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打电话对母亲说,我要结婚了。母亲在电话那端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问,男孩叫什么名字呀?我说叫Rick,一个在中国的一所大学里执教的美国人。我解释了半天,母亲才明白Rick是个人名,她幽幽地说道,孩子,你出什么风头?好好的中国人不嫁,干嘛和一个外国人结婚?咱祖祖辈辈都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我没有想到母亲会是这般反应,但纸是包不住火的,结婚这等大事母亲早晚都会知晓与之衍生的所有细节,于是,我缓缓地对母亲说,还有,那个Rick,今年50岁了,结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我话刚说完,电话那端立刻没了声音。我按重拨之后,还未待开口,就听见电话那端父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母亲气昏过去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快给我滚回来!
我,不禁愕然。
我向单位请了假,和Rick一起,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慌慌张张地往老家赶。到了老家的小城,我没敢让Rick和我一起回家,而是在县城的旅馆将他安顿好,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往家奔去。我想,村里人定是都知道了我母亲昏倒的原因了——那就是,如花似玉乖巧玲珑的我硕士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成了家里乃至村里的骄傲,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孰知却不听家人劝告,一意孤行地要和一个外国老头结婚。农村的流言蜚语如暴风骤雨般顿时向我袭来。但是,我寻找真爱,难道错了吗?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和外国人结婚?只是当前,我要面临的,是如何缓解母亲心中的怨气。
二
大哥在电话里说,母亲并无大碍,在医生的抢救下已经苏醒过来,让我不要担心。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的时候,全家人都围坐在母亲跟前,好言相劝她不要为此生气,说女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哪还能管那么多?母亲一个劲地拭泪,摇头不语。我走进病房,他们全都用诧异而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以及我的身后是否尾随着一位令人愤怒又好奇的外国老头。我轻轻地坐在母亲病床前,哽咽着说:妈,对不起。母亲不由分说道,你要是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和你爸,就和那个结过婚的外国老头断绝关系!否则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我也不再是你的母亲!见母亲再次动怒,我抑制住内心的伤痛,趴在病床上抽泣。人家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只是不知为何,我这件小棉袄,从小到大,始终感觉不到母亲身上的温暖。
父亲说,事已至此,先不管街头巷尾的纷纷议论,当务之急,是究竟该如何处理你们之间关系的问题。明天你把那个叫什么Rick的带到家来,全家人一起商量着办,也不能任由你的性子来。母亲愤怒地说,让他到家里来干嘛?不能让他进家门!父亲说,你只知道生气,事情总得解决吧?
三
第二天,我带着Rick刚一进村,就招来很多人的围观,这些围观的目光里,有善意的好奇,有得意的讥笑,还有那些猜不透的窃窃私语。而开朗幽默的Rick,全然不知道这些目光里隐藏着多少刀枪暗箭,一个劲地朝村民们点头不住地说着HELLO。母亲一把将我们拉进院子里,嘭的一声将院门死死关上,关起门来开紧急会议。母亲直截了当地问我,Rick会说中国话吗?我点头。母亲朝Rick说,我女儿今年虽然已经30岁,属于大龄青年,但也不能找你这样的外国朋友,第一,你比他大20岁,年龄不符。第二,你结过两次婚,我女儿至今未曾嫁过。第三,你有两个孩子,我女儿不能过去就做后妈。第四,你家在美国,迟早都要回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可能让她与你远赴重洋,过着与家隔山隔海的生活。她在中国会找到合适的男朋友的,我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所以,你回去吧!母亲妙语连珠,咄咄逼人,语速快得让Rick有些招架不住,但他还是大致听明白了母亲话中之意。Rick诧异地说,我和米尔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没有权利干涉的。母亲一听这话,怒火中烧,双手狠狠一拍桌子说,我是她妈,怎么没有权利?你给我出去!见Rick又要据理力争,我慌忙扯住他的胳膊说,不要说话了,在中国和长辈吵架是很没礼貌的!Rick耸耸肩,怏怏而去。大哥捋起袖子道,米尔,外国人都这样鲁莽吗?今天是他第一次登门,你看他什么态度?我看你和他还是趁早散了吧,免得最后受苦。我狠狠地白了大哥一眼,说,你怎么不看看咱家人对他是什么态度?你们一点都不为我的幸福着想。说完朝Rick奔去。
我对气呼呼的Rick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母亲不疼女儿的道理?只要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母亲定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孰知Rick竟大发雷霆:你的母亲,她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老太太!我强压住内心的怒火,佯装心平气和地说,那是因为你还不懂得中国的传统文化,等你……我还没把话说完,Rick就提着行囊要赶回学校,任我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我站在简陋而空荡的旅馆里,电视里正播放着相亲的综艺节目,主持人问其中一位女嘉宾,是喜欢有钱的男人还是帅气的男人?女嘉宾不假思索道,我喜欢能谈得来的男人。我和Rick,虽然经过了半年的交往与磨合,但关乎婚姻,关乎生活,关乎两国文化习俗,真的能谈得来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喜欢Rick没错,母亲阻止我和Rick的婚事也没错,因为对于母亲向我倾注的关爱,我深信不疑。
