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正德画像

2011-12-27 03:08:24赵柏田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刘瑾王阳明皇帝

赵柏田

给正德画像

赵柏田

1

有关正德皇帝纵情享乐、蔑视礼仪规矩的故事,正吏和野史的记载不绝于缕。被这些记录所制造的正德皇帝是一个荒唐而不失有趣的年轻人,一个传统秩序的叛逆者和挑战者,他任用宦官、佞幸和一批年轻军官为他办事,利用体制所赋予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专以捉弄手下那一大帮官员为能事。他是少壮派军官们的领袖,文官们的噩梦。他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他于他的时代是场让人久久缓不过劲来的恐吓。

1505年朱厚照即位之初,宦官刘瑾伙同内臣八人结成了一个号称“八虎”的利益共同体,这些人但知日进鹰犬、歌舞、角抵之戏来迎合朱厚照荒嬉的本性,老皇帝朱祐樘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他的继承人把他遗诏里的一切嘱咐全都抛诸脑后,即位都快两个月了,却还日日耽于享乐。

这年八月,京城下了一场大雨。这场雨经久不歇,没有排水系统的都城数处内涝。华盖殿大学士刘健趁机告诫皇帝说,这都是因为没有认真落实先帝遗命,致使遗诏成为一纸空文,所以阴阳不调,天象示警,陛下辜负了四海之望,也辜负了先帝期望,难怪上天震怒了。

朱厚照收敛了一阵子后又放任如故。宫中内侍越来越多,内府各监局任职最多的竟超过百人。提供后勤保障的光禄寺每日的供给都增加了数倍,还是不敷于用。

正德元年(1506年)十月,皇帝大婚。这是一场豪奢的婚礼。操办婚礼大典的是礼部,一切用度悉由户部开支。户部的账册上记录送银三十万两,但实际耗费高达金八千五百二十余量,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余两(《明武宗实录》卷十八)。婚礼如此隆重,并不说明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多么挚笃,而只是因为他性喜铺张,一切都要操办得兴兴头头的才开心。事实上,婚后不久朱厚照就很少与皇后住在一起了,他更喜欢的是在太监们的陪伴下在皇城里到处游乐,骑马、射箭、歌舞、角牴、斗鸡、掷骰子,每一样都对这个大孩子有着持久的吸引力。

婚后第二年,皇帝开始于西华门别构禁苑,建造宫殿,使一间间相互勾连的密室如同历史上最为荒淫的君王隋炀帝所设计的“迷楼”一般,极尽幽深曲折之能事。他把这片建筑名之为豹房,专门用来养藏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美女。

尽管朱厚照执政时代的年号“正德”取自于典籍中记载的上古时代的圣王禹所行善政“正德,利用,厚生……”,但从心底里他极端藐视父亲为他树立的儒家理想主义的那套东西,对父亲倚之为臂膀的文官们也是随心所欲地退黜。

刘健和武英殿大学士谢迁等决定合外廷九卿诸大臣的力量除掉刘瑾一伙,宫中另一派内侍之首王岳也答应借势发力。

弹劾“八虎”的奏疏由文章高手、户部郎中李梦阳起草。呈送于朱厚照跟前的这封弹劾对刘瑾等八个宦官的罪状作了大量罗列,其中诸多场景和细节令朱厚照看了也是面红心跳。“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蝶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大臣们接着指出(李梦阳只是踏实地传达了他们的意图),这些无耻小人之所以不思皇天眷命只知蛊惑皇上,并不是他们有多么爱你敬你,而全是为了他们那个小集团的利益。祖宗大业皆系在陛下一身,万一游宴过度伤了心神,起居失节,把那些人碾成肉末也于事无补了。

这文章做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朱厚照读完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哭了起来,连吃饭都没了心思。也不知他是后悔而哭,还是被预言里的那些可怕后果吓哭了。他派了司礼太监陈宽、李荣、王岳三人至内阁和大学士们商讨处置办法。开始,商议的结果是把刘瑾等人赶到南京,刘健、谢迁等人认为处置过轻,坚决主张诛杀。继刘大复为兵部尚书的许进劝刘健等适可而止,过于操切怕有变。中官李荣也透露皇帝的本意是对刘瑾等八人稍作惩处,还是给皇帝留点面子,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但刘健一句也听不进去,他鼓励文官们说,只要坚持下去皇帝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与诸大臣相约,明日早朝一起伏阙面争,就算刘瑾这伙人头颈上裹着铁皮,也要把他们的脑袋给砍下来。

被安插到吏部任主官的焦芳派人向刘瑾火速驰报了大臣们议决的意见。接到这一消息,刘瑾脖根后一根根发寒,连夜和马永成等八人跑到乾清宫围跪着皇帝哭泣。刘瑾更是叩首如捣蒜,哀告说,要是皇上不救我们,奴才们明天就要剁碎了喂狗去吃了。观察到皇帝脸色稍缓,他借机挑拨皇帝和外廷文官们的关系来自救,称这一切都是司礼监太监王岳从中作祟,诬告王岳勾结外廷官员,试图达到挟持天子的目的。这话一下子击中了朱厚照的软肋,能不能控制外廷、文官们会不会爬到自己头上来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好像有些醒悟过来为什么大学士们这么不肯放过“八虎”了。“八虎”是什么?他们是皇帝身边的工作人员,是亲信、耳目、臂膀,剪去了这些耳目和臂膀,他们的阴谋不就可以得逞了吗?他连夜下令逮捕司礼监大监王岳迁送南京,命刘瑾掌司礼监,马永成掌东厂,恢复西厂建制,由谷大用掌管。

刘健、谢迁见事已至此,向皇帝递交了退休报告。刘健还跑到祖庙大哭一场,为未能把朱厚照教育成一个有道有君深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先帝。对两位大学士的请辞报告如何答复,按惯例都要经司礼监批红。刘瑾接到这两份请辞报告,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就打发他们回老家去了。此前几日,前司礼监太监王岳在迁送南京的途中,已被刘瑾派人于半途劫杀。

刘、谢一走,刘瑾即提议焦芳任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办事。不久又引私党刘宇、曹元等矫旨入阁。旧阁臣中,惟有李东阳一人留任。李东阳名义上为首辅,却常受焦芳这些人的摆弄,虽多方弥缝,也不过是顶一个修补匠的角色。

前顾命大臣刘健、谢迁离开京城前,曾为同僚的李东阳为他们饯行,席间,李东阳数度呜咽出声,刘健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当初你多说一句话,你也要和我们一同回老家了。对李东阳在“倒刘”行动中的表现,誉之者说他忍辱负重保全善类,诟之者说他委蛇避祸、保全禄位,全无大臣的原则和操守,嘲之为“伴食”、“恋栈”,李以内阁重臣兼文坛领袖向来爱惜羽毛,至此竟至名节蒙尘,个中滋味也是甘苦自知。

2

事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宦官集团已然控制了帝国的军政大权,本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反成了他们的附庸。以至内阁秉笔票拟都要事先探明刘瑾意图,凡事关重大还要先送到刘瑾处请明,然后下笔。到后来,刘瑾竟把批答章奏这样的朝廷要务都放到了自己的私宅里进行。各府部衙门的官员禀报公事,自科道部属以下都要在刘府前长跪,大小官员不管你是奉命出外还是调任回京,朝见结束后就要到刘瑾那里拜会。

