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 模

2011-11-21 05:35纪江明
文学港 2011年3期
关键词:云杉天水大姐

纪江明

塑 模

纪江明

有一天,陈云杉的同学张天水找过来,说市政府关处长的一个朋友,拿到了意大利知名服饰品牌“比尔特夫”栝州总代理,准备开服饰专卖店。张天水说关处长的朋友不怎么懂服装和专卖管理,想让陈云杉帮忙。关处长是张天水的朋友,陈云杉和他吃过很多次饭。陈云杉对官场知之甚少,不清楚处长是什么样的官。不过,接触多了,陈云杉觉得关处长虽然谱摆得虚张声势,却是个豪爽之人,一则关处长比较讲义气,朋友的忙能帮的都帮到了。二是关处长肯讲,几杯酒下去,就会放下架子,夸夸其谈,讲的都是陈云杉他们这个阶层闻所未闻的官场和社会趣事。所以,张天水一说,陈云杉就很爽快地答应跟关处长的朋友见面谈谈。

见面的地点在中山街的白云茶楼。见了面,陈云杉这才知道,关处长的朋友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关处长对陈云杉介绍说,这位老板姓汤,汤显祖的汤,小梅,梅花的梅。关处长又给汤小梅介绍陈云杉,我们栝州服装销售的精英,店长做了十几年了。交谈中,陈云杉注意到,汤小梅并不像关处长说的不怎么懂服装和专卖管理,而是一点儿也不懂。

陈云杉就有些迟疑了。虽然眼前的汤小梅看穿着和打扮,好像很有钱,而且“比尔特夫”这个服饰品牌,在杭州和温州都有专卖店,卖得都很红火,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因为生意是靠人做的。陈云杉在服装专卖市场混了十几年,他太清楚这一行了,似乎每天都有商家鼓钹齐鸣欢天喜地开业,也似乎每天都有店铺入不敷出黯然退场。陈云杉知道,在栝州,一般一个服装店能够撑过三年,就成了,只要老板不赌博不吸毒,接下去就会顺风顺水。“五颗松”已经在栝州开了五年,形成了稳定的客户群体,算“开”出来了,并且这几年下来,陈云杉和老板已经很默契,如果换一个地方,等于要重新再来,何况,能撑多久还未可知。这样想着,陈云杉就婉言回绝了。

陈云杉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想不到第二天晚上,张天水又找了过来。张天水把陈云杉拉到离“五颗松”不远的拉芳舍茶楼,一坐下来就把陈云杉的后路给堵死了。张天水告诉陈云杉,老板愿出比“五颗松”高一倍的工资聘请他,并且一次性将三年的工资付清,这期间店如果不开了,不用退回。张天水说你还犹豫什么,这是旱涝保收的好事啊。陈云杉以为张天水在开玩笑,这城里满街都是服装店,栝州人都说,实在没事做,就去开服装店,但开开关关,到底有几家赚钱,谁也不知道。陈云杉就笑了笑,喝着茶不说话。张天水见陈云杉不为所动,就附耳过来,作势要跟陈云杉窃窃私语。陈云杉觉得好笑,两人坐在小包厢里,又没外人,张天水还这样鬼鬼祟祟。张天水说你小子别笑,那小妞上面有人。张天水说着,用手指指头顶。陈云杉不以为然,再有人,就算市长是你亲爹,也要把衣服卖出去才有钱赚。见陈云杉还是不相信,张天水就有些急,抓耳挠腮的,似乎有些话又不好讲透,憋了一会儿,张天水说如果真的把钱一次性打过来你干不干?陈云杉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老板都要绞尽脑汁拖一至两个月发工资,如果你突然不干了,至少有一个月的工资是拿不来的。工人要老板提前预支一个月工资,简直比问老板借老婆还难,预支三年工资,不是天方夜谭吗?这样想着,陈云杉嘴里言不由衷地说,那肯定干。

对面的张天水一听,立即狡黠地一笑。他弯腰从桌底下拿出一个黑袋子,拉开拉链,一匝匝百元大钞赫然在目。

一个月后,“比尔特夫”服饰专卖店装修接近尾声,开始招聘营业员。

陈云杉将营业员的门槛设定得比较高。女性,品貌端正,二十五岁以下,身高一米六以上,高中以上学历,本地区户口,相关工作经验一年以上。

你这是招营业员还是选美呐。张天水看了陈云杉用喷绘挂在店外的巨幅招聘广告,直嚷嚷。

你以为是你的泥鳅馆呀,明天开始报名,你过来帮我维持秩序。

陈云杉笑着说。

第二天,竟然有两百多人来报名,应聘的表格复印了三次,把张天水看得个目瞪口呆。原定半天时间,因为来报名的人太多,下午也用上了。到晚上六点,终于定下了十二位营业员。

第三天早上,陈云杉带领营业员们在店里清扫卫生、布置货架。

陈经理,有人找你。陈云杉正在收银台前低头调试验钞机,边上的人招呼道。

陈经理,您好。未等陈云杉抬起头,一个人落落大方向他伸手过来。

您好。陈云杉被动握着对方的手,脑里迅速地搜索了一下,眼前这位似乎有点面熟,但确实是自己不认识的。

我是马历历。女孩笑容满面地说,我来应聘的。

哦。陈云杉沉吟着,正想怎么回答,边上的收银员汤小红低声嘀咕说人已经招好了。这正是陈云杉要说的话。他刚才迟疑着,是考虑怎么把话说得委婉点,这样,就不至于让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遭遇拒绝而感到尴尬。

我知道你们昨天招好了。马历历没理会边上汤小红不怀好意的嘀咕,她依旧笑吟吟地看着陈云杉说,不过,我想我还有机会吧。

马历历的话让陈云杉愣了一下。陈云杉当了多年的店长,招聘过的员工不下百人,像马历历这样自信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一般前来应聘的,都是怯生生的,即使是有了三两年工作经验的,面试时也要做出一副谦虚可人的模样,哪像这个马历历,简直自信得有些狂妄了。

陈云杉心里有点反感,但也有些好奇,他不禁仔细地打量起马历历来。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孩,年龄在二十四岁左右,黑亮的头发绾成一束,挂在脑后,鸭蛋形的脸,略微有点圆,鼻子显得小巧,眼睛也不大。这样的长相,说实话,在陈云杉眼里根本算不上漂亮。但是,陈云杉总感觉哪里不对。再仔细一瞅,看出来了,是马历历的眼睛。马历历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下眼睑像门槛一样凸起,这使得她的双眼显得细长,看上去有点眯,这一眯,就让她的眸光有了雾一样的朦胧,配上盈盈的笑意,就有了让人别样的感觉了。

陈云杉正想问马历历话,手机响了。电话是老板汤小梅打来的。她告诉陈云杉,广州过来的货车到了东站,不知进城怎么走,让陈云杉去接一下。陈云杉心想这个电话真及时,他抱歉地对马历历说,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要么以后我们再联系吧。说完,未等马历历反应过来,陈云杉就匆匆地走了。

陈云杉将货物清点入库开车回到店门口时,营业员们清扫擦拭好了店堂,已经在布置货架。陈云杉奇怪地发现马历历还没走。他远远地就看见她正和一个营业员一道,在店面的玻璃墙前娴熟地摆弄塑模。塑模们姿态不一,或蹲,或坐,或挺胸跨步走,或驻足引颈远眺。马历历的身影穿插其间,调整塑模们的朝向,后来,马历历走到店外来,隔着玻璃,指点营业员,一点一点地调整。

