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平汉
中共妥善解决内部争论的一次重大实践(上)
○ 罗平汉
毛泽东和朱德在天安门城楼上。
1929年底召开的古田会议,在建党建军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之所以召开这个会议,与此前红四军内部在如何建党建军问题上发生的一场争论密不可分。过去一段时间,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相关党史著述写及古田会议时,对于这场争论的介绍常常是语焉不详。本文拟在学术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段历史再进行个人的分析与判断,以飨读者。
1928年4月,毛泽东率领的工农革命军与朱德等率领的湘南起义军,在江西宁冈县的砻市会师。两军会师后,在砻市的龙江书院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根据中共湘南特委的决定,两军合编为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由朱德任军长,毛泽东任党代表,“朱毛红军”由此而来。接着,又召开中共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第一次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了以毛泽东为书记,朱德、陈毅等为委员的第四军军委。5月下旬,中共湘赣边界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成立了中共湘赣边界特别委员会,选举毛泽东为特委书记。随后不久,第四军军委进行改选,由陈毅任军委书记。
6月26日,中共湖南省委给红四军(1928年5月,中共中央发出通知,规定各地工农革命军改称工农红军)发来指示信,要求取消红四军军委,另成立红四军前敌委员会指挥红四军与湘南党务及群众工作。中共湖南省委还指定红四军前敌委员会由毛泽东、朱德、陈毅、龚楚、宋乔生及兵士一人、湘南农民同志一人组成,毛泽东为书记,毛泽东、朱德、龚楚为常委。至于毛泽东此前所任的中共湘赣边界特委书记一职,则由中共湖南省委派来的杨开明继任。
中共湖南省委派到红四军的代表杜修经坚持省委决定,要求红四军去湘南活动。7月中旬,红四军召开军委扩大会议,决定按照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将军委改称为前委,因毛泽东在永新,由陈毅代理前委书记。会后,前委指挥红四军第二十八、二十九两个团(原湘南起义部队)前往湘南郴州;毛泽东以党代表名义指挥第三十一、三十二团留在井冈山。7月下旬,前往郴州的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其中第二十九团几乎全部散失。8月23日,毛泽东率第三十一团在湖南桂东与朱德、陈毅率领的第二十八团会合。当晚,红四军前委召开扩大会议,决定红四军主力重返井冈山,并取消前委,组织行动委员会指挥部队行动,以毛泽东为书记。
此前的6月4日,中共中央致信朱德、毛泽东及红四军前委,认为有“前敌委员会组织之必要”,并指出:“前敌委员会的名单指定如下:毛泽东,朱德,一工人同志,一农民同志及前委所在地党部的书记等五人组织,而以毛泽东为书记。前委之下组织军事委员会(同时即是最高苏维埃的军事委员会),以朱德为书记。”信中还提出,前委所管辖的范围“当然要由环境决定”,暂时可包括湘赣边界工农武装割据各县,“所有这一区域内的工作完全受前委指挥”。
朱毛收到中共中央这封信时,已是11月2日。11月6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中共湘赣边界特委扩大会议,讨论中共中央6月4日的来信,并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决定重新成立红四军前委,由毛泽东、朱德、谭震林(地方党部书记)、宋乔生(工人)、毛科文(农民)五人组成,毛泽东任书记。11月14日至15日,中共红四军第六次代表大会召开,选举23人组成军委,由朱德任书记,陈毅改任士兵委员会秘书长。当时,红四军前委和军委的书记都是中共中央指定的,军委隶属于前委,军委委员的名单由前委指定。