这种种情形,就如同一个多世纪后明朝制度最为有力的批评家黄宗羲所指出的,“宰相六部,为阉宦奉行专员而已”在他看来,这些国家重臣担着一个行宰相之实的名义,说白了不过了一群“宫奴”。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黄宗羲认为根本性的问题还是出在制度层面上:内阁和中央六部,从理论上说应该执朝政之总纲,“而本章之批答,称有口传,后有票拟”;再有“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所以黄宗羲说有明一代宦官把持朝政是“格局已定,牵挽相维”,究其根本,在于人主之“多欲”。

文官们开始反击了。但这反击的力量是那么弱小。这次站出来的是戴铣、李光瀚等留都南京的六个科道官。他们连章奏留刘、谢两个顾命大臣。宦党对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反对党的处置是一律“廷杖除名”,即派缇骑逮到京城,杖责一顿后开除公职。有个别官员上疏试图营救他们,也都遭受了同样的屈辱。其中有一个叫蒋钦的南京御史,和戴铣等人同日被捕,出狱甫三天,就上疏弹劾刘瑾,疏中说,请皇帝急诛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奏疏递上去后,再杖三十,下狱。当他在狱中恢复了知觉,第一件事就是继续上疏请诛刘瑾,且言辞更为激切,说陛下不杀此贼就先杀臣,使臣得以与历史上的龙逢、比干等忠臣同游地下,因为与刘瑾这样的奸贼并生于世这在是最大的耻辱。答复他的又是廷杖三十。不几日,蒋钦终因伤势过重在狱中死去。

《明史》有关蒋钦的传记把他抱着必死之心起草奏疏的情状写得如同一篇聊斋故事。传记中说,当某个夜晚刘钦伏案起草时,灯下悉悉嗦嗦的似有鬼声。蒋钦想,这可能是哪位先人的灵魂深夜造访,让自己停止上奏,以免罹祸吧。因此他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说,如果是先人,就请言一声吧。不一会,从墙壁中间传出一个凄怆的声音,说,既然你已决定捐躯,那就切不可再有私心杂念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如果你缄默着不发一言,那才真的会让先人蒙羞了,这才是更大的不孝。于是蒋钦坐下继续奋笔,说,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于是墙壁中间的那个声音消失了。

不甘缄默的官员中,还有一位后来成为十六世纪中国最伟大思想家的时任兵部武选司主事的王守仁。

自从1499年春天的一次会试中进士及第后,王守仁一直辗转于六部中的工部、刑部、兵部等多个部门,担任的都是观政、主事等低级官职(任刑部主事时他有过一次任山东省乡试副主考的经历),论品秩从没有超过从六品。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京官渴望着建功立业,并对时局有着异乎常人的见解。当戴铣等几个言官从南方逮至京城时,道义的冲动使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向皇帝递交了一份奏折,试图救下这些正直的官员,再不济也要争取减轻对他们的处罚。他在奏折里开篇名义地说,“君仁臣直”,戴铣等六人以言获罪,想必是触犯了皇上,但他们身为言官,对朝政提出批评意见本就是职责所系,所以,其言如善,自应嘉纳,即便说错了或者说得不完全对,皇上也应该包涵他们,以开忠谏之路。现在却派锦衣卫把押解赴京,在皇上或许只是稍示惩创,不是有意要拒绝一切不同意见,但群臣由此产生疑惧心理,如果再有关乎国家安危、不合祖宗体统的事情出现,皇上哪里还能听到那么恳切的谏议?这将是多么让人遗憾的事啊,陛下想想这后果,难道不寒心吗?他请求皇帝追收前旨,恢复戴铣等人名誉和职务。

等待他的结果,是在正德二年三月和前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林瀚、都御史张敷华、郎中李梦阳等五十三名文官一起被列为“奸党”,在金水桥南宣戒群臣,“榜示朝堂”。在责打四十大棒后他被关进锦衣卫诏狱,并在短暂的关押后勒令离开京城,前往贵州省修文县龙场驿当一名驿丞。

此番在抑郁屈辱中仓皇出京,日后,他要掀起一场席卷整个时代的思想风暴。

刘瑾像受伤的老虎一样开始反噬。刘、谢已去,不足为患,他首先拿来开刀的是户部尚书韩文。他使人诬告内库有假钞输入,把韩文诏降一级勒令致仕。给事中徐昂上疏抗辨,被指斥为结党相护,不仅徐昂被除名,韩文也被剥夺一切职务。史传韩文出都时,身无余资,只骑一羸弱老骡,一路都是寻鸡毛小店宿夜,历尽困苦才回到家中。韩文的下属、草拟倒刘奏疏的户部郎中李梦阳也在清洗之列,先是贬为山西布政司,未及上任就勒令致仕,不久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下狱。

刘瑾做得最为张狂的一件事,乃是在正德三年六月把三百多名文官集体下了锦衣卫诏狱。事情的起因,是这月二十六日的午朝后,有锦衣卫校尉在御道上发现了一封公布刘瑾罪状的匿名信,喝问群臣,没有一个人承认,于是刘瑾矫旨让官员们全都跪在奉天门下。京城六月骄阳似火,地面温度近摄氏四十度,到天色向晚,已有三人因体力不支倒地,施救不及身亡。刘瑾见无人出来承担责任,便命校尉把文官们全都关进了诏狱。幸有李东阳等力救,厂卫特务也查实了匿名信是内廷同类倾轧,这些官员才于第二日放归。

前大学士刘健、谢迁在致仕三年多后继续遭受打击,被削藉为民。紧随其后,不听话的大学士王鏊也被罢斥,代之以与宦官集团交好的刘宇。刘宇本是一介武夫,由焦芳介绍结交刘瑾后,由宣大总督升任左都御史,此人出手阔绰,第一次拜谒刘瑾以万金为礼,刘瑾那时候收受贿赂最多不过数百金,面对这笔巨大财富不由得大喜,说“刘先生何厚我!”竟马上升任他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傅,不久,进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前兵部尚书刘大复的遭遇更令朝士扼腕叹息。几年前,刘大复还在兵部尚书任上时,曾处理地过广西的一桩地司争斗事件。当时,思州、思恩的两个土司岑猛和岑睿相互仇杀,闹得不可开交,边务向属兵部管辖,在刘大复的干预下,岑睿被杀,岑猛迁置福建,并在这两个地区改土归流。几年后,岑猛贿赂刘瑾以图求复故地,为把案子翻过来,刘瑾指控刘大复当年处理这桩事件时举措失当以致酿成激变,罪当论死。后在内阁和都察院的一致反对下,刘大复改充军广西。焦芳为趋奉刘瑾,提出广西离刘的老家湖北华容太近,不能太便宜他,于是再改为充军肃州。刘大复时年已七十有三,耄耋老臣,徒步荷戈,蹒跚着前往大明门下叩首而去,观者无不叹息泣下。

在其他内侍看来,身为“八虎”之首的刘瑾理当成为他们共同利益的代言人,使得内廷在与外廷官员的抗衡中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当初也正是出于这一目的,他们才合力把刘瑾推到了前台。但不久他们就见识了此人脸一阔就变的秉性,手中权柄不容他人染指不说,还处处故意刁难、排挤。这样,阉宦内部渐渐生隙。刘瑾想把同样见宠于皇帝的张永赶到南京去,两人甚至当着朱厚照的面大打出手。皇帝命谷大用居间调解,酒席上看上去两人是握手言和了,背地里却连吃了对方的心思都有。正德五年四月,封地在宁夏的安化王以讨伐刘瑾为名起兵叛乱,实是以为皇帝惑于阉宦致使朝政靡烂不可收拾,想效法成祖取而代之。刘瑾想讨得这份公差,未能如愿,朝廷派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军务、太监张永为监军前往处理此事。大军行前,朱厚照身着戎装亲自送至东华门,对杨一清、张永勉励有加,对张永更是关怀备至。刘瑾极为忌恨却又无奈何。

