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宾娜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武家封建制时期日本政治经济中心的转移
韩宾娜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氏族制在朝廷与地方的大量残留,使律令制度在12世纪以后的日本开始式微。武家政权的崛起及其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中心从京都畿内的游离,凸显了近世日本社会变革的本质。由此而造成的封建制与律令制的混一局面,到江户时代已臻至顶峰。对这一过程的疏解,将有助于人们理解明治政府东京迁都的历史逻辑。
氏族制;律令制;武家;中心;江户
以武家为核心的封建制时期,日本的政治和经济状况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变化的结果自不待言,而变化的过程,则凸显了日本自身的历史发展逻辑和有别于东亚其他国家的行动特征。探讨制度与制度之间的嬗变轨迹和融合机制,对于准确把握从中世到近世再到近代的日本社会的演变规律,不乏启示。
平安迁都至11世纪日本社会的整体变化,使律令制的瓦解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进入12世纪后,随着兴起于地方的新势力的出现,朝廷贵族通过利用和偷换律令体制来实现权力垄断的局面宣告结束。这股无需继续依赖摄关与公卿力量也可以独立发展的新势力,便是研究者们常说的封建主义的政治权威和新的土地管理制度。
氏族制的复苏,无疑构成了上述变化的制度诱因。随着土地私有化进程的加快和中央与地方氏族势力的相互勾结,国家在地方的土地所有权被严重地削弱;而当“国司”属下的地籍官和警察官无权进入私人土地,也不能再检查私人土地时,地方官吏的民事、刑事司法权也开始被剥夺。这一系列情况,意味着律令制所提供的公有化管理模式,已不可能再有效地控制这个国家的生产和生活,也不可能给基层社会提供起码的治安保障。同时,它还预示了一种新的发展趋势,即私有武装力量的合法化、司法机关的私有化和从地方到中央的行政管理的军事化。这表明:以往律令国家的政府部门,已经丧失了它的基本职能。
无论是司法的还是警备的,走向世袭的地方官吏已得不到来自官方的保护,这就要求地方首脑必须想办法来武装自己和他们的部下。而这种武装之所以能行得通,是因为他们利用了健儿兵制。此制度是朝廷鉴于征兵制的日趋无用化,曾于延历11年(792)下令,废除陆奥、出羽、大宰府管内以外的全国兵士,而代之以“健儿兵”。当年在征兵制度下并没有被真正铲除的地方贵族后裔,这时重新复活,使地方首脑的家族成员开始公开被征召,很快就成为地方军事力量的主要来源。由于武人贵族所特有的军事训练,不但使精英武士的观念得以复活,而且其装备也与一般武装力量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技术差别。于是,街面上又重新出现了横冲直撞的“带刀者”。当这种现象蔓延后,庄园里的行政官员都纷纷仿效,致使本为文职官员的地方首脑,在执行公务时也不得不通过武人的力量来解决,它在使以往的文职权威大为跌落的同时,“尚武”的风气也开始普遍流行。
武士贵族主要来自农村,他们喜欢通过意气相投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在这种团体中,权威建立于主从关系的基础上,而不是文官那种建立于律令关系的基础上。大多数集团中,都有一个亲属核心或形式上的亲属关系网络。它要求“从”对“主”要绝对忠诚和无条件服从。他们在精神上有共同的宗教支柱,集团首领一定是举行宗教仪式时的祭主。正因为如此,这种以血缘和准血缘纽带相维系的武士集团,便常常被称为“氏族”。由于武士团体内部以及由性质相同的团体联合而成的军事同盟的内部关系,显得亲密而持久,因此,霍尔把这种“新的权威制度”,视为“可以和欧洲的领地制度相比”的制度[1]63。