四
Rick回城了,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的时候,见客厅里多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我的表哥,另一个是俊朗帅气的男人,表哥介绍说,这是与他合资开公司的丁洋,31岁,南大博士毕业,赴国外留学回来的年轻“海归”。我敷衍地寒暄了一番,便要进卧室整理东西,母亲满面春风地说,米尔,你表哥是来接我和你爸去他家参加你姨妈寿辰的,你留在家里看家吧。表哥鬼使神差地将一个笔记本电脑递给丁洋说,电脑里有很多公司的业务资料需要整理,我家里在给我妈过寿乱糟糟的,你就在这里整理资料吧。说完拉着我爸妈一起上了车,绝尘而去。我和丁洋面面相觑。身为主人,我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于是问丁洋,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丁洋喜出望外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丁洋捋起袖子信誓旦旦地要给我打下手,我说你会做菜吗?丁洋支支吾吾道,我……我只会洗菜,可以吗?我扑哧一笑,说,会洗菜也是本领,只要你不“白吃白喝”就行。丁洋哈哈大笑说,保证不会白吃白喝的,我洗菜,你炒菜,吃过晚饭我洗碗刷锅。我欣然同意。就这样,我和丁洋两个人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前忙后,配合得天衣无缝。半个小时过去,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便冒着诱人的香气。我开了一瓶红酒,缓缓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陪我喝一杯吧。丁洋点头应允。半瓶酒下肚,我开始有点晕晕乎乎,将我和Rick婚姻受阻扰的烦恼和盘托出。丁洋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倾诉对象,他只是聆听,从不加以评论,亦从不轻易打断我的话。我问丁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丁洋咽了一口酒,说,Rick真的喜欢你吗?我肯定地点点头。丁洋说,虽说两国文化有差异,但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会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人离开吗?我知道,你向往国外的生活方式,但你又不能彻底摆脱对家人的牵念。你在犹豫中徘徊着挣扎着,这说明,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倾向于家人这一边的。我笑说你怎么那么了解我?丁洋说,我学过心理学,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对国外的生活方式也略知一二,那种生活方式,并不一定适合你。我惊叹地问为什么?丁洋微微一笑说,就因为你能做出这满满一桌子可口的中国农家口味的饭菜。我低头,羞红了脸。
丁洋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如此透彻明晰地了解我的人。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发现我成了一张白纸。
五
自打Rick回去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之前发的短信和邮件,也如泥牛入海。
我回到单位后,一天中午到Rick所执教的大学找朋友吃饭,在快餐店里突然发现Rick正和一位金发女郎相谈甚欢。我掏出手机,翻到Rick的号码,按下了手机拨通按键,电话语音提示说“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顿时瘫软在那里。原来,Rick早已更换了号码,而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我问同事,那位外国男人身边的金发碧眼的女郎是谁,同事说,那是他的前妻,两人刚刚复婚,其实他是一个很花心的男人,你认识他?我连连摇头,却如雷轰顶,顿时有想过去撕开对方真实面目的冲动。而我和Rick所谓的恋情,只是潜于地下,况且我的母亲又决然地反对这门亲事,我又有何理由干涉别人的生活呢?世界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婚姻,只有不愿努力的小三,我顿然发觉,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人,很可耻。
恰在此时,母亲打来电话,还未说话便大笑不止。我不明就里,还以为母亲疯了。母亲说,乖女儿,快告诉妈,你觉得丁洋那个小伙子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热情,大方,有学识,工作好,人品也好。母亲哈哈大笑说,那你同意和他交往吗?人家还等着我回话呢。你和他要是能结婚,出国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丁洋是留洋博士呢,和他结婚,国内国外的生活可以兼而有之,而且,丁洋这个小伙子,你表哥对他知根知底的,让人放心。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丁洋到我家纯粹是母亲和表哥共同为我设下的“陷阱”,那分明是一次披着亲情外衣的相亲会。而痴傻的我竟然没有发现。母亲在电话那端催促,到底行不行啊?我羞赧地答道,那就交往试试看吧。母亲在电话那端定是笑弯了腰。
我真的感谢母亲,如若不是她加以阻扰,我的婚姻定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其实,儿女们的恋情,并不是每一个父母都喜欢纠扯在其中,他们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以多年来对生活实实在在的阅历和总结,以对婚姻更加负责任的心态,对儿女们的婚恋像杀毒软件一样,将影响他们幸福生活的垃圾病毒加以过滤,清除。他们不厌其烦,不辞辛劳,只是源于血浓于水的世代情感,身为儿女的我们,万不能心生厌烦,而要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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