1929年1月,红四军前委在宁冈县的柏露村召开红四军军委、红五军军委、湘赣边界特委常委及边界各县党组织负责人和红四军、红五军代表参加的联席会议,决定由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主力出击赣南,彭德怀率红五军留守井冈山。2月初,红四军到达闽粤赣三省交界的罗福嶂山区时,前委在这里召开扩大会议。此次会议鉴于部队行军打仗和军情紧急,为了减少领导层次,决定“军委暂时停止办公,把权力集中到前委”,由前委直接领导军内各级党委,朱德的军委书记一职也暂时停止。对于这个情况,同年9月陈毅在向中共中央报告红四军的党务工作时也说:“四军出发赣南,前委在事实上随军走,所以只能管军队,至多连(达)到某地作一点巡视地方党的工作,同时军队每日行动均须决定,因此觉得军委、前委发生重复,遂将军委停止职权,由前委直接指挥两个团委,(以)及特务营委及军部特支,颇觉便利敏捷,同时前委权力超过特委,军队行动脱离了地方主义的束缚。”
1929年2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专门讨论朱毛红军撤离井冈山后的行动方针问题。由于当时中共中央对红四军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自中共六大组成的新中央回国后,半年内几次派人送信给朱德、毛泽东,但始终未能联系上,中共中央对此“莫不胜焦念”。红四军撤出井冈山在赣南一带游击的消息,中共中央是从报纸上的报道中得知的。为此,中共中央认为,在目前形势下,红四军很难形成一个大的割据局面,部队应分散活动,朱德和毛泽东应当离开红四军,以减少敌人的目标。会议决定,就此内容由周恩来起草一封信给红四军。此信史上称之为“中央二月来信”。
4月3日,朱德、毛泽东收到中共中央的二月来信。4月5日,中共红四军前委召开会议,对此进行讨论。会后毛泽东根据会议所讨论的情况给中共中央复信,认为二月来信对客观形势和主观力量的估计 “都太悲观了”,不赞成将队伍分散到农村游击和朱毛离开红四军,强调:“中央若因别项需要朱毛二人改换工作,望即派遣得力人来。我们的意见,刘伯承同志可以任军事,恽代英同志可以任党及政治,两人如能派来,那是胜过我们的。”
随后,中共中央不再坚持朱毛离开红四军,也没有将朱毛认为能“胜过”他们的刘伯承和恽代英派来,而将刚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刘安恭派来了。
1929年5月上旬,刘安恭来到当时红四军的驻地宁都。刘安恭是四川永川(今属重庆)人。1918年赴德国留学,第二年在比利时加入第三国际。在德国期间,刘安恭结识了朱德、章伯钧等中共旅欧支部的成员,“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使他们成为志同道合的同志和朋友”。1924年,刘安恭回国后,被派往四川军阀杨森部做秘密工作,公开身份是杨部参谋和成都市电话局局长。不久,杨森在四川军阀混战中被逐出成都,驻扎在万县,杨森让刘安恭署理兵运事务,为自己招兵买马。1926年8月,朱德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前来万县做杨森部的统战工作,与刘安恭再次相遇。同年9月“万县惨案”发生后,刘安恭因策动杨森部一个团易帜,遭杨通缉而潜往武汉。不久,朱德也离开杨森部去了武汉。1927年初,朱德到南昌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官教导团任团长,刘安恭任副团长。刘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他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前往苏联高级射击学校学习。1929年初,刘从苏联回国,随即被中共中央任命为特派员,前往红四军工作。
刘安恭在苏联学习过军事,又是中共中央直接派来的,毛泽东和朱德对他的到来自然很重视,于是红四军前委决定恢复曾“停止办公”的军委,并由刘安恭担任军委书记兼军政治部主任。同年6月1日,毛泽东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曾这样说:“去年11月以前全军有军党部,11月的中央指示后,组织比前妥。前委设军委管辖前委的各级党部(团委营连委支部)兼及地方赤卫队,前委于指导红军之外还有对地方党部指导。今年1月四军从湘赣边界出发向闽赣边境,每日行程或作战,在一种特殊环境之下,应付这种环境,感觉军委之重叠,遂决议军委暂时停止办公,把权力集中到前委,前委直接指导之下组织委员会。现在因时间开长而发达红军数量比前大增,前委兼顾不来,遂决定组织军的最高党部,刘安荣(恭)同志为书记兼政治部主任。”
1928年11月,陈毅任红四军士兵委员会秘书长。图为茅坪红四军军部士兵委员会旧址。
报告中所言重新恢复军委,主要是“因时间开长而发达红军数量比前大增,前委兼顾不来”,这固然也是事实,但还有其他考虑。
