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1
晚秋时分,一支徽商马队从扬州贩盐回返,傍晚途经乱石岭峡谷地带,突然间天气骤变,冷风大作。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天气,马队此时前不归村,后不逢店,一时乱了方寸。紧接着飘起了鹅毛大雪,把人们冻得直打哆嗦。商队中为首的鼓励大家,再往前至多有十里艰难路,好歹挺过去,天黑时便找得到歇脚取暖的店家了。话音未落,有个年轻的小厮眼尖,他发现前面路边草丛中好像趴着个人,身上盖一层雪,不知是死是活。队伍中有位叫胡明璋的买卖人赶紧跑过去一看,失声叫道:“果然是一个人,还有鼻息呢。”
现在是人人急着赶路,以摆脱眼下的尴尬困境,听胡明璋这么一喊,多数人心里极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停下。胡明璋急忙招呼管家胡福和他的伙计们帮忙,把那人抬到他的马前。众人看时,见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汉子,双目紧闭,一身粗布衣衫被树枝挂扯得破破烂烂,胳膊、腿上磕绊得鲜血淋漓……胡明璋取出备用的急救药品,好一顿折腾,居然救得那汉子活转过来!
汉子自称叫于铁,临安乡下人。父母在两年内相继过世,他便想去绩溪的逍遥乡投奔舅舅。没想到在这一带迷路走入森林,不幸又遇上了野兽,逃跑中不但丢了包袱,他自己也从悬崖上摔下受伤。好不容易爬到路边,人就昏了过去……于铁边哭诉边挣扎着要给胡明璋磕头,以拜谢救命之恩。
“来不及说这些了,大家都等你一人呢。”胡明璋把自己的马腾出来,扶于铁趴在马背上,用绳子捆绑固定,又见他冷得发抖,索性把自己的斗蓬给他披上,他自己冷极了,将给自己娘子买的绸缎往身上缠着御寒,样子好不滑稽!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直到天黑透了才找到宿处。管家胡福嘴里不住劲地抱怨:“素不相识,东家捡了这么个包袱不算,还害得您冻了一夜。”
“人开始都是素不相识的。”胡明璋说,“处久了,才会成为好朋友呀。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记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胡福了解东家的心地极善良,平时不与人争高低,凡遇人有难,总是尽力相助,因此不再吱声了。
肚子里吃进热乎饭菜,于铁有了精神,此时,胡明璋才知道,于铁的舅舅原是本县逍遥乡的胡大贵,跟自己同乡。可惜胡大贵也于今年春天暴病死去了……看着于铁进退两难的样子,胡明璋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妨先在我那儿住下,然后再想办法。
管家胡福气得两眼直翻,悄悄对东家说:“您怎么烧香要招得鬼进宅呢?这个于铁好生奇怪呀,怎么就恰巧冻倒在咱们眼前?哪个知道他说的身世是真是假?如果他是个匪人,用苦肉计麻痹咱们,为的是踩盘子摸底细呢,让他混杂在咱们当中,等于引狼入室,这不害了自己又拐带同行吗?”
胡明璋反问:“苦肉计为什么不倒在路当中?若不是那小厮眼尖,咱也就越过了,他免不了是个冻死。假如他不是坏人,我岂不成了见死不救了吗?”
胡福说:“您现在算是仁至义尽了,明天安排他自讨生路,可别带到家里去了。”
胡老板为难道:“可我答应人家在我家住一段,买卖人口口声声诚信至上,如果出尔反尔,那算什么了?”