陈云杉将车停靠在店门口斜对面的街边,坐在车上,默默地看着马历历将玻璃墙后面的十六个塑模一个个摆好后,才将车开进百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陈云杉停完车走到百货大楼门口时,看到马历历在店门口跟刚才一起摆设塑模的营业员挥手再见,然后娉娉婷婷往南走去。陈云杉紧走几步,穿过街道。陈云杉赶过去,是想叫住马历历。

陈云杉正要追上马历历时,又停了下来。陈云杉之所以停下来,是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马历历这么自信,却是个没耐心的人。看着马历历远去的背影,陈云杉心想,马历历说得对,她是有机会的,但她自己创造了机会,又自己把机会给错过了。这样想着,陈云杉折转身走进了店里。刚才跟马历历道别的一个女孩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告诉陈云杉说,马历历等了他很长时间,刚才有急事走了。

陈经理,我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她了。这个名叫云芬的营业员有些羞怯地说,你不会怪我吧。

连着三天,陈云杉紧张地培训营业员。根据培训情况,结合她们以往的工作经验,陈云杉在最后一天分了柜组,排了班次,并任命了领班。店里的监控也已安装完毕,各类服饰都上了架,临街的玻璃墙前,塑模们穿上了服饰,精神抖擞,准备迎接客人。万事俱备,就等明天开业了。

黄昏时分,陈云杉接到了大姐打来的电话。

陈云杉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嫁在城东的古城村,二姐嫁到离栝州50公里远的青田县。二姐后来举家去了欧洲的意大利。三年前,二姐回青田老家,陈云杉的父母亲去青田看二姐,回来时搭乘的出租车与一辆装满货物的拖拉机相撞,同时遇了难。这样,大姐就是陈云杉在栝州的惟一亲人了。

大姐是让陈云杉到她家去吃饭。陈云杉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端午节。陈云杉赶到位于瓯江的古城村时,热气腾腾的粽子和卷饼已经摆上了桌。

姐夫招呼陈云杉在厅堂的桌边坐下,并倒了满满一杯米酒给他。陈云杉忙说少点少点,要开车。姐夫说,今天就住在这吧。这时大姐端了一盘菜从厨房出来,接过话说,小弟,陪姐夫喝几杯,今天就住这里。陈云杉起身接过大姐手里的菜,让她也坐下来。大姐大了陈云杉十岁,她和丈夫以种菜为生计,因为长年在地里劳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十来岁。长兄如父,大姐似母,陈云杉发现大姐越来越像母亲了。

大姐回过头,把身后的一个人让到陈云杉边上。丽丽,坐吧。大姐介绍说,小弟,这是丽丽。

陈云杉礼貌地跟丽丽打了个招呼,随手给她倒了杯果汁。陈云杉的举动让他大姐很高兴,她跟丈夫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招呼陈云杉和丽丽趁热吃粽子和卷饼。

陈云杉知道,大姐又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了。不算眼前的这个丽丽,大姐至少给他介绍过八个姑娘。每次都是叫陈云杉过去吃饭,然后冷不防就叫一个姑娘坐到陈云杉边上。当然,每次吃饭时大姐都会把自己做媒的意图,在陈云杉面前给遮掩起来,她会说红红姑娘是陈云杉舅舅那个村,刚好到自己家做客。也会说莉莉姑娘是姐夫隔壁二叔的外甥女,正好来串门,等等。如果对方看不上陈云杉,吃过饭后,大姐就没了下文。如果是对方看中了,大姐就会放下手头的活,巴巴地跑过来,问陈云杉对那姑娘的印象怎么样,不由分说就要陈云杉记下姑娘的电话,并千叮咛万嘱咐,要陈云杉去约会姑娘。过了几天,当得知陈云杉还没给人家打电话,大姐又会跑过来,刨根问底。当得知陈云杉对对方没感觉时,大姐就会唉声叹气,有时还会默默垂泪。

这餐饭陈云杉吃得有些小心翼翼,眼前这个丽丽姑娘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陈云杉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陈云杉提醒自己,说话,举止,不能让身边的女孩感觉到自己不喜欢她,也不能让她误会自己喜欢她。

陈云杉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大姐着想。这几年,大姐为了他能讨上老婆,施展浑身解数,调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有好几次,大姐介绍的女孩很满意陈云杉,可陈云杉却如水过鸭背,一点感觉也没有。大姐就多次在陈云杉面前涕泪纵横,末了黯然回古城。再也不管你了,你打光棍算了。临走时,大姐会悻悻地甩出一句恨铁不成钢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大姐又会打电话过来。陈云杉知道,大姐为了给他做媒,几乎把那些对他中意的女孩的家人给得罪光了。更让陈云杉担心的是,大姐目之所及的女孩,都是以古城村为中心的,也就是说,这些女孩不是古城村的,就是古城村人的亲戚或朋友。陈云杉无法阻止大姐一厢情愿地为他牵线搭桥,只能临场补救。见面的时候,做到对女孩彬彬有礼,尊重有加,言谈举止争取让人家感到亲切但不亲近,这样,就不会让人家女孩感到别扭,感到尴尬,日后,大姐回绝对方时,人家也不会心生怨意。

陈云杉回到大猷街的家时,已经快九点了。

大猷街是栝州最南端的一条街,紧挨着瓯江。陈云杉的房子在大猷街西首,还是他爷爷手里盖的,一幢直三间的土木瓦房。三年前,也就是陈云杉父母去世前,陈云杉对房子进行了内部精装修,将原先的板壁拆掉,仿楼房结构,将房子改造成二室一厅一卫。从外表看,陈云杉的房子灰塌塌的跟大猷街其他房子没两样,进门后,才发觉其结构、功能跟楼房里的套房一样。

陈云杉回家后的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锻炼身体。以前,陈云杉是早上锻炼的,沿着瓯江,在大堤上跑步。后来,买了跑步机,就将锻炼的时间放在了晚上临睡前。跑步机放在其中的一间房内。一般男人过了三十岁,肌肉就开始松弛了,小肚子也不知不觉地腆了出来。但陈云杉却没有,身材依然像十年前一样精干挺拔。

这间房里除了跑步机外,就是依次排列的十几个塑模了。可以说这些塑模是陈云杉十几年服装销售的见证。这么多年,陈云杉做过很多店,有时店里要更新塑模时,陈云杉就向老板讨来换下的塑模。当然,也有的是店铺倒闭,陈云杉低价买来的。装修房子时,陈云杉扔掉了很多旧家具,但没舍得扔掉塑模。它们成了陈云杉的衣架。每天晚上,陈云杉就在它们的无声注视下,原地跑步。

临睡觉前,陈云杉习惯性拿出手机关机,无意中发现有一个未接电话。陈云杉在翻这个号码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迷离着如雾眸光的脸来。陈云杉回拨过去,电话只响了一下,就被人接了。

