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由“诺奖”想到的
熊丙奇
专家档案:
熊丙奇,教育学者,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
2011年诺贝尔奖于10月3日起陆续公布,此前令公众充满期待的屠呦呦无缘问鼎。虽然媒体称她所获得的拉斯克奖,距离诺奖也就“一步之遥”,然而,透过她本人的获奖,以及今年颁发的诺贝尔奖项,我们不难发现,离学术的顶峰,我国的差距,岂止“一步”,而是十分遥远。
1953年,已经是美国知名教授的阿尔瓦雷茨(Luis Walter Alvarez)去参加全美物理年会。在吃午饭时,阿尔瓦雷茨与27岁的芝加哥大学博士后格拉泽同桌。在交谈中,格拉泽告诉阿尔瓦雷茨,因为自己的报告被安排在大会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他非常担心到时候人们会提前离会,而不来听他演讲。
阿尔瓦雷茨好奇地问格拉泽报告的内容。格拉泽说,他受啤酒摇晃后冒气泡的启发,想以此寻找探测基本粒子的方法。几年后,阿尔瓦雷茨在格拉泽思想的基础上,不断尝试,终于成功做出了第一台液氢气泡室。
虽然格拉泽的思想并不成熟,而阿尔瓦雷茨发明的液氢气泡室的设计思想和体积也远远超出了格拉泽当初的设想,但1960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还是授给了年轻的格拉泽。
这是中科院院士朱清时校长在一次讲座中,给学生们列举的诺奖美谈。他想借这则故事告诉同学们,创新最重要的是思想,只要有新思想,就可以超越伟大的科学家。
这听上去确实令人振奋。可是,格拉泽生活在美国,听朱校长讲故事的同学们生活在中国。他们,却很难有格拉泽的“幸运”。例子就在眼前。
2011年9月23日,中国中医科学院终身研究员屠呦呦在美国纽约举行的拉斯克奖颁奖仪式上领奖。当日,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国际医学大奖——美国拉斯克奖将其2011年临床研究奖授予81岁的屠呦呦,以表彰她“发现了青蒿素——一种治疗疟疾的药物,在全球挽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这是中国科学家首次获得拉斯克奖,也是迄今为止中国生物医学界获得的世界级最高大奖。
屠呦呦在实验室
最近获得拉斯克奖的屠呦呦,就面临该不该一个人得奖的争议。虽然在这一成果中,她扮演了三个“第一”的角色,当年是她最先把青蒿素带到523项目组(代号为“523”的疟疾防治药物研究项目);是她最先提取出有100%抑制力的青蒿素;也是她做了第一个临床实验,但是,在中国医学界,有不少人认为,523项目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有很多人做了贡献,是不能把奖给屠呦呦一个人的。(广州日报9月29日)
在过去40年,屠呦呦都包围在有关争议中。而以格拉泽的获奖,来看屠呦呦的获奖,这些争议简直不值一提——格拉泽获奖,凭借的是一个并不成熟的想法,阿尔瓦雷茨的贡献,似乎要远远大于格拉泽,可获奖者却是格拉泽。难怪美国人认为,不要说屠呦呦在这一成果的取得中,有三个“第一”,就是她只有一个“第一”,也该获奖。
对于围绕屠呦呦获奖的争议,有人说争论反映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但在笔者看来,这表明我国学术界,对什么是学术贡献、什么是创新,还没有搞明白。可以说,从获得青蒿素成果到现在,40年过去了,在这方面的认识并没有多大改变,即轻视创造性思维,而一味追求创造性成果。这种本末倒置,让创造性成果难出,而就是产出创新性成果,也未对创造性思维引起高度重视。
在国外的学术论坛上,学者们会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的学术观念,进行学术交流,包括正在进行的学术研究,他们并不担心自己的新观点会被偷去,也不会担心自己的新观点幼稚被嘲笑,因为学术界的规则是,谁第一次提出这一新观点,谁就是原创者,今后他人引用,必须注明出处;在美国申请学术基金中,就有学者在申请材料中引用他人观点没注明出处,而被取消申请资格的事例。另外,所有创造性的思想,都是得到尊重的,在麻省理工学院150周年校庆展览的150项该校学生取得的“成果”中,就既有划时代的重大发明,也有各种毫无使用价值的怪异发明。自由的学术环境,给思想装上了飞翔的翅膀。
