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冬季

2011-11-21 00:07宁志荣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麦秸北风红薯

宁志荣

乡村的冬季

宁志荣

到了冬天,里望村特别冷。

村北池里结了冰,亮亮的,发出美玉般的颜色。放学后学生们经常在上边滑冰。虽然冷得浑身发抖,两手紫红,但是,玩兴一点不减。又捡起冰块,顺手甩出,看谁扔得远。大人们是不让在冰上玩的,担心冰裂后掉进水池里。孩子们穿着布鞋在冰上滑,不小心摔倒后,成为一个大字,又立即爬起来继续滑冰。追来追去,嬉笑不止。有时候冰层发出噌噌的声音,就停下来,小心地挪过去,再也不敢放开了。但是,很少有人掉到冰下。

人们到池子里担水,把厚厚的冰砸开,露出两尺见圆的口子。搭一块一丈多长的木板,从木板上走过去挑水。滴水成冰的天气,木板上一洒水就结冰,木板往往被厚厚的一层冰裹住,像穿了一身冰的盔甲。人们走上去小心翼翼,颤颤悠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人仰马翻,把水洒了一地。有的人甚至一脚滑到水里,满裤腿都灌满了水,寒冷刺骨。哎呀一声,叫声中带着惊慌。

礼拜天,躲在家里,围在小泥炉子旁。家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有时候一只老鼠悄悄溜过阶地,一抬眼,就不见了。坐在板凳上,一边烤着炉子,一边给炉子加上钢炭。把红薯切成薄薄的圆片,贴在炉壁上,冒着丝丝的热气,弥漫开来,满屋里都是清香。等上一会儿,红薯片变成了金黄色,从炉壁上揭下来,慢慢咀嚼。

又把馒头切成片,抹上一点油。放在火上烤,烤焦了,撒点盐,摊匀了,就一根葱吃,味道好极了。或者给馒头上抹一点黑酱,一点一点仔细地吃。还把柿饼串到铁丝上烤,甜甜的,烫烫的,别有一番滋味。

冬天的夜长,一家人坐在一起,我在写作业。来了个串门的人,往炕上一坐,用废报纸卷上一支喇叭筒的纸烟,家里马上飘散着一股烟味。我也就解脱了。人们说起了修农田,累得人腰酸背痛,什么时候是个头。又说起报上哪个领导人最近没有出面,是不是出了事。还说起了队里的玉米地里,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女人回家晚了,路过玉米地,被一个坏人糟蹋了。那女子回来后糊里糊涂,吓得不会说话了。这样的谈话漫无边际,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夜已经很深了,来人还没有走的意思,我都瞌睡了。猛一睁眼,还在说话,断断续续的。来人似乎也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是没有走的意思。最后瞌睡打盹的,实在坚持不下来了,才拍拍屁股走了。

放了学,离晚饭还早。就跑到村外,在地里找些玉米秆,堆到一起,燃着了烤火。没有玉米秆,就找些棉材,聚拢到一起。红光映红了我们瘦瘦的身子和小小的脸。荒野上北风一阵接着一阵,卷起来黄土,如一阵青烟飞向远方。四望一片苍茫,向远处看,只看到村庄和房子,再往远处看,就是隐隐约约的树木,再就是地平线了。

村里没有取暖的地方,几个人就躲在麦秸堆里取暖。麦秸堆有房子高,已经发黄发黑了。北风吹来吹去,扬起了麦秸,秋雨使麦秸变潮又变黑了。麦秸被人压得很瓷实,有个半人高的小洞,我们钻进去躲风。偶尔,淘气的小孩玩火,就把麦秸给烧着了。股股浓烟冒出,小孩吓得躲了,人们就大呼小叫救火。挑水的、上麦秸上面泼水的。眼看着有人从高高的麦秸上摔了下来。有人负伤了,就往医院送。麦秸是冬天牲口越冬的饲料,烧了饲料就成了问题。所以,人们特别重视。

小孩们没有地方去,又跑到榨油坊,就看到狭小的房子里,油工把棉籽放到石碾子下碾,油一滴一滴往下滴。榨出的棉渣堆在房里,弥漫着油味。这里冷飕飕的,呆了一会儿,就转到磨面厂。玉米往斗子一倒,齿轮飞速而转,很快面就从下面出来了。真是太神奇了。我们一直蹲在那里看,忘记了回家。

我们经常往村外走,走得远远的。饿了就走到地里,来回寻找。刨开冻土,在收过红薯的地里,用树枝和手挖。那么大的地里,总会有没有收净的红薯,好不容易发现了,就堆起柴火,烧红薯吃。柴火烧尽后,刨开,拂掉灰烬,剥掉黑皮,吃起来很有味。或者找些萝卜烤着吃,麻麻的,又带点甜味。

有时躲在家里,赖在被窝不起床。听见母亲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灌水,蒸红薯,烧米汤。早餐就是红薯和面拌红薯丝,还有窝窝头。一顿吃四五条红薯。早饭后太阳就照到了院墙上,我们立在院墙下,享受阳光。冬天的阳光也没有几分热量,但是,往阳光下一站,浑身还是感到暖洋洋的。拿上一本书,在院子里念。阳光慢慢从墙上移到院子里,能晒到身上,就把小板凳放到院子里趴在上面写字和看书。寒气袭人,手冷,但是,还是坚持着。随着日影的移动,板凳从院子的西边搬到东边。院子里很静,有时候来个串门的人,看到这情景就夸我。

