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坦与契词夫

2011-12-29 00:00:00刘亮
世界文化 2011年12期


  伊萨克·伊利奇·列维坦(1860—1900)是俄国杰出的写生画家、现实主义风景画大师、巡回展览画派的成员之一。列维坦对俄罗斯大自然的美有非凡敏锐的感受力,他善于表现瞬息万变的大自然朴素、内在的魅力,通过描绘俄罗斯人所熟悉的、处处可见的典型景物,表现人的思想、情绪,对自然景色的感受和对生活的体验。列维坦多以黄昏、傍晚、暮色为主题,情趣谐和,意境幽邃,寓情于景,深刻而富有个性地表现了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生命的联系。他酷爱俄罗斯文学和音乐,把自己从文学和音乐中汲取的养分都糅进画作之中,开创了俄罗斯风景绘画的新境界,被誉为“歌咏大自然的诗人”。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剧作家和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作品以短小精悍、简练朴素、结构紧凑、情节生动见长,同时富于幽默感。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往往被视为“生活中的切片”,他用独特的叙述方法,截取平凡的日常生活片段,呈现生活本来的面貌,使文字如色彩般流动,形成了风格独特的现实主义风格。契诃夫也被称作“文学家中的列维坦”,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而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从19世纪90年代末到20世纪初,契诃夫将创作重点转向了戏剧。他创作的大量优秀剧作与其小说成就交相辉映。
  相识
  列维坦和契诃夫的相识得益于契诃夫的二哥尼古拉。19世纪70年代,列维坦在莫斯科绘画雕塑学校求学时认识了尼古拉。两个年轻人志趣相投,很快熟悉起来。这段穷并快乐着的日子给二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1879年,契诃夫来到莫斯科,经由尼古拉介绍与列维坦结识,而两人真正亲密起来是在1885年。那年暮春,列维坦到莫斯科近郊写生,巧遇在邻村巴布金诺度夏的契诃夫一家。在契诃夫兄弟的邀请下,过了几天列维坦搬到了巴布金诺,住到了契诃夫租住的别墅里。
  关于那个夏天,契诃夫的妹妹玛利亚·甫洛夫娜·契诃夫娜写道:“我常常回忆起青年时代,所有的嬉笑欢闹,那充满生机的画面。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从早到晚从不停歇。任何一件小事:在邻村的池塘里捉到条鲫鱼啦,出去采蘑菇啦,都成为令年轻人惊奇的消遣。列维坦总是和我们淘气。”
  来到契诃夫家做客的还有艺术家、文学家和演员。每到夜晚,大家聚在一起朗诵诗歌,讨论文学问题,女主人在一旁弹琴。列维坦也乐在其中,他喜爱朗诵巴拉丁斯基、丘特切夫、尼吉丁、阿·托尔斯泰等人的诗作。
  表面上看,年轻人沉浸在层出不穷的恶作剧的欢乐中,但这并没有影响列维坦和契诃夫的创作。每天清晨,列维坦总是第一个起床。契诃夫7点钟开始写作时,列维坦已完成了一幅画。两位艺术家勤奋工作,在巴布金诺度夏期间,契诃夫创作了大量风趣幽默的作品,艺术风格逐渐成熟;列维坦也不落后,完成了一批绝妙的画作,其中包括一幅著名的契诃夫侧面像。
  相惜
  列维坦和契诃夫的生平经历、文艺创作和命运走向中存在许多交叉点。列维坦出生在一个贫苦犹太人家庭,13岁就成为孤儿,生活贫穷,一生屡遭沙皇政府的歧视和迫害,饱受疾病与贫困的折磨,曾两次因忧郁症发作而自杀,并终身未娶。契诃夫的祖先起先是农奴,到了他祖父才赎得自由。契诃夫从小时候起,就经常在父亲开的杂货铺里照料生意。契诃夫自己曾说:“我小时候没有童年生活。”
  列维坦和契诃夫几乎同时开始创作生涯。1880年列维坦以小幅风景画《秋日,索科尔尼基》步入画坛。这幅画以洗练的手法描绘出大自然的深秋景色,成为列维坦的成名作。列维坦以极低的报酬在杂志上发表素描和石印画。虽然创作的主要目的在于维持生计,但列维坦绝不允许作品流于粗制滥造的平庸货色。画家对自己的才华负责,不让任何一幅作品显得肤浅和马虎。此时契诃夫也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形形色色的故事》。契诃夫将每天写作视为按日计酬的劳动,以此挣钱供养家庭。窘迫的生活状况没有太影响作品的质量,契诃夫总是仔细地斟酌词句,使每篇短篇小说都以近乎完美的面貌呈现于世人面前。有时列维坦的画作和安东沙·契洪捷(契诃夫当时所用的笔名)的短篇小说会同时出现在一本杂志上。