红四军离开井冈山后,起初在赣粤边境的大庾、信丰一带活动并不顺利。进入2月之后,红四军的情况才有了改观。2月9日,也就是农历除夕这天,红四军在江西瑞金的大柏地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一直尾追的国民党军独立第七师的两个团大部,俘敌团长以下800余人。随后,进占宁都县城,并在李文林等人创建的东固根据地休整了一个星期。3月中旬,攻占福建长汀县城,歼敌2000余人,缴枪500余支,击毙敌旅长郭凤鸣。还在这里利用接收的敌人被服厂,赶制了4000套军装,这是红四军自成立以来第一次有了统一服装。占领长汀后,红四军回师赣南,在宁都、瑞金、兴国一带活动,建立三县县级革命政权。5月,红四军第二次入闽,攻占了龙岩、永定等县城。
大柏地战斗之后的几个月,红四军确实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增加了1000多兵力,并且配合地方党组织建立了几个县的革命政权,但这恐怕不是恢复军委的全部理由。更重要的是,刘安恭来头大——由中共中央直接派来,而且又有国际背景——在苏联学习,所以朱、毛对刘的到来都十分重视,先让刘担任军政治部主任(这一职务原本是毛泽东兼的),后又于5月23日攻占龙岩城后,前委决定成立临时军委,并由刘担任军委书记。一时间,刘成了红四军内仅次于朱、毛的第三号人物。
长期以来,一些人对以毛泽东为书记的中共红四军前委此间设立临时军委之事颇有微词,意即毛泽东实际上在红四军搞个人专断,军委书记这样重要的职务,他想取消就取消,想恢复就恢复。笔者认为,这件事恐怕与毛泽东搞个人专断难以直接挂上钩,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人设事的需要。因为刘是中央下派的“钦差大臣”,又有在莫斯科啃过洋面包、喝过洋墨水的背景,在那个全党对苏联普遍崇拜的年代,凡是从莫斯科回来者,多少都带有神圣的光环。现在刘安恭来了,如何给他在红四军内安排一个合适的职务,是以毛泽东为首的红四军前委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离开井冈山之后,由于“处境困难,屡遭挫折,于是,红四军内部,包括高级领导干部中,对井冈山时期及下山后的一些政策和做法产生了各种议论。对红军中党的领导、民主集中制、军事和政治的关系、红军和根据地建设等问题,争论更一直不断”。收到中共中央的二月来信后,这些争论又逐渐发展到基层。而刘安恭的到来和临时军委的设立,进一步加剧了红四军内部的这场争论,并且涉及毛泽东和朱德,也就是史上所说的朱毛之争。
在朱毛之争中,刘安恭自然是一个关键人物。有的著述中甚至说在这场争论中,他和林彪“起了很坏的作用”。刘与林彪的一些言行,使争论得以激化固然是事实,但如果将这场朱毛之争的责任都归结到他们两人身上,似乎将历史简单化了。
引发朱毛之争的,其实并不在于是否设立临时军委,而是前委与军委之间的职权如何划分。其导火线就是刘安恭担任军委书记一职后不久,就作了一项限制前委权力的决定:前委只讨论行动问题,不要管军事。曾经历过这场争论的萧克在《朱毛红军侧记》一书中回忆说:“问题就出在新组织的军委。刘安恭在军委会讨论工作时,对上级机关——前委作了条决议,‘前委只讨论行动问题’。对这条决定,许多人就觉得不合适,下级怎么能决定上级的权力范围呢?从而议论纷纷。”
时任红四军政治部秘书长的江华也在其回忆文章中说:“他(指刘安恭)刚由苏回国不久,不了解中国红军发展历史和斗争情况,就主张搬用苏联红军的一些做法,并在他主持的一次军委会议上作出决定:前委只讨论行动问题,不要管其他事。这个决定限制了前委的领导权,使前委无法开展工作。显而易见,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是不利于革命斗争的,自然引起许多同志的不满。这时,原来在井冈山时期即存在的关于红军建设问题又开始议论起来,一些不正确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也颇有表露。”
刘安恭主持的军委作出这样的决议,显然是违背中共中央精神的。当时中共中央在关于红四军工作的指示中说得很清楚,前委不仅领导所在红色区域的地方工作,而且是在前委之下组织军委,也就是说军委是前委的下级组织。现在,作为下级的军委竟然对其上级前委作出限制性的决定,作为前委书记的毛泽东对此不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问题在于以刘安恭为书记的军委能作出这样一个决定,似乎并不完全是刘个人所为。他初来乍到,对于红四军可以说是人地两生,虽然有“钦差大臣”的身份,但这样一个决定的作出,至少说明在红四军军内负责的干部中,有部分人对此决定是赞成或者同情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朱毛之争表面看是前委与军委之争,实际情形并不是这样简单。