应该说,地方上后来发展起来的势力较大的武士集团,很多都是被旧贵族们纠合和利用的产物,正因为与旧贵有关,因此便都与朝廷之间有着这样和那样的旧式关系。他们希望自己的力量能够左右朝政,同时又想借助朝廷的名分和权威来进一步加强自己的实力和扩充自己的势力。这样,在日本的这一段历史中很容易看到类似于中国东周时代的武力争霸场面,以及朝廷在这种争霸中所扮演的各种角色。而首先登场表演的,是出现在11世纪末的两个各具特色的庞大武装集团:一个是在关东建立了强大根据地的源氏集团,另一个则是搅进朝廷内部矛盾并盘踞于西南地区的平氏集团。在此后的“源平战争”(1180—1185)的较量中,双方都尽可能地动员了日本各地的武士前来参战,其规模之大和持续时间之长,在日本历史上可谓空前。这场战争向天下展示了武家的力量,日本进入武家时代已成事实。取胜的源赖朝在战争结束后对政治中心地点的选择,十分耐人寻味。这需要与此前平清盛的做法作对比才能看得清楚。平清盛的武装崛起,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对准了京都。在他看来,虽说京都的政治结构已趋于崩溃和瓦解,但天皇作为一个不能取代的权威,仍具有极高的利用价值。倘能劫持天皇,则天下自然归附。平清盛之所以极其看重京都,就是因为他仍把那里当成具有实际政治功能的发号施令核心。他十分热衷于用六波罗①六波罗位于今京都,当年平清盛权倾天下时的邸宅在此,是其大本营。的皇宫卫戍部,来代替藤原氏的政所和作为京城政权主要所在地的退位天皇的院所。然而,击破平清盛梦想的源赖朝,走的则完全是另外一条路。他发现,京都的政治机构虽然已形同虚设,但谁想以外臣的身份在短时间内控制它,并通过它来运转这部庞大的国家机器,不是为时尚早,就是无法奏效:因为对天皇的挟持必然招致天下公愤;而律令制与摄关制的混乱体制,也决不可能成为武家政治得以施展的政治舞台。平清盛形近而实远的失败教训,使源赖朝选择了形远而实近的国家控制方式,他在镰仓设立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军事司令部——“幕府”,这不但躲开了与天皇有关的篡逆嫌疑而绕过朝廷,更显示了新兴军事贵族完全有能力将朝廷权力放弃不顾的自信和能力。如果说平清盛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源赖朝则是“挟实力以令天子”,而事实证明了后者判断的高明。日本的古典中记录了赖朝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时间表,如下所示:
时间 形式 内容 出处寿永二年十月 宣旨 东海·东海道委任统治 《百练抄》寿永三年正月二十六日 宣旨 平宗盛追讨 《玉叶》寿永三年正月 宣旨 源义仲余党追讨 《玉叶》寿永三年二月十八日 宣旨 诸国检断 《吾妻镜》寿永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宣旨 诸国兵粮米停止 《玉叶》寿永三年三月 院厅下文 平氏没官领知行 《平家物语》元历二年六月 院厅下文 九州狼藉巡检 《吾妻镜》文治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宣旨 源义经·行家追讨 《吾妻镜》文治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宣旨 守护·地头设置、兵粮米征收 《吾妻镜》文治二年十月八日 太政官符 地头非法停止、地头权限 《吾妻镜》
其中的第四条十分重要,它表明朝廷已将全国的军事警察权交给了源赖朝。这使他用此名目将自己的御家人派遣到各“国”庄园的愿望从此变成了现实[2]30-31。
然而,日本的封建制,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没有和皇家制度突然发生决裂,这比较符合日本的传统习惯。史学家们将日本封建主义的形成过程分为以下三个阶段:1.镰仓时代(1192—1333)。在这个阶段里,军事领导及封建主义的力量与京都皇家势均力敌。2.足利时代(或称室町时代,1333—1573)。在这个时代,武士占据了皇家制度以外的权力空间,并取消了宫廷的大多数所有权。3.德川时代(1603—1867)。在这个时代,武士阶级已毫无疑义地是国家的统治者了,同时也更加依赖政府的非封建措施[1]61。武家政权与京都朝廷“分亦不是,合亦不可”的局面,自平清盛和源赖朝之后又经历了一轮反复,即室町幕府的所在地建在了京都,而德川幕府的政治中心则远离京都,建造于关东的江户。由于施行时间最长、最成熟也最安定的幕府制度主要展开于江户,而且只有江户才成为德川家康以来二百六十多年日本的实质性首都,因此,通过江户来观察日本宫都功能的变化,便成为该时段此类研究的关键点。审视日本的封建主义类型时会发现,盛行于日本达六、七个世纪之久的这种制度,其实体现了欧洲中世时代的“feudalism”与中国周代的“封建制”这两者间的融会特征。“大名”的地盘,进入16世纪后开始成为小的封邑。这种封邑里面的人,自己管理和保护自己的地盘,很少考虑天皇的权威与批准。因此当16世纪末欧洲人看到这一情景时,都按照欧洲封建制的习惯而称大名为国王或王子。而后来的发展显示,日本的该制度,形式上更多表现出如东周争霸时代“礼乐征发自天子出”朝“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方向的转变趋势。