陈经理您好。接电话的正是马历历。

九月初,一场从温州登陆的台风,席卷了栝州及所属各县市,连续三天的风雨交加,将栝州彻底送入了秋天的怀抱。

台风过后,汤小梅跟陈云杉商量,她联系了一笔生意。仓库可能不够放。汤小梅说着,把单子给陈云杉过目。

因为人数比较多,没有量身定做。汤小梅解释说,就把各种型号的都进过来再说。到时,他们凭提货卡到店里来试穿。

汤小梅这样说,陈云杉马上明白了。她是在做团购。这以前陈云杉也遇到过。团购利润薄些,但量走得起来,并且有预付款。不过,做团购要有很硬码的关系,底下还要暗箱操作。早些年,陈云杉做过的一个店,老板的一个亲戚在栝州教育局当领导,栝州中小学的学生校服几乎就给他垄断了。

但陈云杉看了单子后,才意识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简单得有些幼稚。汤小梅的单子涉及到栝州金融、建设、经贸三个系统,总数达到了三千套,说是职业服,其实是西服。陈云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汤小梅。有那么几秒种,陈云杉的头脑呈空白状态,仿佛在地上蹲久了,猛地站起来,就晕眩得厉害。陈云杉无法将手里沉甸甸的单子和眼前的柔弱的汤小梅联系起来。在这以前,他隐约知道汤小梅跟市里的领导有关系,但他绝没想到,这个关系有这么厉害。金融、建设、经贸是栝州的强势系统,能一举搞定这三个系统的头头脑脑和栝州上百家同行的竞争,汤小梅背后的这个人非同一般。按时下的市场行情,一套西服的价位应该在1600元左右,这样大批的订购,毛利应该在50%上下。陈云杉在心里飞速地给汤小梅算了一笔账,这一算,陈云杉的背上冒出了一层汗来。更让陈云杉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夏末秋初时节应该是西服销售的淡季,汤小梅却能反季节做成这么大的单子,已经是超出陈云杉的想象了。

仓库可能不够放。陈云杉只看了一眼汤小梅,就躲开了她的目光。陈云杉觉得有些心虚,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掩饰着说,最多只能放一半。

那怎么办。汤小梅着急地说,这一两天就要发过来了。

能不能分批发?陈云杉说。

来不及了,提货卡已经发下去了。汤小梅说,一个星期内要发完的。

哦。陈云杉沉吟了一下,心里升起一丝不快。陈云杉是在暗暗责怪汤小梅,事前没跟他透露这件事,以致临了猝不及防。当然,陈云杉不是说要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说实话,这种事情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也是早些年,陈云杉供职的另一个店老板以高额回扣的方式,做了栝州某局的团购,后来,局长被一个建筑商供出来,“进去”了,把店老板行贿的事情吐出来,老板也被叫“进去”了。检察院的人为寻求旁证,把陈云杉也传唤过去。虽然检察院的人没有为难他这个店长,但那种犯人受审的滋味不好受。

那就只有找临时仓库了。陈云杉思忖了一会,对汤小梅说,我再去仓库那边,看看边上能不能暂时租用。

仓库是由马历历管理的。仓管对专卖店来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岗位,平时,仓管并不在仓库上班,而是像营业员一样守在店里。作为服饰专卖店,销售的货品种类、型号比较多,仓管必须了如指掌。仓管在店里上班,具体工作就是及时从仓库补充店里的货源,每日还要将仓库各类服饰库存、店里的存货情况报给店长。

正如陈云杉猜想的一样,马历历在来“比尔特夫”前,在一家服装专卖店做领班。

那天晚上,陈云杉在打通马历历的电话时,告诉她,明天试营业,让她提前半个小时来。电话那头的马历历哦地答应了一声,问了陈云杉晚安,就挂了电话。但陈云杉仍然在电话里感到了马历历的快乐心情。放下电话后,陈云杉发了一会儿呆,他对自己直截了当让马历历过来上班感到有些不解。翌日,在与马历历的简短交谈里,陈云杉告诉马历历,店里的人员已经全部排好了职位,三班循环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他给她排定的工作是店堂巡视、临时帮衬、仓库调货和每日盘点。

没有固定岗位和工作,但所有的岗位和工作都可以插上手。陈云杉跟马历历说。

没问题,陈经理。马历历爽快地说。

陈云杉安排马历历这个工作,是留了个心眼的。店里的营业员,包括领班,都有一个星期的试用期,合格的,留用,不合格的,走人,试用期不发工资。这些营业员都是有一定工作经验的,陈云杉知道她们在各自的岗位肯定能胜任。倒是马历历的工作,没有固定的岗位,没有明确所指的工作,难度就大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一关过了,就可以做仅次于店长的主管了,因为主管的工作就是巡视店堂、临时救急、仓库调货和每日盘点。主管相当于副店长,也就是店长的助手。陈云杉的想法是,如果马历历有能力,就做主管,没能力,就走人。

马历历很快地过了陈云杉这一关。不多久,陈云杉放心地将仓库钥匙交给了她。

陈云杉和汤小梅碰面后的第二天,粗略地把即将团购的事情跟马历历说了,问她罗马大厦地下室仓库那边还有没有空的房间。马历历想了一下,告诉陈云杉,平时地下室很少有人进出,也不知道哪间空着。

时间太紧了。马历历说,这一带仓库比店铺还难找。

你今天就不用在店里盯着了。陈云杉说,你去找仓库吧。

到了中午,陈云杉打了个电话给马历历,问进展。马历历说自己已经在罗马大厦入口处贴了寻租启事,这会儿正在以店为中心五百米的范围内搜寻。到了下午五点,陈云杉又打了个电话给马历历,马历历说她已将搜寻范围扩大到了一千米,但还是没有找到。

陈经理,我就不回店里了。马历历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我脚都走肿了。

晚上七点多,马历历打来电话,叫陈云杉陪她到罗马大厦。怎么,有眉目了?陈云杉欣喜地问。

任务没完成,不敢下班啊。马历历笑着说,我想了一下,这回罗马大厦的住户都在家里,我们逐家去问问,或许有机会。

两人就从一楼开始,一家一家敲门。到最后一层十五楼时,三个小时过去了,陈云杉想放弃了,他想实在不行,先把自己的房间腾出一间。这样想着,陈云杉不觉就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马历历不提防,差点撞上来。

怎么啦?马历历问,同时借着灯光很快就明白了陈云杉的想法。

最后一层了,再坚持一下。马历历说,坚持就是胜利。

不是,我是在想,会不会太迟了。陈云杉掩饰地说。

跪倒了就不在乎一拜了。马历历说,我有个预感,这一层有希望。

那好,如果真的话,请你吃夜宵。陈云杉说。

没希望就不请了?我饿得前胸都贴后背了。马历历笑着说,摁响了1501室的门铃。

三千套团购服装在一个星期内全部清出。

清完货的当天晚上十点,营业员们下班走后,马历历向陈云杉请假。马历历请的是事假,时间两天。陈云杉马上就同意了。陈云杉想到,刚刚过去的七天,店里最辛苦的应该要数马历历了。白天,她除一趟一趟从仓库往店里调货,还要在店里一圈圈巡视,及时掌握出货情况。到了晚上,其他人下班了,她还要盘完店里的存货,然后到仓库里,把库存点完,然后再往店里调剂第二天的货。等忙完这些,往往已近午夜时分。陈云杉毫不犹豫地准马历历的假,是由己及人,因为在这七天时间里,陈云杉早上第一个到店里开门,晚上陪着马历历调剂货物,然后开车把她送回去,说实话,陈云杉自己都感到吃不消了。

要么后天再请假。陈云杉在马历历的请假条上签字后,突然想到,汤小梅为犒劳大家,明天晚上取消夜班,要在栝州大酒店请客,吃完饭还要请大家去阳光钱柜KTV唱歌。

我还是请假吧。马历历迟疑了一下说。

什么事那么急?陈云杉见马历历执意请假,觉得有些遗憾,就随口问了一句。

我妈让我回去相亲。马历历眯着眼,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马历历的话让陈云杉心里堵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被大姐拉郎配一样拉去相亲的场景。陈云杉自嘲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马历历说,笑我“可爱”?

