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来,利比亚战事和日本的地震、海啸与核辐射灾害一样,让人揪心。午夜,看着电视屏幕上随着法、英、美等多国部队的军机、战舰在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和米苏拉塔、班加西等城市投掷与发射的炸弹、巡航导弹爆炸时腾起的烟柱、火光;街头断墙残壁间卷着烟尘呼啸而去的急救车;老人、妇女、儿童惊恐又悲愤的目光……我的心不由得又缩紧了。由于牵挂着利比亚朋友和他们家人的平安,以致难以入睡。
我是2002年4月随对外友协代表团赴利比亚访问和进行学术交流的。那是我第—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访问利比亚。利比亚是地中海流域的文明古国,首都的黎波里和黎巴嫩北部省城的黎波里同名,它们都是公元1世纪,古罗马人在公元前7世纪原腓尼基人组建的相邻的三个城邦的基础上建造的新城,取名同为的黎波里,意即“三座城”。由于它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俗称“东的黎波里”与“西的黎波里”,是当时地中海沿岸赫赫有名的两座姊妹城市,也是地中海东、西辉映的两颗明珠。上世纪80年代,我们在黎巴嫩工作,拜访“东的黎波里”时,就曾期盼着什么时候也能看看“西的黎波里”。90年代初,我们奉调埃及工作时,去利比亚并不困难,因为利比亚东临埃及。但由于自1988年“洛克比空难”以来,利比亚遭国际封锁、制裁,去利比亚各城市的民航班机统统被取消,直至我们离任,也未解禁,失去了去利比亚的机会。所以,对这次有机会去利比亚访问、交流也就格外珍惜。
记得当飞机飞临的黎波里国际机场上空,电视屏上显示室外气温已高达摄氏39度。凭窗俯瞰,全不似想象中的蓝天、碧海、白城、绿树,只见灰蒙蒙的沙丘上,一片片椰枣林、橄榄林,也是灰蒙蒙的。迈出机舱,热浪薰风,扑面而来。原来,北非4月己进入“五旬风”季节,即从南部撒哈拉沙漠刮起的劲风,往往持续50天之久,而我们正巧赶上。想起一周前,途经伊斯坦布尔时,气温只有摄氏8度,冷风细雨中,只限未带御寒衣。而此刻一下子同这样酷热天气“亲密接触”,似乎还缺少思想准备。
利比亚方面对我们到访十分重视,我们刚到机场,便受到政府与民间机构负责人的热情接待。以至在前往的黎波里市区的路上,望着车窗外沙尘中临风摇曳的椰枣树、橄榄树时,忽然想:这刚交4月就刮起的“五旬风”,不正像热情、豪爽的主人,从南部撒哈拉沙漠中匆匆赶来,欢迎我们这些远客吗?
“西的黎波型”位于利比亚西北部,北濒地中海,南邻撒哈拉大沙漠,是碧海、黄沙之间的一片绿洲。公元前7世纪,腓尼基人自地中海东岸来到这里,在这片绿色的海岬上相继建起了组成迦太基东部省份的奥伊阿、拉布奇和塞卜拉泰三个城邦。公元146年罗马帝国占领后,将这三座紧邻的城邦,联合组建起一座像“东的黎波里”那样的新城。最初的三个城邦中,拉布奇与塞卜拉泰都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毁于地震与兵燹之灾,只留下一片废墟供人凭吊……唯有奥伊阿,这座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古城,仍沿用着的黎波里这个古老名称,穿过岁月烟尘,走到今天。
值得指出的是,自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到达北非之后,伊斯兰教和阿拉伯文化得以在这片土地上迅速传播与发展。此后,的黎波里虽然先后被西班牙、土耳其、意大利、英国所统治,它却像“东的黎波里”一样,一直保持着阿拉伯传统属性与风格,是一座富有伊斯兰宗教与文化特色的城市。像“东的黎波里”一样,“西的黎波里”市区规划也分新、旧城区。从市政建设的现代化程度与规模看,似乎比我们熟悉的开罗、大马士革、贝鲁特、安曼等其它阿拉伯国家首都低好几个档次,甚至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与近年飞速发展又处处冒尖的“新贵”卡塔尔、阿联酋的首都多哈、阿布扎比相比,自然相差更远。然而,利比亚人引为自豪的是:他们这些略显“寒酸”的市政大楼、商业街,和一幢幢公寓楼群后面,却没有其它阿拉伯国家首都掩藏在那些现代化高层建筑和豪华宅邸后面,那些破旧、肮脏、噪杂、拥挤的“棚户区”与贫民窟。自1969年卡扎菲领导的“9·1革命”推翻伊德里斯王朝之后,利比亚市政建设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很快。政府依靠丰厚的石油收入,实行免费医疗、教育。并通过私建、公建并举,改善了人民居住条件。