对于这个问题,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纂的《毛泽东传(1893—1949)》是这样论述的:“转战赣南闽西的过程中,红军的环境相当艰苦。部队中,包括领导层中,对有些问题的认识出现了分歧。这时,刚从苏联回国的刘安恭,由中共中央派到红四军工作,担任临时军委书记兼军政治部主任,对毛泽东从实际出发的一些正确主张任意指责。这就促发了红四军党内关于建军原则的一场争论。”
可见,这场争论所涉及的,并非只是前委与军委的职权划分问题,也并非是刘安恭到来后才发生的,只不过是刘安恭任临时军委书记后加剧了这场争论而已。
1929年9月,陈毅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曾提到这个问题。他说:“因四军是由各种自有其本身奋斗的历史部队而组成,混编的办法始终未执行,因此历史的残余尚保留在一般同志的脑中,武昌出发(毛部)南昌出发(朱部)的资格在军队中是有相当的尊重的,尤其军队的习惯,一班,一排,一连,一营,一团,生活各为一集团,农民的自私关系,自然要划分界而且非常清楚。因此,小团体主义的色彩就很浓重,各团为各团争利益,如(各)营为各营争利益,各连为各连争利益。如枪弹人员之类则主张自己要多,如担任勤务则主张自己要少一点。尤其各连还有同乡关系,广东人,湖南人,北方老乡,他们总是情投意合,分外不同,遇有病痛,以这一类人为最能帮忙自己的。”当时红四军中下级干部有这种“小团体”主义,那么军中高级干部的情况如何,陈毅的报告中没有提及,恐怕也很难说一点也没有。
还应该看到,红四军虽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型人民军队,但毕竟有相当部分是由原来的国民革命军脱胎而来。在国民革命军中,虽然也有党代表制,有政治工作人员,但国民革命军党代表与政治工作人员在军队中的地位与作用,与红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某种程度上,红军中的党代表和政治工作人员的地位或许还要高出同级军官,这就难免使一些军官不习惯。陈毅在报告中同样提及这个问题,他说:“政治工作人员与军官常常发生纠纷,恍惚是国民革命军旧习一样。前委为根本解决这个问题,特考查政治工作人员与军官可以有四个方式:一、政治工作人员与军官平等(结发夫妻式),结果天天要吵嘴;二、把政治工作人员权力只限于政治训练,这样军官权力过大,政治人员会变成姨太太;三、照江西红军二四团的办法,军官须听命于政治工作人员,这样成了父子式了;四、军官与政治人员平等,由党内书记总其成,一切工作归支部,这样可以解决许多纠纷,划分职权,但这要许多人才了。”其实,红四军内部发生这场争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新型人民军队在初创时期难以完全避免的。
但是,刘安恭的到来加剧了这场争论,用《毛泽东传(1893—1949)》所说的“促发”倒也贴切。刘的第一“促”,就是作出了前委不能讨论军事的决定。这就涉及前委与军委的关系问题,不难理解他的这一决定是针对毛泽东的。刘与毛泽东没有任何的历史关系,而刘与朱德可以说不但是同乡,而且是相识多年的旧友。革命当然没有地域之别,革命者应当以党的事业、革命大局为重,不能有旧时代的同乡关系,但革命毕竟是在中国进行的,中国旧有的习俗(如同乡谊之类),不可能在革命者身上一点也不发生影响。
虽然1929年春夏红四军内部的这场争论可以追溯到下井冈山之初,但刘安恭的到来及临时军委书记一职的设置,加剧了这种争论并且使之表面化,确也是事实。差不多在此一年前,即1928年6月,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开。由于交通问题,六大有关文件传送到红四军时,已是1929年1月了。接到六大有关文件后,红四军前委自然要组织学习。六大通过的党章规定:“共产国际,中国共产党全国大会,中央委员会及其他上级机关的决议,都应当迅速而正确的执行。同时在未经决议以前,党内的一切争论问题可以自由讨论。”这样一来,“大多数人从关心党、爱护党的角度出发,发表自己的看法,展开争论”。一时间,军委书记一职究竟该不该设,成了红四军中的一个热门话题。
1929年5月底,红四军前委在福建永定的湖雷召开会议。会上,就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前委与军委的分权等问题发生了争论。
一种意见是要求成立军委,理由是:“既名四军,就要有军委”,建立军委是完成党的组织系统;而前委“管得太多”、“权力太集中”、“代替了群众工作”,是“书记专政”,有家长制倾向。