日后德川幕府更是被称为“霸府”。其实自源赖朝以后镰仓·室町和江户幕府的将军们都把封自朝廷的“征夷大将军”名分看得十分重要。这时的天皇,只能拿几个象征性的官位赋予将军们以最高荣誉,并以此来制衡全国的武装力量和保存京都小朝廷。而将军们的实力,也让明朝皇帝赐予其日本国首的地位[3]①明成祖永乐六年(1408)十二月,其国世子源义持遣使来告父丧,命中官周全往祭,赐谥恭献,且致赙。又遣官赍敕,封义持为日本国王。,明成祖于永乐六年(1408)封足利义持以“日本国王”的称号。②《明史·外国列传·日本》中所言受封的源义持,即足利义持(生卒年1386—1428,在职年1394—1423),足利义满长子,室町幕府第四代将军。义满虽于1836年将将军职位让与他,但未赋予其实权。义满死后,义持方正式主持幕政。因对义满向明执臣子之礼有所不满,曾一度欲废除与明朝间的“勘合贸易”而未果。
从“应仁之乱”③“应仁之乱”(応仁の乱):应仁元年到文明九年(1467—1477)年间,因围绕足利将军家与管领畠山·斯波两家的继承人问题发生争执,而引发的一场有东军细川胜元和西军山名宗全及其诸大名参加的京都混战。在这场战争中,京都里巷成为战斗的中心,幕府权威因之大为扫地。这场争乱,对于当时的社会和文化都造成了划时代的破坏。到1568年织田信长进入京都,这一百年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战国时代”。在“应仁之乱”中,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不得不依赖于皇家的地方行政首领,被称为“大名”的地方军事长官所代替;而以往的“庄园”也基本上被代之以“封地”。不难看出,战国诸雄的领土,是由内而外形成的,而不再是来自国家的分封或赏赐。换言之,这些领地的范围,与各诸侯各自争得的疆域是一致的。“大名”的概念,最早叫“名”,是“受领”时代的田地指代,也是“负名体制”得以成立的基本生产资料。当时即已有之的“大名”“小名”之称,不过是指占有大量“名田”的领主和占有少量“名田”的领主而已。后来,随着领主们土地兼并范围的日趋扩大和势力的增强,逐渐变身为地方军事首领的诸侯仍喜欢自称为“大名”,以至于室町和江户幕府时代亦相率袭用。这些完全立足于土地占有基础上的地方军事贵族,截止于1560年,在日本已达到二百余个。这种情况,使直到15世纪都还一直保留着13世纪行政特点的日本政治状况,在16世纪终于获得了质的飞越,因为权力的真正轮廓已不再和庄园的边缘或老的行政权限相吻合。这时的日本已经“完全封建主义化”了。[1]98
之所以以1560年作为一个重要的时间段限,是因为从这一年开始的日后四十年间,日本有三个重要的代表人物织田信长(1534—1582)、丰臣秀吉(1536—1598)和德川家康(1542—1616)先后出场,并通过他们的实力和智慧先后让全国的大名纷纷臣服,从而基本上实现了日本的统一。
从生卒年可知,他们三人称得上是同时代人。由于这时的京都只是在天皇居地的意义上还有某种象征性价值,而于真正的政治经济实力和作用上已基本被边缘化,所以三个人几乎都把如何建立起一个京都以外的霸主式中心,作为自身经营的重要目标来对待。织田信长在结束足利幕府(1573年)后虽然控制了京都,并成为事实上的日本霸主,但他本人却把主要精力投放到了建立独立于京都外、并能对全国大名构成真正军事震慑和经济文化吸引的城堡上。这个城堡,就是坐落于琵琶湖边的著名的“安土城”(位于今日本滋贺县安土町)。它不但在敌人的火器进攻面前固若金汤,还兼具有繁荣区域经济和文化的历史使命。与此同时,丰臣秀吉也在“桃山”(今京都附近的伏见)建造了一座类似的城堡,叫做“伏见城”。这一被称为“安土桃山时代”的独立于京都以外的城堡文化,深深地影响了日本全土。在其后的几十年间,姬路、大阪、金泽、和歌山、高知、广岛、江户、冈山、甲府、仙台、熊本、彦根、米泽、静冈和名古屋等地,均建立起具有上述功能的城堡来,其标志,就是人们至今可以看到的类似于大陆建筑风格、又与之有相当区别的飞檐叠层黑瓦白墙的建筑物。霍尔认为,“在日本城市文化的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比1580—1610年更活跃”,“在世界史上也很难想象城市建设有什么类似的时期”[1]121。其所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其实与东亚地区的封建制特征、特别是该制度的晚期特征非常相像,如中国东周时期各诸侯国城池的繁荣壮大,以及因为最强势武装力量的“辟国”“开地”,使“国”数迅速递减[4]。