杨一清知张永与刘瑾有隙,有意织纳,两人关系至为融洽。行至宁夏,杨一清说,安化王不足为患,这一小股叛乱很快就可平息,令人担心的是国家有内患。于是连席画掌,张永对杨一清掌心所写“瑾”字半晌不语,面有难色。杨一清开导说此番平叛皇帝让你监军,正可见出对你的信任,功成奏捷,以发瑾奸,皇帝必然会杀了刘瑾。张永也是欲除刘瑾而后快,乐得有此援手。八月十五日,杨、张率大军回京报捷献俘,皇帝大摆筵席劳军,张永趁着夜间密奏刘瑾反状,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拿出了安化王声讨刘瑾的檄文。皇帝酒醒大半,俯首对着张永耳边说:“奴负我。”于是连夜下令逮捕刘瑾。

到了这个时候朱厚照还不想杀了这个从东宫起就服侍自己的老奴,只打算把他安置到凤阳闲住。但当他看到锦衣卫校尉抄灭其家时收缴上来的数百万金银及无数珠玉宝玩、衮衣玉带甲仗弓弩等到违禁物品,尤其是从刘瑾经常拿在手中把玩的一柄扇子里搜出两把锋利的匕首,他这才杀机萌动,盛怒中的他说:“奴果反。”

3

刘瑾的倒台起因于宦官集团的内讧,内外廷的对立和冲突并没有得到制度性的调整,监督机制依然形同虚设,或许在朱厚照看来,这种对立和冲突并不是他执政的这些年才有的,他不愿也不会站在文官集团利益的立场上去终止这种状态。这使得在以后一个较长时段里,这种结构性的弊病将长期存在,并成为明朝政治最终走向败亡的隐患。况且,以朱厚照好冒险、易冲动、欲望蓬勃、富于想像力的个性和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他才不想落入大学士们为他预设的人生道路去做一个守成之君呢。相反地,他更乐意做的是以一种几乎是恶作剧式的心理,干出一些让朝臣们目瞪口呆的事来。

他爱着戎装,喜欢举行军事行动,身边亲信的也多是一些年轻的军官,他把自己弄得像个军政府的首脑,不肯放手让内阁或外廷的办事机构施为,这与礼仪以及他的官员们期望他实行的官僚政治的准则无疑是不相容的。而他的好色与酗酒,也被认为与皇帝的身份不相称的,不时受到以维护道统自居的文官们的谴责。

在本朝,朱这个姓氏乃是尊崇无比的国姓,朱厚照却动不动就拿来赏赐给别人,只要他喜欢的,管他是宦官、奴卒还是俘虏,都收为义子,赐姓为朱。最多的一次,他赐予一百二十七个义子国姓。其中有一个叫钱宁的,原本是宫中某太监的家奴,在刘瑾时代通过宦官势力的提携当上了锦衣卫百户的小官,自从被赐予国姓,成为皇帝的亲信和玩伴,很快平步青云升为左都督,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卫诏狱的负责人,每出行拜客,名刺上赫然写的是皇庶子。1512年,钱宁主持了豹房的扩建工程,使这一皇家游乐场所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二百多间,加设了精舍、猎房等新设施,工部于这年底递交的一份报告为庞大的经费支出叫苦连天:豹房之造,迄今五年,所费白金二十四万余两,今又增修房屋二百余间,国乏民贫,何以为继?

一时间,倡优、乐工、喇嘛、术士种种奇出怪样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汇集豹房,日日笙歌燕舞。豹房实际上已经成了皇帝的第二朝廷。他已经很少回乾清宫了,喝醉了就拿钱宁当枕头在豹房过夜。他微服出行的嗜好多年没有消退,出了皇城一切游乐项目自有钱宁给安排妥当。后来,一个叫江彬的青年军官经钱宁介绍留在了皇帝身边,去教坊司找乐这样的事就改由江彬操办了。乔装打扮的正德皇帝和同样更换了衣饰的内侍、校尉们,趁着夜色在京城大街上快马驰骋,想喝酒了或者想找女人了就随便找一个大户人家闯将进去,恣意而为。《明武宗外纪》上这样记载:“每见高屋大房即驰入,或索饮,或搜其妇女,居民苦之。”

据说江彬长得体格魁伟,尤其擅长马上骑射等功夫。此人本为大同游击将军,在调防到京畿时参加了几场平息小股叛乱的战斗。江彬其人大胆、机敏,在战场上更是勇猛无比。在某场遭遇战中他曾身中三箭,其中一处贯通伤,箭簇自腮帮入耳根出,观者无不心惊,江彬却没事一般拔下箭杆继续厮杀。其人骁勇如此,正好与皇帝天性中尚武、喜好冒险的一面一拍却合。在经过必要的审查考察后,江彬和另一位宣府边将许泰被留了下来,充任皇帝贴身侍卫,他最新得到的官职是都指挥佥事。很快,江彬就与朱厚照形影不离,出入豹房同卧同起了。

皇帝之所以选择江彬这样英勇善战的军官为侍从,其中一个目的是要让他们协助他在皇城里练兵。尽管在这之前,皇帝也曾主持过京军小范围的操练,但若论操练之正规、甲仗之齐整则远逊于专门的军官们。江彬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以一个游击骤获圣宠,早先把他引见给皇帝的钱宁早就不高兴了,钱宁不能容已,他担心迟早总有一天会对自己动手,有一支自己直接可以指挥的武装力量,也可备不测之需。于是他以边镇将士骁悍善战、战斗力远在京军之上为由,数义鼓惑皇帝调边军入京,以备操练。虽有李东阳等人提出反对,但圣意已决,江彬的建议还是得到了批准,不久敕谕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军入卫京师。

当演练部队的将士们以整肃的军容列队于皇城内的校场时,那威武飒爽的场面怎不让朱厚照心花怒放。士兵们铠甲鲜明,上方一律饰以表明特殊身份的黄色围巾,将官们簇新的遮阳帽上则插着笔挺的天鹅翎毛。操练时,士兵们被拨两营,一营由江彬指挥,系从边军中挑选精壮之士组成,皇帝亲率宦官中善于骑射者为一营,号为中军。皇帝穿着和江彬几乎差不多模样的盔甲,又骑着同色的战马,在演习场上不仔细看几乎很难区分开来。只要皇帝高兴操练可以不分晨夕地进行,当其时也,甲光映照宫苑,士兵们的呼噪声在九门上空久久回旋。文官们惯读诗书,总以刀兵为不祥之器,平时避之惟恐不及,今以大内之重地竟上演如此一幕,皆以为荒唐莫过于此。但这一演习乃出于皇帝亲为,他们也都噤声不言了。

尽管皇帝偶尔也临朝,或出于对文臣们的安慰出席一两回经筵,但他更大的兴趣还是在皇城中进行这些军事游戏,或者在御花园里打猎。1514年9月,皇帝在一次狩猎中被一只老虎扑伤,幸亏江彬及时施以援手才幸免于难,这使得他不得不休息了一个多月。有个官员上疏劝他多保重身体,当即被贬到远离北京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上。朱厚照对文官们的憎厌与日俱增,这些人明着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其真正目的还是要把你拉回到他们设计的君王的模板上来,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心口不一。