半个月后,毛泽东在给林彪的信中,曾是这样描述主张设立军委的意见的:“争论的焦点是在现在时代军党部要不要的问题,因为少数同志坚决地要军委,遂不得不攻击前委,于是涉及党的机关的本身问题,‘党管太多了’、‘权太集中前委了’就是他们攻击的口号。在辩论中论到支部工作,便有人说出支部只管教育同志的话,这亦是由于党的管辖范围一问题生出来的,因为他们主张党所过问的范围是要限制的,便不得不主张支部工作也是要有限制的了。因为党的意志伸张,个人意志减缩,一切问题都要在各级党的会议席上议决之后,才许党员个人依照决议去执行工作,使得个人没有英雄式的自由,于是从要有相当自由要求出来的‘一支枪也要问过党吗?’‘马夫没有饭吃也要党去管吗?’这就成他们嘲笑党部精密细小工作的口号了。以上是他们在湖雷前委会议时发表的意见。”
另一种意见是不必再设军委,认为现在领导工作的重心在军队,军队指挥需要集中而敏捷,由前委直接领导更有利于作战,不必设置重叠的机构,并且批评要求设立军委的人是“分权主义”。
至于毛泽东本人,对是否设军委态度很明确。他认为,“少数同志们硬是要一个军委,骨子里是要一个党的指导机关拿在他们的手里”。在他看来,虽然主张设立军委的人提出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可惜完全是一种形式主义罢了”。那种“既名四军,就要有军委”,“完成组织系统应有军委”的说法,是完全形式主义的。“现在只有4000多人一个小部队,并没有多数的‘军’如中央之下有多数的省一样。行军时多的游击时代与驻军时多的边界割据时代又绝然不同,军队指导需要集中而敏捷。少数同志们对这些实际的理由一点也不顾及,只是形式地要于前委之下、纵委之上硬生生地插进一个军委。人也是这些人,事也是这些事,这是什么人都明白在实际上不需要的。”
毛泽东还认为,少数人为了成立新的指导机关——军委,便不得不搜出旧的理由,攻击旧的指导机关——前委以至支部,指责党代替了群众的组织,四军党内有家长制。其实他们的“这种攻击又全陷于形式主义”,因为“党的组织代替群众组织,自有四军党以来就是严禁的,就前委指导下的工农组织说来,未曾有党的支部代替过工农协会的事,就兵士组织上说,未曾有任何一连的连支部代替过连士兵委员会的事,这是四军中有眼睛的人都见到的。至于党部机关代替了群众机关或政权机关,如纵委代替了纵队士委、纵队司令部、纵队政治部,前委代替了军士委、军司令部、军政治部,亦是从来没有过”。
毛泽东的这些话,虽然不是他在湖雷会议上所讲,而是6月14日在给林彪的信中写的,但基本反映了他对是否应当设立军委一事的态度。至于这场争论中另一个主要当事人朱德,在湖雷会议上对此持什么态度,相关文献中似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
湖雷会议并没有解决红四军军委是否应该设立的问题,可以说是议而未决。因此,6月1日,毛泽东在湖雷给中共中央写了一份报告,汇报了红四军在赣南、闽西的斗争状况,以及红四军、红五军、江西红军独立第二团和第四团的实力和党组织的概况。至于湖雷会议所发生的争论,信中只是简单地说:“党内现发生些毛病,正在改进中。”
湖雷会议后,红四军第二次攻占龙岩,并在这里建立了革命委员会。这是在闽西继长汀、永定之后建立的第三个红色政权。6月7日,红四军攻克上杭的白砂。第二天,红四军前委在白砂再次召开会议,再度讨论军委问题。出席会议的人员较之湖雷会议有所扩大,达到41人。
毛泽东在会上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认为前委、军委分权,前委不好放手工作,但责任又要担负,陷于不生不死的状态;还说,“对于决议案没有服从的诚意,讨论时不切实际论争,决议后又要反对归咎于个人,因此,前委在组织上的指导原则根本发生问题”。毛泽东甚至表示,“我不能担负这种不生不死的责任,请求马上调换书记,让我离开前委”。
1929年6月,朱德、毛泽东、陈毅联合署名的红四军司令部、政治部布告。
会上,朱德就党以什么方式领导红四军的问题发表意见,认为党应该经过无产阶级组织的各种机关起核心作用去管理一切;表示极端拥护一切工作归支部的原则,并认为红四军在原则上坚持得不够,导致一切工作集中于前委,前委对外代替群众机关,对内代替各级党部;还认为党员在党内要严格执行纪律,自由要受到纪律的限制,只有赞成执行铁的纪律,方能培养全数党员对党的训练和信仰奋斗有所依归。
朱毛之间在要不要坚持党对红军的领导上没有分歧,所不同的是领导方式。朱德更多地强调党支部的作用和一切工作归支部的原则,不赞成前委代替群众组织和各级党委的职权。这同毛泽东的主张有明显的差异。
白砂会议以36票对5票通过决议,取消临时军委,刘安恭的临时军委书记自然被免除,随后改任第二纵队司令员,军政治部主任一职由陈毅继任。毛泽东对于会议的这一结果是满意的,他在6月14日给林彪的信中这样说:“因为现在的四军的党是比第一、二时期都有显然的进步,各纵队的基础已是不能动摇,个人自私的欲望决定会被群众所拒绝。我们只要看41个人会议中36票对5票取消那少数同志们硬要成立军委的一件事,就可知道大多数人一定不会拥护他们的‘不利于团结,不利于革命’的主张了。”
事后看来,毛泽东对于白砂会议的估计过于乐观了。其实,“争论的根本问题仍未解决,少数人还把党内分歧意见散布到一般指战员中去,情况日趋严重”。
