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丹
敞开怀,最后一次让婴儿的小嘴贴紧乳房。小嘴吮吸着,急切、贪婪,小嘴的上方,那双早已蓄满泪水的眼睛终于开闸,泪水啪嗒、啪嗒,降落在婴儿的唇边,泪水与乳汁交融。
然后,抹去泪水,系好襁褓;然后,托举起生命的一部分,走向某一双沾着泥巴的腿、长着老茧的手,托付;然后,扛起枪,在锤子镰刀的旗帜辉耀下,义无反顾……
行走在闽西、赣南,这片被称做中央苏区的红色土地上,我在追寻党旗托起的红色岁月。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那一个个年轻母亲的身影,那柔肠百转却又坚毅决绝的身影,雕塑一般,定格——
那是毛泽东的妻子贺子珍的身影:1930年,在闽西龙岩的一条小巷,泪眼婆娑的她,托举着她生命的至爱——刚刚三个多月的长女毛金花,那么庄重地,托付,那么坚毅地,转身,与毛泽东并肩,前行;在闽西赣南反围剿的硝烟中,在雪山草地非人的煎熬中,那是陆定一的妻子唐义贞的身影:1934年,在闽西长汀的一个乡村,同样泪眼婆娑的她,最后一次给尚未满月的儿子陆小定哺乳,转身就跋涉在打游击的崇山峻岭中。仅仅一个多月之后,年仅25岁的唐义贞被捕,种种酷刑之下坚贞不屈,那么惨烈地血染刑場;那是刘伯坚烈士的妻子王叔振的身影:1931年,在闽西连城新泉的一幢老屋,曾任新泉县委书记的王叔振留下一份“抱约”,挥泪吻别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刚满月不久的刘熊生,踏上通向红都瑞金的征途。4年之后,她与刘伯坚几乎同时,分别在闽西和赣南牺牲,双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那是……这些身影,这些柔肠百转托付亲生骨肉的身影,这些义无反顾走进党旗经纬的身影,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那年轻的心头,萦回着怎样的柔情,凝聚着怎样的坚毅?
王叔振烈士亲笔书写的“抱约”,是这柔情与坚毅交织的绝唱:
“刘门王氏生下小儿名叫熊生,今送给黄家抚养成人,长大后在黄家承先启后。但木有本,水有源,父母深恩不可忘,仍要继续我等志愿,为革命效力,争取更大光荣。特留数语,以作纪念。
母王叔振字,公历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六日写于闽西芷溪”
“抱约”书写在巴掌大的红纸上,成为博物馆的珍贵文物。书写“抱约”的身影,所有那些托付骨肉奔赴疆场的身影,已经一一走进了历史。她们,闪耀在共和国的星空中,那般璀璨,那般柔情。
那些被珍重托付的婴儿,数十年间经历了不同的遭遇、不同的命运。有的不幸夭折,多数则在农家、贫民家的艰难中,成长为革命的后人。他们多数未能与亲生父母重逢,那托付便是永诀。极少数幸运地重逢了父亲或母亲,演绎的则是另一种悲欢。唐义贞烈士的儿子小定托付给范家,依辈分取名家定,新中国成立后历经周折他与父亲陆定一相认,父亲要他不忘养父母的深恩。于是,百家姓中就添了“陆范”这最新的复姓;身份证上就有了这样的姓名——陆范家定。
长汀城郊罗汉岭上,距瞿秋白烈士纪念碑不远,是唐义贞烈士的墓地。1997年10月,遵照陆定一的遗言,他的一部分骨灰葬在这里相伴烈士。“再见已无期,唯有心相知”,陆定一沉痛、深情的低吟,依稀回响在罗汉岭的阵阵松涛声中。来这里瞻仰祭拜的人络绎不绝。伫立坟前,唐义贞的身影,那怀抱亲生骨肉珍重托付的身影,那么真切,仿佛就在眼前。环顾闽西、赣南大地,那数也数不清的唐义贞、王叔振们的身影,那些托付骨肉在锤子镰刀旗帜辉耀下坚毅前行的身影,一一在眼前升腾。她们,在向珍重托付的亲生骨肉,在向我们所有的后人,昭示什么呢?
这些身影失去了很多很多,包括骨肉,包括青春,包括宝贵的生命;这些身影拥有了很多很多,包括信念,包括理想,包括真正的人生。
在有些人眼中,那是傻;而在那些被深深感动的心灵中,那是圣洁,无与伦比的圣洁。
默默地,我仰望那些身影。
摘自《人民日报》
2011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