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闹新春

2011-10-24 03:38陈天佑
飞天 2011年5期
关键词:向东

陈天佑

正月里来闹新春

陈天佑

陈天佑,1971年10月生于甘肃山丹。毕业于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理事。先后当过教师、记者、公务员,现在张掖市某机关工作。2003年至今,先后在《飞天》《青年作家》《北方文学》《绿洲》等省内外十几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杂文五十余万字,其中小说《见习记者》获“首届金张掖文艺奖”、《屠夫贾河南》获甘肃省第二届黄河文学奖,《年事》被《小说选刊》转载,中篇小说《炊事员张富三的发迹史》被《中篇小说选刊》增刊转载。

农家的日子仿佛一根拉紧的橡皮筋,中间的岁月总是绷得紧而又紧,细细索索,颤颤巍巍的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扯断似的,而握在手心里的两头就松弛了不少。

腊月是其中一头。

腊月里的天,偏远山村里,一到天黑,就像泼了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此起彼伏的狗叫一声声传到人的耳朵里来。屋里却亮堂得很,灯光照着曹向东的脸,一张黄黑的脸,又有些油光,仿佛一张牛皮纸下面包着一包淡黄的油,上面长着一根根粗壮的黑须,如一根根小钉子钉在那儿,让人想起池塘中漂浮的一包青蛙卵来。

冯全山刚一进门,曹向东又点了一炮。曹向东抬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冯全山,把麻将砣儿摔在桌子上,骂道:“球牌!”几个砣儿蹦得老高,掉在了地上。

几个人都看着曹向东,他们知道今天曹向东手气背,连点了几炮,输了一千多了,曹向东的气就上来了。大家都知道,曹向东赢得起输不起。赢了高兴,一输火气就来了,眼睛瞪得驴卵子大。也没人理他,他们赢了钱,心里都偷着乐,全然不管曹向东的心情。

曹向东今天光点炮,胸中早已窜上了火苗,这一炮又使他胸中的火腾一下窜起来了。曹向东一生气,脸上的“钉子”仿佛都立起来了,就连那两道扫帚眉也立起来了。冯全山弯了腰帮他们一个一个拾麻将,他穿着一件绿大衣,动作笨拙得像个胖熊。拾起了麻将,冯全山喘着粗气,拍打了几下大衣上的土,用舌头舔着两颗黄板门牙,随手拉过一把小板凳,坐在了曹向东的旁边。

曹向东今天邪门了,一抓一张臭牌,屁股就有些坐不稳了,不住地挪屁股,凳子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咯吱咯吱地响。曹向东左右摇晃着身子,有些着急,呼出来的全是急气。又看不惯别人打牌,一会儿嫌这个打得慢了,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又说那个已经抓了牌了又碰。

大家都忍着不发作。冯全山说:“昨晚上不知道摸了啥了,臭的,我给你瞅瞅。”曹向东骂道:“妈的,没有这么臭过,打这么个小麻将,都输一千多了。”

二社社长报章了,曹向东差点又要放炮,冯全山赶忙用腿碰了一下他的腿,曹向东就又放下了手中那张牌。二社社长不高兴了,看一眼冯全山,把牌往另一边挪了挪,码成了一条斜墙,不让冯全山看。冯全山讪讪笑着说:“我就看看,又不说什么。”二社社长笑着说:“你不说,可是腿说哩。”

冯全山讪讪的,不说什么。

接下来,二社社长接连点了几炮。推倒牌后,二社社长没好气地说:“这人真正‘冯’得很,坐到谁跟前,谁就点炮。”冯全山笑着道:“赢了就好,输了就恼。不说自己的技术不行,光赖别人哩。我本就不想看,自己又不打,看着也干着急。我是向曹书记说今天会上的情况来的,看你们打得正紧张,就没好打断你们。自己点了炮,要问问昨晚上摸了啥了,沾了霉气。”大家都笑。

曹向东的心情好了很多,一双扫帚眉舒展了许多。他看着手里的牌,问:“乡上那帮家伙闲的又没事了,又想啥球招儿来折腾我们了?”

冯全山说:“又让各村准备闹社火哩。”

曹向东一听,翻着驴卵子的眼睛瞪一眼冯全山:“你就应了吗,咋不推掉呢?”冯全山道:“哪能不推呢?推了。不推还可能没事,一推,让牛乡长逮住了,偏就砸给我们村了,我们村必须演,说这是政治任务。”

顿了顿,冯全山又说:“乡长还把我训了一顿,当着全乡干部的面,把我弄得下不了台。”曹向东抓一张牌,啪一下打出去。“哼!他老牛说得轻巧,光说闹这闹那,钱呢,钱从哪儿来球呢?”冯全山搓一把脸,说:“我也提了钱的事了,牛乡长连句好话都没有,只说先把社火演好了再说。事情都没干呢,就钱钱钱的,就知道往钱眼里钻。”曹向东哼一声,不屑地道:“不给钱,拿球演呢!”

冯全山讪讪地笑笑,说:“这话你在牛乡长面前说,跟我们说有什么用哩。”

冯全山心里明白,曹向东背后尽说大话,在乡上那些领导面前,却谦恭得跟人家仆人似的,一脸的“钉子”就会变成一脸的花。

大家听了,七嘴八舌地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演那个,谁看?”有一个撇嘴道:“现在找人都难,其他的还好说,挨家抽人,最要紧的是灯官老爷,谁愿意当灯官老爷?”

冯全山咂一下嘴巴,用舌头舔了舔那两颗标志性的黄牙,道:“就是,自打那年李三爷演了灯官老爷死了后,就没人再敢演灯官了。”曹向东白了冯全山一眼,冯全山讪讪地笑了笑,又道,“也就是人说的,也没那么灵,没见演了灯官老爷的人都死掉,也就是李三爷一个。”曹向东又白了冯全山一眼,道:“你再不球乌鸦嘴了行球不?要不,这次你家老爷子当球一回?你是村主任,你家老爷子先带球个头。”

冯全山慌忙竖起一只手来阻拦:“别、别,我们老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曹向东边摸牌边道:“那你先寻思着找人,再把各社社长找来我们抽空开球个会,分头准备。凑合着闹一下,应付一下算球了。”

冯全山说:“哪能应付呢?牛乡长说了,到时候要派我们村上的社火队到县上市上去参加社火调演哩,要是砸了乡上的牌子,就收拾我们两个呢。”

曹向东摸一张牌打掉,道:“他收拾我的球呢!”

冯全山找来几个社里的头儿商量闹社火的事,年轻的都不赞成,他们反问冯全山:“现在了谁还看这个?”

“乡上这帮鸟人一天不干正事,不说想办法在上面给我们要个项目、多要点钱什么的来点实惠的,尽做这些没有名堂的事。”一社社长骂道。

只有三社四社的社长同意演,他们是老社长,见几个年轻社长不热火,他们赔着笑,倒像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见了领导似的小心翼翼地说:“要说呢,闹一下也好,这几年一直没有闹过,年过得哑鸣定悄的。今年呢,又遇了个好年成,价格又好,家家都有存钱,热闹热闹也好。”

那几个一副不屑的表情,冯全山竖起一只手来阻止他们再斗嘴。他说:“现在不是闹不闹的问题,乡长已经给我们下了橛子,必须闹,这是政治任务。今儿把大家找来,关键是商量怎么个闹法。”

年轻的几个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热情,他们相互看看,没精打采地道:“你们说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又打起了呵欠,一打呵欠,眼泪都下来了,又一下一下地抹眼睛。过了一会儿,相互发了烟开始吸,屋子里立刻烟雾缭绕起来。

半晌,冯全山说:“先说灯官吧。当灯官要有点名望才行,总不能随便拉一个,让人笑话咱们村没有人了。谁当合适?”

几个人便掰上指头一个社一个社地算,算来算去,觉得二社旺爷最合适。旺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长顺开着磨坊,又一马二跨办了一个猪厂,是社里的富户。二儿子李长安在乡上医院当大夫。旺爷还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大女婿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旺爷的大丫头连初中都没毕业,大字不识几个,夫贵妇荣,局长男人给她找了个清闲的工作,先是在县一中当了几年图书管理员,后来调到老干局,一年的工作就是给那些老夫们把麻将桌、棋桌摆好,等他们厮杀一番离去后,再将麻将、棋子收拾好,放进柜子里,打扫一下卫生完事。二丫头和二女婿在城里开了个酒店。如今这社会,靠啥吃啥,靠当哥和当姐夫的,她的酒店门前每日车水马龙,生意红火自然不在话下。

儿女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父以子荣,老爷子就有些神气,天天戴着礼帽,戴上墨镜,悠哉游哉地打打麻将,给人家说说家长里短的事,要么就到城里女婿家住上几日,日子过得风光无限,村里的人是既嫉妒又羡慕。

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旺爷该当了,儿子女婿都出息,他当了正合适。”“就让旺爷当,又有钱又有势,就应该多拔点毛。”大家想起了旺爷的神气,都有点愤愤不平。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让旺爷当了,果真当了这个灯官,他倒了霉最好!有了这种想法后,大伙的意见高度一致起来,几个立即撺掇冯全山赶快向曹主任汇报,请他出面去请旺爷出马。

冯全山依大家意见,怀着一盆炭火似的热情去给曹向东说这事。本想曹向东会立马同意去请旺爷,哪知道曹向东听了冯全山汇报后,并不那么热情。他想了半天,对冯全山说:“我今天正好有个事,去球不了,你就代表村委会去请一下,最好拿上请柬郑重其事地去请。”冯全山知道曹向东在试料他的能耐,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去请。

吃过晚饭,碗一推,冯全山就拿了帖子去旺爷家。冯全山觉得这种事,一个人去不好说,就叫了二社的社长一起去。旺爷家是去年新修的房子,门楼上镌着四个行书字“树德务滋”。推开雕花钢门,院子中间是一座花池,花池里有两棵一人高的松树,树下堆着积雪,雪化了,与土混在一起,变成了泥巴,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上飞下。南面拉着一根铁丝,上面挂满了洗晒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进了正房,是一个过道,过道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百了歌”,字不怎么受看。客厅下面墙上挂着一幅六尺荣华富贵牡丹画,画得有些满,给人一种胀的感觉,但红红的挺喜庆。下方挂着一幅小小的财神像,前面设有香炉,摆了水果什么的。过了过道是客厅,客厅后面是卧室,两侧也分别是卧室和厨房、盥洗间。

这种布局是冯全山最熟悉的。这几年搞新农村建设,统一修小康住宅,他住的也是这样布局的房子,闭上眼睛他也知道哪是哪。

进了屋,旺爷正和人打麻将。旺爷的眼镜架在鼻尖上,看牌的时候,眼睛向上翻着,嘴里伸出红红的舌头来,老觉得好像看的是对面的牌。

接下来是西村的肖三坐庄。肖三一直输钱,提出要甩幺。旺爷不同意,道:“去去去,不甩,那是你们这些不正道的人玩的,和我玩,就要玩正经的嘴子,就双报,不甩幺,其他的都不要。”肖三讪讪地笑笑,只得继续打原来双报的嘴子。结果一圈还没有过来,就让旺爷和了。其他人开始码牌,旺爷的胡子高兴得翘了起来,说:“甩幺我哪能和牌?”眼睛却望着肖三的手。肖三从兜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钱来,都是小钞,从中小心地拿出一张来,给了旺爷,旺爷放进自己面前的抽屉里。

旁边一个对肖三说:“好好来,再输可就把过年钱输掉了。”肖三哧溜一声吸了一下鼻涕,无可奈何地说:“今年背得很,几个过年钱都输球掉了,都快过不了年了。”略顿了顿,又说,“要是过不了年,我可向你们借哩,你们可得让我先把年过了再说啊。”旺爷从眼镜上边看一眼肖三,道:“为啥要借给你?又没请你来,是你跌破脑壳子跑来的。”

冯全山在旁边看了,舔着他的黄板牙说:“肖三,输光了,没钱,看你给什么?”肖三又哧溜吸了一下鼻涕。二社社长说:“你怕啥呢?到时候人家还有老婆呢。”

几个人像一群鸡一样咕咕咕地笑起来。

二社社长笑着说:“你们笑啥哩,输了钱,用老婆顶账的多了去了。”

肖三也不恼,人穷恼少。

旺爷这才从眼镜上边露出一点光来,问道:“主任和社长今天来有啥贵干?”冯全山笑笑说:“也没什么事。”却又道,“还就是有件事。”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冯全山讪讪地说:“也不是什么特别事,就是这么件事,旺爷,我们专门请你来了,代表村委会,代表全村两千八百三十二口人请你来了。”说完,站起身来,躬了腰,双手恭恭敬敬地将请柬呈过去。

旺爷眨巴了两下眼睛,欲接又没接,将伸出的手从空中缩了回去,望望请柬,又从眼镜上面瞪着眼睛望望冯全山,才问道:“啥、啥请柬?”