如果不是大臣们坚决反对,朱厚照真的会把紫禁城里所有的宫殿都换成巨大的帐蓬。如此蓬勃的想像力即便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艺术家也望尘莫及。这些搭建在宫殿庭院边上的帐篷,有一些被用来存放在紫禁城中进行的战斗演习的火药。正德九年正月,作为新年庆典的节目之一,朝廷拟在元宵节举办一次大型灯节,为此宫中早在年前就派出中官去全国各地采购装饰精巧的花灯,这些花费大量款项购置的花灯被悬挂在宫殿的庭院中。而封地在南昌的宁王朱宸濠为了博得皇帝的好感(此人有一个秘不示人的野心是让儿子入嗣大统,为此不惜花费重金贿赂了皇帝身边的钱宁等人),特地派侍者上京安装了一批式样非常新颖的花灯。这些花灯不像寻常那种是悬挂起来的,它们直接被固定在了房屋和回廊的大梁和圆柱上。皇帝命令把这批花灯都安装到他的寝宫。当夜幕渐启,宫中一片火树银花,尤其是乾清宫前的庭院,更是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情景几让人疑以为置身天上仙阙。然而就在灯节开张的元宵那天晚上,帐蓬中的火药不慎爆炸,蔓延到了朝觐大殿和皇帝的寝宫。大火持续了整整一夜,包括乾清宫在内的数座宫殿化为灰烬。当火势大起来时,皇帝已经在一大帮内侍和簇拥下安全地撤到了豹房。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伤心的样子,相反,他像一个过节的孩子一样兴高采烈,看着几乎映红半个天空的火光,他以一种乐不可支的语气对身边的人说:“此是一棚大烟火也。”这场火后大约八个月,他命令陕西的镇守太监购置按照他的详细说明而制造的162顶帐篷的帐篷宫殿。这些帐篷于1515年晚期送到北京。这些帐篷组成了一个宫殿区,有全套的大门、居住区、庭院、厨房、马厩和厕所,最初设置在紫禁城内,后来皇帝每次巡幸时也开始利用它们。

4

时日一久,这种在皇城之内的过家家式的战争游戏已逗引不起朱厚照多大的兴趣。江彬也有让皇帝疏远钱宁、挟帝自重声威的意图,数次撺掇他出关游猎。自1517年秋天起,江彬开始导诱皇帝走出紫禁城,先是京城郊外,不久就由昌平而居庸关,走得越来越远了。朱厚照喜着戎装,当他和江彬并骑而行,穿着同样的铠胄,远远望去几不可辨。当这一队人马来到居庸关下时,一个叫张钦的巡关御史坚决阻止了皇帝的冒失行动,皇帝表面上应允了,但不几日后的一个夜晚,他还是越过了这个关隘继续北上。为了防止文臣追谏,皇帝撤销了这个巡关御史的职务,代之以宦官谷大用,并下令不许任何一个文官出关。此后的几个月,北京的臣僚几乎和皇帝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络。送信的专使送去极多的奏本,但只带回极少的御批,大多都让江彬中途拦截了。

江彬建议皇帝巡幸宣府。他告诉皇帝,宣府有比北京多得多的乐师和标致女人。而且,他在那里能够看到真实的边境的小规模战斗,比起皇城中的模拟战要让人激动得多。对皇帝来说,性这种极端的体验乃是最迷人、最有魔力的东西之一,身上咆哮的肾上腺素使他一次次地游走于禁忌与危险的边缘而乐此不疲。而借机可以亲临战事,则更让这个年轻人血脉贲张。有此两者,皇帝怎不欣然前往。江彬早在宣府建好了镇国府第,把京城豹房的珍玩、美女提前带到了这里。但这还是满足不了皇帝层出不穷的嗜好,一到夜间,这个精力过人的年轻人就乔装打扮成富商、阔少或者强盗的模样,带着一大帮侍卫强行闯入民家,看到有中意的女人就裹挟着呼啸而去,或者立马就成其好事。皇帝还喜欢独自行动,当他撒马飞奔时,侍从们总是被扔得远远的,好半天才可以跟上他。没有了喋喋不休的臣僚成天盯着,这纵情快意的日子实在把皇帝乐坏了,直把宣府作“家里”了。

然而以一国之君轻入边地毕竟是极具冒险性的。自景泰五年也先杀元主脱脱不花,阿拉知院又杀了也先后,瓦喇部落已一蹶不振,但随之而起的鞑靼部落声势更壮,入窥中原之心也更盛。当朱厚照带着一批军官、内侍在宣府、大同恣意玩乐时,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率领的一支五万人的骑兵部队在阳和围住了本朝的一营官兵,并且抢掠了应州。皇帝亲自指挥了边关守将对敌作战,解了那一营官兵的围,取得了斩敌十六名的成绩,不过己方付出的代价是折失了六百余人。但这在本朝历史上已足够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比之被瓦喇军俘虏的祖父朱祈镇,朱厚照在战场上的表现已足够称得上英勇,据事后皇帝的某次谈话披露,在战场上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并亲手搏杀了一名蒙古骑兵。当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进京城时,满朝文武都为捷报后面的署名“威武大将军朱寿”疑窦丛生。他们搞不清这个威武大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后来才知道,那是皇帝给自己封的一个官职,他所经行的地方,也都称作了“军门”。

皇帝车驾于1518年正月回到京城。京城文武官员事先接到通知,迎驾时须穿上新制的朝服增加喜庆的气氛。为此宫中内务库的太监从仓库里取出了大量绸缎布匹,按官员的品级高低发给。满朝文武忙于在皇帝返京前把新朝服赶制完成,竟忘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做,他们竟没有排定迎驾的仪式并进行一次预演。如果追究责任的话,那应该是礼部的失职行为,内阁也难逃其咎。但皇帝的不在场使得这样的指责和追究变得毫无意义,言官们谁也不想浪费口水来做这样的文章。这日傍晚时分,当朱厚照出现在他的朝臣们面前时,这些可怜的大臣们已在雨雪中苦苦等待了整整一天。整个迎驾过程嘈杂凌乱几无章法可言,但朱厚照似乎毫不为忤,要么他是累了,要么他还有更重要、更吸引他的事要去做。在悬挂着写有颂扬皇帝功勋的巨幅布幔的城门下,朱厚照下马接过内阁大学士代表百官奉上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令侍卫们打着火把在前面开道,送他回豹房休息。又冷又饿的官员们狼狈地站在城门下,他们还得在泥泞的街头跋涉大半夜才能回到自己家中。

官员、仪仗队、负责安全的京城卫戍部队将士,这么多人聚集一处,再加又是夜晚又是雨雪,要安全把他们疏散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有官员难耐饥冷拔腿想跑,马上被同僚制止了,只得回到队列中迟缓、有序地移动脚步。文武官员们应该对两年前发生在散朝后的一次踩蹋事件还记忆犹新。那天是举行新年朝贺的日子,官员们也是苦等了一天,皇帝才在御座上出现。等到朝贺仪式结束,天色已暗,百官们还都饿着肚子。散朝的号令一下,上千官员竟奔赴家,前仆后踬,相互蹂践,有一个武臣奔走不及竟被踩踏而死。出得午门,只听得下级找上级的、儿子喊父亲的、奴仆寻主人的叫成一片,喧闹得有如菜市场一般。挤出来的官员们不是失笏丢簪,就是朝服被撕裂,一见面就以能活着出来相互庆贺,前事不远,今日可鉴,虽然冻馁难忍,大家还是秩序井然地在城门下疏散了开来。

