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 辉
人与动物的目光相遇
● 光 辉
置身于这座天然氧吧,好像自己完全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轻如羽毛,身体从内到外、五脏六腑,全都被清新温润的空气洗涤一新。在这个由40多种野生动物、170多种鸟类、250多种昆虫、1200多种植物组成的完整生物链的世外桃源,我贪婪地呼吸着无限的氧气,企图让自己真的羽化成仙。
我想那一片又一片具有千万年树龄的山林,就是一个又一个繁荣茂盛的民族。那黄檀、刺槐、漆树、松柏、拐枣、牛鼻栓、大叶朴,就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那山胡椒、花冠木、两面针、木瓜、银杏、雪柳,就是冯陈褚魏、蒋沈韩杨;那木楠、地梅、兰花、百合、马兜铃、海棠花、草珊瑚,就是朱秦尤许、何吕施张。这些庞大的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植物民族,被刚下的一场雷雨过滤得格外清新。直到我置身于这个世外桃源的时候,我才好像明白伯父非要进山的原因。
我推想伯父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这个挂满晶莹剔透露珠的植物世界时,肯定想化作一阵没有任何污染的青烟,完全融入眼前这片美丽的风景。昨天下午,他在县医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只有两个月的寿命了。他说他必须在临死之前去一趟他家西边的那片原始森林,得找到那只他已经牵挂了八年的红狐。他喋喋不休地对大家说,不要把红狐当成畜生看,那红狐肯定也有她自己的姓名。伯母对我说,伯父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神经已经不正常了,只得由他的性子进山寻狐吧。
那天傍晚,伯父疯疯癫癫地行走在山门口的那座吊桥上,桥下的清流淙淙而过,站在吊桥上高高地往下望,能看到溪底被水冲得圆滑却沉默不语的石块,还能看到溪里正在游戏并窃窃私语的鱼虾。当伯父与小溪里的鱼虾们的目光相遇时,鱼虾们居然害羞得一甩尾巴倏然离去,伯父见了居然嘿嘿傻笑起来。
我与堂弟家迷按伯母的要求跟着伯父一起进山,爬到半山腰伯父就让我们离他远远的。他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旁坐下身来,他那双已经浑浊的老眼却不停地四处张望,然后悄悄地弓着腰埋伏在山坡的一处岩石后面一动也不动了。那群山环抱的大森林被夏日傍晚的雾气笼罩成一片迷茫,一团淡淡的白雾在伯父的身边轻轻地游过,然后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前面的那片黄檀、松柏和刺槐组成的森林深处。
这座原始大森林占地七十多平方公里,有二十多平方公里的次生林海和九平方公里的群山环抱着的天马湖。我望着眼前这片苍茫的林海,在这么大的原始森林里,伯父能找到他的红狐吗?我甚至推想伯父肯定是被病情吓得想到这里寻短见的。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伯父像一只精明绝顶的老狼,蛰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只老眼却在夜里放着蓝光。山里夜间很冷,湿润的夜风从山坳间刮来,山林便与夜风遥相呼应,发出一阵阵拖长音调、怪声怪气的吼叫;山里的40多种野生动物闻风而动,在黑夜的笼罩下不时地发出尖啸悠长的呼喊;18种山蛇也纷纷出洞四处游走,面对这个呼啸的世界却一直沉思无语。
夜已经很深了,我和家迷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便上前去劝伯父回家休息,本身就是病人真的不能像这样的玩命。伯父是个倔老头,根本就不听我们的劝告,还是固执己见地潜伏在那里,我们只得先下山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满脸疲惫地回来,一进门就坚定不移地对我们说,他一夜等不到就等两夜,两夜等不到就等三夜,非得等到他的红狐不可。我们听到伯父说这话时推测他已经彻底地疯了。后来,他真地一夜又一夜疯疯癫癫地去半山腰打埋伏。
伯父只让我们陪他进山,到了半山腰就让我们回家,他说他只能一个人守在那里,红狐才有可能现身。伯父摇头晃脑地对我们说,他是八年前认识红狐的,那是一个春天,伯父正在山上采草药,一直到天黑了也没能找到他要找的马兜铃,可就在他要返回时,却发现一头大灰狼正在向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红狐发起攻击,伯父便操起一根树棍朝那头大灰狼的屁股打去,大灰狼没想到背后受敌便嚎叫着仓皇而逃。
伯父对我们说,从此以后的八年间,他家承包地里的粮食年年丰收,而这丰收的果实就是受到了红狐的保佑才取得的。每年夏天麦收的时候,这个山脚小村的十多户里就只有伯父一家丰收,其他农户全都因为病虫害而减产,村里人还以为伯父用了什么科学种田的绝招。伯父起初并不知道是红狐在暗中给自己帮忙,后来他发现了红狐在自家的田头出没才恍然大悟。我对伯父说,狐狸的主要食物就是昆虫和老鼠,而这些都是危害庄稼的,狐狸吃了它们,等于是帮了伯父的大忙。只是红狐为什么只到伯父家的田里去帮忙,这让我无法说清楚。