“可爱”是店里营业员们戏谑自己的专用词,意思是“可怜没人爱”。陈云杉知道,那些把“可爱”挂在嘴边的女孩,其实身边围满了人。就说现在的店里,一到下班时分,门口就站满了探头探脑的小年轻,他们是来接营业员下班的。有时还经常发生两三个抢着接一个的事情。不过,有一点陈云杉注意到了,马历历没人接。不光陈云杉注意到,店里的营业员们也注意到了,甚至她们比陈云杉还早发现,因为她们平时的注意力就在这上面。营业员们说是同事,平时嘻嘻哈哈亲若姐妹,实际人心隔着肚皮,都在暗暗较劲。她们的家境、学历、收入等都差不多,这些都不能成为炫耀的资本,唯一可以拿来比划的就是男朋友了,比如长得帅不帅,工作好不好,家里钱多不多诸如此类。如果还没有男朋友,那就差一个台阶了。要是连追的都没有,那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面,简直是低人一等了。陈云杉看出来了,营业员们虽然佩服马历历的能干,实际却有些小瞧她,因为她们觉得,马历历非但没有男朋友,连追的人都没有。马历历来店里工作以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开始发放团购服的第一天,因为恰逢周末,晚上来的人特别多,等忙完一切,已经快一点了。陈云杉关掉店门准备打道回府,他随口问了一句跟他一起出来的马历历住哪里。马历历说住厦河小区。陈云杉又问怎么走,马历历说平时她是骑车的,今晚太迟了要打的。陈云杉就说那我送你吧。这一送,就送了七天。

陈经理,今晚我自己回去,就不麻烦你送了。马历历说,我先走了,车停在对面车库里。

陈云杉关好店门,正要去百货大楼地下室取车时,发现马历历站在街边,看样子在等车。怎么了?陈云杉走过去问。

车前后轮都没气了,马历历说。

你等一下,我送你,陈云杉说。

好吧。马历历没推辞,那我请你吃夜宵。我本来想回来后再请你的,谢谢你送了我这么多天。马历历笑着说,上次你说喜欢吃鱼,那我们去紫荆路,带你去一个地方。马历历说的上次,是十天前在罗马大厦寻租地下室仓库,幸亏马历历坚持,在十五楼找到了出租户。走出罗马大厦后,陈云杉请马历历去水阁溪鱼馆吃夜宵。

陈云杉按照马历历的指点,发现竟然把车开到了张天水的龙泉泥鳅馆。

怎么,你经常来这里?陈云杉轻车熟路将小奥拓停到店门口,边下车边惊奇地问。

马历历点点头,用手指指闪烁的霓虹灯店牌,示意陈云杉去看。

陈云杉明白了,马历历是龙泉人。在紫荆食街,龙泉的查田泥鳅和安仁鱼头享誉栝州。而在大猷街土生土长的张天水开龙泉泥鳅馆,也是有原由的,因为他母亲是地道的查田人。泥鳅腥味很重,很难烹调,一般人都是用油煎,再佐以生姜和辣椒去腥。另外,到了冬季,泥鳅很难烧烂。龙泉泥鳅馆烹制的泥鳅火锅就不一样了。不用油煎,也不放辣椒,泥鳅没有腥味,绵软,喧口,用筷子轻轻一捋,肉和刺就分离了。开业不到两年,张天水的泥鳅馆就在紫荆路上牢牢站稳了脚跟。张天水除了愁心招不到服务员,什么都不愁了。自从那次招聘面试后,陈云杉就一直没见着张天水,前些日子通电话时,张天水告诉陈云杉,他在江西一个叫婺源的地方,跟几个人合伙在上马一个水电站。

陈云杉和马历历进去时,意外地发现张天水坐在收银台前盘账。

张老板,点钱点得手都软了吧。陈云杉招呼说。张天水抬起头,连忙稀客稀客地叫起来。马历历在边上疑惑地问,怎么你们认识?陈云杉笑着说,何止认识,我们是老同学。又对张天水说,这位是我同事,马历历。今天是她请我到你这儿来吃夜宵的,你至少要打个对折,当然,最好免单。

真不巧,包厢都满了。张天水瞅着马历历说。

我们就坐大厅吧,找个临街的座位。马历历说。

今晚我请客。张天水对马历历说,我已经快半年没见着云杉了。

那不行,我跟陈经理说好的。马历历说,你要叙旧改天吧。

席间,张天水趁马历历上洗手间问陈云杉,真的是你同事?陈云杉知道张天水指的是什么,刚才介绍马历历时,张天水盯着马历历,已是一脸的暧昧了。陈云杉说,同事还有真的假的?张天水盯着陈云杉看,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招聘的时候好像没见着她。张天水说。她是后来过来的。陈云杉解释说。张天水哦了一声,鬼鬼祟祟回头看了一下,就向陈云杉附过身子说,我看这个眯眯眼对你有意思,你小子傻里吧几的没感觉。陈云杉忙说,别胡说八道,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张天水见陈云杉一副慌张样,就笑着说,你真看不出来?老兄,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陈云杉正要说话,看到马历历走过来,就起身让她坐到临窗的位置,马历历坐进去后,陈云杉也去了一趟洗手间。陈云杉回来时,看到张天水正逗得马历历笑成了一团。

笑什么呢?陈云杉坐下来问。

你知道她要叫我什么?张天水对陈云杉说,要叫我叔叔。

马历历见陈云杉一头雾水,就笑着说,想不到张老板的母亲跟我是同村的,她还大我父亲一辈,我父亲要叫她姑姑。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做了叔叔。张天水对马历历油嘴滑舌地说。又朝陈云杉意味深长地夹夹眼说,以后对我侄女要照顾点,不然我这叔叔可饶不了你。

马历历侧身看着陈云杉,吃吃地眯眼笑起来。

聚餐庆功酒,汤小梅订了两桌,还请来了关处长、张天水。有了这两人参加,这场晚宴简直高潮迭起。到后来,营业员们在关处长和张天水的鼓捣下,将矛头对准陈云杉,轮番轰炸。

第二天醒过来一看表,陈云杉大惊失色,时间距离开店门已过了一个多小时,这在陈云杉当店长以来是从没有过的事。陈云杉顾不得洗漱就出了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奥拓车。陈云杉打了一辆的,匆匆往店里赶。路上,陈云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车停在哪里,他甚至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记得昨晚营业员们一个接一个敬他酒,那个叫云芬的营业员在张天水的怂恿下,红着脸跟他喝交杯酒,他没握好酒杯,把酒撒在了小姑娘高高耸起的胸脯上。陈云杉的记忆就停留在喝交杯酒这个时间点上,之后的事情就再也回想不起来了。

陈云杉赶到时,发现店门早已打开,已经在营业了。营业员们看到陈云杉进来,都莞尔窃笑。陈云杉走到收银台后坐下,小声地问小红,店门是你开的?陈云杉想店门钥匙只有他和老板汤小梅有,或许汤小梅交给了她。汤小红是汤小梅的堂妹。正在电脑里玩游戏的汤小红惊讶地看一眼陈云杉。陈云杉就问是你姐开的?小红的惊讶变成了惊愕。老大,昨晚你真的喝醉了?看到陈云杉一脸的茫然,小红告诉陈云杉说,昨晚你和云芬连喝三杯交杯酒,喝完酒酒后你把钥匙交给她,说自己喝醉了,让她给你开门的,怎么你不记得了?小红狐疑地看着陈云杉,突然忍俊不禁笑了,后来我们一起去唱歌,关处长唱《纤夫的爱》,你跟云芬跳舞伴歌,把她抱得铁紧,你不记得了?

