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哥

2011-12-29 00:00:00刘春
中国周刊 2011年3期


  怎么形容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会想到狄更斯《双城记》开篇的那段话,这段话被重复得太多,以至于接近庸俗,但是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表述,因此也只好一次次庸俗。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句话也同样可以描述我们时代的友情。翻天覆地的大变迁,让我们每个人有机会进入很多社会层面,不断结识很多新朋友。但巨大的社会变化,也让人和人的关系很难稳固,也很难同步,一不小心就丢失了老朋友。我在凤凰,就很羡慕我的台湾香港同事,因为他们有同学邻居老朋友,而我呢,我的小学同学在哪里?我的邻居在哪里?我试图寻找过,但这样的同学聚会同乡聚会完全失去了滋味儿,我们有遥远而模糊的共同记忆,我们后来的人生轨迹南辕北辙,有人想怀旧,有人想拉关系,有人要办事,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没心没肺交心交底的温暖了。
  和大伙儿一样,我的老朋友也越来越少了,20年前的老朋友中,老马一直分量很重。
  老马是我大学同班同学,长我一岁,来自一个县,来往相对密切。他内向,我话多,两人互补得不行。下课后,我常常跑到他宿舍,两人抽着烟,谈谈诗歌讲讲八卦,捎带着也偶尔忧国忧民。
  我家穷,除了吃饱饭,没什么零花钱。老马家有条小船,在丰乐河上摆渡,比我这样的贫农家庭好了许多,自然就常照顾我,照顾最多的就是,他花钱请我喝酒。我上大学的那个城市,就是赵薇老家芜湖,小吃酒摊大排档空前发达,炸臭豆腐、酒酿元宵、炒面皮、卤猪蹄子盐水鹅,内容丰富得一塌糊涂。夏夜的每个夜晚,我几乎都要闻着满街飘扬的菜香忍着不停翻腾的口水,饥肠辘辘地抗着。偶尔,也会遇到好日子,那就是老马拉我喝酒了。
  说实话,那时我喝过什么酒能喝什么酒,基本都已记忆模糊了,估计也就一两斤散装啤酒吧,记住的是芜湖小吃,是月朦胧鸟朦胧的醉意,以及与老马海阔天空的漫谈。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寻找那么醇香的臭豆腐与卤猪蹄,但时代变了滋味儿也没了,只剩下记忆。
  我一直很奇怪:怎么有那么一个时代?那么穷,那么单纯,那么抒情,那么诗歌,那么卑微,那么骄傲,那么胸怀天下,那么春暖花开?我们一无所有,却赶上了一个青春中国,比起今天未老先衰的大学生,我们实在太幸运了。我跟老马聊天,基本是各聊各的。他眯着眼,慢悠悠地谈着魏碑汉隶唐诗宋词,我梗着脖子红着脸,聊着海德格尔卡夫卡,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也有共同语言,就是谈论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女生,我说得多,他听得仔细,青春的心脏一起骚动。
  我们那个城市有两条江,长江和青弋江,大河奔流。毕业前,我和老马带着酒菜,又一次坐在河边。一晃四年,我们多少次在这里漫步谈心,多少次目睹别人花前月下而望河兴叹。这一次,却是万千感慨欲说还休,只剩下埋头喝酒。面对以后的生活,面对未来的工作,面对一个成人所要承受的一切,两个农村孩子内心都充满迷茫困惑。无语沉默,默默干杯,耳畔是茫茫江涛。喝着喝着就醉了,就开始笑,开始流泪,开始砸酒瓶子,开始在江堤上奔跑,开始躺在江边看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大学毕业20多年,老马一直没动,始终留在我中学时的那个学校任教,我们俩还是南辕北辙。他一次北京也没来过,但对我非常关注,每天上我的微博,我发起的慈善行为“温暖玉树雪中送炭“,他马上支持,拿出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捐给住在帐篷的灾民,我怎么劝阻也没用。我回家乡的时间少,回去总想找他,一年喝上一次酒。他叫上几个同学,大伙儿热气腾腾,一堆土菜,一顿大酒,一通神聊。
  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们两个人,坐在他学校门口的小酒铺,几盘卤菜,慢慢地喝着聊着。似乎还是往日的翻版,他话少,慢条斯理,多数时候笑眯眯地喝着酒。我说得多,酒也没少喝,喝着喝着,话就成了废话,说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记得老马那张脸色熏红双眼眯缝的笑脸。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熟悉到我可以完全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