这时,这场争论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出场了,他就是红四军第一纵队司令员林彪。6月7日,也就是白砂会议的当天,林彪给毛泽东写信,其中含沙射影地攻击朱德:“现在四军里实有少数同志的领袖欲望非常高涨,虚荣心极端发展。这些同志又比较在群众是有地位的。因此,他们利用各种封建形成一无形结合(派),专门吹牛皮地攻击别的同志。这种现象是破坏党的团结一切的,是不利于革命的,但是许多党员还不能看出这种错误现象起而纠正,并且被这些少数有领袖欲望的同志所蒙蔽,(附)和这些少数有俯视欲望的同志的意见,这是一个可叹息的现象。”
对于林彪给毛泽东这封信的时间,现在出版的一些著述说法不一。有的说,“第一纵队司令员林彪在开会前写信给毛泽东,含沙射影地攻击朱德”。有的说是“白砂会后的当天夜里,(林彪)给毛泽东写了一封急信”。“就在这次会议的当天晚上,(林彪)给毛泽东送来了一封急信”。江华则回忆说:“当天夜里,林彪给毛泽东同志送来一封急信,主要是表示不赞成毛泽东同志离开前委,希望他有决心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
不论林彪这封信是写于会前还是会后,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挑拨朱毛关系的作用。林彪从南昌起义起就是朱德的部下,跟随朱德一路转战到了井冈山,并从连长、营长升至团长(纵队司令员)。红四军成立之初,军下有师,但只过了个把月,就取消了师的编制,由军直辖团。部队下井冈山后,在寻乌的罗福嶂进行整顿,将团改为纵队,全军有第一、二、三3个纵队,林彪为第一纵队司令员。此时的林彪只有22岁。
于是,林彪给毛泽东写信的动机,就成了史家不能不分析的话题。有著述说,林彪在信中表示不赞成毛泽东离开前委,并称希望他有决心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这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但信中也暴露了林彪写信的严重私心。“林的私心已经在此之前的6月上杭县白砂一次支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上便公开暴露过。他在会上说:‘朱德在赣南行军途中,说我逃跑暴露了目标,给了我记过处分,这点我不在乎,就是这个月扣了我两块钱饷,弄得我没钱抽烟,逼得我好苦。’其实,林彪对朱德给他处分是很在乎的,他马上就给毛泽东写了一封攻击朱德的信,说朱德 ‘好讲大话’、‘放大炮’、‘拉拢下层’、‘游击习气’(指衣着破烂不整,说话高兴时喜欢提裤子)。现在,林彪认为出气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他又给毛泽东写这封信。”
还有著述说,据经历过当年斗争的老同志分析,林彪对朱德的不满由来已久。有三件事使林彪对朱德耿耿于怀:一是1927年南昌起义失败后,朱德率起义军余部向湘南转移途中,林彪曾想脱离队伍开小差,但没有走出去又回来了,朱德为此严厉地批评了他;二是在井冈山时期,第二十八团团长王尔琢牺牲后,有人提议由时任第一营营长的林彪继任,但朱德鉴于林在湘南时的表现没有马上同意,后来林彪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对朱记恨在心;三是下井冈山后部队在寻乌的项山遭敌人突袭时,第二十八团担任后卫,时任该团团长的林彪拉起队伍就走,致使毛泽东、朱德和军直属机关被抛在后面,情况十分紧急,朱德在战后严厉批评了林,并扣发了他当月的薪金,林彪对朱德更加不满。所以,林彪是借此次朱毛之间的争论,攻击朱德,以泄私愤。
林彪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给毛泽东写信暂且不论,但林彪的这种态度的确获得了毛泽东的好感。根据前委“各作一篇文章,表明他们自己的意见”的要求,毛泽东于6月14日在福建连城县的新泉给林彪写了回信,并送交前委。信中开始就说:“你的信给我很大的感动,因为你的勇敢的前进,我的勇气也起来了,我一定同你及一切谋有利于党的团结和革命的前进的同志们,向一切有害的思想、习惯、制度奋斗。”
毛泽东在信中说:“因为现在的争论问题,不是个人的和一时的问题,是整个四军党的和一年以来长期斗争的问题,不过从前因种种原因把它隐蔽了,到近日来才暴露出来。其实从前的隐蔽是错误了,现在的暴露才是对的,党内有争论问题发生是党的进步,不是退步。”
