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
一
一部小说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了小说开始的多种可能性:风景、人物对话、自我介绍……甚至从句子的中间开始①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第5、6页,王峻岩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这当然是对作者的写作而言的,对于一个读者来说,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被转换为一个同构的问题,一部小说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读起?有人愿意从第一句阅读到最后一句;有人愿意先看结尾,再看开头;有人也许仅仅找到一个主要人物的对话,阅读完后就随手丢在一边……无疑,这是一个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不同的阅读方式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并最终影响对这部作品的阐释、评价和定位。也就是说,一部作品的“完成”和“建构”不仅仅在于作者怎么去写,同样也涉及到读者怎么去读。
作为一个相对专业的读者,我在阅读范小青的《女同志》的时候,不是从正文的第一句开始阅读的,而是从“女同志”这个书名开始读起。在我看来,这个书名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甚至是解开这部小说的一把密钥。当然,任何一部小说的书名都是很重要的,书名是某种航标性的东西,指导着读者的阅读方向,提示着作品的主旨和问题。但是对于范小青的这部小说而言,书名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这些方面。比如《赤脚医生万泉和》这个名字只是一个主人公的身份和姓名,而《像鸟一样飞来飞去》这种比喻性的书名也仅仅是象征某种迁徙和漂泊的状态。但是在《女同志》这部小说中,“女同志”这个书名不仅仅是指一群在机关单位工作的女性,也不仅仅象征着她们身份的暧昧和特殊,最主要的是,这个书名为小说提供了一个阐释性的框架,也就是说,“女同志”这个书名实际上具有一种统摄性的作用,它在结构上提供了一种可以产生历史意义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上演的故事(万丽的故事)就不仅仅是万丽在当下的故事,也是万丽在过去和未来的故事;同时也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万丽的故事,而是作为一个“历史人”的万丽的故事,因为这个“女同志”命名的“点金术”,万丽超越了万丽本身进入到一个更大的历史(文学史)谱系中去。
“女同志”首先提示了阐释该部小说的一种重要的历史角度,即,书写女性在现代的遭遇,这一书写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呈现着不同的写作模式和历史内容。比如在“二十年代”,这种书写以“革命+恋爱”的形式来展示女性在自我解放和民族国家解放之间的张力和分裂。按照刘剑梅的分析,这种写作模式实际上一直贯穿到整个现代以来的文学史,不过其中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和差异,比如到了“十七年文学”时期,因为意识形态话语对文学的控制,“女性”的爱情和身体被“升华”为一种“崇高”美学从而形成某种压抑和反压抑的复杂叙述①见刘剑梅《革命与情爱》,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毫无疑问,“女同志”这一带有“政治色彩”的称谓本来就是文学书写和政治规训等多重合力作用下的一种修辞性的指代,用它来命名一部长篇小说并称谓里面的主人公,意味着范小青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写作纳入到了对这一主题的续写和拓展之中。那么,这里的一个问题是,《女同志》作为一部完成于二十一世纪初的文本,她的独特性到底在什么地方?它与前此的书写构成了何种差异和对话?
我们还应该记得丁玲在四十年代的名篇《在医院中》,年轻的大学毕业生陆萍来到了延安,并被分配到一个医院里面工作,很快她就发现以前对解放区的想象过于乐观了,医院中的脏乱差、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让她大失所望,她试图去改变这种情况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最终她在一系列的斗争(人事斗争和思想斗争)中完成了改造,认同了这种环境。也就是说,作为革命女同志的陆萍不是改造了她身边的环境,而是被自己身边的环境改造了②黄子平对此问题有很好的论述,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第8章“病的隐喻和文学生产”,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在《女同志》中,同样是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万丽被调到了政府机关,同样面临着复杂而鄙陋,与人类理想的道德标准相背离的工作和生活规则,她同样在不断的内心挣扎和搏斗中一点点认同她的环境,最终参与并成为这个环境的一分子。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陆萍是主动要求去解放区的,是抱有革命的目标去的,她身上带有五四“女性解放”所建构起来的强烈的主体意识,并把这种主体意识投射到她周围的环境中去并试图改变这个环境。她最后的失败并非是她个人的失败,而是整个环境规训的一种妥协。也就是说,只要一旦碰到合适的机会,陆萍肯定会再一次对自己的环境发起改造。