母亲在家里做衣服,脚冷得厉害,就把缝纫机移到炕上,就着麻纸的光亮踩缝纫机。缝纫机的踏踏声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停下,一会儿节奏快,一会儿节奏慢。衣服就这样做出来了。晚上,一家人挤在炕上,被子冻得硬邦邦的,摸起来生冷。特别是脱了衣服,刚钻进被窝,浑身一打哆嗦,一股凉气从皮肤表面散开来,一下子钻到骨头里,浑身起鸡皮疙瘩。脱衣睡觉,在那时多冷,现在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反正是需要勇气的。就如把身体,突然投进冰窟里差不多。睡到半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窗户啪啪啪直响,好像谁在使劲地敲。第二天醒来,穿衣服还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头从被窝里刚露出来,就感到冰冷。等到慢慢把身子探出,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衣服轻轻地套进身体,寒冷刺骨,身子好像要分离了。穿上袜子,脚摸索着伸到阶地,硌得生疼。早上起床后,是不会洗脸的,因为脸盆里的水已经结了冰。而且,在小时候,好像很少洗脸。

天上下起了雪,飘飘扬扬,雪花从高深的天空里撒下来。那是真正的雪花,像花一样,菱形状的,不断地变化着姿势,潇潇洒洒,如醉如痴,降临到乡村。

社员们集体扫雪,把巷子里、院子里、路上的雪扫起来,装到小车里,或者用担子挑,往地里运送。雪送到麦地里,盖到几寸高的麦苗上。起初我也不明白,雪为什么能防冻,后来才知道,雪盖到麦子上后,就好像给麦子盖上了被子,阻隔了北风和寒气。

下了雪,大人们就挤在家里打扑克。灰黄的煤油灯下,打升级或者捉班长。输输赢赢,吵吵闹闹,有时候不可开交。牌在手里来回变化着,出出进进,人们或喜或忧。夜特别静,时间好像也很漫长。很久很久了,人们说休息吧,有人说再玩几把吧,输了输得不服气,那就接着玩。一直到了半夜三更,才闹哄哄地离开。就听见开门声,关门声,然后,是一高一低的脚步声,响在夜里,磕磕碰碰的。

夜里,我趴在小桌上看书,母亲在一旁缝补衣服。线断了,接了几次线头接不上,就让我给接。有时候,找不着针眼,就让我纫线,我一下就纫好了线。或者母亲纳鞋底,鞋底太厚,针穿不进去,就用锥子扎,然后再把梭子缝进去。梭子一上一下,发出有节奏的刺刺声,很悦耳,又像是催眠曲。做完了作业我睡觉去了,母亲还在独自缝缝补补,矇眬中醒来,还能听到缝补衣服或纳鞋的声音。

母亲是文化人。那时,乡村里的文化人不多,女的更少。母亲闲的时候,就看书。油灯下,母亲打开书,看些《聊斋志异》、《红楼梦》之类。看着看着,书就掉下来了,原来是母亲在打盹。家里就那么些书,也不知道母亲把这些书翻了多少遍,书都翻旧了,书角都磨得有些圆了。夜里,还能听到母亲翻书的声音。

那时我还小,不敢靠窗户睡觉,老怕窗户上突然出现个人影。但是,忍不住就往窗户上看,担惊受怕的。有时候姊妹几个在一起,免不了说些传闻和鬼故事,吓得不敢揭开门帘上厕所。揭开门帘后老向案板处望,想象中有一双脚从案板上方的小楼上伸出来,走下来。越害怕,还越想听这些故事,姐姐讲着讲着,连自己都害怕了。于是,就都缩在一起,头包住被子不敢露出来。姐姐那时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样子,能不害怕吗?

邻居有个婶婶,迈着一双小脚,一走一摇,时常来我家串门。和我母亲说些杂七杂八的事,反正只要是知道的,农村里发生的,或者是些传闻,都可以成为谈不完的话题。我奇怪她的脚那么小,她就说缠脚时只有六七岁,大人哄着,用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把脚骨都给箍坏了。缠脚后疼得厉害,走不成路,就趴到墙上一点一点挪动,慢慢就习惯了。还说她是和井村里的,在村里是有了名的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人人夸赞。不过在我的印象里,村里人大多对她评价不太高,好像是爱占小便宜,又为人吝啬。她几乎隔一天到我家来一次的,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闲话。

小时候的风特别大。我家是前院后院的门。后院到前院还有两个院子和两个小厦。不刮风的时候,在外面敲门还能听见,一刮风就不行了。起风后,风推得大门咚咚直响,辨别不清是风吹门,还是有人敲门。要敲门就只有用手使劲地拍门环,还听不见,就只有用手使劲地推门了。就这也不一定管用。有一次三姐在家看家,我们从外归来,三姐把大门已经关了。我们就敲门,又擂门,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三姐还是不开门。于是,就捡起来砖块往院子里砸,三姐总算听见了。还有一次,无论如何都敲不开门,只好借了梯子,翻墙到院里,才打开了门。北风呼啸,阵阵吹动,窗户直响,听见门重重地推来推去,好像是有人敲门。母亲就出去到大门外看,去了几次,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听见门推来推去,我说是不是哥哥回来了,母亲说不会吧,但听见门更响了,就到门外一看,哥哥已经敲门敲得两手肿了,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有时就听到了锣鼓声,时高时低。那是在漫长的冬季里的人们,走出来在生产队里敲锣打鼓。鼓槌翻飞,鼓声咚咚,铙声噌噌,钹声嚓嚓。虽然,天气很冷,但人们兴致不减。我们一帮子小孩竟然围在锣鼓声里,不知不觉入了迷。长大后,那一茬子有好多人学会了打鼓。我后来离开了农村,没有学会。

锣鼓声一响,春节就快到了,就快立春了。

责任编辑/吴 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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