为了纪念对鞑靼作战的胜利,皇帝命令把缴获的一些武器专门陈列,还专门制作了纪念银牌。但翰林院的官员们集体拒绝上表致贺,科道官员甚至有人自劾阻谏不力请求辞职。他们还泼冷水说,这次对鞑靼作战师出轻率,皇帝能安然回来已是侥幸万分,至于我方是否获胜的一方实在大可置疑,因为战报上明明写着,蒙古兵仅十六人被杀,而我方将士死五十二人,重伤达五百六十三人,尽管不能仅凭参战双方折损人马多少为胜败评判标准,但这比例也实在是太悬殊了一点。

也许是宣府之行的声色犬马、惊险刺激给皇帝留下了过于美好的记忆,相较之下,宫中的日子实如死水一潭。既然身为皇帝,何郁郁居大内为廷臣所制?时日一久,朱厚照又生出了外出巡幸的念头。这一次江彬建议去大同。但扫兴的是他前脚刚离开京城,就传来了太皇太上去世的消息,他不得不还京发丧。朱厚照回京主持了葬礼,又往昌平县祭陵,同时捎带着在周边的黄花、密云巡幸一番,这一短途旅行的收获是江彬为他物色到了数百良家女子,这些女子像牲口一样被分装在皇帝车驾后面的数十辆大车里。不知皇帝是怎样看待这些长在乡野的女子的,是嗡嗡叫着蜜蜂还是狂乱的鹦鹉,他只是不知疲倦地收藏她们,他成了他那个时代最大的妇女收藏家。

当皇帝的车队再次向着西北边境进发时,朝臣们接到了一道奇怪的诏书,诏书称“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这一严重不合礼制的诏书是大学士们禁不住他的高压发出的。同时被封威武副将军的是皇帝的亲密玩伴和战友江彬。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敕旨在随后几个月里送到,皇帝封自己为镇国公,岁支俸米五千石。这样,官员们不无惶恐又啼笑皆非地看到,皇帝成了由他自己亲自任命的职位最高的文官和将军。

冬日的西部边疆,大风雪时常肆虐,朱厚照却一路精神焕发,他坚持不坐舒适的乘舆,始终手执武器端乘坐马,全然不顾跟从者们步履踉跄、瑟缩委顿。这第二次北行由于鞑靼方面刻意避免正面冲突,连小规模的战事都没有发生,这使得名义上的御驾北巡成了一场带有狂欢色彩的声色之旅。先是由大同渡黄河,次榆林,至绥德,在这里皇帝把一个总兵官尚待字闺中的女儿纳为了妃子。随后车驾发西安,经短暂停留后直指太原,在民间大征女乐师以充实豹房,还把晋王府一个乐工的妻子强占己有。凡车驾所至,近侍们先打前站,四处抢掠良家女子,不装满数十车不会止手,以至车驾所经过的地方就像大水冲过一样,缙绅百姓全都逃得干干净净。某日,皇帝巡幸一个总兵官的府第,想把他的一个宠妾带走,这个总兵官流露出不太情愿的样子,皇帝当即罢了他的官,后经人指点,总兵官把自己的爱妾进献给了皇帝,遂得以官复原职,并得到了一幢大房子的奖赏,大喜过望的总兵官又进美女四人谢恩。到年底,皇帝再次来到给他留下美好记忆的宣府。一路陪驾有功的江彬被命提督十二团营,并执掌东厂。

这一次朱厚照在外整整晃悠了大半个年头,到得回京,已过了1519年旧历新年。这几个月间,廷臣抗议他擅离京城外出巡幸的奏疏已积了厚厚一摞。他们不解的是,身为皇帝之尊,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这样喜欢把自己降格为一介武夫?他如此出格的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由于皇帝一意孤行,把他们视作天经地义的价值观念和种种戒律肆意践踏,他们普遍感到惶惑和悲哀。有大学士质问说,陛下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自我降级为公爵,如果追封三代,岂非要使先皇三代同样地降级?对这样的谏劝与抗议,皇帝总是习惯地不予以理睬。没多久,他又手敕谕吏部:“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又给自己升了一级官。

但当回京没多久的朱厚照作出以“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的名义到南方各省巡视的决定时,他所遭到阻谏的激烈程度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文官们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这年初春,他给礼部和工部颁发了两道上谕。给礼部的谕旨称,“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今往两畿、山东祀神祈福”,给工部的一道命令是让他们急修黄马快船备用。祀神祈福云云,不过是他南巡的一个借口,朝臣们早就看出来了,皇帝的屁股又坐不住了。兵部郎中黄巩上疏切陈:自陛下即位以来,纪纲法度一坏于刘瑾,再坏于佞幸,又再坏于边帅,可说是一坏再坏荡然无余了,乱本已生,祸变将起,他建议从六个亟需解决的方面着手,未雨绸缪,以保障国家安全。黄巩凯切陈奏的这六条在朱厚照听来不过是老调重弹:一崇正学,二通言路,三正名号,四戒游幸,五去小人,六建储贰。此疏经给事中办公室抄写马上流传了开来,礼部、吏部、刑部、兵部的中下级官员十人、几十人一批地联名诤谏劝阻。本来只是一个单纯的谏阻行为,这时升格成为了对皇帝施政的一次火药味浓烈的全面声讨和批判。尽管从成宪来说皇帝应该坐镇全国中枢,足迹不应常出都城,但以九五之尊想要巡幸国境内的任何一处也不算是太出格的事,文官们怨气的喷发如此集中、如此迅疾,着实令人吃惊,这只能解释为他们实在是压抑得太久了,他们逮住了这一机会是在一抒胸中愤懑和不满。

翰林院修撰舒芬在邀集七个同僚共同署名的上疏中,把皇帝一次次巡幸与古代帝王的巡狩作了个比较。他认为古代帝王巡狩的目的在于保境安民,一路都是访老问苦,黜陟幽明,是体察民情的重要手段,而今上之出,渔猎女色,侈心为乐,实不可一概而论。他描述这些年皇帝巡幸西北诸镇的情状,“四民告病,哀痛之声,上彻苍昊,传播四方,人心震动”,以至百姓一听圣驾将至就作鸟惊兽散。且圣驾出行,开支无度,民间已不胜其烦,万一有不逞之徒乘势倡乱,人身安全也难以保证。对皇帝以镇国公自命,舒修撰认为这是倒乱礼制,遗患无穷,他质问道:陛下到了亲王领地,那些亲王们到底是该以迎接皇上的礼仪还是迎接勋臣的礼仪来迎接?如果有亲王循名责实,深求悖谬之端,陛下又何以自处?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舒修撰暗示说,他这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种种迹像表明,分封各地的藩王中的确有这样心存异志的人,前些年宁夏的安化王已经自我暴露,焉知没有后续者?只是陛下左右的宠幸之辈怀着种种目的没有直言相告,以至陛下闭目塞聪身处危崖而不自知。“宗藩蓄刘濞之衅,大臣怀冯道之心,以禄位为故物,以朝署为市廛,以陛下为弃棋,以革除年间为故事。”——这才是“事堪痛哭不忍言者”。所以舒芬这样发问:“尚敢轻骑慢游哉?”

