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青
致父亲
朱子青
爸爸,你好!
外面下着雨,我在给你写信。
我知道你的视力不好了,我尽量字写大一点,这样方便你看。你认识的字不多,你可以叫邻居家上学的孩子读给你听。我想没有什么能够阻隔我们之间交流的,即使是你只能念出有限的几个字,你也会懂得我信中的意思,如果你读到我的信,你的心里会变得暖和起来,变得不再孤寂。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信了,我知道自妈妈去世后没有人给你说话,你只能对着妈妈的相片说些心里的话。你偶尔会打电话来,可我们之间在电话里却说不了心里想说的话儿,我只是问问你的身体,问问你吃的怎么样,有没有零花钱,要不就问问村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有时你会絮絮叨叨地给我说一些,声音有些低微,但并没有哀声叹气,似乎人生中没有什么值得感叹或大惊小怪的事。这两年来,我一直劝劝你来城里,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你总是说在农村自在一些,说你的一切生活都好、都好!不要牵挂你,要我好好工作,把孩子照顾好。
奶奶离开时你才八岁,十岁时又失去了父亲——我的爷爷,奶奶是一场暴病,而爷爷是饿死的。那年是一九六零年,全国都在闹饥荒,饿死了好多人,每个人的身子都是浮肿的。麦子快黄的时候,爷爷在山上干活时倒下了,他没有力气走到麦地中,没有够上一穗麦子就倒下了,等到人发现时,他的嘴里满是蚂蚁。我不知道当时你哭了没有,你害怕了没有。你成了一个孤儿寄养在了二爷爷家,你是族里你那一辈里的老大,你成了一个长工。二爷爷管不住二奶奶,二奶奶经常骂我的祖奶奶,你要看二奶奶的脸色吃饭,你不敢吃得太多,你总是饿着肚子,是祖奶奶从口边省下一些吃的填饱了你的肚子,把你拉扯大的。听祖奶奶说,你十一岁的时候就能下沟挑水,下山砍柴,已经是家里不错的一个劳力了。还记得二爷家的那台石磨子吧,祖奶奶给我说,你十四岁时经常半夜半夜地推磨,因为实在饿极了,就伸手抓了一把生麦子吃了,没想被二爷看见了,他与二奶奶一起用磨担把你痛打了一顿,并把你赶出了门,你无家可归,一整天在山洼里没敢回去,我不知那时候你在山洼里哭了没有。到晚上的时候,你挑了两担柴回去了,祖奶奶看到你时,泪水刷地就流了下来,把你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十七岁的时候,妈妈进门了,你已经是一个堂堂的汉子了,二爷与二奶奶生了几个孩子,你与妈妈在生产队挣工分,得的奖金全交给了二奶奶。我记得,在咱们的墙壁上,有两张奖状,都是劳模范,是你和妈妈得的,你们那时候有力气,生产队里担粪、割麦、平田整地……那些重活累活都少不了你们。有一次妈妈病了,不能出工,也没有钱买药,二奶奶不给吃饭,说病人不能吃饭,抗抗病就过去了,这不知是什么经验与土办法。你气极了,抢过勺子给妈妈舀了一大碗面条,把自己的碗里的面条也一并端给了病在炕上的妈妈。那年冬天,你与妈妈一起被赶出了门,一口小锅,一个破风箱,一眼破窑洞就是你们的家。寒冬腊月,你盘了炕与锅台,新盘的炕湿得没法睡,你咬了牙挺了过来。有一回你说起了分家时没有分什么东西,一时惹恼了三叔,他将他们家的风箱提了上来,扔在了妈妈的怀中,要不是妈妈死抱住你的腿,你一定会打这个没有良心的人,他喝过你肩上的水,吃过手中的面。
一想起这些往事,我的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有出息了,我住在城里,生活还算富足,但我一直无法报答你,无法满足你想过的生活,你希望儿孙绕膝,在我们那个小院里,其乐融融。我一直期望你能来城里与我一起生活,尤其是妈妈过世后,你应该进城来,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与其说是我要尽孝,还不如说我需要你。有时候我特别地想念你,想想我都这么大了,还有很多的东西依赖你。我老觉得你在某些方面给予我们兄弟的东西是别人所是无法给予的,你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是没人可以代替代的。比如挠痒痒,你的指甲钝而厚,很适合挠痒痒。还记得小时候,我一边指挥,你边顺着我的指挥移动指甲,常常是一伸手就挠准了。除了指甲挠外,你还经常用宽厚的手掌摩捋我的后背,让我的筋骨顿然舒畅,享受极了。除了挠痒痒外,我还喜欢你给我掏耳朵。那时候,时间对我们而言,是多么充足呀!我在太阳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等着长大。我静静地伏在你的腿上或偎在你的怀里,像一只听话的小狗,我想这对你而言也是一种幸福。我们在最贫穷的时候,拥有着最惬意的享受。你常常用一根火柴给我掏耳朵,你的手是那么轻,那么小心,那么温柔,贴着耳壁,一点点地转动,一点点地伸入,一点点很有耐心地将一片片黄色的耳屎掏出来放在我的手心。有人说你是个只会干粗活重活的大老粗,但在我眼里,你简直像一个艺术家,这样的享受抵达心尖直到骨头节节里的。现在,我多么想让你再给我挠一次痒痒,再给我按摩一下背,掏一次耳朵。
