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妹子

2011-09-26 01:24□海
草原 2011年4期
关键词:妹子

□海 琼

菜妹子

□海 琼

金水湾的人给娃起名,既不用翻书查字典,也不去推测未来的吉凶祸福,只根据自然风情、家禽飞鸟命名。自己觉得好听,叫着顺口就成。梅梅的名字就是爷爷看她是女娃,顺口溜出来的。

梅梅是车把式宋起贵的大女儿。她下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仅大两岁。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为人忠厚、朴实。那时正是农村“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每天天朦朦亮,家家烟囱便冒出了青烟。太阳上来半树高(金水湾的人将树作参照物来衡量时间),家家户户大人娃娃们便盘腿坐在被勤快的主妇用滑石醮上猪血磨的平而光甚至于隐约能照见人影的土炕上,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顿饭:蒸窝窝头、煮山药蛋。刚吃过饭,便听见队长的粗嗓门在叫:

“出工啰!出工啰!”

即而又听见棒子敲锣的声音和队长的吆喝声:

“太阳都一树高了,才吃饭哪?又睡懒觉了吧?你这懒婆姨,我扣你工分。”

在被问及自身专业英语水平时,高年级优秀率明显高于低年级,这与高年级学生开始接触专业课程中的专业英语名词有关,但认为自身专业英语水平高的学生并不占多数。因医学专业英语被称为难度最高的专业英语之一,且并没有真正系统学习到专业英语的构词法等基础知识,学生很容易产生畏难情绪,从而打击学习积极性,更不利于其课外自学的开展。

往往这时,梅梅便提了满满一筐猪菜,慌慌张张地闯进宋起贵家土墙围成的小院,冲窑孔里喊:

菜妹子如梦初醒。

她边说边向外看一眼,似乎生怕队长闯进来似的。

生产过程中,铂钯精矿首先脱除硒、碲、铜再提金,最后采用萃取法分离钯和铂。由于萃钯余液中杂质碲、硒的含量依旧比较高,故在萃取铂前,需在萃钯余液中加碱中和,进一步除去贱金属杂质。

“来了,来了。”妈妈嘴里嚼着食物边系扣子、边急步走出窑门,顺手拉过立在门边的农具扛在肩上。

梅梅赶紧进门利落地将猪菜倒在地上,回头将筐递给妈妈。

研究提出基于近红外光谱技术结合PSO-SVM算法的烟叶自动分级方法,该方法能够避免普通SVM算法在分类过程中的参数选取主要依靠经验值的缺陷,通过使用PSO算法对支持向量机参数进行优化和调整,获得最优参数惩罚因子(c)为3.154 9,核函数参数δ=1.262 4。PSO-SVM算法能够获得更高的分类正确率,数据集1和数据集2的平均正确率分别为97.75%和96.0%,均较SVM算法的正确率高。因此,PSO-SVM算法结合近红外光谱技术能够作为烟叶分级的一种新的有效方法应用于生产。

“哇……”屋里传出小弟的哭声。

“妈妈,不要走,妈妈。”两个妹妹也趴在窑洞的窗口哭叫。

“好好着朵,嚎什么?我不去,你们喝西北风呀?”妈妈出了院子回头又喊着。

“梅子,饭在锅里,猪还没喂,把鸡窝打开,记着洗锅……”

我国支气管哮喘患者的患病率呈快速上升趋势,成为严重危害人民健康的疾病之一。吸烟在哮喘患者中较常见,且吸烟者比不吸烟者更易患哮喘,吸烟使哮喘更难以控制[1]。本研究探讨戒烟对吸烟哮喘患者气道炎症及肺功能的影响,现报道如下:

梅梅今年十一岁,与九岁的大弟大牛上一年级。金水湾的娃娃上学都较迟,大牛八岁入学已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了。本来梅梅是上不了学的,父亲给队里赶胶车,常年在外搞“运输”,妈妈一个人即要劳动挣工分,又要操持家务,最小的弟弟又只有三岁。梅梅长到十岁竟然没有人想到过要她去上学。在梅梅的记忆中,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被妈妈用一把大铁锁反锁在窑里。后来有了大牛和二梅,她的任务就是天天被锁在窑里哄弟妹。她也很小,背不动弟妹就抱着,抱不动就拉着。饿了就从灶火坑里烧山药蛋吃。再后来有了三羔和双牛,她便每天提着个柳筐掏猪菜,无论刮风下雨,一天三筐,从不间断。去年大牛八岁了,父母商量着将他送到学校去。

“大,我,我也要念书。”梅梅鼓足勇气。

“你……?”父亲吃惊地停止了手中敲打的旱烟锅。

“大,妈,让我念书吧。二梅子、三羔也能哄双牛的,要怕水,就把他们锁起来,我领大牛,二梅子那会儿妈不也常锁上门吗?”

“妈,妈,你咋了?你咋了呀?五婶、五婶,我妈这是咋了呀?”菜妹子哭着、喊着、摇着妈妈。

第四,提升国有资本证券化水平。国有企业须充分利用各类资本市场,提升国有资本证券化水平。重点选择符合国家行业政策支持、主营业务突出、法人治理结构健全、盈利能力强的企业,全力推进上市,促进国有资本合理流动,实现资源优化配置和国有资产保值增值。

2017 年5 月23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三十五次会议中明确要求企业强化合规管理,建立合规制度。2018 年7 月《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合规管理办法》正式审议通过。

“大,猪菜还我掏,每天我起早点儿,掏回来猪菜,再到学校。放学我就跑,回来还能掏一筐。”梅梅干脆上炕凑在了父亲跟前。

“大牛念书的钱你和妈出,我的钱我自己捡骨头、捡烂铁卖了换钱用。要实在不够,我就跟爷爷要。前天,爷爷给狗剩家赶毡,我和三羔去了他还给了我们两毛钱呢。”

“他大,让梅子念吧。猪菜我掏,收工了顺路掏一筐也不碍事。唉,当娘老子的如今紧一紧,让女子识了字,将来也能行个好头主(对象),苦轻,有钱花。”妈妈也在一旁帮梅梅说话。

就这样,梅梅也念书了。大牛贪玩,放学了总和二毛、侯蛋混在一起打木猴、滚铁环。梅梅放学赶紧背着书包往家跑,回到家提起筐子,拿起小锄又往地里跑。每天早晚两筐,从不间断。星期天就领着大牛捡骨头(那时的骨头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捡废铁,然后姐弟俩抬到大队门市部换成一张一张皱巴巴的毛钱和圆圆的钢崩。有时看到与她一起上学的春花、侯女在玩,她的心里也痒痒的。

“只要咱大让我念书,什么活我都愿意干。”上学的路上,梅梅用旧棉花包着被小锄掏烂的手背,告诉大牛。

水的生态服务功能是指水为水生生态系统、有水力联系的陆生生态系统中生境与人类社会提供的服务总和。科学量化水生态服务功能是开展水生态文明建设的切入点,这样可以搞清楚一个流域、一个地区哪些是水提供的主要生态服务功能,抓住主要生态服务功能也就可以抓住生态文明建设的主要目标。以上水生态文明内涵分析,详见图1表示。

梅梅的勤快出了名。

梅梅掏菜的本事在全村传开了。

大人们教育自家子女总说:

“看人家梅梅,娃娃顶个大人使唤,好条子不用修。”

慢慢地,人们说到梅梅,便叫她掏菜女子,再后来,便叫菜梅梅,捣蛋的二毛恶作剧地喊她菜妹子,时间一长,村人们便叫她菜妹子了。梅梅也知道其实村里人这样叫她并无恶意,便照样答应着并不生气。菜妹子这个名字便由此在金水湾传开了。