冯全山道:“是这么回事,今年呢,我们村里准备闹社火,大家热闹热闹。我们请您当灯官老爷。”

旺爷刚要说话,冯全山竖起一只手来没让他说,冯全山道:“我们村委会专门进行了研究,大家都觉得,这个灯官老爷,你当最合适,谁当都没有你合适,要不然,别人都笑话呢。”

旺爷胡子翘了翘,嘴巴动了几下,刚要说呢,冯全山又竖起了手:“旺爷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衙役,都会给你把轿子抬好的。”冯全山抬抬肩膀,做了个抬轿子的动作。

旺爷这下严肃了,他伸出舌头喘着粗气。这显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旺爷的手里捧了大红的请柬,眯了眼睛,拿远了看,看得很仔细,仿佛要从那片纸上看出点什么阴谋似的。但是旺爷的脸却活泛起来,有了红润的色泽,他的嘴巴微微动了动,拿请柬的手忽闪闪抖得很厉害。他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事嘛,我还不能马上答应你们?当老爷是风光,可我得和儿子、女婿、丫头们商量一下才行。”他扶一下眼睛,还是从眼镜上面翻着眼睛看他们,“现在也由不得我了,得听儿女们的。”

冯全山和二社社长都说:“商量是应该的,但这也是好事情,别的人想当还当不上呢,没那个名望呢。关键还是你老的一句话,你要想当,儿女们也不好阻拦。”

旺爷摸一张牌,笑呵呵地说:“是,那是。可话虽那么说,我还得听一下儿子、女婿、丫头们的意见,不然,他们会说我好事得很哩。”顿了顿又道,“人老了,没有自由了。那天,大女婿来了,让我不要一天到晚地打麻将了。”

冯全山笑笑说:“别的人打麻将,想的是赢钱哩,你就是图个红火,打发日子。你难道是缺这几个钱?他们是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旺爷道:“我就给儿子、女婿们说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尽早孝敬,不要等我死了再后悔!”几个道:“你还嫌人家不孝顺了?够好的了!”旺爷伸出红红的舌头,叹道:“我也就是说说,能吃多少,能穿多少?有钱也没处花去呢!”

二社社长说:“我们啥时候才能过你这么几天好日子!”顿了顿,又故意问,“你给他们分任务了吗,每个月给你多少?”

旺爷道:“分啥任务呢?我能花多少?又不往坟里带。他们谁来了,就给一点,几百也给,一两千也给。上次女婿出差回来,买了一件大衣,一千多呢!我说太贵了,他还说不贵。”

冯全山笑笑道:“尽是上千的衣服,你可不要把福都享尽了!”

说了一阵,几个人尽往旺爷心坎上说话,旺爷很是高兴,答应尽快回话。

冯全山回去后向曹向东汇报了经过,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如何说得天花乱坠,将旺爷说动心的。最后,才小心地说:“旺爷是想当哩,就怕他儿女们不同意。现在,就看旺爷几个儿女的态度了。”

曹向东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道:“那你还是等于没有说定,有啥球用?”冯全山讪讪的,还要解释。曹向东不听他解释,拦住他的话,道:“这事你先放球下,你赶紧从各社里抽人,主要抽学生,从上初中的学生当中抽。还缺球些啥,服装、道具、化妆的东西,够不够球,还差球多少,拿个单子,我们专门跑球一趟省城去买。”

冯全山刚还为曹向东“有啥球用”的话不高兴呢,一听去省城,脸上立马有了活泛的颜色,又觉得这一阵子还算没有白忙。曹向东借公差每年去好几趟省城。有一次喝醉了酒,对他说省城里的小姐味道如何如何的好,嘴里还咂着蜜。

旺爷那边还没有回过话来,抽人这边又遇到了不少阻力。有几家的大人直接找到冯全山跟前,有的说孩子要去城里他哥哥那儿补课,不能去。有的说他家孩子心脏有病,跳不得的。有的说他家孩子羞脸大,死活不肯去。说的都有理,都不想让孩子参加。

冯全山做不了主,跑去向曹向东汇报,曹向东那儿当然没有什么好话:“球的个话,孩子不去你们就去跳、唱,总之一家一个人。不出人也可以,不出人的出三百块钱,我们雇人,我就不信有钱还雇不到人了!”

这么一来,好多也准备找去的家长们立即偃旗息鼓。曹向东这个人,村上的人都知道,长着一脸横肉,动不动眼珠子瞪得驴卵子大,人一见就怯生生的。

折腾了半天,人总算凑齐了。一户出一人,没人的出钱,一人三百块,差一分都不行。出钱当然没有人愿意出,虽然骂骂咧咧,有的话说得难听,但最后都去了人凑数。

人马齐备了后,冯全山通知下午三点到村小学集合。

午饭刚一吃过,就有好事闲不住的人出来了,不约而同来到那棵老树下面。

老树据说是第一批来村里的先人们栽种的,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了。这树两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枝桠粗壮,虬枝斜逸,如巨兽的臂膀一般,竭力向四方伸展开去,形成一个很大的扇状。夏天的时候,树影婆娑,茶余饭后,这儿就成了人们积聚闲聊的地方。但这树真是老了,树皮粗粝,树干上、断了的枝桠上,都可以看出长空的地方,暴露出它的老态。孩子们在树下玩耍的时候,就担心这树什么时候会冷不丁的折了,可是孩子变成大人了,长成老人了,这树还是这样。春天的时候发芽,长出叶片来,像一双双伸展的大手,冬天叶片落下来,落地的黄叶,都围在它的脚下。

村里的人们都把它视为神物,逢年过节,都要祭拜,丝毫不敢懈怠。

在树下,大家开始传播各自听到的新闻。有一条是大家吃惊的,昨天晚上曹书记和人摇碗子(赌博),一晚上就赢了八万。有一个人当场就把自己的康明斯卡车输掉了。还有一个人明天就要给儿子去订婚,结果把二万多彩礼钱输光了,这会儿又到处借钱呢。就这,还不能让老婆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得了了。

然后一个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哎呀,今年曹书记手气好得很,赢了十几万了吧?”另一个人同样有些眼红,酸溜溜地道:“就是,钱这东西是个溜尻子货,尽往堆堆上刮哩。”一个略上了年纪的听了,唾了一口唾沫,道:“不要眼热,这种不义之财还是少要些好,要多了招祸哩。”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又说起发了横财遭了祸的事,哪儿谁抓彩票得了大奖,结果没几天就让车碰死了,一大堆这样的事。

说了一阵,大家相约一起往村校走去。

到了学校,早有人到了那里,站在窗跟子下闲谝谎,几个没事儿的趴在窗子上用手遮了光往里看。旁边是两间女老师住过的宿舍,墙上贴得花花绿绿,还有折叠的飞鹤呀、天鹅呀之类的装饰品,墙上还有一块镜子。有一个人在地上拾了一截粉笔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自我欣赏,结果让大家取笑了一阵,脸红脖子粗的。

早到了的人围成了堆儿,也都议论闹社火的事,争论着争论着,一会儿就分成了两派。“没有报酬,白演坚决不去!大家都不去,他罚谁的款去?”几个年轻的鼓动道。另几个上了年纪的看不惯了,说:“演着自己乐一乐,也是好事。都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人家曹书记和冯主任个人的事情,你去他不去的,倒把他们两个难的。再说,现在大家都不相互走动,很多人一个村里的,却不认识。通过闹社火,也可以相互认识一下,要什么报酬?”

年轻人“切”一声,鼻子里打着冷腔。有一个歪着头反问:“他们难什么?你们以为他们是白干的吗?老爷子们,无利不起早,人家们得好处的时候你们从哪里知道!没有好处,谁是个白干的!”双方又争论了几句,三说四说都不高兴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一脸忿然:“也就现在,村上干部说话不怎么灵光了。要是过去,你不去,你就挣不了工分,弄不好,还要开批斗会,叫你挨斗。你还日能得很,现在的年轻人!”

旁边早有一伙人围了一张桌子,诈起了金花,看热闹的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外面的人看不见,纷纷踮起脚来张大了嘴巴看。一个人洗好了牌,伸在冯全山面前,冯全山切了牌,那人便发牌,动作很是熟练,好像往锅里下面片一样,刷刷刷的。诈的人手里都攥着一叠钱,眼睛都盯在牌上。性急的发一张看一下,有的拿了牌后,小心谨慎得像个怕泄了密的探子,赶忙俯下身子,或向后仰了身子,把牌握在手心里,对到眼睛跟前,眯着眼睛看,生怕让别人窥探了底细去。

冯全山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拿了牌,神秘地向牌“扑”吹一口气,来一句:“吹口仙气!”先看了最下面一张,小心翼翼地露出了第二张,眼睛闪过了一丝亮光,又移开了第二张,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了,看得让别人也跟着紧张。冯全山合了牌,放在面前,跟了两手,舔一下黄牙,摇摇头,装作要扔的样子,手伸出去了,却没有扔,又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又扔进一张票子。有一个人跟了两手,看了牌,却只看了两张,便慌忙合了牌,故作深沉地扔进两张钱去,这才拿起牌来仔细看,很快又将牌合住,握在手心里,仿佛一不小心便会飞走似的,脸上露出一点儿模糊的笑来。

几轮下来,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冯全山和那个人你一手我一手地诈。里面堆上的钱越来越多,看得大家都很紧张,又不知道各自都拿着什么好牌,嘴里发出嘘嘘的吃惊的声音。这边有人给冯全山打气:“跟,跟,再跟一把。”把别人的钱不当回事。也有胆小的劝道:“开吧,开吧。”两个人更加神秘兮兮。冯全山又拿起牌看了看,摇一摇头,额头上开始冒汗。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脸上红红的,鼻尖上满是细细的汗水,小声道:“小了?”却又将牌合了,在堆里扔了钱,笑着待冯全山的反应。冯全山又扔进了两张钱。那人脸上已没有了血色,又拿起牌来,一张一张看过了,手微微发抖。他和旁边一个人商量了一下,旁边那人鼓动:“跟啊,跟,这么大的牌。”冯全山听了,笑道:“嘿,两个人演戏呢,牌肯定不大,再跟一把!”又扔进去了两张票子。

那人把牌合在手里,也向里面扔进了一张伍拾元的钱,算着要找出多少来,从中找出来几张,有人飞快摁住了他的手,说他多找了一张。几个就骂:“德行!”那人红了脸辩白:“真不知咋多带了一张。”立刻有人反问:“怎么没少一张?你经常那样,德行!”

最后结果出来了,冯全山刚好吃掉对方。

大家一阵哟哟声,赞叹眼热的,顿足后悔的。冯全山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仿佛冻僵的人到了暖和的地方,一下有了活色。他双手把那一大堆钱捧过来,放在两腿之间一张一张放好,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喜色满面。

二社社长在旁边看了一阵,终于耐不住诱惑,也加入了进来。这样一来,刚才的格局就打破了,刚才大家都有些小心,二社社长一加入,立马提起了数码,别人咬咬牙,也跟了进来。

开头赢的几个人开始输了,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僵。有几个坐着的站了起来,刚才不看牌就蒙的,这会儿也不敢随便蒙了,乖乖地拿了牌看。有几个忍不住跟了,一看冯全山和二社社长跟,又拿起牌看一看,再看看冯全山的脸,就扔了。

冯全山刚才赢了钱,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往往下一个还没有把钱放里面呢,他就先扔了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扔钱的时候,将钱折成了V状,使劲甩在钱堆儿上面,说:“来吧,欢迎集资。”一对黄牙像一双锋利的斧子,眼睛定定地瞅着越来越大起来的钱堆儿,对下一个说,“扔啊,力气小的赶紧扔啊。”

那人笑笑就扔了,有些不忍的样子。冯全山便说:“你真是个科学家,算得准啊,知道我手里有货哩。”

外面刮起了风,院子里的枯枝败叶满院子跑,尘土也飞起来了,大家都躲在墙角里避风,只那几个还在聚精会神地诈金花。过一阵,骚动一阵子,必是谁拿了大牌,又碰上了对手,让别人上了钩。惋惜的、惊愕的、眼红的、生气的,场面乱哄哄的。

人越来越多了,院子里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相互问过好之后,就自然分成几个堆儿站在那儿闲聊,姑娘媳妇们站了好几堆,显得格外扎眼,那边几个小伙子可能见了哪个可人的姑娘,眼睛忙不过来了,也不知谁说了什么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这边几个姑娘瞪着眼睛骂道:“不要脸的!”避得远远的了。

突然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了一声:“曹书记来了!”话音未落,曹向东摩托车“嘎”一声停在了校门口。他取下头盔,放好了摩托车,一进门,就找冯全山。有人就喊:“冯主任,冯日能!”