日本争霸势力的数量则是从1560年时的二百多个大名,递减到后来存留下的还不足三十几个。不用说,争霸战争中的霸主作用,是至关重要的。丰臣秀吉不但有效地控制了日本的主要大名,为了赢得这些大名的永久支持,他还把对外攻打朝鲜,作为进一步扩展他手下大名们封地的重要手段,而这也几乎成为自倭国时代“白村江”战役以来日本人第二次与中国之间的大规模交战。结果因战争行为的鲁莽和他本人的早死而导致了军事行动的失败。但在中国大陆看来,当时日本的真正国君似乎不再是天皇,而应该是丰臣秀吉才对。又如当年明成祖遣使为幕府将军册封那样,神宗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5]①二十三年春正月癸卯,遣都督佥事李宗城、指挥杨方亨封平秀吉为日本国王。。
由德川家康所建立的“江户幕府”(又称“德川幕府”)实现对全国大名的控制和统治,得益于1600年“关原之战”的胜利和1603年“征夷大将军”称号的取得。在与丰臣势力的最后堡垒——石田三成(1560—1600)部所展开的“关原之战”中,天下大名第一次领教到发迹于关东的、比丰臣军队还要强大和威猛的武装力量,它体现了家康对大名们在实力上的征服。不久家康又获得了来自京都朝廷承认的“征夷大将军”的名分,进一步确立了其霸主的政治地位。然而,真正等待德川幕府的,是嗣后一系列复杂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文化制度的出台,还有如何使这些制度在维护幕府地位时发挥其应有的力量和作用。
实际上,德川幕府至少采取了以下四个方面的控制手段。首先,它成功地遏制了京都皇室的权限,使这个昔日的发号施令中枢仅具有象征性意义。幕府一方面在某种利用性的宣传上,努力加强大名及其所属臣民对天皇的尊敬感,使人们保持一种无论天下如何变乱,天皇都永远具有最终政治权威的信念。但与此同时,幕府则通过设置于京都“二条城”的幕府军事长官代表与朝廷官吏强制性定期接触,来审查天皇所能过目的一切文书,并通过这种监察来严格限制天皇的对外接触和荣誉颁发。幕府通过1615年制定的《禁中及公家诸法度》等规章,使天皇不经幕府的同意便无法再与大名发生任何联系。为了使这种控制具有更彻底性,幕府还通过《诸宗寺院法度》(1601—1665)和《诸社祢宜神主法度》(1665)的颁布,进一步把限制条款延伸至佛教界和神道界,使天皇的权威既不能通过政治途径发挥作用,也无法通过宗教渠道继续产生影响。其次,幕府通过“参觐交代”制成功地控制了地方大名有可能滋生的反叛动机和行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武家诸法度》(发布于1615年,旨在约束各地大名)的精神的贯彻。它要求所有大名都必须将妻儿安置在江户的自家邸宅(屋敷)里,通过名义上是定期参觐幕府和探视家属,而实际上是人质控制的方式,把本来很分散的全国地方大名把持在幕府手里。这个方法很霸道,却很有效,因为它在客观上形成一种全国统一的政治格局。第三,幕府通过“亲藩→谱代→外样”这些与德川氏亲疏远近的准氏族关系所结成的政治网络,衍生出了对内与对外两套官僚系统,即幕府——将军→老中→奉行(包括町奉行、勘定奉行、寺社奉行);全国——将军→大名→家老→高级侍臣→中级侍臣→下级侍臣→代官。这些官员,通过“知行地”的分配,至少可以从上述体制中获得愿意为其奔走的经济利益;而且在执政的过程中,武士们也逐渐掌握了以往只有文官才拥有的政治技能,这当得益于被家康奠定了底色的“文治主义”政策。第四,幕府将军们从来就没有忽视过宗教对于政治所具有的意识形态作用。他们在竭力阻止天皇的宗教渗透的同时,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展自己的“造神运动”。其最典型的事件是,家康死后他的精神被转化成了“神”——“东照大权现”。三代将军家光,把家康的精神“奉安”在日光山上的东照宫里。此后每代将军都要亲率大名和他们的随从,举行一次正规的朝圣仪式。于是大名们也渐渐地在各自的领地里修建了东照宫的复制品,并一年一度地向家康行礼。由此而形成的被历史学家惯称为“幕藩体制”的政治结构,实现了幕府对天皇和地方的控制;而控制的有效性,竟创造出日本历史上260年间从未发生过战争的奇迹。
单就德川幕府与京都间的册封关系看,幕政体现了它的封建性特质;但倘若观察武人领地的“藩”可以发现,它在德川的统治下已逐渐演变成单纯的地方行政单位,特别是维系这种行政运营的方式已转化成官僚体制。这个政权实际上是一种能够“在封建的和官僚的机制之间,在分散权威和集中管理之间”保持某种“颇有活力的紧张态势”的政权组织形式[1]126。这意味着,不管皇室的人承认与否,德川幕府已成为事实上的政治中心,而江户,也成了事实上的京城。因为江户不仅是幕府的政治中心,还是全国水陆干线的枢纽。这里,有五条主要大道从江户辐射而出,是它们把日本中部和西部连接为一体,大名们来江户“参觐交代”时,这些大道都是必由之路。