菜妹子不但掏菜干家务在行,学习也很好。她刚上学半年,就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唯一遗憾的是菜妹子穿得太寒碜。冬天里她总穿一件山羊皮袄,是爷爷给别人家赶毡挣来的。金贵、二毛、狗剩几个男同学总取笑她。一天,二毛欺负她,用捅炉子的火钩烧红将菜妹子的皮袄捅了个洞,菜妹子伤心地哭了,回来告诉妈妈,却“因祸得福”。妈妈咬咬牙将自己结婚时穿的一件碎花棉布罩衫缝在皮袄上面。妈妈手巧,做针钱活细致又讲究,缝好了穿在菜妹子身上,俨然一件新棉袄似的。菜妹子穿上左瞅瞅、右看看,高兴地在自家窑里跳起了老师教的舞蹈。

这年菜妹子十三岁,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她的学习成绩仍然很好,每次考试得第一,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但宋起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人也变得沉默了。因为二女儿二梅子也已九岁,上了一年级。供了大女儿,就没有理由不供二女儿。队里一共有两辆胶车,其中一辆就归宋起贵赶,无论春夏秋冬,种了收,收了种,送肥拉土这中间的“运输”就全凭这两辆胶车。宋起贵是个厚道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就没有消闲过一天。可他却从不向队里额外要求什么,只默默地干活。从外表,谁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秀才,写的一手好毛笔字,也写的一手好文章。还会搞点修理、泥瓦之类的活,逢年过节,谁家迎亲送嫁,只要他在,大家都要请他写对联。菜妹子心里明白父亲为什么皱眉头,为什么总低着头沉默不语。她很想为父亲分担点什么。这天,机会来了。队长打着锣挨家挨户地通知,晚上到队里的打麦场上打麦子。按以往的常规,打麦子总是在晚上,全队所有能干活的劳力都出动,打完后每人去队里的食堂分得一张白面烙饼。那年头,有很多人家过年都吃不到白面。所以,就冲着这张饼,很多老人、娃娃都去,菜妹子也要去打麦子挣一张饼。

“明儿还要上课,这半夜里折腾你会扛不住的。”父亲不同意。

“大、妈,不就一夜吗?咱双牛自出麻疹还没见过油花呢,你就让我给他挣一张油饼吧。”菜妹子央求着。

“唉,走吧……”母亲望着断奶后瘦弱的小儿子,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锁上了门。

“好看有什么用?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课心一下子拉长了脸,轻蔑地说。

开始打场了,宋起贵等几个男人分别站在打麦机的两旁往里填麦子。其他出草的、扬麦子的都是女人。剩余的男人及孩子们搞运输抱麦子。队长则居高临下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指挥着大家干活。

菜妹子几乎不敢正视高亢激昂的队长,只抱着麦子离他远远地绕开……而那凤凤妈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麦粒堆成了座小山,麦草堆成了座大山。机器声一停,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大家虽然很累,却没有一个人蹲下或坐下,都静静地注视着队长由场外领进来的几个人。第一个是大队支书郑福发,在队长的指挥下,几个年轻人给他装了一麻袋麦子,抬出场外放在一辆拉拉车上。再后面来的是一个人们都认识的胖子,再后来是春花的父亲,再后来……最后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同样几个年轻人在队长的指挥下为他装好了麦子,然后抬到场外停放的一辆大卡车上,但却不是一袋,而是六麻袋。据说那是公社书记的儿子,在公社供销社当汽车司机。菜妹子默默地记着:一共七人,前面六人装走了六包,后面一人装走六包,一共十二包。

“好了,大家准备家具,咱们开始分麦子,大家都知道,我们虽说种了点麦子,但是狼多肉少,每年还要给粮站上交,希望社员同志们发扬风格,就将就着分点吧,为公平合理,我们按工分分。多劳多分、少劳少分。”队长一副秉公无私的口气。

这些方案随着研究进一步发展,可以应用于临床SCI患者的治疗。同时可以对SCI与胶质瘢痕引起的炎症过程的内在相关因素进行深入研究。目前,研究多是建立在轻中度脑损伤模型上,锐性损伤为主,但通过临床发现,多为钝性重度脑损伤给治疗及预后带来一定的困难。在后期的研究中如何建立具备临床相关性的动物损伤模型,研究SCI后胶质化反应对神经功能恢复作用具有很大的意义。

