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战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汉语重叠的认知基础及影响认知模式选择的因素
周孟战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概念领域的重叠源于对类同物复现的认知,而类同形式元素在线性语言序列上的复现(即语言表达形式的重叠)对应于类同概念元素在一定认知构型中的复现,因此,对类同物复现的认知是语言表达形式重叠的认知基础。对类同物复现的不同视点(或认知模式)能够解释语言表达形式重叠的不同现象。这有别于以往用一种语言现象来解释另一种语言现象,如用动补结构的产生来解释近现汉语动词重叠的产生,而是从人的基本认知方式来解释语言重叠现象。我们认为,动补结构的产生及其类推对近现代汉语动词重叠的产生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但不是近现代汉语动词重叠产生的原因,其原因是人们对类同物复现的识解模式的转换。同时,重叠认知模式的选择又要受到词类和词义、重叠格式及句法位置等因素的影响。
认知基础;类同物复现;认知模式;词类;词义;重叠格式;句法位置
“作为一种能产的语法手段,重叠极为广泛地分布在世界是大多数语系的诸多语言中。”[1]从词类上来看,除了名词重叠外,还有动词重叠、形容词重叠、量词重叠、代词重叠、数词重叠和副词重叠;从意义上来看,重叠通常表达统指、遍指、逐指、泛指、复数、重复、惯常行为、形状的增大、强度的增加、连续性等。无论是从分布的广度上,还是意义的类聚上,我们有理由认为,不同语言重叠的背后必定有认知上的共同基础。
对于类同复现的两个物体,因为视点不一样,对事物的识解(construal)也就不一样。不同的重叠形式,因受其原式的影响,所关注的焦点也就不一样,这会影响到人们对世界识解(construal)的方式。对于同一种重叠形式,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的识解(construal)方式有的并不一样。
张敏“借助‘意象图式(image schema)’的观念提出了一个能反映重叠式的类象本质的多层语义模型,其中重叠式的形式和意义在结构上呈‘类同物复现’的同构对应关系,表述为‘类同形式元素在线性语言序列上的复现对应于类同概念元素在一定认知构型中的复现’。”[2]在“物理世界——认知——言语”三者的关系中,张敏注重的是“认知——言语”,而忽视了“物理世界——认知”,即忽视了对概念元素构型的探求,因此,在解释重叠时,同构的概念成为不言而喻的东东。事实上,对与重叠同构的类同物复现的识解(construal)是重叠的认知基础。
类同事物复现的识解类型有以下几种(图1)。
(a) 物体的复现,强化圆的轮廓。体现在对具体事物的识解上,则是对事物自身或性状或行为上的识解:关注点在事物自身上时,事物轮廓得以锐化;关注点在事物的性状上时,则是性状的延续和强化;关注点在行为时,则是行为的持续。如:
(1) 据自家冠世文章,谪仙才调,胸卷江淮,肠撑星斗,脸儿又清秀,怎不教那稔色的人人挂心头? (金•董解元《西厢记》第四章)
(2) 昂昂若千里之驹,汎汎若水中之凫。(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
(3) 这等哭哭到几时? (元•马致远《青衫泪》第二折)
例(1)中的“人人”是“人”重叠表示爱称,犹心上人,亲爱的,特指人的一种或一个。例(2)中的“昂昂”为神奋气扬貌,“汎汎”为浮行貌,[3]是状态得到了强化。(3)中的“哭哭”指持续不断地哭,表反复。[4]
图1
(b) 物体的叠加,强调的是量。体现在对具体事物的识解上,则是量增或分配,即“串行处理”。类同物复现,量得到了凸现。如:
(4) 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三回)
此句中的“人人”以“人人”的形式来反映“人+人+……”量的联想方式,用以逐指“人”概念内的每个。
(c) 相同物体从眼前移动,强调的是频率。如:
(5) 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
通过“常”的反复来强调“往来”行为的经常性。
(d) 众多相同物体背景下的两个移动物体,强调的是量比,具体表现为,统而言之为程度比,析而言之为时间量比、空间量比和行为量比。如:
(6) 葫芦小时生得娇,引得人来日日瞧,相交莫学葫芦老,葫芦老时两开交,东也瓢来西也瓢。(明•冯梦龙《山歌》卷十)
表时间的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若着眼于“日”自身的反复,强调的是频率;若着眼于“秒、分、时、日、月、年”这个时间链条,强调的是时间量比。这表现为:秒∈分∈时∈日∈月∈年;在时间频度上,越小的时间单位的重叠其频度越大,即秒秒>分分>时时>日日>月月>年年。时间词重叠的着眼点可在(c),也可在(d),当然要受到具体语境的制约。