如潮水般涌来的奏章让朱厚照大光其火,朱厚照不糊涂,他早看出来了,文官们所期待和需要的君王,乃是足不出紫禁城又行礼如仪的一个偶像式的角色。这个偶像端踞秩序(天道、仁道、皇道)的中央,对品行端庄、办事勤勉的官员发布嘉奖以资鼓励,对不符合要求的官员则作出训诫,甚至清除出局。让朱厚照恼怒不已的是当他的臣僚们拿着这样一个模板来塑造他,实际上是把他抽象化成了一个机构,一个君父的象征物,而忽略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个性柔弱一点的皇帝如他的父亲朱佑樘面对廷臣物议汹汹可能就此收手了,以弥合君臣之间越来越大的裂缝,但以朱厚照不甘约束的个性和超强的自信心,又怎会屈服于文官们的意志?黄巩等多名部曹官员被下锦衣卫诏狱,舒芬等107名朝臣责令在午门外罚跪五日。五日罚期一满,又对这些官员施以廷杖之刑。有十一名体质较弱的官员被杖责致死。皇帝还下令通政司禁收一切奏本,因为这些奏本所讲全是同一件事:谏阻他出巡。正常的言路既被堵上,乃有一个叫张英的金吾卫指挥佥事作出了一个极端行为,他赤着上身,一手持谏疏,一手持刀,在御道上跪着大哭,见无人上来接疏,他竟操刀自戕,一时鲜血淋漓淌满一地。卫士夺下了他手中的刀,把他缚送诏狱,责打了八十杖后一命鸣呼。这么一闹腾,皇帝游兴大减,也就不再提南巡的事了。

几个月后,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乱的消息传来,朱厚照闻讯欣喜欲狂,他终于有一个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巡了。

5

宁王朱宸濠是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的玄孙,论辈份还要比朱厚照高上一辈。朱权所封宁国本以大宁为名,靖难之役后迁到了江西省南昌,迄止他起兵叛乱的1519年,已历九帝一百余年。终正德一朝,他是觊觎帝位的第二个藩王,在正德执政初年就开始怀有二心。眼看今上无嗣,他最初的计划是让儿子入嗣承接大统,这样既省去了礼仪上的争议又能达到目的,为此他不惜重金贿赂钱宁、臧贤、张忠等一班皇帝的亲信。钱宁为他争取到了让他儿子司香太庙的一个机会,当召他儿子前往大内的圣旨下达时,有一个细节颇值得一提,书写圣旨所用的是尊贵无比的异色龙笺,按本朝礼制,这是召监国的皇室成员才有的规格,不消说这是钱宁在幕后做的手脚。在朱宸濠看来,这一份超规格的诏书乃是预示着他儿子即位的一道曙光,他在南昌城里以极隆重的仪杖迎接了这份诏书,并鼓动本城镇巡官和地方有名望的缙绅联名上奏,内容则千遍一律地称颂他和儿子既孝且勤。但这一计划被钱宁的对头、同样深得皇帝宠幸的江彬破坏了。江彬向皇帝进言说,钱宁、臧贤称颂宁王孝行,那就是讥陛下不孝,称颂宁王勤,那就是讥陛下不勤。于是朱厚照突然觉得宁王面目可憎起来,他把宁王的儿子赶回南昌,并严令所有藩王及王府成员一概不得在京驻留。

朱宸濠并不死心,鉴于皇帝四处游幸引得朝野怨声四声,他断定,失德的正德皇帝因开罪文官集团中的大多数已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只消自己登高一呼,重演革除年间的故事不是没有可能,他决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做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赢则得天下,输了也就不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了。京中内线来报,皇帝已派出勋贵大臣前往南昌宣谕,要削去王府护卫。朱宸濠急召两个亲信智囊商量对策,这两人一个是举人刘养正,一个是致仕都御史李士实,两人都认为事不宜迟,应马上动手。考虑到有个别地方官员如巡抚江西副都御史孙燧、按察司副使等早已在密切关注王府动静,像孙燧已连上七折密奏,幸亏都被宫中内线拦截,此二人建议,起事前得先把这些碍手障碍脚的地方官员搞掉。

夏日的某一天,朱宸濠以举办生日酒宴为名,把南昌城里自巡抚以下大小官员都请到了府邸,当官员们发现这是一场包藏祸心的鸿门宴时,全副武装的士兵已把他们团团围住。朱宸濠发表讲话,指斥北京城里那个端坐龙庭的叫朱厚照的家伙其实并无皇家血统,而是宪宗皇帝当年误抱的一个来自民间的孩子。他伪称已接到太后诏令起兵征讨,动员江西全境的官员都参与到他的事业中来。官员们相顾愕然。巡抚孙燧、按察司副使许逵当场发难,向官员们指出这是宁王的阴谋,朱宸濠为了慑众立即把他们杀了。庭阶血迹未干,其他官员在胁迫下战战兢兢地在反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朱宸濠乃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以经营多年的王府护卫兵再纠集鄱阳湖匪众,号称十八万兵马沿长江挥师东下,连克九江、南康,一时江左江右震动。

当南昌城发生变故时,王阳明正在从南赣前往福州的途中。自从1510年春天结束在贵州修文县的流放生活,近十年间他已历任江西庐陵知县、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司封、南京太仆寺少卿等职,并在三年前经兵部尚书王琼荐举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巡抚南赣及汀、彰等地。他此时前往福州是奉命去处理一桩士兵哗变事件,这使他得以侥幸躲开了南昌城里的那个陷阱。行至丰城,宁王作乱消息传来,他急忙改变线路,前往吉安府会同知府伍文定部署平叛事宜。尽管当初下达给他的任务是前往福建戡乱,并没有让他来对付宁王,但这个沉沦下僚多年却时时慨然以天下为已任的文臣出于对帝国的忠诚还是作出了这一应变决定。途中他给皇帝发出一个奏折,报告了此间发生的变故,并按捺不住激愤地说,陛下在位十四年,国家屡经变难,民心骚动,还巡游不止,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当今天下想夺权的岂止一个宁王!天下之奸雄,又岂只在宗室?言念及此,实是懔骨寒心。“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要是两个月前,王阳明此疏肯定会惹祸上身,但此时情势陡变,皇帝并没有怪他多嘴,且颁下圣谕要他“督兵讨贼”,巡抚江西地方。

王阳明不知道,当他星夜就道赶到吉安府决定勤王备战时,皇帝在左顺门召开的御前紧急会议上内阁和六部长官却举棋不定举措失当。可能他们都以为眼下局势未明,宁王招兵买马经营多年,难保不会上演革除年间故事,再加宫中布满宁王眼线,竟没有一个大臣站出来谴责朱宸濠的悖谬举动。本朝历史上皇室成员争抢权柄这种事已不算新鲜,以往的教训是搅和到皇家权力争夺漩涡中去的大臣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趋利避祸的心态使高级文官们坚持了这样一种态度,即王室内部的矛盾是家事,外廷臣子是不必也不宜过度关心的。最后还是兵部尚书王琼打破冷场,鲜明地表明他的态度:这是一起意在颠覆帝国的重大的恶性的反叛事件,应该调集各处勤王军马迅速予以打击。

此时江西省的行政系统已告瘫痪,各处的勤王部队不可能这么快抵达,王阳明从赣南所属的各府县调集驻军,并在吉安知府的帮助下招募人马,这样总算有了二万余名士兵,当然这样一支临时拼凑的军队与宁王麾下的十八万兵马比起来力量过于悬殊了。王阳明带着这两二万多人火速开到了临江府的樟树镇,他对下僚们说:朱宸濠如果出上策,带着这十八万兵马直捣京师,那国家就危险了,如果他出中策杀向南京,那大江南北也要被他糟蹋,如果他出下策,盘踞在南昌老巢,事情就好办多了。

