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马国福
到了8月,该是剪羊毛的时候了。我们家剪羊毛一般都在早上。我把羊从圈里放出来,父亲拿出一块馍,唤羊过来吃。单纯的羊很容易进入主人设计好的圈套,就在它忘我地把舌头伸向一块馒头时,母亲已经守候在旁边,猛然抓住羊头。父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搂住羊脖子,我牵住羊的后腿,用力一推,羊便被按倒在地上,父亲麻利地捆住了它的蹄子。
父亲的手在羊身上移动,一层一层的羊毛像沙滩上的细波浪般卷起。静卧在屋檐下的羊,仰起脖子,一圈圈白光从脖颈瞬间倾泻而下,姿态犹如一位正在卸妆的公主,缓缓脱去脖子上的一个个银饰品。
剪刀的咔嚓声,一声比一声清脆,淹没在一层一层不断从羊皮上散落的羊毛间。那一刻,我感觉羊毛长成了一朵一朵彼此牵连的棉花,一摊一摊,在屋檐下蔓延。
剪刀不断游走,在羊身上留下适度的绒。片刻工夫后,剪刀吮吸了羊身体的温度,有点温热。剪了半身的羊毛后,剪刀有点钝了,似乎臣服于羊的温柔和羊毛的缠绵,迈不动步子了。羊卧在地上,父亲在羊的前胛换剪刀方向时,刀尖不小心戳到了羊皮,渗出一滴血,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惊吓到了缓慢反刍的羊,羊挣扎着翻身,以此减轻刀尖带来的疼。羊的蹄子被捆住,它只能挪,而不能站起。母羊的鼻孔越张越大,呼着粗气,像风沙在田野里呼啸的声音,有力,粗犷。突然,它咩咩地叫上几声,羊圈里吃草的小羊听到叫声后奔跑过来,站在母羊身边,好奇地打量卧在地上的母亲遇到了怎样的不测,水汪汪的眼睛里是母亲喘气的身影。母羊甩甩头,耳朵挨到头骨,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小羊撅起屁股,俯下身子,抖动尾巴,向母亲示意,似乎是鼓励,又似乎是劝慰。一对母子就这样通过 咩咩 的唤声分担来自金属的尖锐疼痛,借以抵消这种疼痛带来的不安。
母亲让我帮着将钻进羊毛里的草屑、麦粒壳、泥土粒一一拣出来。羊前身的毛,白且干净;屁股部位的毛,沾着一团一团大小不一的草绿色和淡黄色的粪便,有点脏,有点丑陋,像一张贴在墙上的发黄褶皱的旧地图。我翻着剪下来后铺在布单子上的羊毛,一种来自羊毛的黏稠气息和羊粪腥味游荡在屋檐下,让人感到不舒服。挑出了藏在羊毛间的几根草屑,我手上也沾上了羊身上黏糊糊却抹不掉的气息。
我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洗手。父亲手中的剪刀还在羊身上没有剪去羊毛的地方挺进。剪到脊梁时,一簇簇的羊毛,像行将干涸的瀑布,从脊背上稀稀拉拉无力地落下来,没有惊险的尺度,也没有令人惊叹的过程,一蹴而就的软着陆让卧着的羊一点一点矮下去。经历了被剪刀不慎戳伤的阵痛,羊变得温顺起来,不再挣扎,也不再挪动,任凭剪刀从上而下一层一层深入推移。
我看着羊,羊看看我,然后又凑过脸去闻父亲的袖子。羊给我们父子投来温柔的一瞥,它看上去很有成就感,有那么多的羊毛可以作证,它并没有辜负主人的厚望。
那个早晨,羊所经历的安静和尖锐疼痛,在我年少的心里留下一种肃穆的感觉。
我目睹了一场收获的仪式,这仪式并不庄重,这只是养着牲畜的农家每年都要经历几次的平常事。可正是这太平常的仪式,让我对书本中的文明更加充满了向往和自信,也初步培养了我对所有食草动物的好感。那几年,我们家每年都会经历这样的仪式,就是这些羊毛换来的学费、棉衣、棉裤,让我们从永无休止的田间劳动中走向布施文明的书本、校园、文化。
到了冬天,穿上取自自家羊身上的毛制成的棉袄,我有时觉得,自己的身上奔跑着一只羊,它常常在我得意的时候唤醒我,教我以怎样的姿势向自己生存过的那方土地保持终生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