我上学时,性格有些怪僻,与同学不合群,但学习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村子里有些同学老欺侮我。记得那时候天不亮就要去上学,有时我们还要端上煤油灯去到了学校上自习课。学校离家有三四里地,路两边有很多玉米地、苜蓿地,我一直怕有什么怪物在里面,那些同学不愿意跟我结伴走,你就一直将我送到学校看着我进了教室才会离开。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段岁月,黑夜里,你牵着我的手,吸着旱烟,红红的火子在夜里让我感到了温暖和安全。好几年,我们在在黑暗中走,在月亮下面走,一直走到黎明,我多么希望岁月能够倒流,让我们再一次回到过去,让你牵着我在那条路上走走。
包产到户后,条件好了起来,攒了好几年钱,你给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我记得你扶着车子让我在咱们家的院子转圈学,我老是把握不住方向,你就一只手在后面推,一只手帮我掌握方向。后来我们又移到马路上学,好几天,我一直意为你在后面扶着,所以就没有害怕,就大胆地蹬着向前,没想到你在我上路的第二天就松开了手,你担心我摔倒只是气喘吁吁地跑步跟在后面……
等我上高中后,因为好几年大旱年景差,收成无几,我每周除了背一些干粮外,至少要拿三五块钱去县城上学。为了让我安心学习,妈妈上山挖草药,而你在沟底下去担砖瓦,砖瓦窑在沟底下,与我们吃水的地方只有半里远,离塬顶却有二三里地,上塬的路上石头多,陡而崎岖,担上来一片瓦只挣二厘钱,你担一次才能挣一元多。为了给我挣上学的生活费,你一天要担二十几趟,肩膀压得红肿,头脸全是黑灰。有一次担完你回到院子,还没有放好笼担就晕倒了,这是妈妈后面才给我说的。从我记事起,每年六月麦黄时你要就提上木镰去做麦客,离开家几百里地去挣钱。在烈日下,在月光下去给人家割麦子。你的衣服被汗浸成了硬块,你浑身都是黑黑的麦衣与汗水结成的垢甲。做麦客你渴了就喝一气生水,累了就睡在麦地里。你作麦客走了之后,在月亮下乘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我怕那锋利的镰割上了你的腿,怕你累了睡在麦田里寒气渗了腰,怕你遇到什么不测……只有等到你回来时我才会放心。有一次,你挣了钱回来,没顾得上休息,就将钱送到学校里了,等我下课看到你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黑瘦极了,头发胡子老长,衣服脏极了,戴一个烂草帽,像一个乞丐一样望着我笑,我怕同学们笑话,赶紧把你拉到校门外,你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把钱掏出来,问我要多少,你高兴的样子似乎是交了什么好运,那些钱像是白捡来的一样。
但我还是辜负了你的期望,你一直认为我的学习是最好的,一直能拿回奖状,但你不知道,上高二后我就不想念书了。看到你常常去借钱,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我就不能专心上课。记得周未我回到家常常晚上要做习题,妈妈将炕烧热,你坐在我的身旁,看我做习题,你抽着烟,一会儿把煤油灯拨亮,一会儿给我添一点水,我知道你期望我能考上大学,实现你的梦想。那时候家里太穷了,你与妈妈很少点灯,省下煤油供我学习,但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我几乎让咱们这个家破败了。高二时你孤注一掷把咱家唯一一头牛给卖了,给我交了学费,妈妈每天都要给牛割草,当妈妈突然不给牛割草时,当牛卖掉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不容宽恕的错误,看到空荡荡的牛圈,我感到整个家空了,那一刻,你还是笑眼里头充满了期待,你要让我好好念书。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那一年我十七岁,我说我长大了,我要出去挣钱,因为村子里比我小的伙伴都进城打工去了,在县城里念书的年轻人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能再坚持了。你不同意,妈妈更是舍不得,你们都认为我还小,当我执意要走的时候,你只好沉重地送我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初冬,我们要经过山下那一条河时,你执意要背我过河,我说我长大了,不需要你背,你说我的骨头太嫩经不起这么寒冷的水,我阻止不了你,你硬是将我背过了河,我看到冰冷的河水将你的腿浸得通红,心里难受地伏在你的背上流出了眼泪,你说,男人不能流泪,再多艰难也要咬牙挺住,但我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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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年我们日子十分艰难,快过年了我们还没有一袋白面,妈妈看着人家忙活着置办过年的东西,而她却无事可干,你到处借钱,终于买了一袋面,你从十五里外的县城扛了回来,你饿得几乎扛不回来了,你在生活困难时挨过饿,一饿你就浑身发抖,但你还是挣扎着扛了回来。我们没有钱割肉,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你冒着雪花出了山,回来时你怀里揣着二十个山鸡蛋,我知道你是冒着掉下悬崖的危险去掏的这些山鸡蛋啊!
