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波]
为世人托付给我们的科学而活着
[王 波]
几乎是一夜之间,31岁的维尔纳·海森堡便让德国人爱恨交加。
1933年11月3日,在德国物理学会全体会议上,海森堡从普朗克手中,接过了马科斯·普朗克奖章。这是德国物理学家在国内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6天之后,他又收到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电报——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决定将推迟一年公布的193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海森堡,以表彰他“创立了量子力学”。
获奖的消息令德国人激动不已,但他们随即被泼了一盆冷水。31岁的诺奖得主通知物理学家斯塔克,他不会参加11月11日在莱比锡举办的群众大会。
这次大会由国家社会主义教师同盟主办,支持德国退出国际联盟,被视为“德国学术界的示威”。追随希特勒的191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斯塔克是组织者,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等人都将参加大会。
此刻,他们都无法掩盖海森堡的光芒。海森堡的缺席,不仅造成一次混乱,还在大学生中引发了热议。
斯塔克指责海森堡,拒绝参加“教授们对阿道夫·希特勒的致谢”。这是个非同小可的罪名。因为新上台的大学领导在第一学年便宣称:“新德国中的大学是政治性的,是培养政治人才的大学机关,培养出来的人将用他们的知识和能力为国家服务。”不少教授和学生已经携手成为“希特勒统治下的同志”。
海森堡暂时还不在“同志”之列,虽然他和许多“同志”有同样的经历。他需要向国家机关上交父母出生证和结婚证,以确定种族根源。他出国旅行,开始需要政府批准。他还需要在效忠誓词上签名,宣称为领袖和祖国不惜牺牲生命。
在莱比锡大学,有青年人警告海森堡,要去扰乱他的课堂。但也有人在夜晚,为这位诺贝尔奖得主举行火炬游行,他们按照冲锋队的队形一排接一排地向海森堡的住宅前进。
在敬意和敌意的交锋中,海森堡带着母亲悄悄去了斯德哥尔摩,从瑞典国王手中领取了诺贝尔奖。在那里,他见到了以前曾一起工作过的狄拉克和薛定谔,他们是来共同领取193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
“关于诺贝尔奖,我觉得很对不起薛定谔、狄拉克和玻恩。”在给老师玻尔的信中,海森堡写道。在他看来,自己的奖应该和玻恩分享,而薛定谔和狄拉克不应该分享一个奖,“他们都配得上得一个完整的奖”。
海森堡的想法,对刚刚逃离德国的薛定谔等犹太科学家来说,更像是一种奢望。他们能从希特勒的清洗政策中逃亡,已属万幸。在这种环境中,留守德国的海森堡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不仅要应对学界同行的论争,还要应付一些人的政治攻讦,这差不多耗费了他同等的精力。尽管如此,他依然试图“在新德国中保持一种头等的、不受政治污染的物理学”。
可惜这个目标终成空想。1934年8月,总统兴登堡去世,希特勒自封国家领袖。斯塔克向德国的诺贝尔奖得主发电报,邀请他们参加一份支持希特勒的公开宣言。海森堡和普朗克等物理学家拒绝了,理由是“科学和政治不应该混合”。
但政治很快渗透到科学中。在讲授物理时,海森堡在指名道姓地提到爱因斯坦等犹太物理学家时,必须同时提到纳粹物理学家的名字。
他不久发现这样也行不通。一个纳粹官员直接向组织建议,“集中营无疑是对海森堡先生合适的地方”。考虑到海森堡的国际声誉,组织最终只是给他发来了一个申斥文件。
更恶毒的攻击发生在1937年。纳粹分子声称,海森堡为了掩盖自己是同性恋才在半年前匆忙结婚。根据当时的法律,男同性恋被视为犯罪,一旦被判定有罪,将立即送进集中营。
这些指控和调查,让海森堡受尽屈辱。甚至在近40年后,幻觉中纳粹皮靴的声音,常常将这个即将去世的老人从沉睡中惊醒,然后浑身冒冷汗。
虽然在祖国的遭遇痛苦不堪,海森堡依然拒绝了诸多邀请。1939年夏天,海森堡到美国讲学时,物理学家费米和高德斯密特问他:“你为什么不到这里来?”
“不,我不能,因为德国需要我。”海森堡回答说。当纳粹政权提出“科学要为战争服务”,要求海森堡负责研制核武器时,他并没有拒绝。他告诉同事,也“可以用战争为科学服务”。这段如今已很难说清楚的历史,也让海森堡饱受争议。
德国战败后,海森堡被捕。负责审讯的高德斯密特问他:“你现在愿不愿意到美国和我们一起工作?”
海森堡给出了同样的回答。在他看来,这不是政治原因,也不仅仅是爱国。同为量子力学奠基人的玻恩在流亡英国后,海森堡给他写信说,自己之所以拒绝国外那么多诱人的邀请,是因为“我们是为世人托付给我们的科学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