而在国内的学术研讨中,学者们却会有所防范,原因是,担心自己所说的没有成文的观念,被别人用去,弄出论文来,就成了别人的成果,所以,学术研究就成了学术秘密,关起门来搞学术。再就是,在没有弄出具体成果之前(比如论文、专利),大家总是对发表的观点小心翼翼,按照被灌输的知识和习得的经验,在各种框架范畴内,修正自己的观点,最后,想法中规中矩,鲜见原创性的火花。原始的学术兴趣和创新活力,被各种利益因素左右,最后失去了创造力。
在去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颁发后,两位获奖者用普通胶带成功地从铅笔芯的石墨中分离出石墨烯的故事,让国人们感慨“游戏也能出诺奖”。其实,回到学术的本质上,就是“兴趣+想象力”,而当这混杂进各种利益因素之后,就变得特别复杂。大家忽视了学术最原始的部分,把很多工夫用在人际沟通、论资排辈、摆平利益关系中,精力被无谓的折腾。
瑞典皇家科学院10月5日宣布,以色列科学家丹尼尔·舍特曼因发现准晶体独享2011年诺贝尔化学奖。耐人寻味的是,舍特曼曾因这一发现被斥为“胡言乱语”、“伪科学家”。当30年前舍特曼发现“准晶体”时,他面对的是来自主流科学界、权威人物的质疑和嘲笑,因为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准晶体”违背科学界常识。(新京报10月6日)
色列科学家丹尼尔·舍特曼
舍特曼的遭遇表明,就是在强调学术自由的学术环境中,对于一项新发现,也难免由于科学家们认知局限所导致的“偏见”和“排挤”,从偏见中突围,这一方面需要学术界对学术研究有更宽容的态度,而另一方面,则需要学者有坚持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尤其是后者,对我国学者来说,尤为重要。
舍特曼因“离经叛道”的新发现,因挑战“权威体系”,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首先是不被同事接受,发现“准晶体”后,舍特曼花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试图说服他的同事,但一切均徒劳,没人认同他的观点。其次是失去饭碗,由于他坚持观点,他被要求离开他所在的研究小组。再是发表论文受阻,并遭遇“最权威”专家质疑。据报道,在离开美国的研究小组之后,舍特曼只有无奈地返回以色列,在那里,他的一个朋友愿意帮助他,将“准晶体”的有关研究成果公开发表。最开始,这篇论文也没能逃脱被拒绝的命运,但在舍特曼和他朋友的艰苦努力下,1984年,论文终于得以发表,也立即在化学界引发轩然大波。一些化学界权威也站出来,公开质疑舍特曼的发现,其中包括著名的化学家、两届诺奖得主鲍林。
这和我国学者当前所面临的学术研究,受到权威的打压和影响,颇有些类似。当然,情况也有些不同,国外学术界依照的是基本学术常识,对学术研究进行判断,而我国学术界,则是按照学术权力,对学术贡献和学术价值进行评价,年轻的学者很少有学术话语权,学术权威往往一言九鼎,不但决定研究的走向,也决定年轻学者的学术生命。
改革学术管理制度,创造学术自治的氛围,让学者有平等的学术话语权,这无疑是学者们渴求的理想学术局面。相对国外学术环境,我国在这方面要走的路更长。首先得突破学术行政化的问题,接着构建新的学术管理秩序,再针对这其中出现的问题进一步完善。——舍特曼所遭遇的问题,就属于进一步完善之列。他的经历,要求所有科学家,在学术问题面前,必须抛开陈见,以理性的态度对待“新发现”、“新观念”,包括十分“荒谬”的发现。事实上,相对于二三十年前,国外学术环境已经有很大变化,对于学者得到的“荒谬”成果,不再是“嘲笑”,而被得到尊重——所谓伟大的发明,很可能就孕育在“荒谬”之中,在今年MIT的150周年校庆展览中,就展出了学生的“荒谬”发明。
在这一过程中,学者个体的态度很重要,以舍特曼来说,如果他为了继续留在美国的研究小组,放弃自己的观点,那么,就没有了后来的故事;如果他回国之后,不努力坚持寻求成果的发表,也没有了后来的故事;再就是,没有他挑战“权威体系”,并最终证明“权威体系”的错误,可能就没有对这一体系的持续反思和改革。而这些,不也正是我国一些学者坚持自己所面临的压力吗?
目前,我国的学术管理制度存在很多严重的问题,大家都意识到必须改革,可是,改革却无从下手,学术界存在一种普遍情绪是,等待自上而下的改革,同时将目前制度中的学者违背学术道德、操守的行为,归为制度性“受害”,这种情绪,很大程度推脱了学者个体的责任。而由于学者的这种“境界”,建立学术共同体的改革,也令社会难以放心,改革就这样陷入僵局。
推进我国学术从行政管理走向学术自治,以及完善学术自治规则,每个学者个体的努力极为重要。这就是不管面临怎样的外在压力,应该坚持内心的选择。真正有价值的学术研究,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和沉淀的,舍特曼用30年时间给当年的质疑者以有力的回应,我们的学者有何理由在乎一时的得失呢?