胡福无话可说,只能哀声叹气。
当夜,那个于铁热得烫人,一夜到明,不断说胡话。胡明璋忙前忙后,亲自喂药、料理,第二天,眼见得上不了路。同伙们本来怪胡明璋多事,况且这盐遇上坏天气,是要返潮的,都急着赶回去销货,就提前离开,把胡明璋一支留在这里。
直到第三天,于铁才恢复了常态,他得知同伴们都走了,真是感激非常:“胡老板,是我耽误了您的行程。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带领大家抄那边走,一定能把延误的工夫抢回来。”
就这样,胡明璋带着四个伙计,十几驮子盐,由于铁伏在马上指路,抄小道走。几天后回到绩溪老家一打听,那些先走一天的同伴们还没回来呢。
胡明璋把驮回的盐处理了个好价钱。
卖完盐,才听到同伴们的确切消息。原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强盗,虽然人员没有伤亡,可这次南下赚取的银子和贩回的货物连同马匹全被劫掠一空!
胡明璋以手加额:“谢天谢地,都因我善念一动,照顾于铁而错过劫难。于铁是我的贵人,今后我一定善待他。”
于铁就成了胡家的客人,留在胡家养病。
2
于铁很感激东家的收留,他说:“舅舅在世时,我跟着内行人来过好几趟,路特别熟。东家何不趁入冬后晴天多的机会,往杭州贩一趟纸、墨、砚;再运回一趟绸缎布匹,年终岁尾,必然好销。”
听了这话,胡明璋不由皱眉叹气:“我何尝不是如此想?你近日养伤,大门不出,哪知道外面的消息。自打上次同伴遭遇强人劫掠,最近接二连三有在清凉山出事的,那条道路已人迹罕至了。”
“这最好不过!”于铁高兴得一下子坐起来,“东家想想,强人靠抢劫吃饭,客商都不敢走了,他抢哪个去?要换成我,我是不会守在那儿饿死的。”
“换成你怎么办?”
“换个格外太平的路段,越太平,客商越没有戒备之心,反而好下手。”
胡明璋眼前一亮,这于铁说得有道理呀。经过一番权衡,强盗再凶,他却是要财物不要性命的,况且这次贩运的仅仅为纸墨砚台,土匪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痞子恶棍,他们要这东西没用;而贩运到杭州,却至少是十倍的利。
他决定冒一次险。
得知以往的同伴伤了元气,都主张避避风头,在家过个舒适年再说,胡明璋便进了货,率领胡福等人,由于铁领路,出发了。他们走逍遥乡,马头岭、雪堂岭……一路上凡经山路之前,于铁必然建议马队停下,探听得某条小路刚刚出事,他一定催促东家马上跟进,走出事的那条路。还真让于铁说中了,匪徒一方面考虑客商把遇险的消息传开,必然改换路途;另一方面担心官府接到报案,派人找他们的麻烦,因此,打一枪转移一处,所以胡明璋这次贩运,一路顺畅到达临安。回来也按照于铁的想法,顺利地贩回了一趟丝绸。由于失去了同行的竞争,价格猛涨,货物销售得飞快。就这样,在于铁的辅佐下,胡明璋两走徽杭路,于险中求利,赚了个盆满钵平。他的马队也迅速发展,规模较去年扩展了一倍多。
3
转眼新茶上市。因为当年气候适宜,茶叶质高价廉。胡明璋见有利可图,便去拜访他们马队的炳公(相当于商务会长),建议大家一起南下。毕竟人多势众,途中可以相互照应。
炳公盯着胡明璋看了一阵子,突然冷笑道:“侥幸获利,不在必然,当适可而止。大家去年吃过亏,至今心有余悸。如今盗匪横行,官府剿查不力,不是我等能左右得了的。自古铤而走险者,凶多吉少,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吧。银子赚多少才算多呢?”
吃了炳公的冷落,胡明璋好不懊恼。回来跟于铁商量:“咱们是等待观望呢,还是我行我素?”