外面“哗”一阵笑声。

冯全山从人堆里应声:“马上来,马上!”大家就笑起来。有人说:“人家的钱还没赢够呢。”曹向东瞪一眼,却不说什么。

曹向东径直往这边走,旁边墙角站着的一个女人怯生生地喊了声:“曹向东。”曹向东没有答应,她又喊了一声,“曹书记!”曹向东扭头一看,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有些旧。曹向东正惊讶呢,女人却笑嘻嘻地问,“不认识了吗?”曹向东这才认出来,道:“原来是你,老同学,一个座位上都坐了好几年呢,差点认不出来了。”

那女人道:“你挣下钱了嘛。”

曹向东心里“咯噔”了一下。

女人这才说了她儿子有心脏病,出不了人,让曹向东帮忙的话。曹向东还生她刚才话的气,冷冷地道:“你就让你儿子放心来吧,又不是扛麻袋,怕球啥呢?”女人还要解释,曹向东却走了。女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当了那么多人的面,下不了台,便斜瞪着眼睛骂道:“那会儿你恨不得干啥,现在却不认人了,什么球东西!”边骂边扭了屁股走了,旁边几个女人偷偷地笑。

过了一会儿,冯全山从诈金花的人堆里依依不舍地出来,边走边点票子。他笑着对曹向东说:“抓紧时间搞了个经济半小时,还不错,赢了个嫖风钱!”一双黄牙兴奋得仿佛往外跑呢似的。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说:“嫖几个都够了,有便宜也不让一让大家,最起码让一下曹书记!”

曹向东道:“呸,就你们那球水平!现在谁还拿上票子去干那事?送上门来还要考虑要不要呢,哼,就你们那球水平!”又问,“人到得怎么样了?”社里的几个头头都跟了上去,说:“人已经到齐了,就等书记来训话呢。”

曹向东径直往教室门前那儿走过来,那儿已经摆好了一排桌子。除了那一伙诈金花的,还有一些坐在那儿聊天,曹向东过来的时候,桌子上、凳子上坐的纷纷让开。曹向东坐在了最中间,其他人依次坐在两边。冯全山让大家往这边靠拢了一下,然后就开会。先是冯全山向大家传达乡上会议精神。刚一说到闹社火,下面就有人议论起来,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闹社火给不给补助?”冯全山向下面看一眼,问:“是谁要补助的?补助没有,给个屁你要不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来,有人故意搅乱,说:“要!”大家又是一阵笑。又有人问:“没人的咋办?总不能立马就生出个人来吧?”又有一个说:“把学生们弄来,大男大女的,出了乱子咋办?”

曹向东不自在起来,头低了下去。几个人捂着嘴窃笑。

冯全山还没说呢,曹向东拉下黑脸来问:“没人了那你算啥球东西?”又是一阵笑。曹向东瞪着驴卵子眼睛说,“再不要胡扯鸡巴蛋!闹社火是乡上决定的,不是我姓曹的定下的,我还懒得做这些球事哩。你们谁有意见,找乡上领导提去。听好了,都当个事儿,不要儿儿戏戏的。”曹向东重申,谁家不来人,就出钱雇人。然后让冯全山分任务。

曹向东又悄声向冯全山作了交待,不要给他的那个女同学家分人了。

冯全山看看曹向东,笑着问:“是不是上学的时候占人家便宜了?我可听见人说过啊!”

曹向东“呸”一声:“我就知道你冯日能狗嘴里吐球不出象牙来。”

冯全山分了任务,然后各组的人分别召集自己的人进行安排,准备干什么的,谁担什么角色,各自领任务去了。

这里事情摆布停当后,冯全山对曹向东说:“这些事情好办,关键是请灯官老爷的事,看样子,旺爷还不敢应承,怕儿子们丫头们不答应呢,少不了你再亲自去做做工作。”

曹向东看一眼冯全山道:“你冯日能去了都不行球,我去了还不是白去?”冯全山笑着道:“我还有你书记日能了?”

曹向东翻着眼睛想想,问:“灯官的衣服在哪?”冯全山说:“还是以前的,再没有买,我已经让婆姨洗了一下,就在我家里放着呢。”曹向东说:“走,把衣服拿上,我和你再找旺爷说去。”冯全山领会了曹向东的意思,说:“对,把官服给他放下,他就不好推辞了。”

两人到了旺爷家,李长顺的女人在,见了曹向东,脸上开了花,笑着道:“曹书记的这身衣服是哪买的?又是什么牌子的?”曹向东笑笑说:“一般得很,几百块钱的衣服。”李长顺的女人道:“哟,几百块钱了,还不贵?我们可穿着几十块钱的呢,哪儿敢买几百块的衣服?”说着,上前摸了摸曹向东的袖子,又拉起衣襟来,看了看里面的针脚,说,“就是好哩。”满眼睛笑着看着曹向东。惜可可看了一会,才道,“我给你们倒茶去。”

旺爷的表情有些僵,眼睛也不敢多瞅他们两个,两只手不安地搓着,不一会儿工夫,他添了几回炉子。果不其然,旺爷不等曹向东他们说话,自己已开了口,说:“那事儿儿子们不大同意,主要是怕我年纪大了,受不了那个苦。”

曹向东一听,心里明白了,冯全山也心里明镜儿似的。两个儿子心里各有各的小九九,大儿子怕出钱,二儿子怕丢人现眼。两个丫头早听说过,这一当灯官就要死人,担心老子一当灯官死得快。这些,旺爷是不便说的。

冯全山笑着对旺爷说:“这灯官老爷的官服我都给您带来了。”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了皱巴巴的一件紫袍子,“这是官帽,这是官靴,这是腰带。”冯全山一样一样点着,东西放了一堆。

旺爷看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这笑容就像山头上飘过的一朵云彩,一会儿,旺爷就面露难色。看完后,冯全山一样一样往袋子里装东西。曹向东点了一根烟,给旺爷也点了,然后说:“我和冯主任再去做他们的工作,这些年,我也没少帮衬长顺兄弟吧?这你旺爷该清楚。”旺爷点头说:“那是,那是,这我知道,你帮了你兄弟大忙呢。”

曹向东有些激动了,他的驴卵子眼睛一下就突鲁鲁转了,他说:“那年他长顺要办猪厂,我给他在乡上要了五吨水泥、一万块砖头。去年他没有饲料了,到处买不上,我硬缠住牛乡长在县饲料公司给他买了五麻袋,价格还比外面的便宜。这么点事,而且还是好事,他都不支持一下我们,叫我们以后咋支持他?不走的路走三回呢,不用的人用三次呢。”

曹向东呸一下吐了嘴里的烟末子,道:“你们的祖坟总还在这儿吧?你们要不同意,那就把你们家祖坟也迁走算了,我找别的人。”

旺爷喘着粗气,吐着红红的舌头,讪讪地说:“你咋说这话呢?谁家有谁家的难处哩,就是我不当这个灯官,以后,你该帮衬的时候还得帮衬。”

曹向东和冯全山去李长顺家的时候,正巧李长顺请了先生给自家看风水。

李长顺家这几年顺,财路广不说,姑娘去年又考上了名牌大学,李长顺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好不热闹。这几年,李长顺的脸上一直放光,头上仿佛安了大功率的灯泡,照得别人睁不开眼睛。人只有得势,才具胸怀和眼界,说话才有理,底气也才足。过去,李长顺好像也不是什么都看得开,都能想明白,现在,他什么事都能看得开了,都明白了。这个过程也有些快,仿佛一夜之间吃了灵丹妙药,得道开了天眼。

别人家有了事,他总是那句话:“事情嘛,该怎么就怎么!”一副洞观世事举重若轻的样子。

就在李长顺一路顺风春风得意的时候,老天爷却给他出了难题,这是让他夜不能寐的事啊。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件是儿子的事,李长顺只有一个儿子,但儿子自从上了初三后,学习成绩突然一落千丈,本来成绩就是个中间水平,现在则落到了最后面,李长顺顺藤摸瓜一查原因,问题出在钱身上。儿子在外面上学,李长顺心疼儿子,给的零花钱也多,没承想却招来了祸害。学校里几个混混侦察到了他的底细,一没钱花,就找他的碴,向他“借”点钱应急。为这,还让那几个混混打过几次,有一次差点把一只眼睛打瞎,眼眶肿得老高。偏偏李长顺的儿子又是个遇事不说的葫芦,问他,他说是不小心碰的。最后他死活不去上学了。

儿子不上学,李长顺急了,一想姑娘考上大学的荣光,李长顺就更急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李长顺不敢声张,怕外人知道了笑话,一面交待家人若是人问起来只说病了,请假了,一面又悄悄地请了老师来做工作。可无论怎么做工作,儿子一句话都不说,只蒙了头从早睡到黑。李长顺知道儿子的脾气,那个犟劲儿,想好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李长顺认一个理:“家丑不可外扬。”他睡不着,也一定会在外人面前装出家和事兴吉祥如意的模样来。

李长顺心里急,又不能对别人说,就更急了,结果嘴上烧起了泡,喝水吃饭都困难。李长顺软硬兼施,什么办法都想了,让他姐姐写信劝导,说上学如何好,大学里怎么美。关了门窗,拿了扎鞭把儿子打了一顿,自己装病睡下不吃饭了,都无济于事。儿子呢,像哑巴了,无论劝说打骂,一点声气都没有。最后,李长顺叫来了大女婿,把他转到了城里的学校,他才又去上了学。但自此,儿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多说话了,经常痴痴地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成绩也不见好。

旺爷看着孙子,也心疼得像剜了心头肉,他几次忧心忡忡地对李长顺说:“这娃儿怕是遇着啥了吧?你请人给点检点检。”但在别人那儿,他却只显摆儿子女婿们的能行。明明喝了汤,也说煮了一锅羊肉。

儿子的事还没解决好,他老婆又得了一种病。李长顺带着她西安北京的大医院都看过了,但都查不出病因。那病说来也怪,每次发作,如同鬼魂附体,一会儿神志不清,眼睛上翻,口吐白沫,嗓子里咕噜着,一声接一声,很是吓人;一会儿突然又坐起来大喊大叫,声音完全变了,变成了男人的粗哑声。更为奇怪的是,她会说出很多年前她不曾知道的人和事情,比如,有一次,她发病的时候进去了一个叫张文祥的人,她指着他说,张文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爷爷叫张刚,他借过我一斗豆子没有给我还。而张刚死去几十年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样一个人。还有一次,她说,他是杜要峰,要找冯会山的后人算账,那天,就是冯会山领着几个小鬼把他的大车掀翻了……杜要峰确实是前年到煤窑上拉煤时车翻后砸死的,而冯会山死去好多年了,她没嫁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死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有冯会山这么个人。

这话出来后,把冯会山的家人吓得不敢出门,仿佛那鬼魂时时跟在后面似的,家里还为此专门养了一条黑狗,据说能避邪。这还不算,又请了道士画了平安符贴在门上,以挡住鬼魂侵扰。

李长顺请了很多阴阳看,也都没有看好,过那么半年或者几个月,就会发作一次。

李长顺这次又专门请道士来看一下他娘的坟,看有没有问题。房子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该改动的地方都改了。兽医多了治死驴。厨房里灶台的位置改了好几次了,先听一个道士的,从东面挪到了南面,后来另一个道士说不对,又挪到了西面。院子里本来在墙边那儿挖了一个窖,也听道士的,填了。后院里的鸡圈也挪了位置。又听一个说,他家摆设圆的东西太多,圆的就是洞,洞多就易漏。李长顺根本管不着了,立即着手改,桌上放的一快镜子,圆的,拿掉了,墙上挂的一块钟表,也换成了方形的,能改的也都改了。

这次,这个道士是他专门从外地请来的。

曹向东和冯全山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坟地回来了。那道士洗了手,坐在沙发上。人比较胖,脸上红扑扑的,大约得过什么病,血丝儿像网一样遍布全脸,仿佛一个熟透的李子。左眼皮上有颗很大的痣,看上去好像把眼皮子都支住了,感觉那只眼睛经常留了一个细缝似的,让人看了着急。

相互作了介绍,李长顺赶忙让了坐,又叫老婆给曹向东和冯全山倒茶。

李长顺的老婆斜着眼睛溜了一眼曹向东,笑着,眼睛却复杂得像秋天雨后的池塘,道:“哟,今天啥风把书记和主任都吹来了?曹书记可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顺势把曹向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曹书记东家跑了西家跑的,社火咋闹下了?有活了可要给我分点啊!”曹向东并不看她,只道:“才准备着哩,有活冯主任自然会找你。”李长顺的老婆扭着大屁股倒茶去了。

曹向东倒对李长顺格外亲热,关切地问李长顺:“看出有什么问题了没?”李长顺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也没什么。”又看了一眼那道士,说,“先生说我老妈的坟对面的山坡上有个窑洞,要填了。再就是下面那个坡有些溜,还要往高垫一下的。”

冯全山笑笑说:“那个窑洞我前年就给你说过,放那儿不对,你没当回事。那个东西,怎么能不管呢!”