(7) 别把水杯放到边边上去,一不小心会掉下来的。(永州方言)
角头(角落)——角角头(最角落)
底头(底下)——底底头(最底下)
尾头(后头)——尾尾头(最后头)
边头(边上)——边边头(最边上)(宁德方言)[5]
永州方言的“边上”和宁德方言的“边头”与“里(头)”相对而成为一个空间序列,重叠后,永州方言的“边边上”比“边上”更靠边,宁德方言的“边边头”是“边头”的最边上。这种空间词的重叠是基于空间词的空间序列,从而所指称的空间在空间序列更为极性的点。
以上四种识解模型又可分为两种:一是所指称的量,一是强调的量。所指称的量包括事件参与者和事件本身。(a)是所指称的量,(b)(c)(d)是强调的量。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相同的语言形式在不同的语言(方言)中所表达式意义不一样。如:
(8) 侗语:
侗语、水语和基诺语以及前文中所举永州方言和宁德方言,都是用方位词的重叠AA来表达更为A的方位,侗语、水语、基诺语和宁德方言用方位词重叠表极性,而永州方言则不尽然。就基诺语而言,方位词重叠有的表“最A”,有的表“总是A”,事实上是两种视点共存的结果:“最A”是强调的量,“总是A”是所指称的量。
上面的分析表明,对类同物复现的识解方式正是与之同构的重叠的认知基础。
语言表达形式的重叠对应于概念领域的重叠,同时也来源于概念领域的重叠,概念领域的重叠又来源于人类对物理世界的类同物复现的识解,因此,概念领域重叠的识解类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概念领域重叠的识解类型及其侧重焦点是识解语言重叠的依据。
张敏指出,按照类象性来理解,动词重叠应表动作的加强、动作行为的多次重复及持续时间加长,但汉语的动词重叠却表示相反的动量减轻及时量缩短的意义。戴浩一试图用“尝试”涉及多次动作来解释,这显然有些牵强。Zhou采用影像类象符来解释汉语动词重叠式短时少量,但至少在四个方面缺乏说服力:(1)普通话动词重叠式的轻重音模式都是强制性的,并不存在同一格式中交替采用轻声或原调来表达或轻或重的意义的情况;(2)普通话构词和句法中的轻声现象十分普遍,这些形式显然不是影像类像符;(3)普通话的“V一V”格式所表达的短时少量意义和VV式基本一样,可看作VV式的变式,但其中的第二个V一般是原调而非轻声;(4)不少汉语方言的动词VV重叠式也可表达“短时”“轻微”“尝试”的意思,而这些方言里的形式并不含轻声。[1]陆镜光认为,对于重叠,人们有两种编码过程:“形式越多,内容越多”和“形式越多,语气越弱”。对于“形式越多,语气越弱”,他举“孩子语言”和日语的敬语来证明。[9]然而,邵敬敏、吴吟认为,动词重叠的核心意义是显示量,其他的意义则是重叠的附加意义。[10]依据邵敬敏、吴吟的理论类推,语气只是重叠的附加意义,因而陆镜光的“孩子语言”和日本语的敬语不能用来证明重叠的短时少量。同时,陆镜光末能证明为什么“形式越多,语气越弱”,用的只是两个特有的实例。
我们认为,要对重叠作出科学的解释,必须跳出繁杂的语言现象的束缚,从认知的高度作出合理的解释。
动词重叠的短时少量可以从类同物复现的识解类型(d)的行为量比上作出合理的解释。类同物复现的识解类型(d)的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预设。这种预设又分为量级序列的预设和行为量的预设。量级序列预设又分为程度量级预设、时间量级预设和空间量级预设。行为量的预设又分为时间量的预设和数量的预设。行为量作为一种均质的、无限延伸的量,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在数量上是均质的。重叠后,行为量在时间上是短暂的,在数量上是微量的。因此,我们能从识解类型(d)的行为量比的角度对动词重叠的短时少量作出合理的解释。如:
(11) 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沈从文《沅陵的人》)
这里的“走走”不同于宋元之前①的“行行”,宋元之前的“行行”是“行+行+……”,是表反复体,而近现代汉语的“走走”则是“走”这一过程一小段(这是从行为量来说的)或者是时间的一小段(这是从时间量来说的,这是因为行为过程往往与时间相伴),故中间可以插入表示微量的“一” “两”和表模糊量的“几”。当然这种行为量比的形成受动补结构的类推作用的影响,但动补结构不是近现代汉语动词重叠形成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是人们视点的转移,即(a)→(d)。