小红说的陈云杉一点都记不起来。陈云杉不敢插话,他仔细地瞅着小红,想从她脸上得知昨晚自己还有没有其他失态的地方。陈云杉平时就不怎么喝酒,买了车后就更少喝了,像昨晚一样喝得不知怎么回去还是第一次。对于吃完饭后去唱歌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陈云杉完全处于失忆状态。听到小红说自己抱着云芬跳舞,陈云杉心里“咯愣”了一下。这么多年来,陈云杉作为服装店店长,身边可谓美女如云,其中不乏对他心有所属的。但陈云杉却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准则,这条准则让陈云杉避免了很多纠缠不清的麻烦,也让他在业界赢得了口碑。有的人比陈云杉优秀,但他们管不住自己,把窝边草给吃了,几次三番,名声就出来了,这种名声一出,在业界就混到头了。陈云杉知道,这个叫云芬的营业员,对自己似乎有些好感,有事没事会往自己跟前凑,陈云杉一直在有意疏远她,甚至动了要解聘她的念头。陈云杉想不明白昨晚怎么就跟她给扯上了。正在陈云杉提心吊胆的时候,小红的一句话让他长吁了口气。小红说跳完舞后,你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呼噜打得比我们唱歌还响,后来我们几个人把你抬到关处长的车上去的。

一整天,陈云杉都处于醉酒后的浑浑噩噩中,直到晚上,在跑步机上跑出一身大汗,洗过澡后,才感到清爽起来。陈云杉躺到床上,拿出手机正要关机时,发现一条未读信息。翻开一看,是马历历的,马历历说她还要请假一天。看了短信,陈云杉心里有些不悦。陈云杉想续假应该打通电话明说。这样想着,陈云杉就回复道,还在龙泉?就要发出去时,陈云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亲还没相好?过了一会,马历历回复,明天跟我母亲一起到栝州。陈云杉看完,正要关机,马历历又一个信息进来,什么相亲?陈云杉回复,你不是说回去相亲吗?马历历回复,呵呵,忘了告诉你,金龟婿相好了,过几天请你吃糖。

看完短信,陈云杉想给马历历回复,却一下子想不起说什么话。陈云杉想起那次找到仓库请马历历吃饭时,马历历跟他讲的她的经历。马历历在龙泉查田初中毕业后,到栝州职业技术学校读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就留在栝州,她的父母在查田开了一家上规模的农家乐,生意很好,连福建那边的人都慕名而来。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吗?马历历问。男朋友在栝州,陈云杉想也没想就说。大错特错,马历历俏皮地说,你肯定想不到。说说看,陈云杉饶有兴趣地说。

马历历告诉陈云杉,自己原来名叫马贝贝。十二岁那年,死过两次。一次是掉到门口溪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横搁到水牛背上,沿晒谷场跑了十几圈,才吐水活过来。另一次是在后山玩,跌入一个坟窟,爬不出来,家里人一天一夜才找到,找到时已经又饥又渴昏过去了。这接踵而来的变故让家里人心生恐慌,马历历父母就带上她,去五十里外的昴山寺求解。昴山寺是一座千年古寺,在栝州享有盛誉,民间流传,昴山寺佛光普照,有求必应。寺里那位白眉皓胡的和尚看了马历历的生辰后,对她父母亲说,你女儿的命很硬啊。两人恭恭敬敬地请老和尚指点迷津。老和尚坐在那儿,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自言自语了一番,给出了三点意见,一是改名字,二是在马历历十八岁前,要离开家,越远越好。至于第三点,马历历就旁顾左右而言他没告诉陈云杉了。

正在陈云杉有些出神的时候,短信又来了。睡了没有?你准我假吗?陈云杉回复,你都先斩后奏了。

呵呵,不好意思。马历历回复。

早上上班,陈云杉刚到店门口,汤小梅的车也到了。陈云杉奇怪,开业近半年,汤小梅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店里,她一般只是晚上到店里,取走当天的营业款。

好像没看到马历历。汤小梅问。

陈云杉就把马历历请假相亲的事说了。

她找男朋友还用得着请假?汤小梅笑着说,这几天她最辛苦,也应该让她休息一下。接着,汤小梅告诉陈云杉,她要出一趟远门,时间可能要半个月以上。

等我回来,你也安排休息几天。汤小梅说。

我倒是不用。陈云杉忙说,我只是动动嘴皮,她们又要动嘴又要跑腿。

你接下去要跑腿了。汤小梅笑吟吟地说。

汤小梅这才切入了一大早来找陈云杉的正题。她是来跟陈云杉商量,启动栝州下属九个县市区连锁加盟的事情。

你知道这事情我是不懂的,最后还要你帮我做。汤小梅对陈云杉推心置腹地说,你辛苦一下,到下面县里去转一下,摸一下底。等我回来就把广告打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陈云杉问。

我明天就走了。汤小梅说,等你九个县转完,我也差不多回来了。我们争取在年前把加盟的事情落实掉。你安排一下,明后天也出发。

我要先物色个临时店长。陈云杉跟汤小梅商量,你看小红怎么样?

小红肯定不行。我看马历历倒是挺能干的。汤小梅说,当然,这个你定就是了,定下来的话,工资考虑给她加一点。

汤小梅的红色宝马车拐入了解放街,陈云杉还站在街边。当然,陈云杉不是目送汤小梅,而是在品味她刚才说的话。陈云杉觉得汤小梅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实际耐人寻味。她脱口而出说马历历可以当临时店长,说明她已经注意到马历历,并且在心里已经把她放到店长这个位置去掂量过了。这就不禁让陈云杉有所想了。卸磨杀驴或者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些事陈云杉没遇到过,但听说过很多。比如张天水的泥鳅馆,头一年请的是有省烹饪大师头衔的龙泉大厨和他的几个徒弟,一年后,张天水将大厨师徒分化瓦解,借口大厨把店里女服务员的肚子搞大了,将大厨师徒赶走,回头又偷偷把大厨的徒弟请过来掌勺,这一进一出,工资省下一半。陈云杉想假如汤小梅现在把他换了,换成马历历,工资也能减半。当然,陈云杉知道汤小梅暂时不会这样做,因为她已经一次性预付了三年的工资给他。不过话说回来,当一个能代替自己的人过早地在身边出现的时候,陈云杉还是条件反射般有些警惕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陈云杉准备晚上去九里汽车城,他看中了一款现代轿车。陈云杉刚把奥拓车开出来,大姐的电话打了进来,陈云杉这才想起今晚说好去大姐家吃饭的,早上上班他正开门时,大姐电话打过来,说姐夫网到了一条河鳗,让他过去吃晚饭。陈云杉脑里正猜测着汤小梅这么早来店里什么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一天忙下来,却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暮色正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街灯次第地亮了,城市的喧嚣像黄昏时分人们的眼神,在白天向着黑夜递进的背景上,显得倦怠而迷惘。去古城的路上,陈云杉想,大姐说不定又要给他做媒了。这样想着,陈云杉心里掠过了一丝伤感,往事就像黄昏的暮霭,又一次弥漫了陈云杉记忆的天空。