自红四军成立以来,毛泽东任党代表兼前委书记,朱德任军长并兼一段时间的军委书记。红四军是由两支来自不同地区的革命武装合编而成的,也正因为两支革命武装的会师,才有了著名的朱毛红军。两支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历史渊源、不同领导者的部队之所以能融合起来,能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就在于两支部队都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两军将士都把党的利益视为最高利益。同时也应看到,两支队伍毕竟来源不同,会合的时间不长,而且其成员或来自于旧军队,或来自刚刚放下农具参加革命的农民,难免受到旧思想、旧作风的影响。朱毛之间在一些问题上(如党与军队、前委与军委的关系、军长与党代表的权责等)产生不同认识和不同看法也是很正常的。
在红四军的这场内部争论中,最核心的无疑是党与军队的关系问题。用毛泽东信中的话说:“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这是四军党的主要问题。”这个问题之所以成为当时争论的核心,毛泽东在信中其实对此已作了很透彻的分析。他说:“讨论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记得的就是四军的大部分是从旧式军队脱胎出来的,而且是从失败环境中拖出来的。我们记起了这两点,就可以知道一切思想、习惯、制度何以这样地难改。”“红军既是从旧式军队变来的,便带来了一切旧思想、旧习惯、旧制度的拥护者和一些反对这种思想、习惯、制度的人作斗争,这是党的领导权在四军里至今还不能绝对建立起来的第一个原因。不但如此,四军的大部分是从失败环境之下拖出来的(这是1929年),结集又是失败之前的党的组织,既是非常薄弱,在失败中又是完全失了领导。那时候的得救,可以说十分原因中有九分是靠了个人的领导才得救的,因此造成了个人庞大的领导权。这是党的领导权在四军里不能绝对建立起来的第二个原因。”
毛泽东在信中将红四军党与军队的关系分三个时期作了分析。
第一个时期是红四军成立到1928年9月重回边界。“党在这时期中不能有绝对的指挥权,小团体主义充分存在而发展,党不敢作调动枪支上的尝试,红军后方兼顾主义与少数同志的红军本位主义是冲突的,军需制度和编制法规未能建立,个人支配政治和武器的事(是)常常有的,这时候的党从连到军从它的实质说是处在一种从属的地位,在某些问题上是绝对听命于个人。”
第二个时期是1928年9月重回边界到1929年3月占领长汀(当时称汀州)。这时期内,从支部到前委,党确处在指挥的地位了,原因是此时在湘南失败及大庾一路逃难形势之下,“个人没有显出什么大领导,同时非依赖党的领导就会有塌台的可能”。此外,“这时期内党的组织与同志们的政治程度和斗争经验比起第一时期来确实进步些,少数同志不正确的言论行动比较不容易得到一般人的拥护,因此自己要收敛一些”。
第三时期是占领长汀到现在。“这一时期内党及红军的各方面实在都比以前进步了”,“各级党部更能无顾忌地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政治部成立,司令部的职权也有限制了”。“但因为党的意志极大限度的伸张、个人意志感到从来未有的痛苦,一连打了几个胜仗和一种形式主义的理论从远方到来,这三样汇合所以爆发了近日的争论。”毛泽东这里讲到的“一种形式主义的理论从远方到来”,显然指的是刘安恭。
毛泽东认为,那些坚持要设军委并为此攻击前委的人,“骨子里是要一个党的指导机关拿在他们的手里,以求伸张那久抑求伸的素志(即与历来指导路线不同的另一指导路线),然而表现出的理由仍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惜完全是一种形式主义罢了”。
毛泽东进一步分析了红四军内部产生这样纷争的思想根源,他在信中写道:“我们千万不要忘记红军的来源和它的成分。5月份统计,全军1324名党员中,工人311,农民626,小商人100,学生192,其他95,工人与非工人的比例是23%对77%。讨论到个人思想时,不要忘记他的出身、教育和工作历史,这是共产主义者的研究态度。四军党内显然有一种建立于农民、游民、小资产阶级之上的不正确的思想,这种思想是不利于党的团结和革命的前途的,是有离开无产阶级革命立场的危险。我们必须和这种思想(主要的是思想问题,其余是小节)奋斗,去克服这种思想,以求红军彻底改造,凡有障碍腐旧思想之铲除和红军之改造的,必须毫不犹豫地反对之,这是同志们今后奋斗的目标。”