蓄谋多年的朱宸濠当然不至于蠢到会老老实实呆在南昌按兵不动。他的意图是沿长江直下龙盘虎踞的南京,尔后划江而治再图中原。作为一个藩王,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本朝开国之初一个儒生向太祖皇帝的建议:金陵占帝王之都,龙蹯虎踞,限以长江之险,若取而有之,据形胜出兵,以临四方,则何向不胜?王阳明派出各路哨军,到各府县散布朝廷已征集南赣、湖广、两广地方驻军十六万攻打南昌的流言,拖延朱宸濠出兵东下的时间。当朱宸濠发现上了一个小小的当,他已浪费了宝贵的半个月的时间。醒悟过来的宁王亲率主力东下,穿过鄱阳湖,包围了安庆。当有人建议王阳明领兵去解安庆之围时,他援引战国时的围魏救赵之策告诉他们,目下九江、南康两城都被宁王的军队控制,如果去救安庆,这两城的军队势必抄我后路,不如直接攻打敌人守备空虚的南昌,到时宸濠必定回救,这样安庆之围自解,我军又可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战事果然朝着王阳明预料的方向发展。官军攻下南昌,在半途设伏以待。回援的宁王部队与官军在赣江东岸的黄家渡相遇,大战一场,朱宸濠退保八字脑,他不甘心,把九江、南康的兵力投入再战,败退樵舍。这时朱宸濠作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把战船用铁索相连构成一座水上方阵来与官军抗衡。也是天不留他,朱宸濠的水上方阵正好处于下风口,王阳明急令征调数百上千条小船,装满桐油及柴薪、苇草等容易燃烧的东西,乘风纵火,他那个水上大营顷刻化为了灰烬。

朱宸濠束手就擒,当他被押着去见王阳明时,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坐在马上的他竟然笑出声来,“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他请求王阳明把他一个投女自尽的妃子打捞上来厚葬,因此这位素称贤淑的妃子曾经反对他的叛乱行为,但在他失败后又以身相殉了。王阳明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当他提出另一个要求,留他一命,从此以后做一个普通庶民平平安安度过余生时,不管他再如何乞求,王阳明回答他的只有这句话:有国法在。

6

事情要是如此收场也算是个不坏的结局。然而京城的皇帝坐不住了,刚在年初,他的出游之兴因文臣们强谏不得不中止,眼下江西叛乱,正好以率师亲征为名巡幸南方了。不顾大学士杨廷和等人的反对,一帮内侍和亲信的武官拟定了皇帝御驾亲征的方案。皇帝自封为“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穿上厚重的甲胄,乘坐六匹马拉的战车,在江彬等扈从的亲军簇拥下祭告了太庙后,带着上万京军兴兴头头地上路了。

当王阳明发出的奏凯的捷报送达皇帝跟前时,他带领着这支打秋风的队伍刚好开到涿州附近。这封来得太过不识事务的捷报引得皇帝老大的不高兴。既然前线已经大捷,天宇肃清,他还急巴巴的赶去干什么呢?皇帝身边的亲信们为讨他欢心想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让王阳明把已经俘虏的亲王重新放回到鄱阳湖中,然后乖乖地等着皇帝去捉拿,以显天威浩荡。于是,作为先头部队,副将军许泰和提督军务太监张忠提了数千人马溯江先往南昌而来。

朱厚照自率中军不紧不慢地前进。驻跸保定时在府堂大摆筵席,朱厚照与一个随驾的官员玩藏阄的游戏,输了竟然使起小性子,直到把那名官员灌醉方才开怀大笑。为了爱情他还做出一件疯狂的事来。当初他离开京城时,他最宠爱的一个姓刘的宫女因小恙在身没有随行,他让她在张家湾养病,临走拿走了这名宫女的一柄玉簪,相约等刘姬病好了以玉簪相召。但在过芦沟桥时,皇帝快马驰骋不慎失落了这件爱情信物,等他到了临清地界,派人去张家湾接刘姬,刘姬竟以没有信物说什么也不肯前来。一个晚上,皇帝带着几个贴身内侍又是骑马又是坐船赶到张家湾,带上这名宫女又随即赶回军营。除了极少数几名亲信,随驾文武官员谁也没有发觉皇帝为了一个女人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返了数百里地。

开始,王阳明还不无天真地以为,只要把俘获的朱宸濠献给朝廷,就可以阻止皇帝继续南下。江西百姓刚经一场战事,再也受不起圣驾惊扰了。他押着朱宸濠前脚刚离开南昌,张忠、许泰派来索要俘虏的就到了。张忠、许泰以威武大将军檄命令他在广信待命。王阳明故作不明白,说,威武大将军算什么玩意儿?我奉皇上圣命以右副都御使身份巡抚赣南,论官秩也不比这个大将军低,凭什么要我听他的!

他亲自押着朱宸濠连夜过了玉山、草萍驿,向着杭州进发。张忠、许泰的人一路追到广信,眼看追不上,就转而向皇帝诬陷,说王阳明开始是与宁王一伙的,因为事情败露才把他擒获。后来王阳明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阻挠他向皇帝献俘,因为宁王早就用巨金贿赂把他们策反为政变的内应了。

按照与提督赞画机密军务的太监张永的秘密约定,王阳明与他在杭州见面。王阳明对张太监说,江西的百姓经历了那么大的祸乱,又赶上罕见的旱灾,还要供奉军饷,已经困苦至极,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大军入境,必然承受不住,跑到山上去当土匪,他们过去助宸濠还是协从,要是现在再为穷迫所激,到时就真的很难收场了。张永听了这番话深以为然。他劝解王阳明,现在皇帝被一群小人包围,如果顺着皇上的意,多少还可以挽回一些,如果惹恼了他,只能激发群小的过激行为,也无救于天下苍生。临别时他再三告诫王阳明,不可径自去向皇帝陈奏。

俘虏已交了出去,圣驾会不会回转京师呢?王阳明还是没有把握。探知皇帝已到扬州,他决定抛开张永的警告,只身前往,恳请游玩了一路的皇帝回驾。这时,命令他巡抚江西的旨意下达了,军情紧急,他不得不疾驰南昌。此时的南昌城已乱作一团,张忠、许泰因王阳明没有把俘获的亲王交给他们,憋了一肚子气,就挑动京军扰乱地方,向地方部队寻衅冲突。他们还给诬陷平叛有功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及曾往南昌城以讲学为名刺探军情的王阳明的学生冀元亨扣上通敌的罪名下了狱。将士们问王阳明该怎么办?王阳明说,谁也不准与京军发生正面冲突,病的给药,死的给棺,但以仁爱之心待之。

京军们都说“王都堂爱我”,不再为乱地方,张忠、许泰不死心,还要要找碴。他们以为王阳明一介文臣,肯定不惯骑射,强拉他到军营比箭,存心看他笑话。《明史·王守仁传》叙述王阳明的临场状态:“徐起,三发三中。”连围观的京军都欢呼叫好。两人问,听说宁王富甲天下,你攻下南昌城后,把那些金银财宝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王阳明回击说,据我所知,宁王的财宝大多送去贿赂京师要人了,可笑的是他还要把这些人约为内应呢!