分了麦子后不久,便到了秋天,这是人们干劲最足的一个季节,也是庄户人眼里充满希望的季节。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玉米、高粱、糜子、谷子、山药蛋、萝卜、白菜都分了,却又都少的可怜。宋起贵家所分的堆在烂窑里也不过是一个小的可怜的山卯。这点粮食咋够吃?明年又是一个勒紧裤腰带的年。唉——宋起贵叹着气,但他却什么也不说,照样起早贪黑地干。

“宋起贵,我对不住你哇。”这时,妈妈醒了,用尽所有力气,悲痛欲绝地喊了一声,便眼睛一闭,又晕厥过去。

由仿真结果图2,可知与节点的初始部署相比,在算法迭代运行200次以后,节点分布更加均匀,网络覆盖率都有显著地提高,网络覆盖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并且网络覆盖率都是随着算法迭代次数的增加而增大。初始部署时,节点的覆盖率为72.64%,在算法运行200次以后,仅考虑网络覆盖率的单目标覆盖优化算法能够提高网络覆盖率到98.53%,而考虑安全连通度以及网络覆盖率的粒子群多目标优化算法和改进的粒子群多目标优化算法能够提高网络覆盖率分别到95.94和97.69%。

当太阳开始向西边的地平线倾斜时,菜妹子兄妹三人终于凑起了大小不等的三捆柴。

菜妹子领着大牛、二梅子到了沙畔,蓦然,菜妹子发现自家门前围了好多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袭过菜妹子的心头。

“咋啦?叔?姨?出什么事了?我妈呢?”她急急地拽拽这个、扯扯那个,她看到人群中有人在抹眼泪,有人叹着气向窑里指了指。

她便闯进窑里,窑里也挤满了人,看她进来,便有人自觉地让开道。炕沿上几个妇女搂着妈妈,有拿针扎的,有掐人中的,而妈妈则满脸泪水,目光呆呆的,躺着不言不语。

“那……这猪菜谁掏哇?”父亲犹豫着。

“大、大,咱大在哪里?大,快回来呀!”菜妹子疯了似地叫着。

又是一个星期天,天气分外的冷。沙梁、冰川、树枝都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银絮。出门的庄户人都缩着脖子,筒着袖子,急匆匆地小跑着。妈妈还和往日里一样,要随着村里人去起粪挣工分。妈妈刚走,菜妹子便提议和大牛、二梅子去砍柴。因为家里烧的柴不多了,父亲一时又回不来,家里留守的三羔和双牛自然又是一把大锁锁着。灶火坑里埋着四颗山药蛋,便是他们俩的中午饭了……

“妈……”

“妈……”大牛、二梅子也扑向妈妈,兄妹三人疯了似地扯着妈妈,有人端来了水,用筷子撬开了妈妈的嘴巴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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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妈妈终于又哭出声来,撕心裂肺地喊着:

“牛儿,我的牛儿呀!”

酸汤的制作材料虽然非常简单,但是做法很讲究。把泡过米的水收集在竹筒里不断加热,火慢慢的不断升温,期间用手试探温度,感觉开始烫手(大约40C-50C),如此反复多天多次,竹筒内温热的水开始慢慢发酵,散发出清淡的酸味儿来。这样制作出的酸汤是火锅的必备之物,也是贵州最独具特色的酸汤火锅了。

“妈,妈,出工了。队长在喊呢!”

