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

2011-12-29 00:00:00邢晋
世界文化 2011年2期


  南郭先生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齐宣王喜欢听吹竽合奏,压根不会吹竽的南郭先生就混进乐队,摇头晃脑,装出一副行家的样子,白拿俸禄。不成想齐宣王死后,即位的齐(泯日)王喜欢听独奏,这一下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就只好开溜了。本来是个讽刺故事,但从中却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在“家天下”的年代,艺术家的境遇往往要看统治者在艺术方面的好恶,可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郭熙和波提切利这两位东西方画家的一生沉浮,也正应了这句老话。
  波提切利(1445—1510年)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是欧洲文艺复兴早期的画家。他从小酷爱绘画,向韦罗基奥学习绘画时,曾与大名鼎鼎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是同学。1470年,25岁的波提切利就自立门户,开设个人绘画工作室,很快就受到佛罗伦萨实际统治者美第奇家族的赏识,向他订购了大量的画作,可谓少年得志。
  1477年,波提切利以诗人波利蒂安歌颂爱神维纳斯的长诗为主题,为罗伦佐·美第奇新购置的别墅绘制了著名的《春》。在这幅画中,波提切利运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演绎了古代神话故事,人物线条流畅,色彩明亮灿烂,但在充满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又带有一丝忧愁。画面左上方是风神,他拥抱着春神,春神又拥着花神,被鲜花装点的花神向大地撒着鲜花;画面中间立着女神维纳斯,在她头顶处飞翔着手执爱情之箭的小爱神丘比特;维纳斯的右手边是三位美神手拉手翩翩起舞,她们分别象征“华美”、“贞淑”和“欢悦”;画面的右下方是主神宙斯特使墨丘利。
  1485年完成的《维纳斯的诞生》是波提切利的另一幅杰作,表现的是希腊神话中代表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从大海中诞生的场景,这幅画的绘画风格在当时颇为与众不同。为了让维纳斯的身体线条更加优美,波提切利忽视了正常的人体比例。画中维纳斯的脖子较长,下半身较大,肩膀也是窄小下塌,同时,画家也没有用强烈的明暗关系来表现人体造型,而是更强调轮廓线,使得人体有浅浮雕的感觉,而且极适合装饰作用。画面中的维纳斯肌肤洁白,金色的长发飘逸,无愧为是完美的化身;但脸上却又挂有淡淡的忧愁、迷惘和困惑。
  另一幅为世人所熟知的画作是他的《三博士来朝》。这幅画为他在整个欧洲赢得了声誉,他也因此于1481年7月被教皇召唤到罗马,为西斯廷教堂作壁画。后来,大名鼎鼎的米开朗基罗也在这里创作了独一无二的天顶画。
  由于受到佛罗伦萨统治者罗伦佐·美第奇的喜爱,波提切利算得上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事业却已如日中天。然而世事难料,1492年,罗伦佐·美第奇病逝,佛罗伦萨发生政治巨变,美第奇家族遭驱逐。宣传宗教极端主义的传教士萨伏那洛拉掌权。本来波提切利大胆的画风与萨伏那洛拉的思想可谓南辕北辙,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波提切利竟然成为了萨伏那洛拉的追随者,亲手烧毁了自己的许多作品,并在之后创作了大量宗教题材作品。他的这一行为究竟是在政治危机的时代气氛下,将恐惧不安的心情寄托在宗教题材上以求自保,还是为了荣华富贵见风使舵,后人已不得而知。但令波提切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短短的6年后,也就是1498年,狂热的萨伏那洛拉就被处以火刑。之后不久,美第奇家族卷土重来。波提切利事业的辉煌并没有随着美第奇家族重新掌权而延续,相反,也许是由于他的善变,波提切利晚年声名狼藉,贫困潦倒。生命里的最后的10年,他失去了财产,没有工作,只能靠救济度日。1510年,一生未婚,没有儿女的波提切利死于贫困和寂寞之中。死前就已被世人淡忘的他,直至3个世纪后,才重新被拉斐尔前派发现,再度名声大噪。
  另一位有着相似经历的画家郭熙(1023—约1090年),字淳夫,是我国北宋时期的著名山水画家。郭熙出身布衣,师法李成,凭着天赋异禀,游历四方,终自成一家。许多官宦都喜欢他的画,以至“公卿交召,日不暇给”,最后因“迄达神宗天听”,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被征调进京,终于有了在皇帝面前展示才华的机会。神宗的紫宸殿上有幅屏风,当时的宫廷画家艾宣画了四只鹤,崔白画了数茎竹,葛守昌画了株海棠,郭熙的任务是添一块陉石。另外三人都画了一个月,郭熙“移时而就”,一会儿就画好了,他内心的得意尽在此四字中。自此,郭熙备受神宗推崇,官至“翰林待诏直长”,也就是画院最高职位。如果官职高还无法体现出郭熙的画在当时多么受欢迎的话,那么读读名满天下的苏东坡称赞他的诗,就可见郭熙的画名之盛了。这首诗叫《郭熙画秋山平远路公为跋尾》,全诗如下:
  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恰似江南送客时,中流回头望云山献。伊川佚老鬓如霜,卧看秋山思洛阳。为君纸尾作行草,炯如嵩洛浮秋光。我从公游如一日,不觉青山映黄发。为画龙门八节滩,待向伊川买泉石。
  不过这苏大学士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一首诗里又是“春山”又是“秋山”,既有“春日”又有“秋晚”,评的到底是“春江晓景”还是“秋山平远”,谁也说不清了,但清楚的是郭熙的画艺名副其实。
  《早春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绢本,淡设色,纵158.3厘米,横108.1厘米,是郭熙的代表作。画的前面巨石圆岗迭叠而上,薄雾淡淡地笼罩在山腰,画的上端两座山头耸立;右一大山头被云雾掩遮一半,当中有一条通向山头而未经开垦的“路”;画的右边中部是乱冈,乱冈当中联及山腰处一片楼观;山腰里有泉水流下直至右角山溪中,伸向山溪的道上有人行走;画的左边是空旷的山壑,中有涧水绕过前面一个大石岗至左下端的溪中;大石岗后面一座木桥通向山中,上亦有行人,下端伸向溪水的道旁停一只小木船,道上有人挑水。画面前、中、后、左、右的山石上皆有高矮粗细不同的树,或直或弯,或立或斜,或倒挂或依壁,树枝尚未放青。画左侧当中的树枝下有款字“早春壬子{1072年)年郭熙画”。右上角有后世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御题。郭熙本人曾观察四季山水,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庄,冬山惨淡而如睡。”这幅《早春图》表现的正是如笑的春山,透着一股微妙的气氛。
  《窠石平远图》是现存郭熙最晚的作品。画面左下方,几块巨大的窠石上长有一组不同的树木;右半幅远处画一堵山峦,轻笼晚霭,前面土坡、巨石,一条弯曲的河流流向右下角;左半幅的几块巨石下部皆浸在水中;最左侧当中有郭熙款字:“窠石平远,元丰戊午(1078)年郭熙画。”此图是用水墨画出深秋清旷之景,比《早春图》更加雄壮劲厚,山石的画法更加圆润。水的画法也较特殊,是用圆润的长线勾出几道水波,在石根周围的水纹似投石击起的波圈,简练清晰。石上的树只有两棵树干较直立,余皆反复曲卷,大多的树皆已落叶,显出秋天萧杀的气象。全图给人以清润秀雅、冲融远旷之感。
  郭熙蒙神宗恩遇近二十年,却在宋哲宗即位后迅速失宠并遭冷落。据邓椿《画继》记载,新皇帝喜好古画,宫中各殿上的郭熙画作因此进了废料库,竟至成为裱褙工匠用来擦桌子的抹布。
  自己的画从红极一时,到沦为抹布,判若霄壤,打击不可谓不大。但就是在这种特殊时刻看出了人与人的不同,郭熙比波提切利淡定多了。其实郭熙进京之时应该也快五十岁了,挫折、坎坷早就经历过了,不像波提切利少年得志,一帆风顺,可一经历大风大浪就立马翻了船。况且要不是郭熙长寿,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的画被当了抹布。知道了,也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虽然在宫中失去了地位,但是郭熙的画还是很受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著名书法家黄山谷于哲宗元祜二年(1087年)三次写诗提到“能作山川远势,白头惟有郭熙。”“郭熙年老眼犹明,便面江山取意成。”“熙今白头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苏辙《书郭熙横卷》诗中也云:“皆言古人不复见,不知北门待诏白发垂冠缨。”年近七十还能笔力不减,如果心情郁闷的话是做不到的。
  郭熙还有一点比波提切利幸运的地方,就是他有个出人头地的儿子——郭思。元丰五年(1082年)郭思进士及第,郭熙十分高兴,立时把自己平生最得意的本事都拿出来作了四壁壁画。其实郭熙虽然贵为翰林待诏,到底出身不正统,只是艺匠,算不上士流,儿子科举出身,龙图阁直学士,算是彻底改换门庭,他的高兴发自内心,于是就笔由心动了。不过郭思的贡献不仅仅是光耀门楣。政和丁酉(1117)年春,时为“提举”的郭思觐见宋微宗,上殿还未站稳,微宗问道:“是郭熙的儿子吗?”并称:“神宗极喜卿父……至今禁中殿阁尽是卿父画,画得全是李成。”微宗的话实有明褒暗贬的意思,言外之意说郭熙的画没有走出李成的桎梏。只是酷爱艺术的微宗对各种绘画风格的包容性明显比他哥哥哲宗强,也给了神宗一个面子,没有把郭熙的画当抹布。但是,既然皇帝发了话,肯定了神宗对郭熙的认可,郭思或许觉得有了为父亲“翻案”的机会。于是,他将父亲昔日的言论、笔记、特别是受神宗恩遇之事迹,编辑付梓,是为《林泉高致》。这个集子在画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其一,郭熙提出山水画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境界,发展了前人的山水画价值论;其二,郭熙总结出山水画取景构图的“三远”法,即“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三远”的构图方法一直被后世的山水画家所沿用。可以说,如果没有郭思,我们今天所能认识到的郭熙也仅仅是一个优秀的宫廷画师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