  列维坦和契诃夫对自然、文学和艺术共同的爱好也体现在两人创作的相互影响上。在伏尔加河沿岸,有一座不甚重要但风景如画的小城普廖斯,是列维坦最为钟爱的创作地。这座小城及其周边地区屡屡出现在列维坦的素描、水彩画和写生画中。以普廖斯的风光为素材,列维坦创作了许多明朗愉快的作品:《黄昏·金色的普廖斯》(1888),《普廖斯的角落》(1888),《余晖下的普廖斯木教堂》(18MEDFCBRaKSXsW/eI+GJfkQ+SxoC5Q6hp3MQQJkFWHb0=88),《旧农舍·普廖斯》(1888—1889)等等。列维坦描绘的小城普廖斯形象不难令人联想起契诃夫笔下的俄国外省小城。在短篇小说《我的生活》中,契诃夫借主人公之口,巧妙地道出了自己对外省小城的感情:“我爱这小城,在我眼中,它显得那么美丽而温暖。我爱那些叶子青青的树木,安静晴朗的清晨,教堂里的当当钟声……五月的黄昏,温柔的嫩绿带着阴影,丁香的气味,甲虫的吱吱叫声,安静而温暖——这一切是如此崭新,如此非同一般,尽管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
  今天,在列维坦写给契诃夫的信件和契诃夫对好友及其作品的评价中,我们都可以发现两位艺术大师心灵相通的历史佐证。遗憾的是,契诃夫写给列维坦的信件至今已不存于世。列维坦临终前不久,曾嘱咐自己的哥哥焚毁所有私人信件。很多有价值的资料,包括契诃夫及其他作家给他的手稿因此付之一炬,失去了研究画家的珍贵资料。
  列维坦常常在信中向契诃夫充满信任地吐露最隐秘的心情和内心的伤痛。在1887年寄自伏尔加河的信中列维坦绝望地写道:“我很苦闷,不能入睡,很痛苦,真是遭罪!见鬼,何时我才能不和自己较劲?”他也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写下真诚温暖的句子:“我的好朋友,你过得如何?非常想见到你。”当然,列维坦写给契诃夫的信中并不总是充斥着沮丧和苦闷。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渴望充分体现在列维坦的风景画中,也可以在画家的信中觅得痕迹。列维坦用欢快而略带嘲讽的口气在信中写道:“我去打丘鹬,看见了十只……亲吻你的鼻尖,闻见了野味的香气……听着,把手伸给我,看我能握得多紧?”
  契诃夫高度赞扬列维坦的才华。早在两人相识之初,契诃夫在给两人共同的朋友——建筑学家舍赫捷利的信里写道:“大自然有如此丰富的氛围和表情,无力去记述……每根小枝权都在喊着,请求列维坦去描绘它们。”正是契诃夫使“列维坦式的自然”这一说法流行起来。1888年,契诃夫在给出版家苏沃林的信中写道:“列维坦是俄国最优秀的风景画家。”1891年在巴黎沙龙上,契诃夫愉快地指出:“与这里的风景画家相比,列维坦出类拔萃。”同年,参观了巡回展览派画家画展后,契诃夫说:“列维坦的画作博得了满堂彩,列维坦的成功是非同寻常的。”
  列维坦也十分喜爱契诃夫的作品。1891年,他在给契诃夫的信中写道:“亲爱的安东沙(对契诃夫的昵称),我再一次仔细地读完了你的《形形色色的故事》和《在昏暗中》,你像一位风景画家一样使我叹服,我指的并非大量有趣的思想,而是达到完美巅峰的风景——草原,山冈,绵羊——令我吃惊不已。”列维坦对挚友的成功总是感到由衷的高兴。当他听说契诃夫收到著名作家格里果罗维奇写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对他的早期散文给予好评时,列维坦难掩兴奋之情,在回信中请求契诃夫“不要忘记把格里果罗维奇的信件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是我最感兴趣的”。
  插曲
  列维坦的伏尔加之行使他的创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从1887年到1890年,列维坦来到伏尔加河畔和莫斯科附近的萨温镇写生,连续度过了好几个夏天。同行的有一位40岁出头的女士库夫申尼科娃。在她的陪伴下,列维坦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也经历了痛苦的时刻。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位列维坦的女伴。库夫申尼科娃是一位莫斯科出名的夫人,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警察局当医生。她受过良好教育,颇具才华,擅长绘画。丈夫忙于公务,她不甘寂寞,便在家里每周举行一次晚会,来参加的有莫斯科文艺圈内知名的画家、作家、音乐家、演员等。契诃夫也参加过她家的晚会,他凭着自己敏锐的观察力,一下抓住了这个人物,以库夫申尼科娃本人和她的家庭环境为原型,创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1892)。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生性喜爱结交名流,追求艺术,但她的丈夫戴莫夫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医生。女主人与画家发生婚外情,丈夫以宽容之心召唤她回归不成,在救治病人时染上传染病去世。丈夫死后,女主人公才醒悟,丈夫虽然才智出众,却只是默默地尽自己的义务,是真正伟大的人。
