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 毅
残荷·生命·旋律
●峻 毅
记得自己最初喜欢荷,是在孩提玩“问荷花,几时开”游戏的时候。可能是我长得娇小,又不善多跑的缘故,总让我蹲在被小伙伴们团团围着的中间,扮演荷花仙子的角色。小伙伴们手拉手绕着我转啊转,边跑边跳,边和我一问一答地唱着问荷花的儿歌,就在小伙伴们注意力都集中在齐声高喊“六月的荷花朵朵开,朵朵开——”,停下脚步朝我围拢时,我会像只敏捷的小鹿,用最快速度从蹲着姿势中一蹦而起,机灵地掰开小伙伴们还没有来得及用力握紧的手,冲出圈子……
当时,我对荷的概念很抽象,只知荷花到了六月才开,怒放的时候不但很美,而且很有张力,除此并没有具体物象的概念,我只是很喜欢荷花仙子这一角色。随着年龄的递增,我的认知面也在成正比递进,知道了能做各种美味佳肴的藕是由荷孕育的,知道了能清阴火的莲心和营养丰富的莲子也是由荷孕育的……自从知道了荷有即可美食,又能观赏,浑身聚宝,具有很高实用价值的本质与“出污泥而不染”的秉性,尤其是当我读懂了苏轼的《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顿悟荷花虽然可枯,荷叶虽然可以凋零,但是荷枝仍然不畏风霜地傲然而立;苏轼是借荷花让好友记着一年里最美好的景色,正是橙子黄橘子绿的秋末冬初季节,以此劝慰不要妄自菲薄,虽然人到中年,但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仍然是可以大有作为。随之,我把荷的一生视作一种文化,空闲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喜欢在荷花池前坐坐。喜欢荷,不分季节,不分地址;与荷花相处,总是特别安逸。
深秋,建德的山水依然称绝,花卉绿林依然迷人,时时处处溢出令人向往的魅力。但对于我来说,令我更为着迷的倒是建德深处的叶里——双泉村。八百多年前,荷花仙子慧眼独具,依然选择在此落户,经历了年复一年的生命轮回,如今已具有“万亩荷田、千年荷村、百里荷香、十里荷花”的浩瀚之势;荷花盛开季节,蓝天白云,碧波荷浪,绿叶依依,花枝摇曳,不但拥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令人如痴如醉,还能让人大饱吃莲子宴、品莲子酒的口福,在清乾隆年间就被指定为贡品了。没错,叶里的双泉荷塘在一般游人的眼里它只姓夏,只有夏季荷花盛开的季节才是建德的骄傲,才是建德的绝景,才会令他们欣然前往。然而,我不!我喜欢荷,不仅因为荷花美艳,更敬重荷的品格,更欣赏其骨子里具有的那股飘逸典雅的坚毅,那股坦然执着的坚守生命,让生命更有深度、更有厚度、更有张力的坚毅。所以,我对双泉村的向往没有季节。
黄昏中的双泉荷塘,秋风瑟缩,真是一塘寒水,一池残荷。虽然显得冷冷清清,但也特别的宁静。昔日满池盛开的荷花不复存在,自然不见荷曾“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娇姿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壮观;更是不可能找到南宋诗人杨万里笔下《红白莲花》——“红白莲花开共塘,两般颜色一般香。恰如汉殿三千雨,半是浓妆半淡妆”的诗韵。有谁知道,曾为贪恋荷艳而翩翩起舞献媚的蝶儿们会在哪里越冬?有谁知道,曾在碧玉莲蓬上高亢歌唱的青蛙们又会在何方深泥中休眠?站在我眼前的是被秋霜折卷了枯叶,被西风折曲了茎秆的残荷,它们虽说有些零零落落,但在纵横交错中依然不乏生命旋律的张力,它们好似并不理会荷池四周的萧条冷清,自然具有一种自在的底韵,对踌躇于池前的我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在因受污染质变成淡绛红色的池水中静静地盘腿打坐,俨然透出一副心洁则性净,性净则情宁,无欲则无畏的神情。说它有些孤独其实并不过分,不过还是说它显得有些孤傲更为切点。
是啊!残荷虽然经历了朝气蓬勃,天真无邪的少女期;虽然拥有过风华正茂,出污泥而不染的青春年华;虽然展示过自己楚楚动人的绚丽与灿烂,也曾有过人见人喜,体形壮实,莲藕丰收的中年成熟与浑身是宝的风光……但是光有这些好像并不完善,还必须经历迟暮的老年,还需要用一种人生谢幕的大深沉来垫底,才使得她们的生命更加圆满。眼前的残荷虽然已经褪尽曾拥有过月色下婀娜多姿的红润与丰盈,送别了充满生机的翠绿与散发着令人赞不绝口的无限诗意,但并不让我感到其中的哀婉与凄凉。她们在瑟瑟寒水中风骨依旧,自信依然,在深秋的荷池淤泥中执着地坚守着自然赋予其在顽强中的残美。我读到了,读到了其深埋于淤泥里的根所支撑的是春的鲜活,是夏的盛丽。大自然就是在用自己丰富的生命历程,向人们展示一种流淌中的生命哲学——世间的生物都有自己的春夏秋冬,从兴旺走向衰败,经历了绽放与凋枯,但衰败也好,凋枯也罢,都不是终结,只是一个轮回而已。这种轮回,足以让人感悟到荷花在属于梅花争妍的季节里,一如胡杨,江南的胡杨,坚守着本性中的韧性与坚毅;在那宁折不弯的姿势神韵,凝结了生命存在的所有睿智和峻毅,书写着生命的神圣与瑰丽,让人感到凋零也是轮回里的一种孕育……
是啊!有时候残缺的本身就是一种美,那是一种独特的凄美,是任何的完整美所不能取代的。比如残臂维纳斯的残美,给审美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足以激活审美者的心灵感受,尽情地想象她的整体和无数双秀美的玉臂,以及更多更广更远鲜美的意象。有时候,我感到自己也是一种孤美,因此对残荷之美很有共鸣,因此特欣赏那种生命与自然紧紧拥抱着的美。我敬重那种残叶枯茎与寒水不离不弃、相依相守,敢于与衰败抗争新生之美。我仰慕那种在不可抗拒之中孕育着一种超凡脱然之美,那是一种不可侵侮的残缺之美。这样的美,可以向人们传达生死与共的信念抵达,可以预示着新的生命即将诞生。
我徜徉在幽静的荷花池前,那些残荷枯枝突然令我眼前一亮,这不是一幅三维残荷印痕图吗?尤其像倒映在荷池里的五线乐谱。我仿佛听到了残荷是用生命在拨动枯枝弹奏,用简单的乐谱奏出一曲江南残荷独有柔韧且铿锵的旋律,那是具有残荷生命的诗韵与旋律,足以令人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悟——残荷·生命·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