方的艺术活动区,/据说它是北京租价最昂贵的场所/我终于收到参加Fashion week(时装周)的请柬……/深夜、车间、铁轨、钢管、/车厢、闷罐、作坊、/画廊、招牌、广告、咖啡店。/总之一句话,到处是后现代主义的语言,/奢侈的享受,放任自流,/疯狂的销售,销魂夺魄。/这一切都让人难忘,/但这一切都不属于我……”798艺术区尽管被一些人追捧为“北京的蒙马特里”,但对那些“新潮”的后现代主义艺术,诗人不客气地回敬一句:“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们赞赏这种率真。
我们觉得这本诗集中分量最重的,当是《精神的空间》一辑中的《友情与诗歌_人生最大的快乐》和《春节思孔》两组诗。中国古代诗人中,斯吉尔达尤爱李白。她从基辅带来的那本李白的诗选,仍天天置于案头:“当冬天的太阳/把自己的光芒/洒满我的书房,/我喜欢翻开/李白的诗集/诵读和欣赏。/欣赏他给友人们写的/每个字/每一行。”这组可以看作是她穿越时空,与她仰慕的唐代诗人李白倾谈。请看:“我眼前出现了/大路旁的长亭,/诗人折了一枝柳条/送友人远行……”折柳送别在《诗经·采薇》中就有记载:“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秦汉初期古长安城外的灞桥就是进出长安的要道,唐时在桥上设驿站和供旅人休憩的凉亭,历代文人墨客在此送别亲朋,曾留下多少脍炙人口的诗词,包括李白的《忆秦娥》词“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和《劳劳亭》诗:“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现代人送别已不再折柳,而它却作为“典故”——我们民族的珍贵记忆,仍时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鲁迅先生送别日本友人增田涉时,就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斯吉尔达从李白诗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美好风习。她另一首诗写道:“为什么诗人们不能/在权势下趋炎附势/生活久长?/为什么他们认为:/自由胜于荣耀,/斗酒贵于钱囊?/为什么李白这么奔放地/背弃了宫殿的豪华,/开始十年的流浪?”令人想起李白“钟鼓馔玉不足贵”、“一醉累月轻王侯”,“天生我材必有用,干金散尽还复来”的诗句与他豪放的性格。正由于他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个性,纵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天纵之才,也终于天宝四年(公元744年)被谗离开长安。然而,这对李白来说,未尝不是幸事。斯吉尔达说:“不这样他岂能遇见/伟大的诗人杜甫——/至交终生,荡气回肠……”李白在洛阳遇见比他小10岁的杜甫,“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正如斯吉尔达另一首诗所描述的:“春夜。洛阳。笛声悠悠。/李白在为杜甫,/也许是杜甫在为李白/吹笛演奏……两名诗友心知肚明——/两颗赤心在交流。”这是一幅多么温馨、感人的图画!令我们想起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人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与杜甫,两位忘年之交的诗坛巨子,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佳话。
斯吉尔达不仅爱中国古典文学,还关注孔子、老子等中国古典哲学。她在书店看到18种关于孔子的书,竞一下子全部买去。她的《春节思孔》这组诗共8首,最短的仅4句。但每一首都是她对孔子哲学思想的思考与领悟。《论语》中有这样的句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斯吉尔达是这样诠释的:“他认为用小人的伎俩/窃取的财富和政权,/如浮云掠空,/会烟消云散。”她说:“这是行善者的信念!”而对《论语·子路》中的这一段话:“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斯吉尔达的诗是:“他惊呼:/‘世上人多为患!’/冉有问:‘这么多人/应该怎么办?’/他回答:/‘应该使他们富有!’/冉有又问:/‘他们富有了/又该怎么办?’/他回答:‘要有知识!”’她说:“这是人性使然!”紧接着,她将“孔子的训言”概括为:“只有有人性的人才能爱人,/只有真诚的人才知道真诚的价值,/只有高尚的人才了解下属,/只有主持正义的人才配有权有势,/只有智慧的人才尊重知识,/只有无愧的人才配做友人,/只有杰出的人才能创造美。”她如此重视孔子的学说,因为:“毫无疑问,孔子适合时代,也为时代所需要。”这些都表明斯吉尔达极善于将古老中国传统文化与现实紧密联系起来观察与思考,并用她独特的美学价值观和诗意的表达,凝练出如此简洁、明快、蕴涵哲理的诗句。连这本诗集的译者、翻译家高莽也惊叹:“这位乌克兰女诗人,这颗斯拉夫人的心,怎么能如此深刻而细腻地接受中国最古老的思想。”
斯吉尔达来华时间不长,却做了大量推动乌中友好的工作。诗集中有一辑《乌克兰人在中国》,介绍了诗人、弹唱歌手韦尔京斯基,曾出任东清铁路管理局局长的霍尔瓦特,东方学者丹尼连科,飞行员库里申科及有着传奇色彩的乌克兰姑娘叶卡捷琳娜5位曾与中国有关系的乌克兰人。其中最为中国人所熟知与敬仰的是抗日战争期间苏联援华航空大队长格里戈里·库里申科。他曾击落过数十架日寇飞机,令敌人闻风丧胆。1939年8月在武汉上空的激战中,座机不幸被击中,坠落长江。中国人民将他的遗体安葬在万县俯瞰长江的太白山上。斯吉尔达深情地写道:“……提起他的名字,/日本人胆战心惊。/没有一次空战/他不是胜利地返回基地。/天空是他的活动场所,是他的生命。/他在天空找到了永生。/今天是报喜节/我把目光投向苍穹,/仰望那茫茫的蓝天/我想从那里听到/报捷的号角声……”这诗也带去我们对从小就熟知的这位乌克兰英雄飞行员的思念……
斯吉尔达的这本用中、乌双语出版的诗集,定会受到中国读者的欢迎,高莽的译笔无疑也为年轻翻译工作者提供了范例。
我们相信随着时光的推移,斯吉尔达在协助丈夫进一步推动乌中友好关系的同时,在文学创作上也定会取得更大成果。我们也热切“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