我们在的黎波里、胡姆斯、米苏拉塔等城市看到,宽阔、平坦的街道两旁,多是高不过五、六层的政府办公楼、旅馆、商店,和一片片白墙绿门窗的私人宅邸与公寓楼群,实用、整洁、素雅,而绝不张扬、虚浮与奢华,这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然而,由于“洛克比空难”导致的长期封锁、制裁,使利比亚成了国际社会的弃儿。对利比亚国民经济与社会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和人们思想观念上的滞后与闭塞,也是显而易见的。尽管1973年卡扎菲提出“既非资本主义,也非共产主义”的“世界第三理论”和1977年3月发表《人民权力宣言》,宣告利比亚进入“人民直接掌握政权的民众时代”。他宣扬的这种伊斯兰“绿色革命”的理念,和辑录他的“世界第三理论”的“绿皮书”,在利比亚机场、宾馆、商店、公园…几乎随处可见。赴各地访问、交流时,主人也总是热情、主动地为我们介绍利比亚奉行的“世界唯一的人民直接当家做主”的政体,和赠送我们在利比亚几乎人手一册的“绿皮书”。根据卡扎菲倡导的“世界第三理论”,利比亚决定取消各级政府,代之以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人民委员会;同时也取消了各级官员职称,代之以总秘书、秘书。譬如卡扎菲不再称为利比亚总统,而改称利比亚“总人民委员会总秘书处总秘书”;国家政府称作利比亚“总人民委员会秘书处”,各部部长分别称作“对外联络和国际合作秘书”,“计划秘书”,“司法秘书”,“公共安全秘书”等等,“都是伙伴,没有雇员”。连利比亚驻华大使也改称“利比亚驻中国人民办事处人民委员会秘书”。我们在与利比亚人士交流座谈时,往往要在脑子里绕半天弯子,才搞清对方工作部门与职务,担心稍一疏忽会闹笑话。好在对方对此也充分理解,有时我们按通常习惯称对方“省长阁下”、“校长先生”,他们也并不介意。直到访问结束,除了对这种独特并。觉得有些怪异的称呼颇有感慨之外,对于“世界第三理论”,也仅仅是从对方口中听到,或从辑录卡扎菲言论与主张的“绿皮书”里看到的诸如“结党就是叛变”,没有人民大会,就没有民主”,“都是伙伴,没有雇员”,“施舍,基本上是伊斯兰教的社会主义精神的核心”等零碎的概念。然而,与利比亚朋友接触或交流中,却深刻感到他们对打破国际封锁、制裁,摆脱封闭、落后,使利比亚尽快重返国际社会的愿望与期盼是十分强烈的。特别是与各省、市人民会议秘书处秘书(相当于省长、市长)会见时,他们对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各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深圳等沿海特区建设的经验等等都表现出格外的热情,有的甚至当即列出愿与我国开展技术合作开发项目的意向清单。这种希望尽快摆脱国家面临的封闭、落后与孤立困境的急切心情,也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在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和区域一体化急速发展的今天,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高兴地看到,在我们离开利比亚一年之后的2003年,利比亚政府终于宣布对“洛克比空难”承担责任,并对受害者亲属进行了赔偿。随后又宣布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研制与开发,为重返国际社会扫除了障碍。利比亚终于逐渐重返国际社会,由于它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经济建设获得了飞跃发展,同我国经济技术合作项目也取得重大突破……
在利比亚访问的另一个突出感受,是利比亚人民异常珍惜自古以来先辈们代代相传的酷爱独立、自由的光荣传统。利比亚由于丰富的自然资源与独特的战略地位,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地中海与西方列强们争夺的目标。公元1510年7月西班牙舰队攻占的黎波里后,不惜用数十年时间,耗费大量物力、财力,着手加固的黎波里的域防,那浩大的工程遗迹一直保留至今,其中一部分由于外墙被涂成红色,被称作“红堡”,是如今利比亚国家博物馆所在地。公元1551年8月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占领阿尔及利亚后,又乘胜夺取了的黎波里和班加西,并将利比亚北部沿海纳入奥斯曼帝国的辖区。