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里斯的名字对许多读者来讲可能比较陌生,但是,她的小说《茫茫藻海》在西方文学史上却占据了一个独特的地位:它几乎永远改写了英国小说《简·爱》在亿万读者心目中的印象。夏洛特·勃朗蒂的《简·爱》可谓家喻户晓,打动了难以计数的读者,人们无不为孤女简·爱备尝人生辛酸的命运唏嘘不已,也为她最终收获的幸福洒下欣喜的泪水。对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幽禁在阁楼里的疯女人,读者也一定是记忆犹新。这是因为,作者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个酗酒、纵欲、残暴、狡猾、世代遗传的疯子形象:她几乎毁掉简·爱的幸福,还火烧庄园,造成罗切斯特的残疾,她自己也葬身火海,自取灭亡。这个疯女人的形象是那么地广为人知,以致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两位学者——吉尔伯特与古芭,以《阁楼上的疯女人》为题,对19世纪以来的女性作家作品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研究,成就了一部女性主义批评领域的经典之作。
尽管这位疯女人大名鼎鼎,但可以相信,读者中很少有人会对她萌生同情,或产生了解她的欲望。简·里斯的小说——《茫茫藻海》却是以这个疯女人为主人公的,它把疯女人伯莎从阁楼里释放出来,让她讲述自己在西印度群岛的生活以及与罗切斯特结婚前后的故事,因此,小说常被看做《简·爱》的“前传”。
让这个疯女人走出阁楼的是作家简·里斯,一个同伯莎一样出生于西印度群岛、但大半生都在英国颠沛流离、饱尝艰辛的才女。为了更好地洞悉她的作品,我们简要回顾一下简·里斯富有传奇和不乏争议的一生吧。
1990年,简·里斯出生于多米尼加的罗素城,原名艾拉·里斯·威廉姆斯。她的父亲是威尔士裔的医生,母亲是有苏格兰血统的克里奥尔人。里斯16岁时来到英国,与姑母一同生活。她曾在剑桥的珀西学校读书,却因为古怪的英语发音和外来者的身份受到嘲弄。后来,她进入皇家戏剧学院修习表演艺术,在这里,同样,她的老师为纠正她的口音而绞尽脑汁,最终仍未能如愿。在困难面前,里斯并没有听从老师和父母的建议离开英国,而是凭着天生丽质在流动演艺团找到一份合唱演员的工作。
1910年,她刚满20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她开始了漂泊无定的岁月。她先后成为几个有钱男人的情人,她对第一位用情至深,但对方始终不同她结婚,只是偶尔为她提供金钱方面的援助。里斯这种依附男人的生活,曾让她经历堕胎几乎死去的痛苦。为了生计,她做过裸体模特儿,出入于风月场所,饱尝生活艰辛的同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就是在此时,她开始尝试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后来,这段经历几乎原封不动地进入小说《暗夜航行》。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里斯在一个士兵食堂做志愿者工作,由此认识了第一任丈夫,法国记者、歌曲作家让·朗格来。婚后,她随丈夫辗转于欧洲各国,生育一子一女。1924年,经人引荐,她认识了英国现代主义大师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从此,里斯正式步入文坛。福特称赞她对小说形式有“出奇的感悟力”,认为她的外来者身份赋予了作品独特的视角。1927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左岸及其它故事》出版,多数故事描写的就是那些与她经历相似、被歧视、受侮辱的漂泊女子的生活,她们都来自英国的某个殖民地,梦想在英国立足,却不得不依靠某个男人才得以生存,里斯自嘲地称她们和自己一样,像是“靴子世界里的门垫”,是被压迫、被践踏的一群。当时,里斯的丈夫因一笔不合法的生意往来而入狱8个月,里斯与福特陷入了。一段婚外情。