于铁说:“商人嘛,岂有坐吃山空之理。势单力孤有势单力孤的做法。还那话,强盗潜伏深山,最不缺的就是这树叶子,他要我们这些茶做什么?卖,他们不敢抛头露面;留着,吃茶叶是饱不了肚子的。”
胡明璋感觉于铁言之有理,便暗地里收购了大量的屯绿、毛峰茶,带上十多名伙计,三十多匹马,于夜半时分悄悄离开了绩溪城。
一路翻山越岭,险峻之处提心吊胆,且喜平安无事。
这天傍午,马队到达一处宽阔草地。胡明璋见草肥水美,便吩咐众人歇息,让马儿吃饱。刚要卸驮子,就听一声呐喊,草丛里跃起四五条汉子,个个手端火铳,将胡明璋等人逼住,搜光身上的银子。然后命令,各自把裤腰带解开,弯腰站立,把脑袋拱进当时的肥裤腰内,若有敢擅自露头者,一律开枪打死!
胡明璋和伙计们一个个让裤腰拘束得像大虾,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任凭强盗们把马匹连接成一串,驮着货物走远。由于脑袋弓在裤腰内,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匪徒持枪监视,所以哪个也不敢露头,只累得一个个两条腿不停地发颤。此时,就听于铁咳嗽了一声:“东家,伙计们,没事了,强盗跑远了。”
大家试探着退掉裤腰,果然四周一片鸟叫,早已不见了土匪踪影。
胡明璋叹了口气:“还是炳公有见识呀。悔不听他老人家的劝告,吃亏在‘贪心二字上了。如今货物马匹都丢了,怎么有脸回去见同行们?”
“东家想不想夺回货物?我倒有个主意。”于铁问。
“你?说说看。”胡明璋似乎看到一丝希望,这后生主意多着呢。
原来,于铁刚才多了个心眼,强盗刚出现时,他迅速将抠烟袋锅的铁钩儿伸到屁股后,把裤子中间那道缝的线割断,等到脑袋套入裤腰里,略一用劲,那裤线就裂开来一道口子,他从口子里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这些贼夺得马匹,并没走远,而是将马嘴拴牢,牵进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潜伏下来。估计他们是要等待受害人离开,那时天也黑了,他们才会选择相反的方向转移。
“咱们往回走,他们就向前;反之,他们向后。为什么呢?不愿意让咱们碰上。强盗总共才五个人,个个手执火枪,说明他们没有会武功的。而咱们伙计多少都会点拳脚功夫,如果悄悄迂回过去,将他们围起来,怕他们不束手就擒?咱们不仅能夺回财物,将其押送官府,还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银呢。”
“东家要是信任我,就让大家听我的;不然,盘缠没了,咱们只能转身回家,反正贼人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这个要是错了,就拿我是问。”
伙计们听于铁说了他的计策,一时群情振奋,都表示愿意拼力向前。
胡明璋当众许诺,如有哪个丧生贼子枪下,他的遗属全由胡家抚养;如有哪个受伤,疗伤治病费都由胡家出。
于铁分析,匪徒们所持的,包括抢走马队的火铳,只能放一响,之后再装弹药,那就要费至少一袋烟的工夫。火铳可怕,但碰上湿棉衣,威力就相当小了,大家现在穿的最薄的也是夹衣,要是先到小河里将衣服、帽子浸湿,面部也裹上湿毛巾,这样,就算让火铳打中,也没有生命危险,这气势反而会将歹人吓倒。大家没了后顾之忧,斗志昂扬地跟着于铁武装完毕,手中各持石块、棍棒,悄悄接近树林。
再说那些匪徒们劫掠多次,做梦也不会想到被抢光了财物武器的,还有胆量找回来寻仇的。此时,他们正坐在草地上,拿出马队的酒食大吃大喝,只等天黑后从容撤离。就听于铁大吼一声,手中石块飞出,砸中为首强盗的面门,疼得他“哎哟”一声滚倒在地,伙计们按照于铁的安排,有扑上去抢夺匪徒手中火枪的,有直奔自己马匹取下自己的枪械的……很快,五个匪徒一枪未放就被制服,跪成了一堆。
胡明璋挨个勾起他们的脑袋,看了半天,说:“看你们这样子,不像惯匪啊。”
为首的抚摸着脸上的紫包,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我们都是因为受了大灾,走投无路,才落了草。平时只抢东西,并未及人命,求老板爷爷开恩饶命。”
伙计们齐声喊:“刚才掠夺我们的凶气哪去了?现在害得大家穿湿衣裳呢。送官,没二话。”
胡明璋朝大家摆摆手,近前跟匪徒们商量说:“你们担惊受怕也不容易,我不想让大家白辛苦。驮子上的干粮足够吃到明天傍晚,那时就到了临安城。银子你们全部拿回去养家,就算我买你们这五枝枪的花费。”
五个土匪原寻思这回必定得送到官府受酷刑,砍脑壳,没想到老板那么丰厚的路费都赏了他们,感动得放声大哭,一定要讨了名讳,说回去要设牌位念佛,求苍天保佑胡老爷长命百岁。胡明璋安慰了一通,打发他们离开,这才吩咐伙计们换上干爽衣服,继续上路。
“东家如此轻易就放了他们?”于铁诧异道,“真不想送官府了?”