李长顺笑笑,对那道士说:“冯主任也懂点阴阳哩。”那道士警觉地看看冯全山,眼睛眨巴了几下,那颗痣随着眼皮跳动了几下,他点点头。冯全山笑笑说:“也不算懂,就是见得多了,稍微知道点大道理。”冯全山看一看道士,问,“依你看,坟旁边的那道沟有没有什么?”道士说:“这个,当然……那个沟没有啥。”李长顺抢过来说。道士看看李长顺,立即噤了口。冯全山笑笑,说:“按道理,婶子坟边上那道水沟也有问题。我可听说,前面几个先生可都说那道沟有影响的,我这么说也不是随便说的。你看你现在这情况,弟媳妇那病,娃儿也不好好上学了。你可考虑好,是不是要改一下那个沟啊?”

李长顺红了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涨得越发通红,半晌,讪讪地道:“娃就是病了,与这有什么关系?”冯全山“咦”一声,道:“咋没关系呢?葬在坟里,出在门里,大有关系哩。这可是大病哩,你不要小看娃这病,有你受的。”

曹向东看看冯全山,道:“你真是个冯日能,又能掐又会算,快改球行做道士算了,当这个鸡巴主任,把秀才关球到门背后了。”冯全山笑笑:“唉,我算是个白算,一分钱儿都算不来,哪像你!”曹向东翻眼看了一眼冯全山,没有说什么。

道士一言不发,坐在那儿抽烟,眼睛定定地看着脚前,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李长顺的老婆做了饭,几个人吃了,道士说应了别的事,先走了。

道士走后,李长顺神秘地说:“这道士高着哩,他的脸你们看见了吧?那是打鬼的时候让鬼打了一个嘴巴留下的。这次,我可是花了一千块钱才请来的。”李长顺咂一下嘴巴,又道,“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老妈说,门前太湿了,她出门不方便。你们说灵不灵?”冯全山笑笑道:“搞不好,你还得活一活你这地脉啊。”他又笑着看一眼李长顺,道,“现在就有个机会。村上今年要闹社火,乡上定给我们村了,我和书记已经商量好了,让旺爷当灯官老爷。旺爷那儿我们已经去过了,专门拿了请帖请的,旺爷同意。我这会儿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长顺赶忙摇手:“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你这不是成心要老爷子的命嘛!”冯全山说:“这可是活地脉哩。”李长顺说:“那你咋不让冯爷当呢?也好给你活一下地脉!”冯全山说:“你看你看,这地脉是随便活的么?我是看你这几年财运好,但是也有不顺的地方,又有这么个机会,才想到你的。”

曹向东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老哥,活不活地脉我不懂,有一件事我可懂哩。我可给你说,前天去了乡上,最近县上决定扶持一批养殖大户,生猪是重点扶持对象,最多可补二十万呢。眼下各村都在争取,我那天就给他老牛说球了,再的村他咋给了咋给球去,我这儿他必须给我留一个。说实话哩,他老牛吃了我的、喝了我的还少么,这点面子我想他还是给球哩吧?咱们村上的养殖户有好几户呢,你老哥在这件事上不支持球我,这资金可就成了别人的,到时候你可不要怪球我啊!”

冯全山看一眼曹向东,心里骂:自己明明捏着项目哩不来说,还试料人哩,球人!

李长顺的老婆站在一边干着急,眼睛里有了湿意,夹在中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去给曹向东和冯全山续了茶,顺势拉了一下李长顺的袖子。

李长顺脸上也泛着光彩,却说:“我再问问老二同意不同意,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冯全山说:“至于那个沟的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冯全山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曹向东,又望望李长顺。李长顺递过一根烟给曹向东和冯全山,说:“要改,还不得你们两个同意才行?”

曹向东吐一口烟末,说:“那好说,倒时候我们随便找个理由,这算个啥球事?”

顿了顿,冯全山悠悠地说:“要不就往西面改,对村上的人就说,现在那个弯子太大,往近改哩。”李长顺望一眼冯全山,笑笑。李长顺立即明白了,西边是冯全山的地,一直浇不上水,改那儿就可以变成水地了。现在这人,都精得跟猴子似的,谁打谁的小算盘哩。李长顺笑笑,并不说什么。

晚上,李长顺来找曹向东,拿了重礼,两瓶好酒,一万块现金。他主要是来跑那个项目的。

曹向东倒爽快:“两个条件,老爷子当灯官;还有,我今年种了两百亩苞米,一直没有个好价钱,你反正要饲料,给我处理掉些。”

李长顺一口应允。思谋了一会儿,李长顺又说:“老爷子的事,你书记兄弟能不能在资金上再给点支持?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这是公对私的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多少给点吧。”

曹向东有些难为,想了半天,说:“你明后天就去找冯主任,就说兄弟妹子们都不同意,这边我会安排。”

李长顺说:“好。”

第二天,李长顺便给冯全山传过话来,兄弟妹子们都不同意老子当灯官老爷,说什么都不同意。

冯全山一听,慌了,赶忙向曹向东汇报。曹向东一听,假装生气,发了一通脾气。想了想,才说:“他妈的,啥球鸟人嘛!这样,给些补助吧,有钱能使鬼推磨。”冯全山小心地问:“给多少?”曹向东说:“补助五千。我就不相信他不同意,明摆着就是拔住要钱呢。”冯全山点头说:“也是的。”想了想,又道,“有了这五千块,我们还不找他去了,我们干脆放出风去,谁愿意当这个灯官,村上补助五千,让他找我们来。”曹向东瞪一眼冯全山,道:“你这家伙坏点子就是多!”

风一放出去,果然又有一个人找来了,不好明说,远远地绕着弯打听,又是急切的样子。那个人的老爷子也放出话来:“不就是当个灯官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谁不能当?有什么了不起!”

冯全山找曹向东商议,要不就让这个人当算球了,不就是演戏嘛。曹向东说:“胡球说哩,这关系到我们村的形象。那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点都不展拓,两个儿子又都没球啥功名,一副穷酸相,硬扶到马上,到时候到别的村演,到县上去演,那不是丢我们村的人球哩么?”冯全山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一想,果真让那人当了灯官,要啥没啥,到时候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这些事情都得他来解决,麻烦死了。他点头道:“还是书记想得周到。这样吧,我这几天故意往那家多跑几趟,什么也不说,让李长顺他们还以为我们真要选这个人当呢,给他们点压力,好叫他们来找我们。”

曹向东指着冯全山笑着道:“人家都叫你冯日能,真的没有叫球错。要是过去,你这球孙一准是个奸臣。”

冯全山笑笑道:“我哪有那命啊,当奸臣也得有当奸臣的命星。”冯全山故意地往那家去了几趟,把那家的胃口吊得很高,见到他热情得像见了钦差大臣。

那天晚上,李长顺来找冯全山,话题转来转去,就转到了那个沟上面,李长顺说:“那个沟,我改也行,不改问题也不大。但是改到西边呢,你的那块地就可浇上水了,成水地了。”

冯全山悠悠地说:“你也不要说,与你没关系你能舍得那块水地么?你要不改也行,我可不稀罕那点水地。”

话到这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抽着烟,在浓浓的烟雾里,表情都有些怪,眼睛瞅着脚尖。冯全山的脚尖有节奏地抖动着,李长顺的脚尖向上竖着,像两只大耳朵,他们各自好像都在想着事。

过了半晌,李长顺终于开口了:“闹社火的事咋办下了?”冯全山道:“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后天排练呢。”

李长顺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灯官老爷定下了?”“好几个都争呢,最后还没有定呢。本来我给老曹首先推荐的就是旺爷,你们又不同意。”冯全山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李长顺叹口气:“唉,主要是担心老子岁数大了,受不了那个苦。”冯全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有多少苦呢?又不是扛犁拉耙,拉马坠镫的多着呢。”过了一会,李长顺道:“老子倒是想当呢,昨天晚上又到我那儿打听着,我听出来了,他想当哩,探听我们儿子们的口风呢。”冯全山笑着道:“儿子们有本事了,也麻烦,老爷子还得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啊!没本事的倒是自己说了算,还不看他们的眼色。”

到了这儿,冯全山觉得心里有底了,他悄声道:“你不知道,这就五千块补助,还是我硬坚持来的,老曹死活不同意。最后,我说不给钱,那就让他找人去,老曹才同意的。你们兄弟们赶紧商量去,争的人可比较多啊。”

李长顺笑笑说:“你们要是没定,我再和几个兄弟们商量一下,要不就让老子当去吧,老子有这个心愿,我们花了就花几个吧。”顿了一会,又说,“虽说村上补助了五千,可要是当上了,还要花不少呢。”冯全山道:“旺爷苦了一辈子,想当,你们就了一下他的心愿,不然,将来死了,你们可让人笑话哩。别人也就罢了,你们可都是人前头走的人啊。”李长顺说:“我就这么想的。”冯全山说:“你是老大,你就赶紧和他们商量去,尽快给我给个话,我在曹书记那儿再给你争一争,可要快啊。”

李长顺笑笑,说:“好。”

旺爷应下了当灯官的事,冯全山像立了头功的军师,不觉得意了几分,在曹向东那儿免不了摆一番功劳,夸大其辞地说一番如何做成这难事的。一看曹向东,又不好意思了,咧开嘴,露出了他的黄板牙,笑着说:“为这屁事,你也没少操心,我在乡上和村里该说的都说了。”

曹向东心里直笑,他也知道冯全山这人人前头装得好,背后却不知道说你什么坏话呢。

接下来,就是找人的事情。几个人分头去做工作,又是应者寥寥。开会的时候没人说,一到出人的时候,各家有各家的理由,都不想参与。

曹向东气得歪头斜耳,从二社一路上骂骂咧咧地走来:“现在这球人,都没法管了。妈的,搞这么个活动,你去他不去的,没法干了。村上这事,真没法干了。”他向旁边二社的社长说,“去年我就向乡上王书记说了,让谁干了干去,我坚决不干了。可王书记死活不让我走。本来我要和我外甥到青海搞工程去哩,一年少少挣几十万。可王书记硬不让我走,说村上的事情离不开我。”二社社长问道:“你包工程去,那你的农场谁管呢?”曹向东瞪一眼二社社长:“再不要胡说球了,你听谁说我有农场?就是你们这些人一天在外面胡说八道。我哪儿来的农场?”二社社长一看说漏了嘴,急了,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都是我多嘴。”二社社长知道曹向东通过乡上的关系办了一个农场,上面投了七八十万呢,对外面却说是他兄弟办的。其实村上的人都知道是他的,只不过挂在他兄弟的名下。曹向东动不动就撂挑子,口口声声不想干了,要真不让他干,他还真舍不得,这笔账,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现在,农业上的好政策多,项目一个接一个,又是日光温室,又是养殖业的,杂七杂八,光一年各种款项下来,雁过拔毛,那也是相当可观的。自己多吃多喝不说了,他的本家哪一个没有跟上沾过光?他曹向东吃白菜心,他们跟上也能啃个白菜帮呢。因了这个,曹向东在本家面前说话就有了底气,摆着一种救了他们命的架势。他们那些本家见了曹向东自然敬畏三分,都自觉地拧成一股劲儿来支持曹向东。

好事人人有份,才能相安无事。你吃了肉,得给人家分点羹。一个人霸着占,迟早是要出事的。这个道理,曹向东明白。乡上领导那儿就有现成的教材,凡是出了事的,都是一个人霸着占,最终被其他人掀翻。书记和乡长不和的,不就是那点利分不公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村上有些事情,他曹向东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由着冯全山做去。

冯全山的弟兄们当然就沾冯全山的光。

然而,世间万物,平衡是个大道理。沾光也需平衡,处理不好就会引起矛盾。前些日子,村上要安排个护林员,冯全山给了他们老三,结果把老大得罪了。

本来,那个护林员老大一直想当,在冯全山跟前说了好几次。冯全山悔恨自己嘴快,竟一口答应了他。老大回去后就给他媳妇说了,老大媳妇见了冯全山就像见了亲爹似的,做了好吃的,专门端一碗给他送来。去年春上种田的时候,冯全山家人手不够,老大两口子帮着种了两天,待他们的种好后才种自家的。那个殷勤劲,冯全山一想就觉得有愧于老大。

问题是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老三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绕个弯子找乡上的副乡长金涛来跟他说。老三和金副乡长是连襟,金副乡长叫老三姐夫,金副乡长的媳妇也就是老大的小姨子,在县财政局工作。因了这层关系,冯全山也和金副乡长攀上了亲戚。冯全山一直因为关系不硬,和乡上的领导就有些疏远,没有曹向东那么铁,在曹向东跟前就低了一头。更重要的是,金副乡长的老子是县上的人大主任,金副乡长接替乡长那是迟早的事。这冯全山不能不顾及,由金副乡长出面说话,曹向东当即就答应给了老三。

老大家的当然知道了这事,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曹向东也不多解释。现在这种事,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算什么呢,能算什么呢?过去,走个后门什么的,还藏藏掖掖的,偷偷摸摸,唯恐让人知道。现在,光明正大地干,大张旗鼓地干,还唯恐别人不知道呢。现在的人,都以有关系有靠山为荣,屁大的关系,一层纸的关系,都要到处宣扬,恨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有后台。

老大是个老实人,虽然也埋怨,但并不把这事看得很重。但是女人家就是看不透这理儿,死钻牛角尖。老大媳妇咽不下这口气,见了老大鼻子就长到了额头上,指桑骂槐地骂老大。在冯全山这儿有一腔毒怨发泄不得,又和老三媳妇撕破了脸面,狠狠地吵了一架。老大媳妇那次骂得狠啊:“仗势欺人哩,钱多算什么,人能使上了才算呢。钱挣得多了,不要光吃了药了!”