1933年,里斯离婚。1934年,她同编辑莱斯利·提尔顿·史密斯结婚,同年,《暗夜航行》出版。在这部作品里,里斯延续她以往的创作主题,以安娜为主人公,记录了自己10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安娜的漂泊无依,她遭到情人抛弃后的绝望,她经历堕胎的痛苦,她在死亡边缘对西印度群岛一草一木的眷恋,都被刻画得动人心弦。初到英国,安娜天真地以为,英国是安全和强大的象征,能够提供她所期冀的庇护与温暖,但是,生活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英国人却是如此的势利和冷酷。此时她眼中的英国,甚至在她的梦境里,也幻化成一堵阴冷黑暗的高墙,把她这种来自殖民地的女孩儿无情地隔在外面。小说中,里斯的现代主义风格具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感染力,不仅语言简练,而且,意象、象征的大量运用,传神地表达出安娜难以言传的情绪波动与微妙的心理活动,意识流手法的使用已经非常娴熟。但是,这部作品,连同之前的《风姿》(再版时定名为《四重奏》,1928)《离开麦肯齐先生之后》(1930),之后的《早安,午夜》(1939)等,虽然为她带来’了。一定的名气,却未能得到评论界的热评。(20世纪60年代,在里斯重现文坛,并发表《茫茫藻海》后,这些作品才逐渐回归它们应有的地位。)
《早安,午夜》颇值得一提,这次,早前作品里尝尽人间辛酸的女主人公已经年老色衰。萨沙重返巴黎,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里斯主要采用意识流手法,揭开了萨沙对那段最开心、也最荒唐的岁月的回忆:“她必须哭泣,别人才可以尽情地欢笑。”小说尽管弥漫着淡淡的悲伤,却并不悲观,萨沙在巴黎重新建立了与外部世界的连接点,并重拾生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
1939年,里斯随第二任丈夫搬到德文郡居住,随后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1947年,在丈夫去世两年后,她同丈夫的表弟结婚,但这个丈夫有名无实,几乎3[在监狱服刑,直到他1966年去世。从1939年她退居德文郡,一直到1957年,里斯大多生活困窘,默默无闻,她以酒买醉、借酒浇愁,几度精神崩溃,1949年,她还曾因袭击邻居而被短暂拘留,可谓尝尽世间酸楚。
1957年,里斯的境遇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BBC广播电台把她的《早安,午夜》改编成广播剧,演员塞尔玛·瓦兹·迪亚兹寻找小说作者,刚开始,大家都以为里斯早已去世,没想到却在德文郡的乡下偶然发现了她。在一位编辑的鼓励下,里斯重拾文墨,并一发不可收拾,在几近古稀之年,又迎来一个创作高峰,相继出版《他们烧书的日子》(1960)《茫茫藻海》(1966)《老虎更好看》(1968)《我的日子:三个故事》(1975)《女士,睡一觉就过去了》(1976)等。在她的后期作品中,最值得瞩目的就是《茫茫藻海》,一部历时9年的呕心沥血之作。早年在西印度群岛的生活,作为克里奥尔人的后代,她的血泪与辛酸,都得到触目惊心的再现,而她在英国长期生活的经历,又能够帮助她深刻剖析罗切斯特的灵魂。
《茫茫藻海》的故事背景是1830年代刚刚废除奴隶制的牙买加。伯莎原名安托瓦内特,父亲是没落的奴隶主,母亲是克里奥尔人(白人与当地土著的后代)。父亲去世后,年轻漂亮的母亲不善持家,家道日益败落。在充满种族隔阂与仇恨的环境中,小安,托瓦内特过着孤独的生活。土著黑人憎恨奴隶主,称之为“白蟑螂”,而白人也歧视克里奥尔人,叫她“白皮黑鬼”。奴隶制刚刚废除,黑人由过去伪装的温顺与忠诚转变为公开的仇恨与对抗。连她从小的玩伴也对她举起了石头。她家的庄园被黑人_把火烧掉,弟弟被大火吞噬。虽然母亲的精神遭受残酷打击,但她仍凭美貌嫁给富有的梅森先生为妻。安托瓦内特长大后,继父把她嫁给来西印度群岛寻觅财富、素昧平生的英国人罗切斯特。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希望,憧憬着一个稳定而温暖的家。她对丈夫说:“我认识你之前根本就不想活。我总想死了倒干净。等了这么久才算熬到头。”然而,婚后的冷酷现实击破了她的梦想:罗切斯特根本不爱她,在获得了她的财产后,感情上与她渐行渐远。他甚至故意与女奴私通,从精神上折磨她;丈夫还武断地将其改名为伯莎,一个英国化的名字。安托瓦内特陷入绝望,后来被丈夫强行带到英国,来到陌生的异乡,并被囚禁在幽暗冰冷的阁楼。最终,怀着对罗切斯特的仇恨,安托瓦内特点燃了复仇的火焰,在烈火中,她恣意舞蹈着,恍惚中,她依稀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深邃而神秘的茫茫藻海、绚烂的花朵与瑰丽的晚霞……