但是在万丽身上,我们无法看到这种“主体性”的东西,实际上万丽进入她的环境完全是被动的,在小说中是康季平安排了这一切,而万丽只是一直在很被动地接受康季平的安排。万丽身上的妥协性远胜于陆萍,实际上她与周围环境的不和谐不是源自于她高度自主的自我意识,而是个体本身的一种软弱性,可以这么说,万丽对于她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厌恶,甚至带有某种向往和依恋,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改造这个环境,只是想通过对环境的顺从来达到在环境中的“优先地位”。当初的革命女同志已经变成了今天的官场女同志,当年的革命女青年已经变成今天的单位女“强人”。这中间难道没有一种反讽和悲凉的情绪吗?我觉得是有的,从陆萍到万丽的转化,这中间当然经历了各种女性的挣扎和奋斗,但万丽最终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权力场内的角逐,并未曾指向任何的崇高目标,这难道不是一种遗憾吗?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女性主体,我觉得万丽似乎也缺少其丰富的“个性”和“内面”的世界,这是另外一个我想要讨论的问题。实际上,陆萍身上带有强烈的“文学青年”的气质,这种文学青年气质使其保持了内心世界的“自足性”,并能与其面对的环境形成某种疏离感。这样,在“疏离”和“内面”中,一种精神性的主体就被建构起来了,即使有强大的意识形态的话语来压抑这种内面性,但也会因为这种纠缠而显示出主体与他者、主体与环境之间的多层关系。非常有意思的是,万丽也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她毕业于大学中文系,是能写一手漂亮文章的“才女”,但是我们发现,在《女同志》长达三十九万字的叙述中,却几乎没有对万丽作为“文学女青年”的特质的描述,或者说,万丽的“文学气质”已经被转化了,她不再是热情、敏感、内在的象征,而是一种已经被完全“工具化”的能力。在小说中,万丽最有才华的表现就是能写出非常漂亮的调研报告和公文。作为文学青年的陆萍一度在文学中消失(被党治愈了),然后又在八十年代的文学中大量涌现,而到了九十年代,她们再一次被由“市场”和“官场”组成的日常生活所治愈。因为这种文学气质的消失,我们发现万丽其实变成了一个“单面人”,虽然范小青也会描述她的内心活动和冲突,但却始终在一个非常日常化的层面上展开,其剧烈程度和深入程度与书中对日常琐事的描述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即使在女性最基本的“身体”层面上,她也显得机械而“力比多”缺乏。范小青花了大量的笔墨来描述万丽的衣着而不是身体,也就是说,万丽的身体同样被抽空了,她仅仅剩下空虚的包装。万丽的这种单面性暗示了一种可怕的维度,即精神性的“被抽空”,身体、情感和“内面”这一系列关系女性成长和解放的东西在当下中国的可怕缺席。范小青对这种缺席的叙述克制而有力,在温情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无可奈何的残忍,我觉得这是《女同志》在续写现代女性故事中的一个贡献。
二
无论万丽的故事有多么琐碎残忍,范小青必须耐心地完成对万丽故事的叙述,她采用了长篇小说这一形式,在这一形式中,她采用了某种线性的结构方式。万丽的故事基本上按照“遇到困难——产生动摇——康季平介入——解决困难——新的困难出现……”这样一个叙事模式展开,从这个意义上,有人把《女同志》读解为女性成长小说也是很有道理的。我记得作家潘向黎在谈及这一故事时提供了一个很独特的视角,她觉得女性的成长更多的时候应该是从进入职场开始,这种成长的复杂和困难远甚于青春期的成长①潘向黎在“江苏省长篇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江苏常熟,2009年11月15日。。但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即,作为长篇小说结构形式的一种,这种叙事结构本身为小说提供了何种意义?有一种观点认为,《女同志》的这种叙事结构本身是有问题的,它使得文本显得臃肿、冗长,无法给阅读者提供不断的因为结构转换而带来的阅读上的“陌生感”。毫无疑问,如果按照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的结构标准来看,《女同志》缺乏复杂的多线索、多点面,显得比较单一和贫乏,而从更现代一点的标准来看(如果我们读过类似于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样的结构极端先锋的文本),更会觉得《女同志》的结构过于“陈旧”,它缺乏变化和惊奇。一些批评家甚至善意地建议范小青多写一点短篇小说,少写长篇小说,可能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②范培松在“江苏省长篇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江苏常熟,2009年11月15日。。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实际上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女同志》我读到二百五十页左右的时候已经很疲倦了,这与“超稳定的”、缺乏变化感的结构有莫大的关系,这种结构直接影响到了整部小说的叙述速度和叙述节奏,就像是一个电报机,几乎是在用一个波段给读者的大脑传递信息,自然容易产生阅读的困乏。但是,就这一叙事结构本身而言,我想提供另外一种读法,这种读法一方面来自于我的文学史经验,另外一方面也来自于我对于范小青的一种同情式的阅读阐释。就前者而言,我愿意把这种结构与中国古典小说如《西游记》的结构联系起来,我们知道,在《西游记》中,也存在着一个“遇到困难——产生动摇——另一种力量介入(比如观音或者如来)——解决困难——遇到新的困难”这样一个模式,通过这个叙事模式,主人公不断得以锻炼自身并向预定的目标挺进。