陈云杉匆匆走进大姐家门时,正坐在厅堂里说话的几个人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是你。陈云杉和那个站起来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陈云杉万万没想到,大姐屡败屡战的媒,竟会做到马历历身上。

前些日子,大姐和几位善男信女去龙泉昴山寺拜佛。事有凑巧,马历历的母亲也在这一天去了峁山寺。两人相遇在观世音巨大的莲花座下,一个为了娶,一个为了嫁,两下一搭讪,就聊开了。后来,两人干脆把陈云杉和马历历的生辰拿去让老和尚排排看,陈云杉大马历历八岁,陈云杉属鸡,马历历属蛇。老和尚记性很好,他看了陈云杉和马历历的生辰后,对马母说,施主十二年前不是来过了吗?蛇又称小龙,民间俗称龙凤配,好啊,好啊。大姐和马母很欣喜,两人在下山的路上约好,过几天马母带马历历去栝州古城,大姐也把陈云杉叫过来,先让两人见个面。大姐因为有前面给陈云杉做媒的经验,就叮嘱马母,事先不要透露一点消息。

不管是大姐也好,马母也好,绝想不到她们苦心孤诣安排见面的两人会是同事。陈云杉留意到,在得知他和马历历的关系后,大姐和马母都如释重负地笑了。陈云杉还留意到,马历历对今晚这顿饭的目的似乎一无所知,她更多的沉浸在与陈云杉邂逅的惊喜里,她兴致盎然地问了陈云杉许多关于古城的问题。这样一来,陈云杉的心就开始忐忑了,这顿饭比以往吃得更加艰难。陈云杉在举杯落箸时想,马历历如果知道这是在相亲的话,会有什么反应。陈云杉又想,以前大姐介绍的女孩,素昧平生,见完就结束了,这回是见面后还要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样想着,陈云杉心里就感到了一丝尴尬,就有些坐不住了。为了吸引马历历的注意,陈云杉跟她讲了古城在隋朝时是栝州府城的历史。说完这些,陈云杉又告诉马历历接下来店里的工作安排,说起准备让她代理店长的事情。陈云杉和马历历旁若无人的谈话,让大姐和马母感到很欣慰,两人趁陈云杉和马历历说话的间隙,不断地招呼他们吃菜。不过,饭吃到后来,大姐和马母的言谈举止还是让马历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陈云杉觉察到,马历历不断地偷偷打量自己,话也说得少了。陈云杉想了想,趁大姐和马母说话的时候,凑到马历历耳边说,你真傻还是假傻呀,她们是安排我们相亲。陈云杉这句话是用戏谑的口吻说的,陈云杉这样做,是不想让自己和马历历难堪。按照陈云杉对马历历的了解,她闻言后应该会一笑了之,或者也回应一句玩笑的话。但令陈云杉始料不及的是,他的话一说完,马历历的蓦地脸红了,她侧过来,嗔怪地瞥一眼陈云杉,就羞涩地低下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陈云杉忙着在县里转。她把店门钥匙交给了代理店长马历历。早上,陈云杉就匆匆地往县里跑,等回到栝州,往往已是万家灯火。第九天,陈云杉结束考察行程,到家时已过了九点。刚进家门,手机响了。

是我。你干吗躲着我?马历历直白地问,语气却带着幽怨。

我要见你。未等陈云杉答话,马历历又说,我在拉芳舍等你。

接完马历历的电话,陈云杉走进洗手间洗澡。边脱衣服,陈云杉边问镜子里的自己,我在躲避吗?

那天在古城吃完饭,把马历历母女送到住的地方回到家,陈云杉就接到了大姐迫不及待的电话,大姐将她与马历历母亲传奇般的相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云杉。大姐说,小弟你就主动点,媒我给你做了,恋爱还是要你自己去谈的,陈家就你一个儿子……说到后来,大姐可能想起自己以前的做媒经历,竟在电话里喜极而泣起来。

事实上,这些天在县里转,陈云杉都在想自己和马历历的事。第一次和马历历见面,他虽然对马历历的自以为是有点反感,但他心里却没有排斥她,不然不会不假思索就录用她;几个月的共事,马历历跟他走得最近,配合默契;当马历历真真假假告诉他去龙泉相亲时,他心里有一种失落,甚至还有一点酸;这几天每次回栝州,看到城市温馨的璀璨灯火时,他很想回店里,马上见到马历历……这样想着,陈云杉不得不承认,他对马历历还是有好感的。但是,就在陈云杉承认自己喜欢马历历的同时,却没有勇气去走近马历历,好几次车到店门口了,又一踩油门开走了。

我为什么要躲避?陈云杉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又一次自言自语地说。镜子雾了一层水汽,看得很不真切,陈云杉把它擦干,然后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结实的身子。看着自己依然充满青春张力的肌肉,陈云杉豁然开朗,这些日子,他是在躲避马历历,而他之所以这样首鼠两端,是因为大姐这个媒人急于求成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没有及时反馈马历历对他的态度,而他又一下子想不出办法确定马历历是不是喜欢自己。明白过来后,陈云杉为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惭。他想,如果马历历不主动打电话过来,明天该如何面对她呢?这样想着,陈云杉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马上见到马历历。

两个多月后,在汤小梅的催促下,陈云杉完成了栝州所属九个县市的全部加盟事宜。

不久,马历历向汤小梅提出了辞职。按照栝州服装卖场不成文的规则,店里的同事谈恋爱,其中一个必须辞职。此前两个月,陈云杉和马历历在店里神情表现正常,瞒过了所有的人。但接下去瞒不住了,因为两人决定在元旦的时候结婚。

陈云杉似乎一个晚上就走进了马历历。那天他洗完澡匆匆赶去拉芳舍,刚进包厢门,面对神情忧伤的马历历,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我晚饭没吃肚子饿瘪了。话一出口,陈云杉自己都呆了一下,他一路都在为见面说第一句话打腹稿,临了却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过陈云杉这句突兀的话却收到了奇效,它让落寞的马历历一下子复原了。活该,马历历瞪了一眼陈云杉,招呼候在门口的服务员,上一碗粗粉干和一壶龙泉金观音。在等粉干的时候,马历历问陈云杉怎么这么迟还没吃饭,陈云杉说你不是刚回去过吗,龙泉那一段路在造高速公路,单向通行,车堵得像蚂蚁爬。说话间,服务员端着粉干和茶上来了。陈云杉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放下筷子抬起头时,眼睛遇到马历历正脉脉含情瞅着他的目光,陈云杉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双手一下子不知往哪里放。慌乱中,陈云杉一把抓住了马历历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与此同时,陈云杉听到自己对马历历说,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朋友?马历历让双手给陈云杉握着,她抿着嘴唇不说话,眯着眼与陈云杉对视。过了一会儿,马历历抽出手,给陈云杉倒茶。边倒,马历历边嗔笑着说,你今天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陈云杉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就是这一笑,让陈云杉觉着心里像是突然放下了什么东西似的,感到无比轻松,无比的通透。接下去,陈云杉和马历历说话,就行云流水一般自然了。在龙泉金观音茶的香气氤氲里,陈云杉和马历历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第一次见面以来各自对对方的想法交流了一番。