转眼到了冬至,此地民间习俗,这一日要祭祀祖宗和亡灵。战事刚过,城中又添不少新丧,一时哭声震野,北军将士离家久了,听着这样的悲音无不泣下思归。这时张永押着朱宸濠也到了南昌,催促张忠、许泰和他一起去朝行在,这两人才不得不下令班师。

离开临清,皇帝銮驾继续向东南的扬州进发。他从徐州起便舍马下船,悠闲地走起水路。随路不时停下来打猎、捕鱼、在致仕的官员家里宴饮。他经常把猎获的飞鸟和动物赏赐给各级官员和随从,他们则回报以无穷无尽的赞颂。只要合他的心意,他便接见朝臣,否则一律晃见。冬至的朝觐是在一个致仕的太监的住所举行的,在此之前不久,他曾在御船上接受了随驾官员们对他生日的祝贺。当抵达大运河西岸的繁华城市扬州,朱厚照玩得更加不亦乐乎。他把威武大将军的府第设在了民居里。江彬等人遍索城中处女寡妇,以满足皇帝越来越古怪的性嗜好。

1520年1月,已是旧历的年底,这支一路声色渔猎的队伍来到南京,皇帝游兴方浓,至此尚无归意,他接下去的旅行计划是先到苏州,再下浙江,抵湖湘,反正这世上没有到过的地方都是好地方。扈行的两个大学士商量说,照这样下去,皇帝回銮不知要何年何月了,找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回去。眼看年关将近,朱厚照也就暂时搁置了他的远行计划。好在南京山水形胜,更兼天子之都的气象,夫子庙、秦淮河等好玩的地方也自不少,足够他挟姬纵游一番了。此后的八个月他都留在这里优游度日。他变得越来越爱喝酒,简直可以说是嗜酒成瘾,有一个内侍专门负责带着一坛热酒和一把勺到处跟随着他,以便皇帝在任何想喝的时候都能喝上酒。某日,皇帝巡幸郊外的牛首山,到了晚上突然不见了人影,左右侍卫大惊失色,他们把整座山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天亮后皇帝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整个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转眼过了新年的正月,王阳明听说皇帝还在南京逛青楼、看大戏玩得不亦乐乎,决定去南京亲见皇上为自己洗刷张忠、许泰泼在他头上的污水,并劝车驾返回大内。因为与他素来相善的张永不久前谴人报信,张忠、许泰二人在皇帝面前对他百般诋毁,说他存有反心必不敢亲朝行在。行至安徽芜湖,王阳明受到了在家赋闲的大学士杨一清的阻拦。这个帝国官场中的铁腕人物怕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胁,也加入到了排挤他的力量当中。及赴南京,张、许二人又千方百计阻挠他见到皇帝。王阳明一气之下便上了九华山。他登上这佛教名山的意图,是向皇帝暗示自己不是被诬称的那样脑后生有反骨的人,而只是个潜心学道之人。《明史·王守仁传》称:“守仁乃入九华山,日晏坐僧寺。帝觇知之,曰:‘守仁学道人,闻召即至,何谓反?’”命令他即刻赶回南昌,并重上捷报,把江彬、张忠、许泰等人悉数列入平叛的功臣名单。王阳明于是把捷报改为“奉威武大将军方略,讨平叛乱”,把皇帝近幸悉数以军功列入。当他途经庐山时,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在这里他玩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把戏,把天子带领他的打秋风的队伍出发的时间提前了。一切功劳归于圣明的圣上。他只想遂了皇帝的意让他早日回京。

俘虏们早已押在南京的大狱里,既然不能放归鄱阳湖重新模拟一回实战,退而求其次,在南京城里玩一出猫捉老鼠的把戏小小地满足自己一把也是好的。朱厚照命令在校场中央树起威武大将军的大纛,命人把俘虏们放出囚车,解去桎梏,自己则披上鲜亮的战甲,煞有介事地指挥三军,擂鼓呐喊,又把俘虏们重新抓获了一遍。这时已经是1520年的秋天,距王阳明在鄱阳湖中擒获朱宸濠,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7

这场战争游戏结束后,朱厚照决定结束他的南巡,打道北归了。1520年9月23日,他带着朱宸濠从南京出发,坐船沿运河向北行进。驻跸扬州时,他在一次钓鱼时捕到了一条大鱼,他戏言值五百金,要杨州知府蒋瑶买下。蒋瑶把他妻子女儿的所有首饰全都交给皇帝,说库里没钱,他能给的就这么多了。朱厚照大笑着让他走人,竟然没有发作。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隋炀帝下扬州观琼花的传说,让蒋知府取来一看,蒋知府说自从北宋时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兵掳掠北去,此花已绝。他又让蒋知府说说扬州有什么特产好进贡,蒋知府报上名来的全都不是扬州所产。皇帝说,苎白布总是扬州产的吧。面对皇帝明目张胆的勒索,蒋知府无奈,只得献上五百匹搪塞过去。江彬想强占民居为威武副将军私第,蒋知府没有答应,皇帝车驾北上时故意扣着他不放,一直到临清才放他回去。

这次快乐的旅行因一桩突发事故于10月25日不得不提前结束了。过临清不久,到了一个叫清江浦的地方,喝醉了酒的皇帝坐在一只小船上独自捕鱼,船翻了,惊慌的侍卫们赶紧把皇帝从水中拽上来,他已淹了个半死。这次落水事件后,皇帝的身体就时时感到不适。当他感到恢复得好些了又能上路时,已是意兴阑珊,只想早日回到京城了。1520年12月,皇帝銮驾抵达北京东面大运河的终点城市通州。

在这里,他处死了叛王朱宸濠和他的一些主要随从者们。并把交通宁王的朝中官僚自吏部尚书陆完以下数十人悉数拘捕。此前在临清,钱宁已被江彬告发逮捕,另一个被宁王策反的内侍臧贤则已被钱宁杀人灭口。对这些他素来亲信的官员和近侍的背叛行为,他尤为愤恨,命剥去衣服,全都裸体反绑,把他们的姓名写在身后的小白旗上,1521年1月18日,一身戎装的皇帝耀武扬威地骑马自正阳门进入京城,在京的文武官员全都赶往正阳桥南迎驾。在皇帝身后,辇道两侧,则是被卫兵们严密看守的数千俘虏及其他们的家属,生死标其姓名,死者则拿竹竿挑着首级,都标以白帜,放眼望去,连绵数里不绝。这是朱厚照最后的表演了,三天后,当他在北京正南的天坛献祭时突然病发,吐了一大滩血,连仪式都没来得及完成,他就被紧急送往了斋宫。有人提到皇帝回京之日正阳门外的一片白帜遮天蔽日,认为正是不祥之兆。

新年在即,皇帝依然病重,无法主持国祀,更遑论上朝视事。整个1521年的春天,他都卧病在床,体重急遽下降,他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与先前的生龙活虎判若两人。为了防止他看到自己的模样受到惊吓,内侍们撤去了寝宫里的所有镜子。事到这个地步,皇帝仍然没有指定他的继承人。或许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痊愈,又可以骑马驰骋于西北的大漠或优游于江南的烟花丛中。

1521年4月19日,即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二日,29岁的朱厚照于深夜死于曾带给他无尽欢乐的豹房。两个在场的司礼太监记下了他临终的话:

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将联意传达太后〔张太后〕,此后国事,当请太后宣谕阁臣,妥为商议便了。从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误,与你等无涉。

当生命一点点地退出他那具已被无休止的性爱和酒精淘空的身体时,或许他是真的醒悟了?他终于承认了从前的政事之“误”,但却不无英雄气地把责任揽于一身,如果天假以年,他会回到文官们所期望的传统的“礼”所规定的道路上来吗?

他应该感到快慰的是,在这场皇帝与文官集团的沉默的对抗中,他是胜出者。这场对弈的高潮是,他用死亡抛弃了他们,也嘲弄了他们。

他到死都是个胜者。

赵柏田,小说和随笔作家。1969年8月出生于浙江余姚。曾获“十月”散文奖、2000年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全国大红鹰文学奖等。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著有《我们居住的年代》(随笔集)、《站在屋顶上吹风》(小说集)、《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历史散文集)、《历史碎影: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历史散文集)、《帝国的迷津:近代变局中的知识、人性与爱欲》(历史散文集)、《赫德的情人》(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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