在我离开家的几年里,你每天都盼着我的信,有时候一天去问收信的小卖部好几回。我每个月总是要写一两封信的,信上说说我的生活现状,鼓励弟弟好好学习,问问家里的庄稼情况,仅此而已。妈妈说,常常睡到半夜,你就会点亮灯,一封一封地看我给你写的信,不知那些信重复地看了多少遍了。妈妈说,你看我的信时总是笑着,我知道你看到我的信就看到了希望,那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还记得我第一次汇给你一千五百元钱吗?那是我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时第一个月的工资,妈妈说,父亲高兴地流下了泪,她一生中没见过父亲流过泪,我知道那一次你是太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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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过世了,你悲痛欲绝,我们的生活条件刚好时,妈妈离开了我们。在离开妈妈的日子里,你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人,你学会了做饭,我不敢想象你那一双干过重活粗活的手是怎样和面,怎样炒菜,怎样蒸馍的。我多次让你来与我生活在一起,你说你要守着妈妈的坟。有些人都说你与妈妈吵吵吵闹闹的一辈子,你们感情不好,可妈妈在临去世前,却将身上的几千元钱一定要我给你,她还是舍不得你啊!这一生你没有给妈妈富贵,但你从来没有让妈妈干过重体力活、去借过钱求过人,所有的重活累活你一个人干了,所有低头下跪的事你一个人承担着。你不愿意到城里来,不愿意走这条路,这条给妈妈看过病的路。去年十月份,你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什么原因,终于来了,我给你买了毛衣,给你买了皮鞋,但你却不愿意穿,身底下穿着妈妈给你缝的夹衣,脚上穿着妈妈纳的布鞋,我想改变你的生活习惯,但你仍然不愿意改变,不愿意穿我买的这些高档衣物。有一段日子,你半夜半夜难以入睡,但你假装闭着眼,怕影响了我们休息;你想抽烟时要到楼下去抽,怕孙女说难闻。为了减少我们生活的压力,你主动收拾房子,早早地去接孩子,那一段日子,房子里十分整齐干净,生活垃圾从来没有隔夜放过。城市里车水马龙,你不敢过马路,你不敢出小区,这并不说你怕死或怕走失,而是你怕给我添麻烦。最终没待几个月你还是回去了,你说你要回去守在妈妈的坟旁,你要守着你与妈妈辛苦一辈子积累的瓶瓶罐罐,守着那一院明媚的阳光,守着妈妈喂养的那几只鸡,守着那一砖一瓦,一件件农具,一粒粒粮食,守着它们你才会觉得踏实。爸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着孤单与寂寞,你不会打牌,不会下棋,不喜与人交往,在最孤单寂寞的时候,你只会到妈妈的坟头走一走,你是要慢慢地向妈妈靠近,一点点地靠近,你不愿让儿子感到突然与伤悲,你准备一点点地离开儿子。
村子里人都要张罗着要给你找一个老伴,但你无论如何不同意,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着想,怕我们接受不了,也怕因为病疾等事拖累我们,你把难处与辛酸都自己消化了。村子里人都劝你卖掉房子,跟上你在城里生活的儿子享清福,但你怎么也不同意,不愿意到城里来享这个所谓的福,你说你要守着这个房子,不要等我们兄弟想回去的时候没有一个落脚地,你要长期守着,只等我们回来住那么一两天。
爸爸,我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能陪你在晚上看电视,不能给你递一碗饭,不能陪你到庄稼地里走一走,不能陪你去戏场看一场戏,甚至不同陪你去坟头看看妈妈……我真是无用啊!前两天你听弟弟说你的小孙女牙疼,就是急着三番五次打电话询问,你说大人牙疼都受不了,何况娃娃呢!要我带孩子去医院好好看看,可我知道你病了从不吃药打针的,别人说你身体结实,我觉得你是多么坚强啊!如果你要走亲访友,总要千里之外给我打电话请假,你是担心我打电话过去不在会着急,你处处为我们着想,时时牵挂着我们,你剩下的日子你是为我们活着啊!
现在,我这里下着雨,天已经黑了下来,你电话中说家里也下着雨,我的心头突然就难过了起来,你一个人睡在土炕上,院子里寂静无声,你的心里头是多么寂寞荒凉啊!如果这时候,你在灯下能读到我的信,你一定会感到儿子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心里头。
爸爸,除了给你写一封信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希望你健康长寿,永远陪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