当午夜的钟声响起,陈云杉和马历历离开包厢时,陈云杉很自然地牵过马历历的手,两人穿过拉芳舍幽长蒙昧的长廊,走到楼梯口往下时,马历历的双手轻轻挽住了陈云杉的一只胳膊。陈云杉把马历历送到与人合租的房门口时,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不舍的情绪,他情不自禁从后面抱住了马历历,马历历挣扎着侧转过身,一下子就咬住了陈云杉的嘴唇……

马历历递交辞呈的第二天,陈云杉刚上班,就接到了汤小梅打来的电话,汤小梅让陈云杉和马历历到万象山公园门口等她,她有重要的事情跟两人商谈。

陈云杉和马历历到万象山公园门口时,汤小梅已经等在那儿了。汤小梅要商谈的事情,让陈云杉和马历历大吃一惊。汤小梅说,她准备回江西老家发展,要把“比尔特夫”栝州总代理权和中山街形象店转让掉。汤小梅开门见山的几句话,让陈云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未等陈云杉有什么反应,汤小梅又说,她昨天晚上接到马历历的辞职信后,想了很长时间,她觉得陈云杉和马历历两人来接盘最恰当不过了。

你们就开一家夫妻店好了。汤小梅让陈云杉和马历历好好商量一下,一个星期后给她答复。

陈云杉的生活计划完全被打破了。

本来,在马历历提出辞职的时候,陈云杉和马历历对未来已经计划好了。元旦结婚,结婚后,马历历去别的地方找工作,等陈云杉在“比尔特夫”三年合同期满,两人再自己创业。这一点两人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这天是陈云杉完成了加盟的所有事情的第二天,两人调歇半天,在陈云杉大猷街的房子里休息,不禁憧憬起未来。谈到结婚,陈云杉告诉马历历,他是三代单传,陈云杉要马历历为他生一个“大胖小子”。说到生孩子,马历历红了一下脸,说万一生一个千金怎么办,陈云杉说那就发挥愚公移山精神,直到生出“大胖小子”为止。马历历一听乐了,说老大叫招弟老二叫盼弟老三叫来弟最后才是小弟。马历历这一说,正好叫了陈云杉在大猷街的小名,一直以来,大猷街的街坊都跟陈云杉的姐姐们叫他小弟。陈云杉佯装懊恼去胳肢马历历,马历历往陈云杉怀里躲,两个人就裹在了一起。闹腾了一会儿,两人同时自觉地分开了。两个人都在努力地平息像潮水般涌上来的激情。此前,马历历跟陈云杉有过约定,要把两人的第一次留到结婚那一天。

不过,在谈到结婚时,陈云杉和马历历还是起了分歧,分歧来自于结婚的房子。一开始,陈云杉想因陋就简,在大猷街老房子里结婚。而马历历想买楼房后结婚。陈云杉的思路是结婚后,再去买期房,慢慢还银行按揭,这样就从容得多。马历历的想法是一步到位,先买现房,装修后,搬进去结婚,大猷街这边的房子可以出租。后来,陈云杉同意了马历历的想法,他考虑到手头的钱可以付首付和装修,像马历历说的,一劳永逸也行。但两人从怡景花苑小区看完房回来后,陈云杉心里感到很紧张,马历历看中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这与陈云杉预算的80平方米有些出入,他手头的钱只够首付。当然,钱不够可以借,但借来的总归要还的。陈云杉盘算了一下,要借多少钱,按照现在的收入,要多少年才能还掉借款和付清银行按揭。这一算,陈云杉背后冒出了一层汗。陈云杉想,如果买了这130平方米的房子,以后的日子就要过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了,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状况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一直以来,陈云杉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这些年身边的很多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陈云杉也有自己当老板的想法,但真正要把想法付诸实践,却很难下定决心。陈云杉见过做服装发了财的,但更见过血本无归和欠了一屁股债的。所以,陈云杉想当老板的想法一上来,马上就被那些做生意亏了老本的老板破帽遮颜过闹市的身影给抹杀了。

陈云杉的理想生活是自然、从容、淡定。但这次遇到的房子问题不是陈云杉一个人说了算,并且这个问题无法回避。连着几天,陈云杉都在犹豫,马历历却开始行动了,她跟家里通了电话,告知父母自己和陈云杉已经看中了房子,马历历让父母先做好思想准备,如果钱不够,要问他们借。马历历是当着陈云杉的面给父母打电话的,打完电话,马历历就笑吟吟地看着陈云杉。陈云杉知道自己不能再躲闪了,因为看完房马历历跟她说过,如果陈云杉钱不够,她出一部分。当然,马历历说自己工作才几年没积蓄,要问家里借。你放心好了,马历历狡黠地说,我父母的钱我肯定有借不还的。马历历这样说,在陈云杉看来等于是将了他一军。按照栝州城里的习俗,男女结婚,男方负责房子和装修,女方负责房内相关物品,如家具、家电等,这些物品称为陪嫁品。有的男方家里拮据,但举债也要把排场做出去,宁可事后勒紧裤带过日子。所以,马历历要家里出钱买房,陈云杉心里并没感到高兴和轻松,甚至还有一丝屈辱。不过,陈云杉心里清楚,马历历应该不知道栝州城里的这些“讲究”,不然她不会当着自己的面问父母要钱了。挂掉电话后的马历历一脸笑容,陈云杉想父母肯定答应了马历历。从她打电话的口气听得出,在此之前,她应该早就做过父母的工作,也就是说,她的胳膊肘早就往他身上拐了。这样想着,陈云杉心里就有点感动,于是下了买房的决心。房子的钥匙在汤小梅在万象山公园约见的前三天已经拿到了。按照既定方案,接下去,就要进行装修。

汤小梅约见的当天晚上下班,一上车,马历历就焦急地问,你怎么想?