刚刚去世的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说了一句十分有哲理的话——“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请不要浪费时间去过你不想要的生活。不要被教条所迷惑——它诱使你按照他人的思维定势生活。最重要的是,要有勇气追随你的心灵和直觉。它们会知道你真正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他所说的时间,是每个人的生命,借用他的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在有限的学术生命中,学者们应该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这样的人生,留给社会的价值,则可能是无限的,就如舍特曼的成果作为“科学界最伟大的发现之一”载入诺贝尔奖的史册,也如乔布斯,成为改变世界的伟人。
2011年10月5日,丹尼尔·舍特曼在新闻发布会上。今年70岁的他摘得2011年诺贝尔化学奖。
诺贝尔奖委员会10月5日宣布,以色列科学家丹尼尔·舍特曼因发现准晶体获得2011年诺贝尔化学奖。
这是以色列科学家继2004年两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化学奖,2009年一名女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之后,再次获奖,由此计算,在短短八年间,这个只有700万人口的中东国家,已有4人次获得诺贝尔科技类奖项。以色列本土科学家的接连获奖,得益于其重视教育和科学的做法,值得我国教育界和学术界借鉴与反思。
在诺贝尔奖的授奖历史中,犹太裔所占比例并不少,但以色列本土科学家第一次获得诺奖则是在2004年。虽然此前该国已有人获得文学奖、经济学奖以及和平奖奖项,但其本土科学家获得诺贝尔科学类奖项,还是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
中科院院士杨福家先生曾对2004年以色列两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进行了分析。在2005年与我的一次对话中,他告诉我,以色列两位土生土长的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这在以色列的历史上是第一次,虽然他们以前也有科学家获奖,但不是本土的。美国一个科研小组对此现象很感兴趣,想知道以色列本土科学家获奖是不是偶然的。于是他们仔细研究以色列的整体科研水平。杨福家院士的一个朋友也参加了这个研究,他建议查一下免疫学这一个他一点也不熟悉的学科的研究情况,结果发现,在以色列,研究免疫学的科学家几乎都在威茨曼大学(也称威茨曼科学研究所或威茨曼理学院)。这个大学里这一学科所有的13个教授都是世界一流的学者,是国内的“chair professor”。因此,他们有两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不是一件奇怪的事,而且,即便是未来几年再有几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也不奇怪。
事实印证了杨福家的判断。这之后,以色列本土科学家在诺奖舞台上表现可谓突出。以色列科学家的突出表现,与其整体教育环境和科技环境密切相关。自1948年建国后,以色列的教育投入就长期保持在GDP的7.5%左右,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调查报告,2002年,以色列对民用研发资金的投入占GDP的4.3%,该比例超过OECD国平均2.2%的水平,位居世界第一。与之对应,据有关资料,虽然国家不大,但以色列却有多所世界一流大学,根据《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2010发布的大学排行榜,希伯来大学排在第102位;特拉维夫大学第114位;以色列理工大学第132位;而在我国内地发布的世界大学学术排名中,以色列有1所世界一流大学、2所世界著名大学,其中,希伯来大学位列全球第57位。
伊朗伊斯法罕某清真寺的建筑设计,类似准晶的排列。
在这样的教育与科研环境中,科学家获得诺奖确实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与这样的教育与科研投入对比,我国就黯然失色,2009年,全国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GDP的比例为3.59%,2010年全国研究与试验发展(R&D)经费,占G D P的1.76%。这还仅是投入方面的差距,具体在经费的使用有效性上,就差距更大,近年来有关教育经费被乱用,科研经费被挥霍的消息接连不断。由于基本的办学制度与学术管理制度缺失,我国大学早在上世纪末就提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但诸多迹象表明,我国大学的办学水平却离世界一流大学越来越远。
在今年诺奖颁发期间,由于81岁的科学家屠呦呦此前获得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拉斯克奖,曾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在已经颁发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屠呦呦无缘问鼎,令国人感到遗憾。也有人认为不必灰心,还有机会,同时又开始预测本土科学家可在多少年内获奖。而就是她获得诺奖,从我国的学术研究现实看,从2000年至今,象征中国科研领域原始创新能力的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已经八次出现空缺——这只是一种偶然,恐怕在很长时间中也将成为绝唱。显然,这不是我国所期望的学术研究局面,我们更期待的是我国的教育环境和学术环境,让获奖成为一种必然而非偶然。从以色列本土科学家频频获奖可见,只要有健康的教育环境和学术环境,诺奖就会不期而至。相对于关心何时获得诺奖,这才是我们更应该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