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无诚信无余地

焦松林

十月初，辽东大地上已是白霜皑皑，冬意绽现。陈府大老爷陈峰早早地起了床，指着干干净净地庭院，吩咐下人们再清扫一遍，扫帚声又一次在陈府内响了起来。二爷陈岭再也睡不着了，起床来向陈峰嘟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一早就闹嚷嚷的？”

陈峰看着两天前从县衙回家休假的陈岭，微笑着说道：“二弟，徽州客商杜子熊每年在这个季节前来收购大豆，他还会把他们徽州产的茶叶带到这里来。”陈府偌大的家业是陈峰这些年经营大豆挣来的，两年前，陈峰开了陈府茶庄，生意也涉遍全城，这些陈岭都清楚着。只是陈岭就任县令以来，对家中具体事务不多过问，也很少回家，因而不认识杜子熊。

陈岭听完大哥的叙述，点了点头。接着，他跟着大哥走到了陈府仓库，一堆堆的大豆囤满了12间库房。

“这么多大豆，杜子熊一个人能吃得下吗？就算吃得下，他又怎么能弄走呢？”陈岭好奇地问道。

“呵，别看徽州客商经常一个人在外面做买卖，可他身边都围着一帮人，有开钱庄的，有做漕运的。至于我和杜子熊的买卖，那就更简单了，大商船带着茶叶来到我这里，卸完茶叶之后再装大豆。”陈峰解释道。

陈岭又问起了货款的交割方式，陈峰好奇地看了一眼弟弟，陈岭以前从来不过问这些事的，就算自己讲给他听，他也兴味寡然，可今天陈岭换了个人似的，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陈峰还是满足了弟弟的好奇心，“这么多货，全用现银交割行不通，也不便携带。城中的大洋钱庄老板高壮为我们双方担保，银票也由高壮负责开具。”

俩兄弟正说着话，忽然有下人来报，说徽州客商杜子熊已经到了府中。陈峰急匆匆地往府中走，陈岭呢，也跟着来到了正屋。只见那杜子熊中等个头，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见到陈峰进来，杜子熊连忙抱拳行礼，呵呵笑道：“陈庄主，我又来了。”

陈峰躬身作揖，一边热情地答道：“哈哈，杜老弟，我一早就听到喜鹊叫唤，正念叨你呢。”陈峰说着，把弟弟陈岭介绍给杜子熊认识。

杜子熊听说陈岭是本城县令，连连作揖道：“早听令兄说起，没想到今天有幸得见，真是小人之福啊。”

陈岭淡淡一笑，摆摆手道：“杜兄客气了。”

寒喧已毕，陈峰和杜子熊谈至正题，这番杜子熊前来，要购进一千担大豆，带来茶叶一百担。

听到这话，陈峰吃了一惊，忙问道：“杜老弟，这一趟怎么大豆要得如此之少，茶叶数量也仅有这么多呢？”年关将至，茶叶是家庭必备之物，一百担，光是在县城里应付，也是根本不够。

杜子熊搓了搓手叹道：“春上江南多雨，茶农晾茶不及。”这一百担茶叶，还是杜子熊跑了三个村庄，才收了这么多。百担茶叶中，上品仅有十担，其他都是中品以下。杜子熊说着，就让陈峰去验茶。

“样品呢？”陈峰诧异地问道。以往杜子熊都是带着一斤样品进陈府，当场品尝。今年杜子熊却让他验货。

杜子熊尴尬地笑了，“今年不同往年，陈兄上船验收之后，决定要多少，我才能给多少。不入陈兄眼的，我全部带回去。”

陈峰哪里肯验，一百担全给他，他都嫌量不够，怎么可能让杜子熊原路带回呢。他让杜子熊报了价，自己也跟着给大豆报了价。生意谈妥，陈峰热情地款待了杜子熊，又将杜子熊送到了城中客栈歇息。

这一晚，陈岭怎么也睡不着，他半夜披衣起床，看到大哥书房亮着灯，于是迈步走了进去。只见陈峰双眉紧蹙坐在那里。

“哥哥是为大豆的事烦心吧？”陈岭问道。

陈峰点了点头，没吭声。

“今年风调雨顺，大豆丰收，这个消息杜子熊肯定知道，他故意要一千担，是等着你开口，他好杀价呢，”陈岭揣测道。

陈峰摇了摇头，“二弟，你错看了徽州客商，他们向来言出必行，诚信示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丰年高产，市场饱和了。”

陈岭表示，他这个县令要替哥哥，乃至全城的百姓出点力，不但要把大豆卖完，更要卖个好价钱。此番陈岭告假，是因为朝廷订了新税法，较去年相比，每户都多摊三两银子的人头税。全县得多收25万两银子，这一个大缺口，陈岭根本想不出良策。他暗中调查过，大豆滞销是导致税银收不上来的主因。哥哥收购大豆时，向农户打的是白纸欠条。只有将大豆卖出去，才能把欠条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只要能帮了哥哥，也就是帮了他自己。

