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昕
1505年,自诩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寅在苏州阊门内桃花坞建桃花庵别业,历两载始成。他非常喜欢这座充满唯美气息和浪漫色彩的别业,常与二三好友在这里剧谈轰饮,畅论天下。他的好友祝允明后来曾这样回忆那段岁月:“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颓寝二字,可谓境界全出矣。
唐寅出生在江南古城苏州。经商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天资聪慧的唐寅也不拂父望,16岁即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苏州府学,29岁又以第一名的佳绩在乡试中中试。至此,自负复自傲的唐寅一路春风,有一首题画诗约略可见其时心情:
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然而,命运弄人。第二年去京会试,一场冤狱彻底葬送了他的前程,待到水落石出,一切皆成定局。总不能奢望皇帝老儿为自己平反昭雪吧,最终唐寅被除去名籍,发配浙江为吏。但却被他断然拒绝,颇有士可杀不可再侮的气概。此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做法,在以严酷统治著称的明朝可圈可点。追昔抚今,不禁击案再三。历史常常就这样充满悖论,如果没有这次科场案,中国漫长的封建历史上无非多了一个或大或小的官僚,却难成就一个画书诗文皆奇的唐才子。
然而,唐寅内心的苦痛与辛酸却无可排谴,他在《秋风纨扇图》上题诗曰:
秋风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抚世情仔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我们不应深责世态之炎凉,事态者,炎凉之谓也,本也是情理中事。但妻子的离去和弟弟的分炊,几乎令唐寅无法承受。
他选择了漫游,期望自然的山水抚平心灵的累累伤痕。经过不算短暂的游历之后,内心渐趋平静。他回到苏州,以卖画为生,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名士风流溢于言表: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桃花庵别业建成,唐寅自号六如居士,大概想以此比喻世间一切皆空,从而获得内心的平静吧。类似的思想,在别业刚刚建成时所作的《桃花庵歌》中也有所表露: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就这样,唐寅在桃花庵读书,灌园,与三五好友对酒吟诗,花前泼墨。然而这些看似平静的表象却常常掩盖着内心的不平静。请看这样的描绘:
轩前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 一一细拾,盛一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如此这般,多年以后曹雪芹笔下著名的黛玉葬花恐也自愧弗如。
唐寅的苦痛深深埋藏在内心,也许只有大醉之后,好友才可见其真性情。更多时候,唐寅闲适而与世无争,以其阅历和识见,早已参透了世间的功利、恩怨与得失: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关注唐寅的生平,无法回避的他和女性尤其是风尘女性的情感纠葛。民间对于才子的纪念常常以附会的形式出现,唐寅过世不久,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便不胫而走,广为传播。比如唐伯虎三笑点秋香,几成一则缠绵绯恻的爱情故事。我们无意考证它的子虚乌有,其实,那些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也实在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捕风捉影。唐寅有一方朱文印章,曰:“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如果说这枚印章是他的自嘲,那么他的好友文征明打趣他的一首诗《简子畏》则近乎于写实了: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
然而,唐寅对待女性,纵然是风尘女性,内心
也实实在在充满了悲悯与怜惜之情:
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
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
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
再托生来侬未老,好叫相见梦姿容。
──这是一曲生命的挽歌,这是情之绝唱。放达的居士面对美好生命的消逝,终不免捶胸顿足,涕泪交流,甚至如凡夫俗子般诅咒发誓,寄望于来生了。这在唐寅而言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可见,真正让他无法释怀、恋恋不舍的竟是作为他颓放标志的女人们,这或许才是本色的唐伯虎吧。
在关于唐伯虎传奇的诸多版本中,无论他身处怎样的尴尬境地,总有女性温馨的微笑陪伴。在这样至情至性的微笑面前,想象不出我们的风流才子还有什么梦幻泡影不能舍弃。
就这样一路歌哭,一路坎坷,一路放达,54个春秋冬夏,唐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繁花丛中,静静地回忆逝去的岁月,静静地聆听风吹落花的叹息。许久,他提笔写下了人生的绝句: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坊间还有另一版本:
一日兼作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
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
两种记载,异曲同工。面对死亡,面对那不可知的去处,唐寅平静若此,堪称真正意义上的达观。恰如民间箴言如戏:活着都不怕了,还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