铃木博之教授的研究成果显示,马赛克状展开的江户城,从德川时代中期开始已是人口密度相当高的大都市了。这个城市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即:以武士居住地为主的“武家地”、以寺社庙产为主的“寺社地”和以町人住地为主的“町人地”。虽说江户城号称八百零八町,但城中的大半都被武家所占。根据明治三年(1870)的调查结果,江户城约六成的町,属于“武家地”,所余四成才是“寺社地”和“町人地”。其中,“町人地”大约占江户城中町总面积的三成左右[6]69。“参觐交代”制固然有人质控制色彩,但幕府对大名们的利益引诱手段,却绝不亚于藤原、平城和平安京时代的宅地分配政策。各地大名在江户几乎都有大小不等的邸宅(屋敷)。当时的面积主要以“坪”来计算(1坪=3.3m2);在今天东京都内迎宾馆和东宫御所一带的纪州德川家上屋敷,占地也达13万坪之多;位于今东京大学的外样大名加贺前田家上屋敷,占地约10万坪以上;今东京都内小石川后乐园一带的水户德川家,占地约10万坪;位于东京都内市谷一带现属于自卫队用地的尾张德川家,亦占地约5万坪左右。特别醒目的是,这些与德川氏关系密切的包括“御三家”的屋敷,几乎都位于江户城的中心地段[6]70-72。作为幕府总部的江户,是当时日本最大、也最坚固的堡垒。尽管比起“武家地”来,“町人地”占地面积有限,但迄于18世纪末,江户城中仅商业区也有五十万以上的人口。①江户相对具体的人口统计比例为:武家人口约六十万,寺社人口十万,町方人口五十万。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时的巴黎人口数,才仅有七十万。参见佐々木克:《江戸が東京になった日》,東京:講談社,2001年,第11页。
商业人口的增加证明了江户城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商贸环境。商人的活跃,使“士农工商”这一“四民”等级秩序,在德川期发生了某种戏剧性的变化。历史资料表明,18世纪的日本,已经进入了一个以城市商业经济为中心的新阶段。江户的总人口已达120万以上,大阪和京都也有大约40万左右的人口。至于长崎等商业城市,也有至少6.5万余人。据不完全统计,当时的日本,已有十分之一人口住在都市里,过着完全城市化的生活。若按照早期近代化的标准看,德川时代生活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资产阶级第一次出现,并在全国范围内突出起来。它创造了一种迥然不同的、为普通阶级所创造、并属于普通阶级的文化风格,它显示了城市人口的增长、他们的富有和活力。与他们的状态相反,武士阶层却日渐寒伧。整个贵族阶级的结构、儒家的形而上学思想和支撑武士生活方式的军事价值观念,也开始了逐渐被抛弃的过程,这在1868年后尤其如此[1]159,162-163。由于武士在城市文明中缺乏基本生存能力,却又无法离开城市的生活,加之为了保持地位的尊严而不能像町人一样从事工商业,因此,他们的生活变得困难起来。他们要经常不断地向人借债,其债权者就包括商人。农民其实也动了起来,他们大量从农村涌入城市,给人当雇佣,做“奉公人”。以往那种犬马恋主式的主从关系,现在则被新型的利益契约关系所代替,不能及时转向的武士,事实上已经从四民秩序的峰巅上跌落下来——江户城乃至全日本的“城下町”,正经历着一场社会经济地位和社会政治地位都需要重新作出调整的历史性变动。不管这种变化是否直接构成了日本近代资本主义发生发展的原因,“町人”阶级的作用都是不可忽视的。它是日本早期资产阶级的代表:“正是町人阶级及其价值伦理和精神,在日本由近世向近代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起到了侵蚀、瓦解、毁灭以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四民等级身份制和朱子学思想统治为基石的幕藩封建统治的重要作用,发挥了促动日本近代资本主义的生成和扩展,推动日本由封建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转型和发展的精神原动力作用。”[8]①佐々木克指出,18世纪后半叶,曾盛行有“三都论”的说法,表明京都的政治经济功能其实早已外移。由于政治在一个国家中具有最核心位置,江户作为公共权力(将军·幕府)所在地,为政治之都,加之其城又远远大于京都,因此,已经具备了首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条件。