自此两家形同陌路。

和老大相比,老三却风光得很。

老三当上护林员后,村上专门给他配了摩托车。本来规定一天要转两转,但又没有人监督。老三刚开始的时候,做得有板有眼,每天真的去转两趟。转两趟没什么,屁股下坐着公家的摩托车,倒是觉得风光。后来习惯了,他也觉得无趣,于是顾得上了还去转一转,顾不上了几天去一次,做个样子让人看,一年三千块钱报酬一分不少。此外,老三还有罚没收入,逮住谁家的牲口,二话不说开罚单。那家赶紧得求情下话,然后再少罚点,也不给村上报,悄悄揣进自己的腰包里,人情也有了,好处也得了。

后来,老三大概觉得他的行头还不行,这个工作毕竟是公家的工作,他花了二十块钱从集市地摊上买了一个黑色的皮夹子,把罚单呀圆珠笔呀什么的都装在里面。他要去查林的时候,就会夹上那个皮夹子,就像机关上的那些人一样。他把摩托车推到自家大门口,把皮夹子放在摩托车的后箱里,然后,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向林子奔去。

后面扬起一阵阵尘土。

老三在给那些人开罚单时,听被罚者的求情话,就有一种判决犯人的法官一样的神圣感,心里不觉升腾起一种无以名状的豪情来。他会教育他们几句,这林子上面如何重视保护,乡长专门给他作过交待的,专门和他签了责任书的,权力就是责任,这事把我难的,都是乡里乡亲,罚谁好呢。他一副代人受过的无辜样子,但是心里却像生了一个火炉。

其实,老三最看重的是这个工作有权。权是什么?权是个好东西,权就是能让一个人在笑着的时候立刻哭,站着的时候立刻跪,牛逼的时候立刻变孙子的一种奇异力量。老三过去一直活得灰头土脸的,自从有了这个权力后,他的脸上就开始流光溢彩,仿佛一扎,那张大脸上就能淌出油来。

权力就是好啊。

权力就是好,让女人脱裤子她就得脱。一想起这个,老三就美得直咂嘴。别人只知道他把罚没款装进了自己兜里,却不知道他还以此为要挟,睡过两个女人呢。就在林子里的草地上,他把她们睡了。

那是初夏的一天。老三的身上还延续着春天留下的一点骚动的尾巴。那天,他一进入林子,那女人就过来了,虽然有些紧张,但好像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慌慌张张地赶上牲口就跑,或者撒谎是牲口不小心进来的,百般狡辩。那女人到了他跟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然后在他身上搡了一把。他说要罚款,她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凉凉的,眼睛瓷瓷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中有水意,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意思,他把她扑倒在了草地上。

……

一想起那两个女人硕大的奶子和白花花的屁股,老三感觉幸福就像那些草地上的草一样疯长。他把她们睡了,她们就可以不交罚款了,甚至可以偷偷地把自家的牛赶进林子里吃草。她们的牛吃林子里的草,他把她们当草吃。

老三于是巴望着她们的牲口一不小心就进来。其中一个自此再没有给老三这样的机会,另一个却仿佛取得了通行证一样,想来就来了,来了就想和老三做。和这个女人做的时候,老三却想着那个,这是种奇怪的想法。老三自此得出了个结论,女人其实好对付得很,看着像个鸟儿,靠不到跟前,撒上个秕谷子,轻而易举就逮住了。

事情做得多了,纸里就包不住火了。后来,终于有人在老三要罚他们的款又求告无门时,情急之下报出了老三的丑事。冯全山把老三叫去,一顿臭骂。老三脸红得像猪肝,蔫头耷脑的。后来还是冯全山把这事抹平了,才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这是后话,不说也罢。

冯全山的这些好处,他的几个弟兄们当然都记得。好马护一群。大事小事几个兄弟都站在一条线上。在社火这件事上,老大老三也都表示支持冯全山的工作,让几个孩子都去,能干什么干什么。冯全山也说了,争取给大家发补助。但老大媳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人不出,别说钱了。她就一句话:“好事他们摊上了,这种事他们就参加去。”本来,老大家不去人也没什么,这点事,冯全山有的是办法,还能真让老大家出钱?

让冯全山气恼的是自从让老三当了护林员之后,老大家与他就成了仇人,好说歹说不听。

冯全山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冯全山把几个社长找来,问他们人找得怎么样了?一个老社长说:“事情定下后,找人不成问题,到时候该让谁出谁就出。”一个年轻一点的说:“各家都不愿出人,一说到出人,就问一天给多少钱。现在这球人,一天就往钱眼里钻。”冯全山问另外几个,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冯全山道:“那你们有什么办法没有?”几个人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不,要不就多少给一点吧。”

冯全山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说要给报酬,那你们就给曹书记说去,看他同意不同意。”

几个社长就去找曹向东。曹向东问他们:“这次给了,下次怎么办?这件事给了其他的事怎么办?毛病!这球毛病惯球不得!”

社长们说:“现在这人,没有钱,根本就弄不来,你能把人家咋的?又不是农业社的时候,村社干部一说,一呼百应。现在根本没人听,你喊破嗓子,都没人理你。”曹向东狠狠瞪一眼,唬下脸来说:“少说屁话,现在咋的啦,现在咋的啦,现在就不听管教啦?他妈的,谁家不出人,以后上面下来啥好处,就别想沾边!你们都拿硬邦,不要给我在后面揣软面!”

曹向东让各社社长负责各自的人,到时候谁的人来不了,谁想办法,实在没办法的,扣社长们半年的报酬。

社长们一听,都不说话了。他们相约去找冯全山,冯全山愣了一阵,说:“我就知道老曹不同意。老曹这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利的事能做吗?”过了一会,又道,“唉,找吧,有什么办法呢?还说我们先不要做工作,不要让大家白干,多少能拿几个,反正就公家的那点钱,挖就是了,你不挖别人挖,能挖点是点,看来是行不通了。”他叹一口气,“老曹的弟兄们参与进来的少,他的弟兄多了他就会同意。”又问,“你们没有给人说要给报酬的话吧?”几个人都道:“没有呢。”冯全山道:“那就找吧,也不是什么难事。”几个人道:“难是不难,定下了他们也得出人,谁不出人就出钱。实际上大家都愿意出人。”

人马到齐后,曹向东便和冯全山去省城买东西。冯全山事先把要买的东西列了一个单,让曹向东看了。曹向东皱着眉头看了看,画掉了一项,又添加了几项。冯全山一看,增加的是几样乐器,二胡本来有的,也还要买。冯全山刚想提醒一下,想了想,又没有多嘴。

两人坐了一夜的火车,天明时分到了省城。

曹向东过去做过一阵子生意,天南海北地到处跑,省城自然不在话下。冯全山却没有出过远门,到了省城不免紧张,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但他又不愿在曹向东跟前露怯,便装作很老到的样子。

曹向东知道冯全山没出过远门,心里其实虚得很,看了冯全山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他下了火车,径直往外跑。冯全山颠着脚一路跟着他小跑,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找他,生怕跑丢了,人又胖,累得满头大汗。曹向东故意问:“你跑啥?”冯全山拍拍衣包,道:“我怕小偷呢,钱可都在我身上呢。”

两人出了站,打了出租车。冯全山开了后面的门子第一个坐上去,曹向东开了前面的门,却又嫌里面烟味大,不坐了,“哐”一下关了门就往前走。冯全山想劝一下曹向东都来不及,又慌忙钻出来跟着往前跑。追上曹向东后,冯全山气喘吁吁地嗔怪曹向东:“出门在外,将就就行了。书记平时不咋讲究,现在怎么又穷讲究了呢?”心理却在骂: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曹向东说:“这你不懂,出门在外,就是要讲究,不能让人看不起你。”

冯全山跟在曹向东后面走。曹向东停下,点了一根烟。看着前面是一条直路,冯全山就走在了前面,气势昂扬的,走了一段后,回头一看,却不见曹向东了。这下冯全山慌了,赶忙往回找,一段路上上下下找了几趟,都不见曹向东的影子,正着急呢,却看见曹向东从旁边一个商场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两瓶康师傅绿茶,给了他一瓶。

冯全山便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忍气吞声地跟在他后面跑。曹向东停他就停,曹向东走他就走,曹向东左拐他左拐,曹向东右拐他右拐,曹向东上厕所他也装作要上厕所。曹向东说这儿他妈的原来是一个餐馆,他就说是是是。曹向东说那儿又多了一个立交桥,他也说是是是。街上的风景他都不敢多看,更不敢随便逗留。

一路上跟着曹向东跑,冯全山全然没有方位感,这半天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想不起来的不大清醒的梦。

后来,曹向东三拐四拐就进了一个楼厅,非常宽阔,里面有大吊灯,两边有沙发,冯全山才知道,到宾馆了。

曹向东去了吧台。冯全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头都转晕了,坐下后,还觉得那房子也在转。他顾不得了,累得浑身都像散了架,腿肚子酸疼酸疼的,比他干一天农活都要累。

曹向东登好了房,给了他一张卡,说:“今晚咱们一人睡一间。你那牛头呼,我可受不了。”冯全山心里哼一声:“你的呼比我的还大呢,过去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但他什么也没说,一人一间,他还巴不得呢。

上楼要坐电梯。冯全山没有见过电梯,听说要坐电梯,不知道电梯是个何等样的怪物,紧张得张大了嘴巴。待进了电梯,他从电梯里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还张着惊讶的嘴巴,镜子映出了他的黄板牙,竟有些傻相,看起来可笑。曹向东斜着眼看着他笑,他便赶忙闭了嘴。他觉得头还是有些晕,灯光耀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又不敢说,憋了气坚强地立在中间。

总算出了电梯,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什么都不管了,跟着曹向东就走。曹向东知道冯全山不会开门,也不说什么,开了自己的门。冯全山专门留心观察了曹向东怎么开门,可是自己的房门怎么也打不开,只吱吱吱地响。冯全山便又找曹向东,说:“这门怎么打不开呢?”曹向东笑笑,过去帮他开,也打不开。冯全山一副释然的表情,曹向东有些窘。一对门牌号,原来是冯全山找错了门,他的房子是2210,他开的是2201,冯全山讪讪的。

曹向东撇嘴道:“这回咋不日能了?”