  由于写的是一个医生的妻子与一位画家有私情,在文学界某些人的挑动下,列维坦在小说里的主人公、年轻画家里亚包甫斯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好友产生了误会。他甚至想过与契诃夫进行决斗,虽然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但一气之下和契诃夫断绝了一切往来。
  作为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契诃夫注重表现现实生活。他说:“文学之所以叫做艺术,就是因为它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直率的真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照抄生活,因为“我得让我的记忆把题材过滤出来,让我的记忆里像过滤器那样只留下重要或者典型的东西”。
  在这篇短篇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契诃夫是如何从生活中提炼出素材,进行艺术创作的。42岁的库夫申尼科娃在小说中易名为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变身为22岁的美丽女郎,“配上她那亚麻色的头发和她的结婚礼服,简直像春天开满白花的樱桃树,仪态万千。”她会作画,也会雕刻、弹琴、唱歌。库夫申尼科娃喜爱结交文艺界名人、举办沙龙的特点,在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身上变成了如饥似渴的嗜好:“旧日的名人过去了,忘掉了,新起的名人代替了他们,可是不久之后,她对这些人也看惯了,或者腻味了,又开始热心地结交另一批新的伟大人物了…-”在小说中,女主人公是作为爱慕虚荣、心灵空虚的负面形象出现的。契诃夫以《跳来跳去的女人》为题,已经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库夫申尼科娃还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在契诃夫这篇小说发表后,她自愿去看护一个传染病人,和小说中的戴莫夫医生一样,受到传染,不幸去世。
  直到1895年,在《跳来跳去的女人》引起矛盾的三年之后,契诃夫与列维坦才重归于好。那时列维坦因为爱情纠葛想自杀,情绪十分消沉。契诃夫知道后,专门来到他的住处,在他身边整整守候了五天。契诃夫的努力起了作用,列维坦重新振作起来。契诃夫刚回到家,就收到了列维坦的一封短信:“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在我身边生活的那几天是我整个夏季中最安宁的日子。”
  现在看来,契诃夫与列维坦之间的这个小插曲,倒是给两人的友情增添了些许色彩。
  相伴
  1900年7月22日,39岁的列维坦与世长辞。画家死后,契诃夫痛心地说:“人们对列维坦的作品太不重视太不珍惜了。这简直是耻辱!他是一个伟大的独树一帜的天才,他的作品是那么清醒有力,本该引起一场变革,可惜他死得太早了。”四年之后,契诃夫也离开了这个世界。1940年,列维坦逝世40周年之际,他的骨灰从多鲁哥米洛夫斯克公墓移到罗伏杰维赤也公墓,埋葬在了契诃夫的墓地旁边。
  隔着一个多世纪的风尘,对我们来说,列维坦和契诃夫两位早逝的艺术天才,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那样遥远。但他们质朴的情怀,深沉的感情和纯粹的理想追求,却透过作品持续抚慰着我们,令人感受到温暖与感动。两位艺术大师在各自的领域留下了灿烂的印记,对后辈艺术家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而他们深厚的友谊也成为一段佳话,为人们所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