在《女同志》里面,万丽和康季平实际上形成了这一叙述结构的两极,万丽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被“阉割了”的孙悟空,她被康季平这个代表更高力量的人“预选”为“命定者”,去完成一个“入世”的使命。我们看到在小说中每当万丽发生动摇,试图放弃奋斗,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的时候,康季平就会“念经”一样对她说:“不可以的,因为你与众不同,你必须完成这些,达到更高的境界。”这种对话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一步步强化了万丽“被选者”的身份和意识,万丽是一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价值观发生急剧变化的时代的试验品和牺牲者,她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一个男人所赋予她的使命和目的,而这个使命和目的,虽然在文本中被隐约表达为“自由”,但在最后却不过是落到了它的反面,万丽的成长不过是完成了那些觊觎他的男性们的一个色情梦:她终于可以完全放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赤裸裸地去与这个世界调情和交易。万丽和康季平所代表的“阴阳”两级本来构成了文本稳定的结构,但是因为这种内容的发展,这一结构实际上是被打破了,康季平似乎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他永远躲在帷幕背后搞一些“阴谋诡计”。而万丽,也渐渐失去了她的女性特征(像聂小丽一样)变成了一个工具机械地生活。但是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而是陶醉并认同了这种转变,所以即使在康季平死后,这种“阴阳”的二元结构被彻底颠覆,万丽却依然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她的故事。我想强调的是,《女同志》的这种看来简单乏味的结构其实与它的内容形成了某种一致性,这是我试图理解范小青的地方,这种结构与万丽同样缺少精神性的自我完成的故事形成了同构,万丽在不断地“重复”那些康季平预设给她的困难,然后向一个并不崇高的目标挺进,而范小青通过这种不断“重复”的叙事结构告诉我们,万丽的“重复”和“挣扎”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她其实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被不断“异化”的人生,她并没有完成自己许诺给自己的自由。《女同志》的叙事结构因此与它的故事本身紧密结合在一起,“如果我们按照这些故事本身的方式来阅读它们,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一种潜藏在效果单一性之下的绝妙而复杂的技巧”①〔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9页,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三
在我看来,虽然有上面几种读法为《女同志》作为当代优秀长篇小说的合法性作证明,但我仍然觉得这部小说具有某种“未完成性”。这种“未完成”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是在主题上面,我觉得万丽与周围环境的冲突展示得还不是很够,尤其是这种外在的冲突是如何转化为内心的冲突,并最终形塑、规训了个体的身体和精神,这个过程在小说中一直都写得不够充分。第二是我觉得文中有几个人物实际上可以进行更丰富的书写,比如万丽的爱人孙国海就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觉得范小青其实是对这个人物寄予希望的,她试图通过这个人物来展示一种不同于康季平和万丽的存在,但是很可惜后来这个人物被脸谱化了;还有一个是另一个女同志伊豆豆,这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茅盾笔下的孙舞阳等人的影子,带有极大的因强烈的爱欲而导致的毁灭性和歇斯底里。但是我觉得范小青因为过于谨慎而回避了对这个人物可能性的开掘。我这里指出这些问题并不是求全责备,在我看来,恰好是这些“不完成性”使得《女同志》成为了一个可以被充分历史化和充分社会化的小说文本。我的意思是,《女同志》在表面的日常生活叙事中隐藏着一些关系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写作本身的问题,这一问题就是,写作如何突破个人叙事的限度,与更广大范围内的历史、社会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范小青在这方面是有一定的自觉意识的,她没有醉心于万丽作为一个女性的极端私密性的个体经验和身体经验,而是把她置于一个比较复杂的现实生活的网络中去予以展示和定位,这是一个很好的倾向,范小青近年来的一系列作品都显示了他的这种努力,无论是《女同志》,还是《赤脚医生万泉和》都试图在一个变动和多面的历史社会时空中去重新书写个人、解释历史、回答问题。但是让我觉得困惑的是,就文学写作而言,这些历史的、社会的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上来,而这些精神和灵魂,又必须通过特定的语言和形式得以创制、表达和书写,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是不是应该更“文学”、更“艺术”一些,是不是应该有更新鲜的语言、情感、形式来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的文学“个体”和文学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