到了冯全山的房门前,曹向东帮他打开,这才说:“先洗把脸,喝口水后我们再去买东西。”冯全山慌忙道:“你叫我啊。”曹向东应声而去。

冯全山进了房间,仔细看了各处。卫生间里有个竹篮子,里面放着男式女式短裤。最让冯全山好奇的是,竟然还有进口避孕套和一种叫人初油的药,冯全山仔细看了,身子下面那儿立马就有了动静。冯全山赤着脚在地毯上走了走,在床上坐了坐,又试着打开了电视,不禁暗自感叹:“钱花到哪里哪里好啊!”他很惬意地撒了一泡尿,打开水龙头,发现还有热水,又是一阵惊喜,这才慢慢地洗了脸,刷了牙,想着晚上好好泡个澡,他妈的。

冯全山出来,又打开各个抽屉、柜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将包里的钱拿出来,在身上装了一些,将余下的悄悄藏在枕头下面。想了想,又拿出来,放在了床下面。

这时,有人敲门,接着就听见曹向东的声音:“走!”冯全山应了一声,赶忙开了门,跟着曹向东就走。

出门后,曹向东问:“我们吃点啥去?”冯全山不知道怎么回答,说:“随便吧,什么都行。”曹向东领着他三拐四拐就拐到了一家牛肉面馆,每人要了一碗。那牛肉面做得很地道,青是青,白是白,红是红,热腾腾,香喷喷,让人一看就生出食欲。肚子垫饱后,冯全山依旧紧跟在曹向东的后面。这回,曹向东没有一个人走,而是尽量和冯全山并着肩走,面色也和气了许多。这让冯全山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平时曹向东对冯全山一直狠巴巴的,也不怎么关心他。冯全山心里放松了,他舔着黄牙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心里不住感叹城里的铺张。

冯全山的话也多了起来:“书记,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先买东西,完了后可要转一转哩,还要给老婆娃娃买些东西哩。”曹向东笑笑说:“其他的买不买算球,得给老婆买件上炕的礼物。”冯全山咧着嘴笑笑。

曹向东领着冯全山走了一段路,说:“时间紧得很,要转的话,我把你领到批发市场上,你去给你老婆和娃买球啥了买去。你先给我一万块钱,我去买做服装的料子和绸缎,完了之后我和你联系,你把手机开着。”

冯全山没有料到曹向东会一个人去买东西,这不是明摆着要赚一笔嘛,怪不得刚才对他态度和善呢。但他不好说什么,更何况他还要靠曹向东呢。冯全山掏出卡来给了曹向东,说:“你就看着买吧,反正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认账就是了。”曹向东呵呵笑了几声,拍一下冯全山的肩膀,说:“你这家伙,什么球话嘛!有我的就会有你的,放心吧。”

曹向东把冯全山领到了服装市场,交待他如何压价,最起码拦腰砍一刀,又叮嘱他小心钱包。这倒让冯全山又是一阵感动,老曹还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他呢。

冯全山到了批发市场,立刻发现自己仿佛掉进了大海里,那个市场大得让他无法想象。转了几个圈他就找不到方向了,便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乱转,又怕让别人注意,还要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发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价格合适的衣服,他记着曹向东教他的拦腰砍一刀的办法,可他这么一做,人家立马摆手让他走人。冯全山的脸上汗水就下来了,臊得仿佛让人当众扒了裤子。结果只压了十块钱,还让那人数落了一番,狼狈得像个刚上阵就败下来的轻佻的挑战者。本来打算要买很多东西的,冯全山又急又燥,又怕上当受骗,草草买了几样东西,便凭感觉往外走。找来时的路,但转了几圈,发现又到了刚才的地方。他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来,专心等曹向东的电话。

两人会了面,曹向东问冯全山东西买球好了没,冯全山支吾说,没什么好东西,还贵,不如县城里买好。

曹向东指着身后一个三轮车,说:“该买球的都买全了,钱也花球光了。”冯全山一看,三轮车上拉着一个大编织袋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布匹之类的东西。两人跟着三轮车往外走,三轮车咯噔咯噔,在人群中拐来拐去地穿梭,灵活得像条蛐蟮。冯全山怕他跑了,紧跟着不放。曹向东却不怕,一把拉住冯全山,让他不要跟得太紧,说他跑球不了,早把他的车号认下了。人也是老板叫来的,跑球了就找老板要去。

一路上果然如曹向东说的那样,没有出现什么意外。骑三轮车的是个精瘦的小伙子,他把车子从人群中穿梭出来后,停在路边上等待他们,看着他们来了,喊一声:“走喽!”便又俯下身子,把胯扭得很夸张,咯噔咯噔,骑着车走了。

到了宾馆,下了货,曹向东给小伙子多给了五块钱。小伙子接了,道声谢,便骑着车消失在人流当中。

两人回到了房间。曹向东坐在沙发上,他拉起裤腿,使劲儿挠腿上的毛,那腿上的毛又黑又密。冯全山道:“有福之人两腿毛,你那腿上的毛都能拧毛绳了,怪不得有福气呢。”曹向东道:“肖三瘦几麻秆的,倒也是一腿毛,有多少福气呢?”冯全山笑道:“无福之人毛两腿,肖三当然没有福气。”曹向东看一眼冯全山:“你这张嘴翻过来倒过去都能说,真是个日能人。”冯全山咧着嘴笑。挠了一阵,曹向东叹一口气,道:“妈的,为了公家的球事,把我们两个忙球的,划来的个啥?”

小坐了一会儿,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来,对冯全山说:“这是余下的钱,八百块,你都拿上,吃哩喝哩的,也不要把我们兄弟两个亏球下了。”冯全山明白曹向东的意思,这是分给他的一杯羹。他知道曹向东一定也拿了,拿的肯定比这多。但冯全山是个明白人,他满足了,能拿八百,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觉得自己在这事上能值这个数就够了。天下很多事情是不能比的,要看自己的分量值什么价。他心里一阵窃喜,推辞都没推辞,就心安理得地拿了。

他感激地看看曹向东,突然对曹向东有了种说不清的感情。

确实,要说曹向东也挺不容易,为了村里的事,不能说没有出力,也没少受气。村里的很多农业上的项目,也都是他到乡上嚷哩、跑哩、要哩弄来的。这些年,村上通了水泥路和自来水,修建了小康房,建起了几十座暖棚,养殖大户发展到了三四户,都与他的跑分不开。虽然,那上面的油水也大,但曹向东的确是个能干事的人,这你不得不承认。乡上的大小头儿们来,吃吃喝喝都是他支应,他们家的墙角里啤酒瓶白酒瓶堆成了一座小山。要说,气也受了不少。每年的各种扶贫款下来,谁没有个三亲六故七姑八姨的,谁没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户,不照顾一下不可能,可一照顾问题就出来了。

那年为了两袋面粉,他差点让三社的村民暴打一顿,幸亏他老冯及时赶到,平息了事态。当时好几个女人围着他,抱腿的抱腿,撕衣服的撕衣服,唾沫点乱飞,曹向东那个狼狈相啊。别人光看着他风光,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

这些事情,他冯全山当时也没有想通,也没有悟透,现在,他却能想通了。他在家里那个小圈子里不一定想得通,出门在外,却能想通了。环境一变,人的想法就会跟着变,环境改变人。冯全山发现,就连曹向东身上的很多缺点,比如贪婪、滑头、很多事情没有原则,等等,现在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在拿了那八百块钱后,冯全山很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感觉到曹向东的好和不易来了,居然能理解这个平时飞扬跋扈让他生厌的曹向东来了。什么好啊,说到底还是钱好啊。这种感觉,好像只在与老婆谈恋爱时有过,那会儿他看她哪儿都好,缺点也是优点。

下午又到了乐器店,要买两把二胡。曹向东问好了价钱,说:“买一把好的,一把便宜的。”曹向东要了一把最好的二胡,一千多块。对这个二胡,曹向东二话没说就买了。冯全山有些纳闷,他忍不住问曹向东:“书记,买这么好的二胡,糟蹋好东西了。我们这个社火一闹完,说不定猴年马月再闹,你买这么贵的二胡,社火一完,放在仓库里,都没人好好保管。”曹向东说:“这东西不比别的,要买就要买个好的,赵四爷来时特意交待要买个好的,下次还可以用。这次用完后,我拿回家保管吧。”

冯全山心里一下明白了,心里不太乐意,嘴里却说:“那你拿回家吧。”

晚饭吃过后,两个人本来准备去逛夜市,但是突然变了天,刮起了风,好像要下雪。曹向东问冯全山想不想逛去了,冯全山打着呵欠说:“不想去了,又冷,有什么逛的呢?累了一天了,睡觉吧。”曹向东说:“那就睡吧,宾馆的水好,好好洗球个澡,睡球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澡,刚躺下,电话响了。冯全山拿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要不要服务?冯全山不知道怎么回答,慌里慌张地问道,都有啥服务?对方答,按摩、洗脚、搓背什么都有,打炮也有。打炮?冯全山从床上跳了起来,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他又说了声,不要,不,不要!对方就说,先生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拨打电话,说了一串数字,冯全山一个也没有记住。

再躺下后,冯全山就睡不着了,浑身开始燥热起来。从哪儿开始的呢?说不清楚,好像是从脚心里一点一点升腾起来的,又好像是从腹部开始的,先到了胸腔、再到了喉咙,最后传到了四肢,到了指尖、脚尖,在那儿打了个转,开始郁积,然后又回旋到了腹内,一次次升温。现在,冯全山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大锅里,燥热得难受。曹向东做什么呢?好像他的门刚才响了一下,这家伙是不是出去了?偷偷买东西去了?吃夜宵去了?或者……冯全山下了床,去敲曹向东的门,刚才好像还有点动静,这一敲,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冯全山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来,回到自己的房里,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曹向东的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一听,吓了一跳,是吭叽吭叽的声音,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这样几次,突然就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撞击声,仿佛受了压抑后突然爆发出来了似的,动作越来越猛烈,床的咯吱声一声比一声激越。一会儿,各种声音就汇合成了一曲宏大的交响乐。冯全山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以前,他听很多人说过宾馆里有小姐,自己曾经也神往过,却不曾想自己真真切切地碰上了一回。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冯全山的心依然狂跳不止,又是羡慕又是害怕,那些声音偏偏此起彼伏地在他的耳畔响起。他喘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躺在床上,反复地想那一串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此时,冯全山的那种欲望越来越强烈,这种强烈也因为来的时候就有预谋,因而在这种时候就变得更加强烈。人表现人性还是动物性,往往是由彼时彼地特定的场景决定的。世间没有完全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动物。

冯全山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正好是这座城市扫黄的新闻,几个被逮个正着的男女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电视画面里,狼狈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看到这个新闻后,冯全山身上的热气立马消退了,刚才那个念头也像一只老鼠一样,寻寻觅觅了一阵,便逃得远远的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冯全山笑嘻嘻地问曹向东睡得怎么样?曹向东说:“我出去买了点东西,看你不想去,也没叫你。晚上本来睡得好好的,半夜里一个小姐打电话问要不要服务,把人吵醒了,骂球了一顿。”冯全山看看他,挤着眼睛笑笑说:“打了一顿吧?”曹向东瞪一眼:“去,也不嫌脏。”他问冯全山睡得怎么样?冯全山眨巴着眼睛说:“睡不着,外面声音大,隔壁的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声音也大,扰得睡不着。”他舔着黄板牙望着曹向东笑。

曹向东讪讪地,打了个呵欠。两人下去吃了饭,然后打的往车站去,他们买了九点的火车票。

回到村里,冯全山告诉她媳妇,买的东西样样有余,让她留下一点。然后把面料分了下去,让人分头去做服装。他特意给李长顺的老婆多分了些活计,说李长顺婆姨的手巧,做的活好。曹向东昨天在回来的火车上给他说了,说是旺爷当灯官,得有李长顺支持,就多给人家点活做吧,这女人的活做得也不错。

冯全山把那些要求高一些的,都给了李长顺的女人,当然说好了,工钱也给得多。

这边,赵四爷早已挑好了人马,唱什么跳什么也都准备好了。几年没有闹过社火了,赵四爷一直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这次终于有了再露一手的机会,内心怀着一腔热火,但他又不表现得过分热情。赵四爷拿捏好了,要不冷不热,时不时还要撂一会挑子,这样他们才觉得自己重要,工钱也才出得好。赵四爷对自己很是自信,在他眼里,别人的那两下子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他哪里看得上,言语中时不时把别村排的节目笑话一番:“排的那是啥!那样的东西我一天就排好了。”一有机会,便要讲别人怎么夸他排练得好。“那年在乡上演完后,乡上的王书记专门找我,连声说好,还给我敬了三杯酒哩。”说起这些,赵四爷一双如豆的小眼睛里依然放着光。

曹向东看了赵四爷拿的节目单,却都是些老的。曹向东咂着嘴巴,说:“赵四爷的节目好是好,要是再能编排一个反映新农村建设面貌有地方特色的节目,快板、秧歌什么的就更好了。”冯全山看看曹向东,说:“曹书记说的对着哩。”赵四爷眨巴着小眼睛思谋了一会,道:“要时兴些的,行是行,可是得有词儿哩。”曹向东看看冯全山,笑道:“这回该你冯日能露球一手了。”冯全山刚要推呢,曹向东唬下脸来,道:“再不要推球了,平常听你们本事都大球得很,真有球个事求你们了,你们却又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冯全山赶忙笑着说:“好好好,只要你书记能看上,我们就是头研地也弄就是了。”

曹向东道:“这还差不多,编精彩点啊。”

衣服做好后,各家都交到冯全山这儿来,验收合格,兑付工钱。先前几个做衣服的女人不知道底细,这会儿到了一起,才知道谁做了几件,做了什么,一对比,差别就出来了,先前暗自的兴奋立刻烟消云散。好几个女人领了工钱,板着脸风风火火回了家。

李长顺女人脸上又是兴奋,又是难堪,红一阵,白一阵。兴奋的是这次闹社火,服装是谁做的,到时候肯定有人会关心,尤其是女人们会在一起议论。她不在乎那几个工钱,她在乎的是她的手艺。李长顺女人的手艺是没说的,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李长顺女人没上过什么学,但天生的心灵手巧,做什么像什么,那些女红活,看一眼,就能做上,村上谁家有了红白事,都离不开她。难堪的是她听到了闲话。谁知道闲话就出来了,说曹向东和她好。

很快,跟风就是雨,又有了关于曹向东和李长顺女人的新故事。

那天,冯全山回到家里,她媳妇脸有些潮红,她问他,听到什么了没有?

