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秋天,风的幅度开始大了,掀起的裙角不是一点点了,逆风走的时候,风里裹着桂花香,有暖香扑面,哈哈,记忆里一个温软的折角翻转过来,这是糖炒栗子的香啊。可惜,现在的栗子好多是隔年的,为打重用糖精水泡了,味还在,味是糖精的甜俗,可是质感松絮了,吃在嘴里木木的,让人怀疑舌头中了风。刚谈恋爱时,去看电影,栗子纸袋放在两人座位中间,手指伸进热乎乎的出炉栗子里,无意中触了对方手指,零星的温热,间杂在夹起栗子的浑圆触感里,到现在还记得。
最好的栗子在古书中,李和家的炒栗,以新荷叶裹了,系上小红索,里面掺了麝香——说的都是外包装的精致,好像并未提及栗子本身的味道,然后不经意地,沉吟一下。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个太守出外做官,有家乡人带了土产给他,远远地他闻着香气,眼泪就簌簌掉下来了,“这就是李家的栗子啊”——最好的食物,都是超现实的——混着记忆的香,附着旧事的厚,古人最是这个闲笔荡得好,既经济文字,又清淡笔墨。
我常常想象乡村的秋天。一想就想到了俄罗斯的巡回画派,花楸树、大白杨,叶隙有明丽的秋天阳光,直接经验匮乏如斯,丢脸啊丢脸。山里的早秋,我倒是住过几天,和朋友去江西,宿在山里,谷地是阴湿的,墙上的霉斑像“玛瑙染”,深深浅浅的,没有自来水,是用半剖开的竹管引了水来,早晨把找到的衣服都披上,才瑟瑟地跑出去,壮了胆子刷牙——漱口水是山泉呀,凉得直打哆嗦,半夜听到零星的鸡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呀,这就是“鸡鸣起三更”嘛。山里的秋夜真静啊,有时“啪”的一声,我就疑心是不是树上的鸟睡着了,从栖身的地方掉下来了,先篡改一句诗来写意一下:“深山有鸟落,幽人还未眠。”然后又觉得自己很傻,乐呵了下。
古代的秋天是这样的:太史把梧桐树栽在殿下,到了立秋時,大喝一声“秋来”,众生肃穆,呵呵,就这么着,礼成了。其间或许还飘飞一两片梧桐叶,就更添意趣了。城里乡间,妇女各个争买花楸叶,剪了花样,贴在鬓角,娱人娱己——古代的娱乐项目大概不多,家常日子里总要人造点热闹,掀起点峰值情绪,哈哈,就好像冬至时皇帝“授衣”给百官一样,虽不过是几件棉袍子,应景应时序的物什罢了,其中却漾着暖红色的人情味。
报秋的还有应时果子呀,嘿嘿,水红菱鲜妍水灵,开水汆一下就得出锅,不然就真“水”了,像是二八少女,轻侮不得。不长棱角的是和尚菱,它圆头圆脑,是个穿僧衣的小沙弥,就像出家人一样圆润温敦,与人为善,触感融合;可是和尚菱的口味却不近人,如木屑,寡淡有经书味,嗯,不喜欢。我最喜欢吃石榴,喜欢那种酸甜临界的味道,好比“榴花照眼”,石榴的味道也很明艳。喜欢吃沙梨,它的水甜清润,像秋水,这比喻真蠢,还有个更蠢的,西瓜的润,就像是春水汤汤,很漫漶。
怨诗的季节。古人有用桐叶传书,书生在绣楼下走过,飘出桐叶——都题了诗了,承了水墨气,应该不会是锵然一叶落了吧?我是个无趣的人,专在这些无谓的细节上较真——话说书生检视了叶子,上有艳诗一首,不然就是怨诗吧,左不过是这些,和红叶传诗一个套路的故事,有宫女题诗红叶,然后顺御沟的水流出宫外——结局都是千篇一律,写诗和读诗的人最后结合了,简直是个超现实超逻辑的爱情奇迹——红叶的效果肯定比桐叶好,桐叶本身的气质阳刚不说,就说它叶面那么大,写的诗肯定是长诗,不如红叶写的短句那样,有留白的余味,有舒卷的余情。但是红叶和桐叶都是秋天的物什,秋天天气清长,万物凋落,易生怨气,所以是怨诗汹涌和传播的季节么?
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私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