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华 苏熠慧
花季少女为何自杀
郭于华 苏熠慧
在深圳龙华人民医院的病房里,躺着一个17岁的花季少女。这个女孩皮肤白皙,面容干净,笑起来有如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就是这样一个笑容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孩,在2010年的3月17日,从龙华厂的宿舍四楼跳了下来。虽然上帝让她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是诊断书里“半身瘫痪”的字眼,却宣告了她今后的命运——她将在冰冷的轮椅上度过漫长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花季少女不顾一切地从楼上跳下?到底是怎么样的冷漠人情,将这个单纯的孩子推向绝望的深渊?田玉——富士康坠楼存活者之一,为我们揭示了冰冷的集中营——富士康对花季少女的摧残。
田玉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喜欢看电视,也喜欢偶像明星。她从小就是一个乖巧文静的女孩,对于深圳的了解只限于电视里所展示的那些鳞次栉比的大厦。但她来深圳后看到的却“跟电视上看到的一点都不像”。她到的第一站就是富士康,现实中见到的深圳就是苍白的大工厂。她刚来的时候和堂姐住在观澜富士康附近。堂姐帮她找工作的时候,其他的厂都因为她未满十八岁拒绝给其工作,但富士康却答应让她上班。据小组调查,富士康近几年来大量招收实习生,通过压榨年轻的学生劳动力来创造利润,同时富士康对普工年龄的要求是16~24岁。富士康偏好年轻劳动力的目的在于,当工人处于体力最充沛的黄金年龄时,不分日夜地榨取他们的劳动力,而当工人的体力开始衰退时,就会像丢掉次品一样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像田玉这样的未成年人,在富士康看来正是榨取剩余价值的理想人选。田玉就这样走进了那个苍白冰冷的大工厂。
对于这些初涉人世、单纯懵懂的孩子,富士康并没有提供任何有关适应生活的培训。在接受简短的技能培训后,田玉就被送上了流水线。对于像田玉这样的小小螺丝钉而言,工业大机器是庞大而陌生的。龙华富士康对她来说就是一堆灰白的建筑和几十万拥挤人群的集合,她不知道哪个建筑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随处可见的英文缩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跟她相关的公司部门。“我工作的第一天就迟到了。那里太大,我迷路了。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车间。”在田玉的印象里,富士康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也熟悉不起来。田玉爸爸告诉我们:“她刚来,有时候他们说的话,她也不是听得多懂”。在富士康,她只是创造利润的工具。她迷茫、不安、无助,无人关心。
和所有的普工一样,田玉的工作无聊到令人窒息。她在富士康工作的一个月里,是在苹果的生产线上(事业群为IDPBG)负责目检,也就是检查产品上是否存在划痕。问她觉得工作怎么样时,她说“很没意思”便没有再说下去,说完就望着天空,沉默。她爸爸说,打电话问她工作累不累时,她只淡淡地说“做的时间挺长的”。在富士康的工作对田玉来说似乎是不愿忆起的痛苦回忆。富士康所采用的管理方式将工业的流程尽可能简化,变成工人们不需要专门知识和训练便能进行的标准化操作。工人们在工作中只需要扮演不需要思考的零件的角色,机械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操作。“工作枯燥”、“单调”、“无聊”是工人们经常用来描述工作的词汇,反映出他们已处于严重异化的生活状态。“很没意思”就是田玉在令人窒息的流水线上一点点被抽空灵魂的真实表现。
富士康对生产过程的军事化管理——通过暴力与惩罚来建立对工人的统治也给田玉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有几次田玉跟爸爸说,产品不是她弄错的,但是线长不分青红皂白,硬把责任推给她。线长这种乱扣帽子的行为在她跳楼之前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了。线长总是以“很凶”的形象出现在她的眼里。