冯全山一脸茫然,立马有些警觉,还以为那天交衣服时他趁机捏了一把曹向东老二家媳妇屁股的事,让媳妇知道了。

媳妇告诉他的却是曹向东和李长顺女人偷情,让人看见了。冯全山瞪大眼睛看着她,媳妇胸脯也起伏得厉害。“李长顺不在,曹向东就去了,两个人在李长顺家的草房里,曹向东抽烟,把草点着了。肖三找人打麻将,路过看见草房冒烟,还以为不小心着火了,赶紧进去看,才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神色一看就不对,曹向东还说他也是看见冒烟了才进来的。肖三说他进去的时候李长顺女人衣裳上的扣子都没有来得及扣呢!”

冯全山一听,紧张的身体松了下来。冯全山悠悠地说:“我老早就觉得曹向东和李长顺家的关系不对劲。曹向东今年去李长顺家的次数明显多了,有事没事都去。还有,曹向东见了李长顺,比以前热情多了。一个男人搞了人家的女人,在这个男人面前就会格外的殷勤。”女人笑了起来,道:“你倒是看得仔细。”冯全山淡然地说:“这事也没什么,正常。”他媳妇说:“怎么没事,怎么正常,让李长顺知道了,那可怎么办?旺爷家不比别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能轻易饶了曹向东?”

冯全山轻蔑地笑笑:“你放心好了,这种事情,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他李长顺也不会知道。再说,母狗不叫,牙狗不来。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不管自己的女人,能把别人咋的?”

女人不说什么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冯全山也坐在她旁边。女人看了一阵,突然转过身子来,定定地望着冯全山,直望得冯全山心里发毛,说:“你一天和曹向东在一起,你该没有找野女人吧,啊?你给我老实交待!对了,哪天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和一个女人眉来眼去的,我到跟前叫你,你理都不理我,好像还跟着那个女人走了。我记得要问一下你呢,后来忘了,你给我老实交待!”

冯全山媳妇眼睛定定地瞅着他的脸。冯全山心里“咯噔”一下,他暗暗吃惊,这女人,有感觉呢!他瞪一眼她,骂道:“你神经病!你做了个梦,就来审问我,有这个道理吗?”女人又笑起来,脸上也活泛多了。“我就是怀疑一下嘛,你们男人哪个不是馋嘴猫,你呀,也就是我现在还不丑,你还没有瞅上的,要是有一个,我敢保证,你和曹向东一个样,也好不到哪儿去!”

冯全山道:“我要是真瞅上一个,你能咋的?”女人哼一声:“能咋的,老娘把你那个东西剪掉拿去喂狗!”

冯全山哈哈哈地笑起来。

排练就放在老树下面的空地上进行,老树的背面就是家户家的墙,正好挡风。早上九点,下午三点,时间一到,那面大鼓就欢天喜地地响起来了,整个村子,都被这喜气洋洋的鼓声激励着,鼓声向大家宣扬:要过大年了。

最等不及的是孩子们,他们早早吃过了饭,碗一推就到了老树下,爬在树上了。人一来,纷纷将衣服呀什么的都挂在树枝上,整个树,就成了一个衣架,仿佛一个乡下老太太穿了一款不合时宜的新式衣服。

曹向东一天跑得不见人影,排练的事,全由冯全山负责。曹向东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和在合适的地方出现。村里的人都知道,曹书记定然是又到外面赌博去了,不断有他赢了输了的消息,无论输赢,数额都大得吓人。曹向东一出现,大家都知道他赢了,他的黑脸上流淌着胜利的表情,人们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一夜风雷的痕迹。

拉二胡的几个总是先到,他们一来,二胡就响起来了。在乡里会拉这个的不多,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意气洋洋的多少有些得意,热情格外高涨。几个唱歌的小姑娘还没学会,也来得早,一来就小声地跟着唱,一唱就跑了调了。那几个人不得不反复停下来作指导,他们手里的二胡在怀里咯吱咯吱地乱响。

过了几天,冯全山才发现,新买的两把二胡,有一把没见到。那天从兰州回来,曹向东其他东西都没拿,只拿了那两把二胡。一问才知道,二胡是曹向东给的,一把是新的,一把是旧的。拉二胡的当中有一个是学校的老师,他说,那把旧二胡是曹书记家的,他认得,曹书记的儿子跟人学器乐,学的就是二胡,这把二胡就是他儿子的。

冯全山听了,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还有什么说的,曹向东早把那把好二胡换了,给他儿子了。

练了几天,那天,旺爷病了,说是前一天大女婿来家里,拿了什么美国产的水果,别人没吃过的,老人家多吃了几个,结果吃坏了肚子,来不了了。有个就笑着说,这回旺爷再也不能去肖三家了。几个人都笑起来。旺爷最近有事没事地去肖三家,让人碰上了好几次了。肖三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因为他欠了旺爷的赌债。有人还看见了,旺爷还专门到城里给肖三家的买过一条裤子哩。

冯全山只好临时找个人顶替,可是找谁谁都不替,说是受不了那个礼,压不住,当了头疼呢,大家都跑得远远的。偏偏曹向东一个远房侄子自告奋勇来,说他不怕,他来演,大家都笑了起来。冯全山说不就演个戏嘛,别当真,就让他演。他演得倒是不错,有板有眼,那个气势,说实话,比起旺爷,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大家暗暗称赞这个中学生的时候,他的爷爷来看热闹,看见自己的孙子演这个,脸色陡然变白了,他拍了几下大腿,道:“假掉了!假掉了!”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大家都过去,把他扶起来,问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对了?老人家眼睛流下一把浊泪来,颓然道:“老伴死的时候,我花了十个银砣子,让一个好风水看了块宝地,把老伴葬了,那个风水说将来我们家里一定会出个县官的。我端详着这个娃儿有这个气度,最有希望了,谁知道他演这个,假啦!”他叹气,“这也是命,命啊,也赖不得他啊!”大伙听了,唏嘘不已,有惋惜的,有高兴的,有将信将疑的。

曹向东听到后,瞪大眼睛道:“县长是谁的家里都能出的吗?也不看积下那个阴德了没有!”大家听了后,说:“这侄子总来不亲,曹书记家里没出县长,咋能希望别人家里出来个县长呢!”

通知曹向东来的时候,是排练已经结束的那天,曹向东刚刚从乡上开会回来,心情看样子不错,脸没有平日里黑。冯全山把曹向东请来,请他从头至尾地审查一遍节目。从灯官老爷出门、上马和下马的仪式开始,先是上香、叩头,接着四个穿着袍子的花公子跳着舞把老爷迎出门来,上了马,打旗的、举牌的、锣鼓队、舞龙队、大头和尚、柳翠、麻婆、由女人组成的扇子队等一应站好了,队伍组合起来,曹向东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儿看着,一句话都没说,说明并无什么大问题。

队列结果后,又审查节目。先是一个眉户剧,演的是村里修路,要迁移一家祖坟,这家父母相信迷信抱死不让迁移,最终在大学生儿子和儿媳的解释和劝说下问题得以解决,科学战胜了愚昧。接着是舞龙队,十几个小伙子把着一条长龙,在场中穿梭盘桓,摆出各种造型,气势轩昂,夺人耳目。再接下来是女人扇子队,跳的是十字步,内容是十赞新农村:一赞村里修了柏油路,往东来,向西去,条条大路通富路,产品销往了外蒙古,打工打到了俄罗斯;二赞家家建起了小康屋,前有园,后有树,生活过得真幸福,城里人看了也羡慕……看到这儿,曹向东脸上露出了笑意,他坐在了旁边一个凳子上,问道:“这些衣服是谁做的?”冯全山道:“是李长顺女人做的。”曹向东点点头,道:“做得就是好,展拓拓的。有的人做的那是啥,白糟蹋了好东西。”冯全山道:“那几个人的也是她做的。”他指了指墙角那儿站的几个人。曹向东说:“一看就比别人做得好。”冯全山却哈哈地笑了起来:“骗你呢,那是别的女人做的,怎么一看就不一样了,你是人家的什么都好啊。”

曹向东愣了一下,明白了冯全山的意思,他脸微一红,瞪一眼冯全山说:“你这瞎球孙,少给我胡说。”

节目完了后,曹向东站了起来,大家都围过来。曹向东说:“在短短这么几天时间里,能演出这么个水平,我看很不错哩。大家不计报酬,每天坚持排练,都是为了我们能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年,也是为了我们村的形象。在这里,我代表村两委会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离演出的时间很近了,希望大家抓紧时间排练,把该记的一定要记住,不然到时候演出时忘了词,可丢人呢。”外面传出一阵笑声。曹向东道:“大家不要笑,希望大家再加把劲,争取在冯主任的带领下,圆满完成这项任务,为我们村争光!好,大家继续排练!”

曹向东讲完,冯全山悄声对他说:“今儿你讲话咋不掏‘球’了?你不掏‘球’,讲起话来就像是和牛乡长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个乡长把你放上,你照样当。”

曹向东瞪一眼:“怎么了?听我的话不顺耳了?啥球人么!”冯全山笑笑道:“我是说你讲话的水平越来越高了。”曹向东说:“放狗屁!你冯日能尾巴一撅拉几个驴粪蛋我还不知道?”

曹向东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几个人对冯全山说:“人家上赌博场子去了,活成了你的了。”冯全山笑笑:“谁说上赌博场子去了?说不定上女人肚子去了。”几个人就大笑起来。

又练了一会儿,乱起了风,冷飕飕的,土也起来了。女人们纷纷躲到了墙跟边,拉起衣襟遮住了脸。大家腰来腿不来,无心再练,冯全山于是宣布,今天就练到这儿,大家回去后,在家里再练。大家纷纷开始脱衣服,嘻嘻哈哈的,一会儿人就散了。

冯全山穿了大衣,一路上哼着“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呀,老汉家说的是种庄稼”,反复就这一句,这是那个眉户剧里的,冯全山只学会了这一句。一进门,媳妇就悄声告诉他:“你们扯的那是啥料子?不值钱,尽是便宜货。”冯全山问:“怎么了?”媳妇告诉他:“你让我留下一点,我挑好的各扯了一两件衣服的,昨天带到城里妹妹那儿,想给她女子做一件裙子,只说你在省城里专门给我买的呢,我没舍得,就给了她。谁知她晚上打电话告诉我,她在城里市场上看了,同样的料子,十块钱一米,还能搞价。她说你上了当了。”

冯全山愣了半晌,才道:“妈呀,别人把肉吃完了,给我一点汤,我还以为白占了便宜了。曹向东这家伙吃了多少呀!啧啧,现在这人,黑了去了,黑了去了!”冯全山这才告诉了媳妇曹向东自个买东西,分赃给他的事,但并没有告诉她曹向东嫖风的事,免得女人怀疑上他。女人在这方面最能推演和联想了。

这几天,冯全山见了曹向东就生气,也不和他主动说话。

又排练了几天,大家都已熟练,一熟练就没有了热情和耐心,再加上离春节还有三四天时间,家里还有很多活等着他们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跟前的人都已看过,没有新鲜感,大伙排练就不那么尽心了,年轻人更显得漫不经心。这么一来,再练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冯全山向曹向东作了汇报,开了个会,开始布置任务,谁的东西谁保管好,回去后利用早晚的时间抽空自己再练练,让家里人看看行不行。总之,这次演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谁演砸了谁负责。然后又请村里的老夫子写了帖子,凡从村里出去在外工作的,列好了名单,挨个发了,请他们“垂青并大力支持”,实际就是要他们捐款,所捐款项还要向大家公开。这是抓住了他们的心理,谁也不敢在家乡人面前吝啬,背上一个忘了本的骂名。初四早上带上行头在老树下面集合,第一天到一社演出。一切布置停当,然后正式散掉。

腊月显得忙碌而又闲散,村子里到处都充溢着一种温馨的气息,炊烟早早就从各家的房顶上飘出来,弥漫在村子的上空,天很蓝,几朵白云闲散地飘在空中,太阳像打磨过一样,有些毛,但很亮。远处是蓝色的山,山顶上白雪围在山腰。近处是山连着山,都像一个个土黄色的野兽卧在那儿,也卧着无尽的联想,再下面是一条小河,几头驴在那儿闲散地啃着草根。家家都有新鲜事情,院落里洒上了水,男人们忙着杀猪、宰羊。女人们这时最忙,又是蒸,又是炸,又是煮,各色各样的面货做了很多。平时,女人们忙于农活,无暇在这些活计上真正露一手,这时似乎都在赶作一份答卷一样,纷纷使出在娘家里学来的本领。这些事情,不说也罢。

转眼就到了初四,到了演出的时间,大家都记着呢,谁也不会在大过年的时候让人责难。人到了后,没有见过面的,又是作揖又是握手,相互拜年问好,自不在话下。年轻人急切地在人堆里找自己喜欢的姑娘。姑娘们穿得新汪汪的,躲得远远的,都戴了口罩,含着笑羞答答地不时向人群中投过一瞥来。

冯全山来了后,开始查人,一查都到了,就开始化妆。姑娘们再也躲不成了,化妆主要靠她们,她们只得坐下来一个一个仔细地画。姑娘们看似心无旁骛地画着,心里和眼睛却没闲着,眼睛过一会就要瞟一眼自己喜欢的小伙子坐在哪儿,心里头抱怨他们不来坐在自己的面前。

正画得起劲,又传来消息,说王官村的社火也在今天到一社去演出。曹向东一听,眼睛瞪得像驴卵子,问道:“一社怎么能接呢?明明知道今天我们要去,他们怎么能接呢?”正说呢,一社社长气喘吁吁地来了,说:“我们怎么能接呢?我们回绝了,可是他们一定要来,说我们和他们村相邻,他们的水源在我们村,他们来祭水,顺便要来拜年。他们还说自己管吃喝,演完就走。我们也不好挡呀。”

曹向东一听,想了一想,道:“走球,我们演我们的,他们演他们的,到时候没人看他们的,把他们晾球在一边上去。”于是就让人赶着化妆。这么一来,准备的节奏明显加快,气氛也紧张起来,仿佛要去打仗似的。

一切就绪后,锣鼓敲起来,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一社开去。曹向东大声喊道:“大家都精神点,拿出点样子来让王官村的人看看,把老爷子的脸面一定要给我长上!”