“于铁呀,你有所不知。”胡明璋望着远方久久说道:“老话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现在虽然家资小有,其实命运并不比他们几个强多少,也该是同病相怜的吧。如今这世道,穷苦人遍地都是,稍有意志不坚定者,落草为寇是极轻易的事。我在这险路上行走,还是多栽花,少栽刺的好。何况如今官匪一家,治了软的,却治不了硬的,即使送去这五个,顶什么用?”
4
次日,胡明璋一行顺利到达临安。
当夜,胡老板叫店家温上两壶酒,请于铁在房间对酌。望着胡明璋,于铁欲言又止。
“于铁呀,你是不是要告辞了?”
“东家何以知之?”于铁吃惊道。
胡明璋哈哈大笑:“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可我胡某也未必是傻子。”
当初,胡明璋救下于铁后,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怪异,胡福老管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为了彻底摸清楚于铁的身份,他执意把对方留下来。此后,于铁多次给他出主意,每一回见识都不是寻常人所能具备的,尤其是制服劫匪那场较量,就算是集胡明璋、胡福和全马队人的智慧,也是想不出来的。那么回头再想,于铁既然熟悉山里的许多捷径,他有关迷路遇野兽的话必是谎言,并且像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是胡大贵的外甥?就算是胡的外甥,他又如何肯到穷乡僻壤来投奔一个务农的舅舅?
“依东家所见,我于铁该是什么人呢?”于铁道。
胡明璋只能摇头:“反正不会是普通人,我更不知道你为什么屈就小号这多半年。”
于铁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实不相瞒,在下就是荡云峰山寨的大头领,原打算接近你们,摸清各家底细,只待今年中秋之夜,倾巢出动,杀你们个绝户……”
“为什么?”胡明璋瞠目结舌。
于铁说,他当初是马头岭大寨主的儿子,几年前由于炳公告发,官兵血洗了山寨,他父亲和大部分弟兄死于非命。幸喜他在县城读书,才免于一死。死里逃生的于铁改名换姓,暗地里收罗父亲的余党,转移地盘,并逐渐让山寨兴旺起来。山寨兴旺了,可报仇之心未泯,布置好精兵强将,他才亲自下山,在途中等候马队,没想到遇上严寒。他遭遇野兽是假,冻坏了是实……
“东家一再救护,大仁大义感天动地,何况我区区于铁。为人处世,就应当像东家这样,而我于铁枉称替天行道,枉称义薄云天,其实跟东家相比,天地之差。今宵别过,从此不再与徽商为敌。”
胡明璋握着于铁的手,两人私下约定,每次他的商队经过于铁的势力范围,都将食盐、布匹等生活所需留下若干,而于铁则保证于商队秋毫不犯。胡明璋当然不敢把这些秘密泄露给任何人,那有通匪之嫌的。然而,他经常教育子孙们,为商,要仁要义,要和气生财,切忌轻易树敌……
〔责任编辑 柳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