也许因为“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里斯在自传里这样谈到她创作此小说的初衷:“我一遍遍地读《简·爱》,我肯定,这个角色需要塑造。在夏洛特·勃朗蒂的小说里,这个克里奥尔人对故事情节非常重要,但她尖叫、咆哮、恐怖地大笑,然后攻击所有的人……对我而言,她必须要有过去,还有罗切斯特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冷酷地对待她,为什么他认为伯莎疯了,然后她就理所当然地疯了,为什么她会烧了所有的东西。这样,这个角色才有说服力。”在后来的一次访谈中,她也曾解释,“《简·爱》里的疯妻子一直令我感兴趣。我相信,夏洛特·勃朗蒂一定是对西印度群岛怀有偏见,我对此很气愤。”
简·里斯在《茫茫藻海》里成功地实现了创作初衷,她不仅栩栩如生地重述了安托瓦内特演变为伯莎的过程,而且赋予这个在《简·爱》中“失语”的疯女人以自己的声音,改变了疯女人在殖民主义和男权主义的背景中由罗切斯特代言的“边缘化”命运,而成为熠熠闪光的主角。《茫茫藻海》由此成为女性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研究学者不可小觑的小说文本。除了思想的深度,简·里斯在小说中所采用的技巧也值得关注。她是英国最早使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创作的小说家之一,在小说中她大量穿插意识流来展示安托瓦内特飘忽的思绪,尤其是她在察觉丈夫不爱自己之后那恍惚迷离的心灵世界:另外,小说还采用许多象征与隐喻来传达女主人公难以言传的情感变化。除此之外,丰富的想象力、细腻的笔触、过人的文字驾驭能力,更为小说增添了可欣赏性。可以说,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茫茫藻海》都不逊于《简·爱》。
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一经出版,立即引来好评如潮,当年就获得英国皇家学会奖,次年又摘得w.H.史密斯文学奖。作者里斯在经历20年的沉寂后,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并以80高龄当选为英国皇家文学学会会员。《茫茫藻海》被《时代》杂志列入20世纪最好看的一百部英文小说之中,并在2006年获得“契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这个奖项是英语小说界最具声望的“布克奖”的延伸,“布克奖”只授予本年度最佳小说,而“契尔特纳姆”奖则是颁给某一特定年份(“布克奖”诞生之前的某一年,年份由评委会决定)未引起足够重视的优秀小说,在每年一度的“契尔特纳姆文学节”上宣布获奖结果。
简·里斯在晚年的声名鹊起,扭转了她之前几乎穷困潦倒的命运。也许,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磨难赋予了她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力,让她能更深透地理解安托瓦内特的痛苦与挣扎,苦难成为她不可多得的财富。去世前不久,她在一次访谈中曾质疑,任何小说家,更包括她自己,是否能够得到真正幸福。她说:“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选择幸福,而不是写作……但愿我能够重新再活一次,能够再次选择……”对她而言,写作总是与痛苦相伴的。可以说,她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充分融入了作品,在她所有作品里,读者都能清晰地发现她的影子,那些美丽、轻盈而又脆弱的女性形象,无一不体现着她自己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的足迹。
重返文坛的里斯声誉日隆,1978年,她被授予“英帝国高级勋爵士”爵位。1979年,88岁高龄的里斯在德文郡去世,留下了未完成的自传。这部未竟之作以《请微笑》为题出版后,在《纽约时报》的书评上,得到著名的评论家屈特林夫人——戴安娜·屈特林热情推崇:“除了个别甸子稍显拖沓,里斯小姐的文笔一如既往的清丽而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