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堆 雪
不知什么时候,我爱上了冬天,爱上了刮骨疗毒的寒风,爱上了广阔的寂寞和隐隐疏离,爱上了独断的出逃和厌世的隐遁。
不知什么时候,我爱上了,寒夜里一条没有尾巴的长街。
我取下面具,卸下伪装,勇敢地跨出家门,在午夜的冷风里,开始狂奔。
仿佛已经没有了牵挂,我竖起衣领,在深巷的一侧疾走。没有人能认出,我是那个白日里穿戴齐整、谈吐得体、准时出现在单位办公室的人。没有人能认出,我是那个在半夜里爬起来翻书、点上灯写诗的人。也没有人能认出,我是那个一口气喝下半瓶烈酒,醉倒在风雪里久久不醒的人。
我的灵魂告诉我:你疲惫了、你厌倦了,需要放弃,或尽快逃离。
于是,我不再忍受拖沓冗长的现实,不再容忍虚情假意的世风。我挣脱伪装,撕下面具,勇敢地走出家门,在午夜的寒风里夺路而去。
我在鬼魅的楼群间疾走,再也听不到耳朵与唇齿的窃窃私语。我在迷离的灯火中穿行,再也听不到灵魂与肉体的撕咬与呻吟。
我的身心,已幻化成一团黑影,或者一片枯叶,在城市的每个窗口闪过;我的沉默,已幻化为一阵湍急的风,招展起身后滚滚红尘。
没有方向,无需感受;没有目的,不曾停留。在树影与霓虹的交织中,我无畏地冲破城市的栅栏和斑马线,仿佛一个,无处驻足亦无需抵达的亡灵。
忘掉我吧。忘掉尘埃里那些卑微的笑容,忘掉屋檐下那些淅沥的哭声,忘掉那些触手可及的快感和骨髓里不断向内弯曲的隐痛。忘掉喧嚣的世俗、膨胀的情欲,以及孤独背影里,缤纷的花季。
如果你在深夜的某个街角瞥见我,如果暧昧的路灯和朦胧星月,恰好照亮我内心的空野,那才是,现实中最真实的我。
多少年,我怀念这样的情景:一辆洒水车,呼啸着穿过我做梦和做爱的城市。
午夜的长街,一路水声过后,万籁俱寂。
亲爱的人们,还沉溺梦中。一辆洒水车,已经在午夜,承载着人类的全部孤独、悲悯和爱意,于空旷的街道,呼啸而过。
淋漓的喷洒之后,这条白昼里尘土飞扬的长街,明亮得如同刚跑过大雨的河床。
一辆破旧的洒水车,满载人类的全部悲悯和关爱、奉献和力量,在万籁俱寂的长街行驶。谁能完成,如此伟大的心灵工程?
一辆洒水车,代替我简单而热切的愿望。让我选择一个万众酣睡的夜晚,选择一条僻静的长街,用爱的泪水,喷洒纷飞红尘。
洒水车呼啸着驶过,带来这个闹市的第一场春雨。使一条纸屑、塑料与尘埃狂舞的街巷,霎时安静下来。像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掀去破旧的台历,露出崭新的一页。
洒水车呼啸着驶过。这个夜晚的寂静,瞬间被关爱与温存滋润和覆盖。仿佛原野上的一阵清风,让此生的坎坷和遭遇,忽略不计。
洒水车呼啸着驶过。仿佛这个城市的一次CT,或胃镜。一次,深夜里不为人知的急诊。一番清洁和洗消之后,这个狂躁不安的城市,在月亮和星光的呵护下,重新恢复文明的秩序。
洒水车呼啸着驶过。很快,便消逝在长街尽头。
我想象,我的灵魂,就是驾驭它的那个司机。而车上罐装的清澈,就是我一生的眼泪和积蓄。
我想我不为人知的晶莹,不会把熟睡的人们滴醒。
当新的一天来临,这个城市的人们会看见:这是一条多么洁净的一天,一个清新如初的世界。
而我心爱的洒水车,此时已经回到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像一只流干了奶水的母狗,累了,趴在地上吐出舌头喘气。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烟尘再起。
没有人知道,你是一个诗人。
你写过很多诗,写过难忘的青春和汹涌澎湃的热血。你诗歌的热泪,曾把迷茫的人群唤醒。
人们注意到你的文字,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疼痛。一些人把你的那些梦呓,一句句铭记在心。一些人回味着你的诗,在忧伤的音乐声中,和着一杯烈酒或苦茶喝下去。还有人把你的诗念给他们的爱人听,动情处,在诗中长久地相拥、哭泣。岁月的花瓶,碎了一地!