“主动压价呢？杜子熊会不会收购？”陈岭继续问道。

陈峰沉吟着，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谨慎地答道：“那我试试吧。”

第二天，陈峰恳求杜子熊，让他多收购一些大豆。杜子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陈兄，行情你知道，今年不比往年，收了之后我也没地方销售呀。”

一旁的陈峰急眼了，主动地替大哥报起价来，“三两银子一担，二两八，二两五？二两？二两吧。”

杜子熊皱眉答道：“陈县令，听你这话，这大豆的数量可能大得惊人吧？我根本吃不下这么多。我既没有这么多银子，也没有这么多的运输船队。”

陈岭把杜子熊的话理解成为收是可以的，关键没银子没船只。陈岭哈哈大笑，豪爽地说道：“杜兄，只要你肯收，城里的钱庄高壮老板不是可以为你担保吗？至于运输，我负责组织船队，漕运费用全部归县衙。”陈岭执意让杜子熊帮忙。

杜子熊仍然摇头，陈岭看着大哥陈峰，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

陈峰却是一言不发。

杜子熊让陈峰将茶叶运到陈府，接着又开始往漕运码头运送大豆。陈岭冷着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是万分焦躁，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陈峰这时走了过去，正色在向陈岭问起他如此急切地抛售大豆的原因。“是不是朝廷又增税了？”

陈岭迟疑着点了点头。

“多少？”陈峰问道。

“20万两，”陈岭咬着牙把缺口少报了一些。

陈峰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这样，我送走了杜子熊，就替你联系城里的富户，将这百担茶叶抛出去，先给你救急吧。哥哥也只有这么多了。”

陈岭坚决不同意，他知道哥哥给那些农户打的是白纸欠条，这一次仅仅卖出去了千担大豆，仓库里滞压的大豆已经成了哥哥的心头大患，这个时候，再让他釜底抽薪拿走茶叶银子，陈岭怎么也做不到。

“你不用担心我这里，大洋钱庄的高壮老板可是为我的这些大豆提供了担保的，等市场一回暖，大豆卖出去，我就可以还他的欠款了。”陈峰告诉自己的弟弟。

果然，当天下午陈峰就公告全城，让销粮农户凭单到大洋钱庄兑银。

陈岭看在眼里，一条埋在胸中已久的计策终于开始实施了。

杜子熊带着自己的船队，满载着几大船大豆顺着海运航线往南方返回。船行了一天一夜之后，忽然押尾船只有人来报说他们身后尾随着几十艘商船。

杜子熊愣了愣，他登上舷板，拿起单筒望远镜朝着后船方向望去，果然，一支黑压压的船队正跟着自己的船后，不紧不慢地行进着。精明过人的杜子熊想到了陈岭，陈岭曾说过，只要杜子熊愿意收购下所有的大豆，他会派出漕运船只。

对，这支船队极有可能是陈岭组织的。因为在这个季节，由北向南的船队很是罕见。除了自己之外，再有商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他后面跟着的，分明就是商船。杜子熊仔细观察着那些船只的吃水线，心中已亮如明镜。如果真是陈岭组织的船队，那船上肯定是大豆。这些船跟着自己的目的，无外乎就是找到销售大豆的地点。不管他去哪里，只要这些船跟上了，自己购下的大豆就会立即贬值，甚至无人问津。

当晚入夜时分，杜子熊下令自己的商船靠岸，白天他观察过，胶州漕运码头就在附近。

上岸后，杜子熊赶紧组织人手卸下大豆，改由陆地运送大豆去目的地，这边又令人用同样颜色的袋子装上石块，送到船上。

天明时分，杜子熊等待着跟踪的船只，那些船一到，杜子熊立即下令将船上的袋子全部抛进大海。杜子熊的动作，让后来船只上的人们目瞪口呆。这些船只果然是陈岭派出的，全城不仅仅陈峰一个人收购大豆，还有十五家大豆收购的老板。他们同样给农户打了白纸欠条，只是没有钱庄作保，农户无法把白条兑成现银。这些船上装上大豆，跟踪杜子熊，正是陈岭的意思，杜子熊有销售大豆地点，跟在他后面的大豆也应该能卖掉。现在，这帮人眼睁睁地看着杜子熊将大豆抛进大海，心中一片茫然，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袋子里其实是石头。

杜子熊跟着回到了辽东，他从陈峰手中拿走了茶叶银子两万两，又找到大洋钱庄老板高壮，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高壮送走了杜子熊，跟着就到了陈府要债，陈峰很是惊讶，“杜子熊不是说过了吗？让你替我那些大豆担保的呀。”

高壮冷笑一声，把杜子熊告诉他的话又说了一遍，陈峰走投无路，只好将家中的田产房屋全部抵押给了高壮，当夜，陈峰在书房自缢，书房的桌上留着一封他写给弟弟陈岭的信，信上说：“与徽商交往，关键在于诚信。商无诚信，则无余地。人家肯在价格低迷时收我一千担大豆，就已经是留有余地了。”

〔责任编辑 方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