当然,我们也能对诸如统指、遍指、复数、重复、惯常行为、形状的增大、强度的增加、连续性等从类同物复现的四种类型及侧重焦点的角度作出合理的解释。由于篇幅有限,我们将另外撰文加以说明。
类同物复现的四种识解类型及其不同的侧重焦点反映在对重叠的认知上,则是重叠的认知模式。那么,重叠认知模式的选择由哪些因素决定呢? 我们认为,语类和词义、重叠格式、句法位置共同决定重叠认知模式的选择。
(一) 词类和词义
一般来说,名词重叠充当主语,动词重叠充当谓语,形容词重叠充当定语,副词重叠充当状语等。名词重叠侧重于表指称,动词重叠侧重于表动作行为,形容词重叠侧重于表性状,副词重叠侧重于表状态。对于不同的词类,我们对重叠式的认知模式选择也就不一样,因此句法功能也就不同。这里,我们主要谈谈词义的不同影响人们认知模式的选择。
(12) 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八块钱诚然不是小事,但收起米不是可以卖十块钱一担么? 去年糙米也还卖到十一块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宝心里复活起来了。(茅盾《秋收》)
(13) 嫂子说:“你哥哥经常开汽车在外边跑运输,见城里人在空闲时看电视唱歌,很有意思,就买了这东西,让大伙也学城里人快活快活。”(《人民日报•农家唱起卡拉OK》1994年11月26日)
例(12)中的“快活”是形容词,而到了例(13)中“快活”的重叠式“快活快活”却成了动词。为什么呢? “快活”是“快乐”的意思,侧重于“快”的涵义,而“活”作为动词性语素的涵义被削弱了,当重叠后,“活”作为动词性语素的涵义被激活了。虽然是选择认知模式(a),但选择的焦点有所不同,不同于一般形容词重叠的性状的延续,其焦点在于动作行为的持续。
(二) 重叠格式
我们常“把AABB重叠式和ABAB重叠式看作是区别形容词和动词的一个形式标准:形容词重叠成AABB式,动词重叠成ABAB式。”[11]从另一个角度来说,AABB更具性状义,而ABAB相对而言更具动作行为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格式义对人的认知也有着制约作用。
(14) 在路上的我们本可以安然走着的,快快活活走着的,(生物界大都如此。)只因为我们多有了灵明,既瞻前,又顾后,既问着,又答着;这样,以致于生命和趣味游离,悲啼掩住了笑,一切遍染上灰色。(俞平伯《跋<灰色马>译本》)
(15) 我们说说笑笑地走进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大厦。(《人民日报•云中走笔》1984年2月9日)
(16) 嫂子说:“你哥哥经常开汽车在外边跑运输,见城里人在空闲时看电视唱歌,很有意思,就买了这东西,让大伙也学城里人快活快活。”(《人民日报•农家唱起卡拉OK》1994年11月26日)
例(14)中的“快快活活”却仍然是形容词性的,为何? 那是因为前面所说的:格式AABB更具有性状义,容易使这一格式的词带上性状义这一特征,即便都是动词性语素,进入该格式后也有具有了性状义这一特征,如例(15);格式ABAB更具有动作为义,更容易激活词中的动词性语素,从而使之成为动词性的,例(16)就是其中一例。
(三) 句法位置
朱德熙(1982)指出,形容词重叠式在状语和补语两种位置上带有加重、强调意味,在定语和谓语两种位置上时,表示轻微的程度。[12]李宇明(1998)认为,主语位置(包括宾语位置)具有指称性,但其指称性因充当主语的词语、词类及词形不同而有强弱之分。[13]“一般而言,主语要求在它位置上的单音节量词和不定指代词‘某’重叠;谓语要求在它位置上的单音量词,代词‘彼此’和‘单音节动词+着’短语(在承接复句中的前边分句)重叠;宾语要求在它位置上的代词‘某’重叠;定语要求在它位置上的单音节量词、数词‘三两’‘三五’等和‘一+单音节动词’短语重叠;状语要求在它的位置上的单音节量词、数词‘一’‘两’‘三两’‘三五’等,并列式双音节动词、单音节副词‘恰’‘偏’‘渐’‘刚’‘常’等(出现在句首)、‘一+名量词’‘一+名量词+名词’‘一+单音节动词’等短语重叠;补语要求在它位置上的‘一+单音节动词’短语重叠。”[14]从认知的角度来说,句法位置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人们认识策略和侧重点的取舍,从而选择不同的认知模式。如:
(17) 这里天天是消费者的节日。
(18) 这时已经是阴历六月底,农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老通宝一家总算仰仗那风潮,这一晌来天天是一顿饭,两顿粥,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三斗米是冤枉债而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茅盾《秋收》)