毛泽东在这封信中,明确提出了要从思想路线的高度,克服党内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实现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党员无产阶级化的问题。在毛泽东看来,要化解红四军内部的争论,最根本的就是要解决思想路线问题,克服各种非无产阶级的不正确思想,并从中提出了一个重大的课题——在长期的农村游击战争环境中,如何保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如何使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党员实现无产阶级化的问题。毛泽东并没有将红四军内部的这场争论简单地视为人事纠纷,而是从用无产阶级思想去克服非无产阶级思想的视角来看待这场争论,这正是毛泽东的过人之处。从这个角度上看,毛泽东的这封信,为他半年后起草古田会议决议打下了初步基础。
信的最后,毛泽东解释了他在白砂会议上提出辞职的理由:
(一)对于与党内错误思想奋斗,两年以来已经既竭吾力了,现在我又把问题的内容提出以后,使多数同志们作不断的奋斗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二)我在四军的日子太久了,一种历史的地位发生出来的影响是很不好的,这是我要指出的中心理由。
(三)我个人身体太弱,智识太贫,所以我希望经过中央送到莫斯科去留学兼休息一个时期。在没有得到中央允许以前,由前委派我到地方做些事,使我能因改环境而得到相当的进步。
(四)四军的党已经有了比较坚固的基础了,我去之后,决然没有不好的影响。党的思想上的分化和斗争既已经起来了,决不因我去而不达到胜利的目的,所以你的信上的后面一段是过虑的。自然我的工作我只能提出意见,决定要在党部,我没有离开一天仍旧可以随大家作思想奋斗一天!
毛泽东给林彪写信的第二天,朱德也给林彪写了一封信,就红四军党的组织领导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表示不同意“党管理一切”为最高原则,如果真要执行此口号,必然使党脱离群众,使党孤立,认为“党管理一切”的口号,违背了党的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张。朱德在信中说,党的组织的最高原则,此前已印发的中共六大关于组织问题的决议案中已有明确的规定,我们不能有丝毫的修改。“至于我个人如稍有不合原则的,即可以铁的组织纪律拒绝。”
朱德认为,在党对于军事机关的核心作用的密切关系问题上,军事行政的路线是受党的政策指导的,他的行政路线是有自理责任的,党员在此机关内起核心作用时,亦是党给予的行政责任,绝非机械式地去执行。朱德说,我们反对此口号,是因为拥护共产党的组织最高原则,恐被人曲解。一切工作归支部,此原则我是极端拥护的。党的新生命,就在此原则的实行。巩固党的基础,要打破家长制及包办制。一切实际工作集中于前委,前委开联会开了数日,各级党部坐等命令到来,以便遵照办理,这样何尝有工作归支部呢?
朱德还说,此次的辩论,不但对党没有损失,并且使党有大的进步,必定会培养多数党员的精神出来。及支部基础建立起来,各级党部的职权实行起来,党的群众机关,行政路线正确起来,收效必大。各个同志积极的斗争,使党内一切不正确的一切错误,都要全部洗除,努力建设新生命的党。要克服困难,只有各同志大家担负起来,迅速建造党的新的基础。为党的问题,请大家站在党的立场去讨论。
毛泽东和朱德给林彪的信,都公开登载在当年6月中旬前委编印的油印刊物《前委通讯》第三期上,实际上也使朱毛之争在军内公开化了。这时,因在白砂会议上被免除军委书记和政治部主任职务的刘安恭,不仅继续坚持设立军委的主张,并且说红四军的党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朱德为首,“是拥护中央指示的”;一派以毛泽东为首,“是自创原则,不服从中央指示”。刘进而提出,要通过建立“完全选举制及党内负责同志轮流更换来解决纠纷”,也就是要采取轮流坐庄的办法,实际上是不赞成毛泽东继续担任前委书记。这样一来,红四军内部的争论非但未能停止,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势。
正当红四军内部就党与军队的关系问题争论不休之际,蒋介石却没有放松对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进攻。6月16日,他命令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国民党军2万余人务必于半个月内分途集结于闽西边境,作好 “会剿”红四军的准备。大敌当前,红四军必须尽快解决内部的争论问题。6月中旬,红四军前委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决定由陈毅代理前委书记,于近期内主持召开中共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所以,毛泽东的前委书记一职,实际在中共红四军七大前就已经离任。不过,他此时仍是红四军的党代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