正像“大化改新”的最重要本质,体现在欢迎“律令制度”的“理念转换”上一样,町人阶级的生产生活方式和道德标准在德川社会的渗透,已经为幕藩体制下的人们推出了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新的价值体系。其充满了变革和发展的活力,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当这种社会形态转变的潜在性趋势,与西方近代化理念和实物发生联系时,江户城市机能的迅速转变,并没有给世人带来太明显的突兀感。德川时代江户因京都和天皇的“一体”存在而无法成为日本的京城,但是,拥有近130万人口的江户不但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而且是真正握有全国最高统治权的幕府政厅所在地,从这个意义上讲,“江户已成为无需辩白的事实上的日本首都”[7]12,14。所以明治天皇在他登基不久,即冒着有悖传统的风险而执意迁都东京了[9]。
[1][美]霍尔.日本:从史前到现代[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日]五味文彦,等.中世日本の歴史:第二章〈中世の政治の枠組み〉[M].東京:放送大学教育振興会,2003.
[3]明史·外国列传·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五.春秋列国爵姓及存灭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明史·神宗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鈴木博之.日本の近代〈10〉都市へ:第1部第2章[M].東京:中央公論新社,1999.
[7]佐々木克.江戸が東京になった日[M].東京:講談社,2001.
[8]刘金才.町人伦理思想研究:日本近代化动因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9]韩宾娜.东京迁都的设计过程与明治天皇的作用[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68-74.
The Transfer of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 ic Center in Japan During the Period of Feudalism Dom inated by Warrior
HAN Bin-na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Due to the development of clan system,the legal system in Japan became weak after 12 BC.With the development of warrior,the political,economic and cultural center was no longer in traditional capital city.It showed an intrinsic change fo r society in Japan.The change caused a struggle between the feudal system and legal system.The diso rdered situation reached the top until the Edo period.It was a histo rical logic,w hich could help peop le to know the reason of moving the capital fo r Meiji government.
Clan System;Legal System;Warrior;Center;Edo
K313.3
A
1001-6201(2011)04-0060-06
2011-01-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一般项目(0801006)
韩宾娜(1956-),女,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① 日本战国时期设置于各国(地方政府)的地方最高长官。
[责任编辑:赵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