怎么想?陈云杉一下子找不到很好的措辞来回答。事实上,白天上班时,陈云杉就留意到马历历已经按捺不住,好几次陈云杉见她走过来,想趁其他人不注意时跟他说话,都被他躲开了。马历历上车这迫不及待的一问,让陈云杉知道了她的想法,这也是陈云杉最担心的。

我没怎么想。陈云杉回答说,他把马历历的话题岔开,张天水联系上了,他说装修公司过几天就可以过来。

我们到哪里去坐一下。马历历说,她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她打量着陈云杉,我们去左岸咖啡馆吧。

等一会关处长约我见面。陈云杉委婉地说,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话一说出口,陈云杉就感到脸烫了一下,他觉得这个谎撒得有些别扭,马历历可能觉察得出来,但是陈云杉没办法,他今晚必须躲开马历历,回避那个话题。也许,这样一躲避,马历历就会明白他的想法。陈云杉想,这样最好了。

陈云杉把马历历送到家后,返身下楼,匆匆往龙泉泥鳅馆开去。

事实上,今晚陈云杉跟马历历撒了两个大谎,除了关处长约见外,跟张天水联系上也是个谎言。陈云杉有些日子没跟张天水联系了,拿到房子钥匙后,他就一直拨打张天水手机,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联系。陈云杉想张天水可能去了江西,去看他的小水电站去了,在山沟里手机没信号。张天水跟陈云杉说过小水电站很赚钱,准备再投资一座,他还动员陈云杉,把钱取出来入股。陈云杉的钱都存在银行,包括汤小梅一次性给他的三年工资。陈云杉的想法跟张天水不一样,不管是入股拿分红,还是集资拿利息,都等于把钱交给别人去支配,万一遇人不淑,亏还不算,可能连本都要打水漂。虽然身边很多人都拿到了高额的回报,但陈云杉并不眼红,也不心动,陈云杉觉得钱只有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陈云杉将车停到龙泉泥鳅馆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张天水。

张天水正坐在收银台后,令陈云杉大惑不解的是,张天水竟用纱布包着头,瑟缩着双肩,好像霜打了的茄子。陈云杉走到前面,正要问话,张天水赶紧把他拉到了包厢里。

发生什么事了?陈云杉问,手机也不通。

别提了,别提了。张天水唉声叹气地说。

张天水告诉陈云杉,前段时间他都在江西忙着第二座小水电站的事情。还在做第一座水电站时,张天水就找了个当地的女朋友。这几年下来,两人一直如胶似漆地好着。一个月前,张天水老婆天天突然跑到江西,出现在两人面前。不过,天天还算给张天水面子,没在江西闹,她不动声色把张天水叫回栝州。一到栝州,张天水就羊入了狼口。羊入了狼口这几个字是张天水自己说的,他指指头上的纱布,告诉陈云杉,是天天用他的手机给砸的。张天水以为天天会恼羞成怒提出离婚,但天天没有,她给张天水约法三章,一是以后张天水不准配手机,二是所有投资项目由她接管,三是张天水早出晚归在龙泉泥鳅馆守店,不能离开半步。

张天水的遭遇让陈云杉哭笑不得,他还以为这位老同学洗心革面了,却依旧本性不改。陈云杉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等张天水倾诉完了,就告诉他自己买房的事情,让他联系装修公司。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我应该是你第一个媒人。张天水听陈云杉说要跟马历历结婚,一扫刚才萎靡的神情,嬉笑着说,我真的一不小心就做了你的叔叔了。

张天水这一句嬉皮笑脸的话,让陈云杉想到这样一个时空错开的场景,未来的老婆马历历就在身边走来走去,自己却毫无感觉,还巴巴地一次次跑到古城去相亲。这样一想,陈云杉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笑过后,陈云杉跟张天水说起汤小梅转让一事。张天水说他对这事一无所知,他告诉陈云杉,其实他跟汤小梅也不熟,是关处长介绍的,而他跟关处长的关系,说来就话长了。关处长的父亲是栝州市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张天水父亲是他的手下,同住在建筑公司宿舍楼。后来建筑公司破产倒闭,关处长的父亲早先一步到了市建设局当处长,而张天水的父亲则拉起了自己的队伍。因为有这么一段渊源,也因为后来张天水的父亲还要求到关处长父亲,两家就一直还有来往。

说到关处长,张天水睃一眼包厢门,轻声地说,我听人说他进去了。

进去,什么进去?陈云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张天水双手朝上平举,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我是听客人说的,张天水说,好像还有个副市长也进去了。

汤小梅转店是不是跟他们有关系?陈云杉问,消息确切吗?

不知道。张天水摇摇头说,不过,他们就是真进去跟你要转让店铺没有什么影响,如果汤小梅真的跟他们有牵连,急于脱手,对你来讲倒是好事,你可以压她的价。

张天水后面的话陈云杉不感兴趣,他想如果张天水道听途说的话是真的,那汤小梅的后台应该就是这个副市长了,只有副市长才能一举搞定栝州的三个大局,抑或说,开“比尔特夫”专卖店只是一个暗地圈钱的幌子。而关处长很有可能是副市长的马前卒。不过,陈云杉承认张天水说得很有道理,汤小梅急于从栝州撤离,如果有意压价,应该能捡到大便宜。但这个得便宜的人不是他陈云杉,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接盘,也无法接盘,他已经把钱全部投在了房子上,还问大姐借了一点。陈云杉最后没要马历历的钱,他让她把钱存起来,已备不时之需。对陈云杉来讲,未来的日子并不轻松,有15年的银行贷款要还,大姐的借款也要还,随着家庭的建立,各项支出将会增加,小孩的出生和抚养也会接踵而来。

陈云杉知道,这一切最终都要面对,也无法逃避。

在城市街灯和装饰灯交错的五彩缤纷里,夜风从窗缝中扑进来,拂面带给陈云杉一股晚秋的悲凉。一路上,他的眼前交替浮现着关处长、张天水和汤小梅的脸。陈云杉很难把关处长那张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脸,跟另一张戴着手铐垂头丧气的脸联系在一起。陈云杉也很难把张天水包着纱布的脸,跟过去那个滑稽地撇着嘴,但满脸无知无畏的脸重叠在一起。而汤小梅,这个与马历历同龄的女孩,模糊的身影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更是凌驾于陈云杉的想像之外……陈云杉突然感到有些冷,与此同时,一个念头蓦地涌上来,非常强烈。陈云杉很想回家,很想马上回到那些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塑模中间去……这样想着,陈云杉发现他的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车灯的映照下,门口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吓了陈云杉一跳。

两个人都没说话,进门、关门、换鞋,动作迅速、敏捷,好像多年的夫妻那样淡漠而默契。

陈云杉走到摆放塑模的房间,刚把外衣脱下来披到塑模上,马历历就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了。

马历历似乎很冷,全身不停地觳觫着,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她环抱陈云杉的双手抓得很紧,整个身子溺水似地往下坠,仿佛一松手,陈云杉就会永远离她而去。陈云杉转过身,他想搂过马历历,却一个趔趄,软绵绵地被马历历带倒了。

他们倒下的身子碰到了排列整齐的塑模,在客厅照射过来的微茫光亮里,塑模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翻倒了一地。塑模倒地的声音脆弱而忧伤,像梦里花落的一声声呢喃,又仿佛是失忆者往事回首的惊鸿一现,瞬间打破了夜晚漫长的寂静,但很快又归于幽谧。

当静寂重新合拢时,陈云杉突然想起了他和马历历的约定,陈云杉停了下来。马历历感觉到了陈云杉的犹豫,她把他搂得更紧。陈云杉听到马历历呓语般地说,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完整的姑娘。

马历历的话细若游丝,却像一脉强大的电流,激越地穿过陈云杉的身体。在无边的宁静里,在与马历历的裸呈相对里,陈云杉的心里慢慢升起一腔悲壮,他甚至很想站起身,把塑模们扶起来,让它们共同来见证他和马历历的庄严时刻。

你要爱我一辈子,真的。陈云杉的耳边又想起马历历梦一般的声音,妈又给了我30万,我们明天就把店盘下来。

马历历的这句话,仍然像一脉强大的电流,迅疾地穿过陈云杉的身体。

但这次陈云杉是真的像被电击了,他的脸上还充满着悲壮的表情,身体却在马历历丰满白皙的胴体上面迅速地疲软了。

责编 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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