于是锣鼓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震耳欲聋。锣鼓有了劲,大家的步伐也有了劲道。

还没到村口,就听到王官村的锣鼓声了,越走越近,声音也就越来越响亮。两支队伍在村子中间的道上碰到了一起,队伍都停下来了,锣鼓却拼命地敲,一家比一家的声音大,一会儿这边压倒了那边,一会儿那边压倒了这边。两边就这么敲着,两边的人都不知道前面的人怎么处理见面后的事,只机械地踏着步子在那儿扭着。

旺爷本来想下马去见对方的灯官老爷呢,站在旁边的曹向东和李长顺几乎同时拉住了他的裤腿。曹向东说:“他们今天到了我们的地界上,得让他们来给你拜年。你安安稳稳地坐着。”旺爷便坐直了身子,威威然坐在上面。后面跟着的人都围到了前面。这么敲了一阵,曹向东使个眼色,冯全山便叫来膏药匠,让他出去唱一段,以退为进,算作提醒。那个膏药匠是村里有名的烂嘴,绰号赵五二,赵五二哐啷啷哐啷啷摇了一阵拨浪鼓,唱道:

今天呀是个好日子,

过年呀过节高兴的,

碰到贵客呀来贱地。

我在这里呀来作揖,

给诸位招祥又祈福。

一祝大家好身体,

二祝大家钱满库,

三祝大家沾和气,

四祝大家寿禄齐。

这边人高声叫好。赵五二哐啷啷哐啷啷摇了一阵拨浪鼓,边摇边跳,接着又来了一段:

这里我来作介绍,

老爷最是威望高,

做人做事有大道。

饥年人人能吃饱,

寒夜个个冻不着。

扶贫济困一遭遭,

善事做得不算少。

四个儿子个个好,

经营事业有头脑。

钱儿赚得呱呱叫,

教育小来孝敬老。

老小都有好运道;

两个女婿人前跑,

官位人气节节高。

房前有雪有人扫,

大事小事有人报。

科学种田有功劳,

家家户户要记牢。

这样的人家真正少,

全县也是拔梢梢。

请你下马拜一遭,

众人面前礼仪到。

从今往后向前靠,

造化全凭自己造。

话音未落,那边的膏药匠也摇着拨浪鼓跑了出来。还没说呢,那边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那个膏药匠是个瘦小的人,抬腿甩胳膊幅度很大,动作故意跳得很夸张,跳一阵,他唱道:

那边膏药好声调,

说得倒比唱得好。

说得好,说得妙,

我们倒来瞧一瞧。

你们老爷啥面貌?

你们身上啥面料?

你们社火咋的闹?

瞧一瞧,跳一跳,

我们人人学一招,

丢掉那些花胡哨,

取了真经才算好。

才算好,才算高,

礼上也要做周到。

今天大家遇个着,

磕头作揖少不了。

少不了,不能少,

我连啥都没见着。

锣儿响,鼓儿敲,

请爷马儿向前靠。

……

这么说着,这边仗着在自己的地盘上人多势众,已经围起了场子,一会儿便围成了一个大圈,大家都踩着鼓点面无表情地跳着,唯有大头和尚、麻婆等提胯送腰,挤眉弄眼,动作夸张,引人注目。那边一看,也围起了场子,这样就形成了两个相向转动的大圆。

这么跳了一会儿,突然有个人跌倒了,接着就看见两个人撕扯在了一起,说是故意撞了他一下。还不等人反应过来,两边周围几个人马上围了上去,接着又有几个人跑了过来,队伍立马乱成了一团。那几个上去二话不说就是拳打脚踢,外面的人隔着人墙跳起来打,仿佛早已预备好了要打架似的。

“打打打,打啊!”在这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队伍中,突然打起了架,仿佛一下刺激了大家的感官,大家突然兴奋起来了,又有更多的人挥舞着拳头,喊着,“打啊,打!”一时间打声四起。

更多的人喊着“打”声围了上去,一场战斗开始了,扯袍子的扯袍子,抓头发的抓头发。女人们也加入了进去。女人们一进去,战斗立马升了级,一时间唾沫四溅,骂声更厉害了,仿佛竞相比赛似的。女人们什么难听骂什么,平日里的柔顺全不见了,好像都成了能骂街的泼妇。

一会儿,有的鼻血下来了,满脸的血,有的额头上流下了血,有的成了土人泥人。女人就抱了头颤着声哭起来,又骂出几句狠道话来。男人们呢,一下就挥着拳头上去了。

曹向东瞪着驴卵子眼睛,嘴角满是唾沫,和对方的领导样的人叫骂着。对方一群女人围着他啐他,这边也有一群女人护着他,同时又啐对方的人。冯全山站在外面大声喊着:“大家都不要动手,都不要动手!”可是人人都像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一样,群情激昂,大家都管不了那么多了。冯全山眼睛红红的,牙黄黄的,急得团团转。

旺爷一看,曹向东和李长顺都跑到前面去了,自己干着急,大声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但他的声音太小,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一片打声当中。旺爷正着急呢,听见背后有人说:“我让你神气。”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人,突然听见背后“呜”的一声,又听见自己的头“咔嚓”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旺爷一头栽下马来。有人大声喊:“了不得了,旺爷让人打下了!”

冯全山第一个跑到旺爷跟前,把旺爷抱起来。旺爷的头上流下了一股血,然后在眼眶那儿分成了两道沟,像几只逃命的蚯蚓似的飞快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李长顺喊着“爹……爹……我的爹啊……”拼命地跑了过来,一看出了血,将自己的手套一下按在了爹的头上。李长顺的女人也跑过来了,跪在了跟前,一迭声地问:“咋了,爹咋了?爹咋成这样子了?”李长顺厉声说:“爹让人打啦!”女人惊恐地望着他。两口子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爹……爹……”但是旺爷一直闭着眼睛,血不断地往下流。曹向东也过来了,说:“快,赶快包一下!”早有人拿过一匹红过来,曹向东撕下一条,李长顺抱着伤者,曹向东和李长顺女人两个缠了伤口。

李长顺女人喘着粗气,不断地问曹向东:“爹咋样?爹咋样?”好像曹向东能卜生死似的。突然觉得自己问得不对劲,眨巴着眼睛站在那儿。看着她害怕的样子,曹向东很想抚一下她的脸,但看一眼李长顺,只能安慰道:“可能问题不大,赶紧送医院。”

旺爷最终没有再睁开眼睛。

打架发生的那天下午,县公安局就来人了,把凶手带走了。

县上来了领导,召集两个乡的领导开了会,让各自带领自己的人回去,不得再闹事,一切按法律程序走。

一切随着旺爷的死偃旗息鼓。刚才还在唱红脸、唱白脸,现在一下都退到了幕后。脱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大家又归于寻常生活,但所有的人都归来了,唯有旺爷留在了那里。

把旺爷快拉回的时候,旺爷的一个侄子拦住了车,他呼天抢地:“我的叔走的时候可是骑着高头大马出去的,怎么回来的时候却成了这个样子啊!你们谁给我们给个说法啊!”这时,不知道队伍中谁喊了一声:“走!把人拉到王官村去!”这话一出,一下就点了火,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走,把人拉到王官村去!找那些狗日的算账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些狗日的们!”“走!让王官村的那些狗日的当孝子!”“走!走!坚决走!”喊声、骂声、哭声很快连成了一片,大家甩头抡胳膊的,眼睛红红的,嘴角都涌着白沫儿,一个个都像被激怒了的狮子。

车子停下来了,队伍也立马乱了。

看到这样的场面,曹向东多少有些激动,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湿意。一时间,竟然又有很多事情涌上了心头。他给村上办成了那么多事,从来没有哪个人给他说个“谢”字,很多次,他都有些生气甚至灰心。多少年了,乡亲们很少为一件事情这样齐心协力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过自家的小日子。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大家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

曹向东拦住了大家,他说:“我曹向东从来没有求过人,这次就求大家一次,我们不能把事情闹得更大了,到时候,谁都收不了场啊!”他的眼睛湿了,“已经死了一个旺爷了,听上面的处理吧,就算我求大家了!”

村里的人还是第一次听曹向东说这样的话,看见他这样。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发送旺爷。在如何发送旺爷的事上,冯全山最是迷信了,他悄声对曹向东说:“这个灯官谁当谁死,唉,灵得很。旺爷什么都好,谁知道却没有善终,这也是他旺爷的命,该死到绳上的死不到刀上。”

曹向东瞪大了眼睛道:“到这会了还说球这干啥?”冯全山讪讪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人已死了,又是你我硬让人家去当这个灯官的,发送可不能简单了,摆道场、念经不能少,这对人家也是个补偿。”曹向东虽然觉得冯全山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对他的话也不怎么相信,但觉得葬礼隆重些倒是应该。两人商定之后,又去找李长顺弟兄们商量,事已至此,李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个个悲痛欲绝,都点头答应按他们两个的意见办。事情基本定下来了,准备请五个道士,做大道场,要搞得热热闹闹,排排场场的。曹向东又安排让人写了悼词,盖棺定论,自然把旺爷的一生大夸特夸了一番。不就是给死人一个说法嘛,没有人会去认真计较这个。

也就是在此期间,村上有人传言,说是旺爷的死与肖三有关呢。说这话的人说是公安局已审问了那个人,那人说是肖三唆使他打的。他与旺爷无冤无仇,为啥要打他呢?肖三和他是矿友,一起背过煤,肖三曾救过他一次命哩。可是马上有人出来否定,不要胡说,肖三为啥要打旺爷呢?要是肖三让打的,公安局能放过他?再说了,肖三那女人,谁给东西和谁睡觉。肖三也不是只好鸟,婆姨和人在屋里睡觉,他在门口溜呢。有人甚至说,他就在炕的一边蒙着头假装睡觉呢!这仅是一种说法,没有什么根据,不说也罢。

吊唁的日子也是道士们算好的,依了旺爷的生辰八字择的吉日。那天,县上好几个部局送了花圈,乡上也送了花圈。花圈摆了一长溜,还不断有人送来,没地方摆,只好堆在一起。王官村也派人吊唁来了,送了花圈和挽幛,挽幛上写道:魂归故里,光耀桑梓。来人默默地烧了纸,磕了头,默然立在一边。村上的人远远地看着他,指指点点的,也没人和他去说话,那人倒像打了人的凶手似的,有些尴尬。

冯全山一直跟伴在道士身边,随时吆喝着让人准备下一个道场的东西,不断有人问他这问他那,他比道士们还忙。这阵子,道士们又开始念什么经了,唢呐声很紧。那边已经摆了一溜桌子,孝子们排了长队,冯全山又在那儿忙开了。

曹向东看了,悄声骂道:“真是个冯日能!”

好容易搞完了所有道场,冯全山也累得散了架,喘了口气,他陪着道士们吃饭去了。吃完饭,他还要安排明天送葬的事呢。

送葬那天,天阴沉着,却泛着些白光,零零星星飘着几片雪花。冯全山对人说:“送葬时下点雪好哩。”别人也不懂好在哪里,也知道阴阳这东西,是不可问究竟的,就知道冯全山是个神道人,这方面知道的多,他说好就好。

时间一到,道士用刀“啪”一下打碎了棺材头上的碗。“起唉,起唉!”十来个人一起抬起棺材就往外走,哭声四起。

队伍到了老树前,风乱起来了,一张幡子飞舞着上了天空,最后落在了老树的树杈上,飘飘扬扬的,仿佛老树不灭的灵魂在向远方招摇。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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