一些人激愤时不停追问:那个人是谁?我们落满尘埃的灵魂,为什么被他踯躅的背影打动?
黑夜里,你久久无法入睡,把额头和心胸埋得很深,写人们心中的秘密。你的诗,更多地被踩入茫茫人流中。
当你低头闪过川流不息的马路,转身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人知道,你是那个指认良知与道德的诗人?!
行走于物欲横流的人海,你的胸中,时时激荡汹涌澎湃的诗情。你想对路过或过路的人们说:“看啊,亲爱的人们——生活、生活,灵魂如歌!”
而在嘈杂而又匆忙的人流中,你却陷入了更深的孤独和更大的绝望中。重叠的人影,甚至无暇顾及路边的风景。
风驰电掣的时代,谁能放慢脚步,回望,一个诗人的背影。
即便他的内心,拥有一个庞大的乐队,演奏着,这个世纪的万紫千红。
像一支笔,突然在一张白纸上停下来。瞬间陷入沉思。
你,还不曾在这张纸上写下什么。但现在,这纸,只需要它自己的白。
像一片土地,需要用撂荒说明这个季节的残酷。一棵树,用最后的缤纷为自己的过去赎身。一朵云,擦拭浩瀚天空,印证生命的洁净与深度。一只鹰,在深渊里,用巨大的翅膀,开拓死生旷达的命运。
或者是,一个木鱼敲出的洞穿灵魂的颤音。那声音,染红无数纷披袈裟的晨昏。
我该与这个世界相向而坐,还是背道而驰。在一片时光的开阔地,说出内心的感伤与落寞。
我曾用香烟和烈酒,来刺激和麻醉自己,试图彻底放弃禁锢我生命的情欲。我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等过一生都不可能等来的人。我还在半夜敲过另一间卧室的门,那门反锁得死死。我还曾无端地走出家门,在冬夜空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
现在,我终于来到了一片时光的开阔地。这里,不再需要痛苦的思索和辛勤的耕耘。这里,不在需要背负情感的债务,和多余的光阴。
现在,我像一个没有荷锄的农夫,来到一片不承载任何希望的土地。
在这里,我只需独坐,惯看风起内心,云向天际。任生命布满石头,四野芳草萋萋。
独坐于一片时光的开阔地,我放下了世俗的重,拿起了灵魂的轻。
总有一些风雨,穿越生命的耳膜和骨髓。
总有一些叮咛与背影,会在路上想起。
总有一些岁月的记忆,让我在夜半忽然坐起,拥着被子回味,久久无法入睡。
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涉过万水千山的风雨,此刻就来到我的窗前。它们再次用敲打窗棂的方式,唤醒我,并且让我确认:身置哪年、魂安何处?
那些沉睡于我们体内的苦涩记忆,会在某个有风或无月的雨夜,被悄然唤醒,让我再次相信:我们,已经从一个时代,走到另一个时代。流水与落英的印迹,已无从更改。
清冷的夜晚,只有孤高的月牙和散落的星斗是清醒的。只有清明如泪的露水和流光是清醒的。只有微风的絮语和天籁的呢喃是清醒的。只有未熄的台灯下,还未写完、不肯合上的半卷诗书,是清醒的。
除此,一切都在沉沉的酣梦中。
在被清风穿透、雨滴淋湿、月光照彻之前,我承认我忘记了过去。我活在现实喧嚣的泥沼里,因为要不断挣扎,已无力回想和延续,那些曾带给我温暖的力量。因为要不停地奔走,已无暇驻足和回望,那些曾带给我感动的脊梁。
我忘记了千里山野胸襟里的静,忘记了孩提时少女眼波中的动。我忘记了父母粗糙的手心里攥出的热,忘记了汗滴和雨水打在玉米叶上的冷。我忘记了善良的乡亲重复了一辈子的叮咛,忘记了古老的村庄生长了几千年的哲理。
当我身陷矗立云天的楼群,梦断灯红酒绿的霓虹。当我因为疲惫,独坐于深夜的街心公园,空无一人的长凳。当我无处停泊的灵魂,渐渐融化于车水马龙的市声。当我的身心,因为剧烈地颤抖,需要在黑暗的手术台上轻轻放平。我为什么会被记忆深处的疼痛和温暖惊醒?
夜半我拥被坐起想到过去。想到你,曾用爱,布施过一个不谙世事心灵。因为纯粹的善良、正直、温情与美,必然会在世俗的某个时刻、某个地方忆起。并且久久,不愿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