例(17)中“天天”后面的“是”不能省略,而例(18)中“天天”后面的“是”则可以省略,何也? 那是因为,例(17)中“天天”与“是”后面的成分是被说明与说明的关系,是断言;例(18)中“天天”与“是”后面的成分是被陈述与陈述的关系,是叙述。因此,例(17)中的“天天”侧重于指称义,而例(18)中的“天天”侧重于性状义。从认知模式的角度来看,都是从(a)的角度来识解,但侧重点不一样:例(17)侧重于概念自身,是概念指称的强化;例(18)侧重于性状的持续。
注释:
① 石毓智把宋元之前的动词重叠看成并列动词(参见石毓智《汉语动词重叠式产生的历史根据》,《汉语学报》2000年第1期,第35页至第38页),我们认为应看成动词重叠,只是宋元之前,人们的视点为(a),重在表达动作行为的持续、反复,侧重点在词内,故不能带宾语;宋元以后,人们的视点由(a)转为(d),重在表达动作行为的行为量比,侧重点在词外,故能带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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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Reduplications in conceptual domain origins from cognition of recurrent similar objects. The recurrent formal elements in linear language array corresponds to the recurrent similar concept elements in definite cognitive configuration. The different cognitive patterns of recurrent similar objects can explain different reduplicative phenomena in languages. It is different from the previous method explaining one language phenomenon with other language phenomenon, such as explaining appearance of verbal reduplication with appearance of VR construction. That is to say, we explain language phenomena with human basic cognitive patterns. We believe that appearance and analogy of VR construction catalyze appearance of verbal reduplication in recent and modern Chinese, but it is not the cause.The cause is transition of construal patterns of recurrent similar objects. Then simultaneously, the factors such as parts of speech and the meaning of a word, overlapping form and syntactic position decide the choice of cognitive patterns of reduplication.
Key Words:cognitive basis; recurrent similar object; cognitive model; parts of speech; the meaning of a word;overlapping form; syntactic position
On cognitive basis of Chinese reduplication and factors influncing on choice of cognitive patterns
ZHOU Mengzh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H146
A
1672-3104(2011)02−0166−05
2011−01−20;
2011−03−02
周孟战(1970−),男,湖南永州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语法理论,古代汉语.
[编辑: 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