田玉在令人窒息的流水线上工作了一个月,一直没有朋友,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没人缘、缺乏交朋友的能力。田玉读书的时候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欢迎。中学的时候,经常有同学到她家玩。一次她住院,老师和同学结队去看她。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她是个乖巧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但是来到富士康以后,她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异常冷漠。她的宿舍一共有8个人,来自不同的事业群、事务处和部门。田玉提起这些舍友的时候说道“不是很熟”、“她们都比我大”。富士康长久以来都将不同事业群的人安排在一间宿舍中,这些人的工作和休息时间经常不一致。这种独特的宿舍安排,不仅严重影响了工人的休息,还严重阻碍了新的社会支持网络的建立。对于田玉这样外出打工的孩子来说,当离开老家的时候,已经和过去的社会关系切断了。她过去学校里的朋友也早已外出打工,不知道漂泊在哪里,失去了联系,富士康的白夜班安排和宿舍安排又阻碍了田玉和其他舍友的交流。虽同处一室,却彼此隔膜。田玉就像一颗漂流在冰冷人海中的原子,孤独而无助。她说她有时候会上网和别人聊QQ,但是QQ里加的都是陌生人,“都是不认识的人,没什么聊的”。这种孤独和无助在一个月后的工资事件里堆积成内心的绝望。那时,她身无分文,却连借一块钱应急的人都找不到。
田玉在冰冷的人海中就像一颗孤独无助的原子。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帮助她,整个富士康都似乎将她遗忘了。工作了一个月,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其他人都拿到了工资卡,唯独田玉没有。她问线长是怎么回事,线长说她虽然在龙华富士康工作,但是工资卡在观澜富士康。她按照线长的指示,到观澜富士康的某栋某层去询问工资卡的情况,但对方说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又让她到另外一栋楼的某层某室询问。一天下来,田玉就像皮球似的被不同办公室的人踢来踢去,却怎么也问不到有关自己工资卡的情况。员工没有领到工资,本该是企业的责任,但富士康却完全无视其应当承担的责任,对其工作上的失误置之不理,将工人当做可以被随意遗忘和丢弃的商品,完全无视其作为人的生存和感情的需要。“就好像做一桩买卖一样,没有什么情和义”,田玉的爸爸说。
没有问到工资卡的情况,田玉疲惫不堪。到富士康一个月了,父母给的钱都已经花完,手机也坏了,跟住在富士康附近的表姐联系不上。坐车回到龙华富士康,田玉已经身无分文了。跟宿舍的人借吗?完全不熟,别人怎么肯借给你呢。在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工厂里,一个月以来的孤独和无助愈发涌上田玉的心头:令人窒息的流水线、陌生的宿舍、办公室里的冷眼……在富士康,不仅劳动价值,连人的价值都被抹去了。田玉,在一个本应该享受阳光和花香的年龄,却被囚禁在黑暗的富士康帝国里,最终被冰冷残酷的机器大工业逼上了结束自己生命的道路。
3月17日,有着清澈笑容的田玉,从龙华富士康的四楼宿舍跳下。
故事远没有结束。幸运的是,田玉被救活了。但不幸的是,田玉将面临终身瘫痪。在田玉治疗期间,已有多名自杀者结束生命。富士康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开通了关爱热线,甚至耗费千万元举行“珍爱生命、关爱家人”的“誓师大会”。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富士康,似乎是不惜花重金为员工送去温暖的美好形象,但事实是怎么样的呢?悲剧发生之后,田玉的爸爸卖光了家里的家畜和田地,赶来照顾女儿。富士康却逼迫田家签订《医疗费垫支申请》,做出“先期救治费用申请由贵公司垫付,除司法判决承担公司应付部分外,其他先行垫付部分公司保留追溯权利”的声明。从3月一直到现在,富士康一直不肯给他们赔偿。直到最近,在田父几近绝望,准备对外求助时,这个庞大的帝国才拿出区区十几万元的赔偿金,准备打发父女两人回乡。十几万元甚至还不够田玉的前期治疗。富士康愿意花千万元来举行“誓师大会”,却不愿救助一对无助的父女,足让世人为之心寒。
通过了解,调研组发现,田玉的自杀背后隐藏着富士康这个冰冷的集中营对花季少女的摧残。泰勒制下的异化劳动、对年轻劳动力的榨取、不负责任的管理部门、将工人碎片化的宿舍体制、适应培训的缺乏……都将这个年轻的生命一步步逼上死亡的深渊。不是新生代农民工内心脆弱,而是富士康这个冰冷的集中营,将年轻的田玉逼向自杀的绝路。悲剧发生后,富士康不但不肯承担起其应负的责任,还想通过区区十几万元来草草安置田玉的未来。这是何等的冷血和残酷!在此,调研组强烈呼吁——
1.富士康应该承担起其应负的责任,给予田玉不低于50万元的赔偿。
2.改变宿舍分割安排制度,增进对员工的关怀。
3.废除宿舍劳动体制,由当地政府提供公共住房。
4.相关职能部门应该清查并禁止企业招收未成年工,阻止企业利用廉价劳动力来增加利润的行为。
5.企业和相关部门应该为进城务工人员提供相应的城市融入培训,让其更快地了解城市,以便在城市中更好地工作和生活。
栏目主持:王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