伯父还是一夜一夜地等下去,一直等了一年也没能等到那只红狐,可伯父还是不死心,还要坚持等下去,非等到红狐他才肯咽下他一生的最后一口气。伯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长期进山寻狐。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冬天,他来县城复查身体时对我说,他终于等到了他的红狐,真地看到了他苦苦等候了两年的红狐。
他一边喝着自己的庆功酒一边满脸兴奋地对我说,她已经长得更高更大了,比几年前看到她时长得更美丽更动人了。他用眼神、嘴巴和全身的动作给我描绘着他的美女般的红狐。她的小嘴尖尖的,耳朵长长的,有几分娇小妖娆;她的身材修长,四腿细巧,又有几分丰盈华贵;她的身后拖着一条颀长丰满的大尾巴,像是穿了一件华贵的拖地长裙;她的全身棕红,只有耳背黑紫、尾尖洁白,真正有一副贵族妇人的气派呀。伯父说他永远忘不了她那双镶嵌在红光闪耀的狐毛上的眼睛,一直向他流泻出深蓝的温柔和清雅的幽怨。我看到伯父说这话时眼光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
更令我们费解的是,伯父去山里寻狐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不但没有死,反而好好地活了两年,再到县医院去检查,肺上的癌细胞居然没有了!伯父的老脸上红光满面,走起路来也是仆仆生风,没有一丁点儿得了不治之症的样子。伯父过去总是喜欢抽烟喝酒打麻将,自两年前查出肺癌之后,一心只想进山寻狐,香烟是不敢再抽了,麻将更是没有时间去打了,只是酒还偶尔喝一些。现在他的精神也比两年前要好得多了,一闲下来就与村里人炫耀他的艳遇似地谈论他的红狐。
前年刚刚立冬他就与伯母说他得进山再寻红狐,他得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谁知道就是在这次进山之后,伯父的肺癌又犯了,再进县医院检查时发现已经扩散到了淋巴,没等过年就去世了。我不能理解一只狐狸能救他什么命,可又无法解释他身上的癌细胞全部不翼而飞的秘密;同样也不能理解伯父最后一次进山之后,肺癌为什么又犯了。那天我觉得好奇就和家迷一起随伯父上了山,伯父又一次强调,只能让我们远远地跟着,不能靠近,红狐认生,有别人在场是不会现身的,我们点头称是。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山里那群青春已逝的刺槐、黄檀已经开始无可奈何地落叶纷飞;如火如荼的红枫却得意洋洋地在秋风中花枝招展;松柏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站直着腰杆,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山胡椒、花冠木、两面针已经变成了黄脸婆,失去了往日的妖冶;百合、玫瑰们的花容美貌也随风从枝头脱落,四处飘零,山脚下天马湖的水面上便漂流起又一年逝去的花样年华。
伯父踩着山间的石径简直轻盈如飞,根本看不出他这年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也看不出他大病初愈。原本全部脱光了的头发也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了一片黑油油的乌发。一路上他总是喋喋不休地问我们,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给他讲过无数次狐仙的故事,会不会都是真的?那红狐要是真的成了仙变成了美女,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将她领回家?
还没等我回答他的这些问题,我们已经来到了半山腰,我们就远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片阴森杂乱的灌木丛里走去。就在这时,伯父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像是被定格了似的,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凝固着,全身的动作僵持着。我们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奔上前去一看,只见那只全身棕红的狐狸惨死在石洞里,一只脚还被一个铁夹子死死地卡着,只是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还保留着临死之前的痛苦。伯父半天也没有还过魂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山坡上不省人事。
一群五彩斑斓的大尾凤蝶闻风而动,环绕在伯父和红狐的上空不厌其烦地飞翔。我不知这群蝴蝶在为谁作如此不知疲倦的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