19世纪末,英、法、德、意、俄等新兴资本主义列强趁奥斯曼帝国日益衰败之机,群起瓜分其领地。1911年意大利借口两名商人在利比亚遇害,率先发动意、毒战争^职代了奥斯曼带国,成为利比亚宗主国。意大利殖民者的暴政,激起利比亚各部族人民的激烈反抗,起义烽火此起彼伏,燃遍了全国。其中最著名的是利比亚民族英雄欧麦尔·穆赫塔尔(1862--1931)领导的起义军,以绿山为根据地,与意大利占领军坚持抗争8年之久。尽管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欧麦尔·穆赫塔尔等等起义者的英雄事迹与形象,不但依旧生活在利比亚公开放映的影视节目里,生活在中小学生的教科书中,生活在绿山、马尔格布、米苏拉塔等他们当年用鲜血捍卫过的土地上建起的一座座纪念塔、纪念碑、纪念雕像上,生活在阿卜杜拉·逊尼等利比亚著名诗人的诗歌里:“一旦战Z-#I]集合在雄鹰之下/你会以为那是群熊熊火山/交锋的日子,他们进军/群骑好似洪流,战旗似闪电……”我们与胡姆斯省人民会议秘书处(相当于省政府)领导成员见面时,在座的就有一位当年为保卫胡姆斯城,在马尔格布高地上抗击意大利入侵者的老战士。那天,为迎接我们代表团来访,这位老战士特意穿了一身传统的节日盛装:头缠白色长巾,白色长衫外罩一件藏青色、半截袖无领长衫,戴着一副墨镜,消瘦的下巴上蓄着雪白的胡须,神采奕奕,显得分外端庄。人民会议秘书处秘书(相当于省长)在介绍秘书处领导成员时,首先就介绍他,足见人们对这位老战士的爱戴与尊重。
会见后,马尔格布大学校长舒凯里·阿卜杜·萨拉姆博士特意让我与那位老战士一起合影留念,他向我介绍说,马尔格布原意是“监视地”。它是胡姆斯城西约6公里的一处无名高地,在当年抗击意大利入侵者的日子里,那里成了以海里姆·巴克领导的起义军监视与牵制敌人的制高点。起义军在那片高地上,与人员、装备远远优于自己的意大利入侵者坚持战斗了整整4个月,击退了敌人_次次进攻,并多次在阵地前与敌人展开白刃战。在给意军造成重大伤亡及迟滞了他们战略意图之后,才乘暗夜悄悄撤离了阵地。连意大利人也不得不承认,马尔格布高地的战斗,是他们“在利比亚进行的所有战斗中最激烈、最残酷的一战”。起义军撤出后,又转赴绿山和利比亚其它省份,和那里的起义者们一起,继续抗击意大利入侵者,直到把他们逐出利比亚。2001年为纪念马尔格布高地战役和发扬当年起义军为维护祖国独立、自由,英勇顽强地抗击意大利入侵者的“马尔格布精神”,利比亚决定将他们学校更名为马尔格布大学,并将校址由的黎波里迁至马尔格布高地。如今,“马尔格布精神”已经成为利比亚人民代代传承的精神财富。
使我格外高兴的是,那天舒凯里校长还特意让人找来一部书和一套利比亚1982年发行的24枚双连体的纪念邮票送给我。这部书是《利比亚历史自19世纪末至1969》封面上恰是根据有利比亚国父之称的欧麦尔·穆赫塔尔事迹拍摄的电影《沙漠雄狮》中,欧麦尔-穆赫塔尔率领起义军跃马出征的场面。而那套邮票是专为纪念19世纪初利比亚人民抗击意大利占领军的重大战役而发行的,其中就包括了马尔格布高地战役(当时称作胡姆斯战役)。此外,还有的黎波里战役、班加西战役、艾季达战耶战役……想不到如今这些地方,竟然都遭到以法、英、美为主体的多国联军的轰炸,这怎能不令我们感到遗憾呢?
这些日子,我常与爱人守候在电视机旁,直到夜深。我们不能不为利比亚朋友们担心,希望他们和他们的国家早日走出面临的困境……原本安理会通过在利比亚设立禁飞区的1973号决议,旨在制止利比亚政府军出动空军打击反对派武装殃及平民。安理会通过设立禁飞区的决议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1991年海湾战争后,安理会就曾在伊拉克南、北划定两个禁飞区,由美、英军机巡航,禁止伊拉克一切飞行器飞越,而未划定的空域则不在此列。伊拉克外交部与军方组织外交使团去南、北禁飞区参观时,我们常见美、英巡航军机从头顶飞过。安理会通过1973号决议甫始,利比亚当局立即宣布承认并遵守这一决议。而法、英、美战机与军舰却迫不及待地以“人道救援和保护平民”为借口,发动代号为“奥德赛黎明”的军事行动,对利比亚政府军大打出手,造成无辜平民伤亡。这不能不引起众多国家政府领导人,包括非盟、阿盟等众多国际组织,以及国际舆论的广泛质疑了。虽然美国已将军事行动的指挥权转交北约,但军事行动仍在继续。这不能不令人担忧。利比亚当前的危机,只能通过对话、谈判等和平方式解决。利比亚国家事务,包括卡扎菲的功过是非,是去是留,以及利比亚今后政策走向等等,都应由利比亚人民自己决定。利比亚的主权、独立、统一与领土完整必须得到尊重。索马里、阿富汗、伊拉克……一个个实例都证明任何国家欲将自己的理念,依靠武力强行“移植”到别的、不同信仰与社会制度的国家是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