“双牛,双牛呢?咋不见双牛?三羔,三羔在哪里?”菜妹子双手拽着五婶的胳膊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叫着。

“双……双牛烧……烧死了,三……羔,队长送医院了……”五婶泣不成声。

菜妹子双手一松瘫在地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双牛,三羔……”菜妹子没有眼泪,焦灼的眼睛开始在满窑里寻找,窑孔炕窗的三十六格窗户全破了,窗棂全是黑的,窗台上、炕上、窑洞壁上全是紫褐色的斑点,她这时才感觉到家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奇怪的焦糊味……

谁也没有料到车把式宋起贵家会出这样的事。那天,妈妈和菜妹子他们刚走,双牛就喊饿,要去灶火里掏山药蛋吃。三羔不让,她哄着弟弟说现在吃了,晌午饿了就没有吃的了。谁知,趁三羔在窑炕上剪纸人的空,双牛溜到前窑用棍从灶火里掏山药。山药刚埋进去还不熟,灶火里的火星却旺,双牛便用木棍扒拉着火星玩,却不曾想燃着了身上穿的破棉袄袖子。当三羔看到弟弟的袖子冒烟时,一个在家里锁了七年的农村孩子,竟然无知到用头巾,用姐姐、哥哥写过字的本子去捂冒烟的袖子。弟弟疼的狂奔乱跳,烟越捂越强,三羔拼命摇门,用拳头擂门,怎奈周围的人都出去挣工分去了,又碍于窑洞不像房子那样传音,没人能听得见。三羔嗓子喊哑了,眼睛睁不开了,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三羔晕过去了……

当收工回家的邻居被妈妈的惨叫声引过来时,三羔倦缩在门后闭着眼睛,几乎断气。里窑窗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下面是七个深深的黑坑。队长老泪纵横,悲愤地叫道:

“这是娃的脑袋、胳膊肘子、膝盖、脚留下的印子,娃娃是跪下趴着死的呀!老天爷啊!这娃犯甚法了,咋这么个死法呀……”

三羔是宋起贵回来后才由队长抱着去公社医院的。

从医院回来,三羔总是怔怔的一个人坐着。一听到喊双牛的名字,她的眼睛便立即转了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地复述着小弟被火烧着时的情形,时而惊慌大叫,时而小手像是指着什么又哭又骂。有时看着躺在炕上的妈妈,她便猛然扑上去抱着妈妈惊恐地大叫:

“妈妈,救我。我怕,火、火、火……”

传统核数据库与高能核数据库对ADS中MA核素嬗变物理参数的影响 郭和伟,陈 伟,张信一,等030202(6)

这时,悲痛的妈妈便搂着四个儿女肝胆欲裂,痛哭不止。前来看望安抚他们的亲戚邻居无不落泪叹息。宋起贵,这个老实、坚强的汉子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活泼可爱的小儿子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小女儿不但熏的得了气管炎,还傻傻愣愣的。菜妹子挑起了家里的所有家务,脸上过早地有了成年人的持重与忧郁。大牛、二梅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童真,每天在家默默地守护着三羔。但最令宋起贵担心的,还是十几天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憔悴得不成人形的妻子。大队赤脚医生已给她输过几瓶液体了。医生说,得想办法吃饭,否则,输液也不能解决问题。俗话说:母子连心。尽管村里人说尽了开导、劝慰的话。妻子还是躺着起不来,她的眼里已没有眼泪,只用沙哑的喉咙一遍遍地喊着双牛,那双失神的眼睛绝望地瞪着……

过年这天,菜妹子的爷爷和大叔家的课心来了。

“媳妇儿,坐起来,不要老想着那个小仇人。快起来吧,那娃养下就不是个成人的,头小身子小,不晓得你哪辈子欠了人家的,人家投胎转世要账来了,要够了账就走了。儿子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迟走不如早走。快起来吧,不看死的,还要看活的哇!你这么不吃不喝,几个娃娃灰溜溜的,还咋过呀!人活一辈子长着呢,谁家门前也不挂着无事牌子,还能没有个闪失?”老父亲晓之以理,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儿媳妇。

⑩Louis D.Brandeis,Other People’s Money and How The Bankers Use IT,Martino Publishing,1988,p.92.

“二妈,你看弟弟妹妹又懂事又争气,将来你会有福享的。我妈说了先苦后甜才叫福……”

“是我不让公开的,你想我将来是无论如何不会要她的。要现在公开了,将来再把人家蹬了,人们还不把我骂死?再说,人家姑娘的脸也没处搁呀!咱不愿意,就不应该耽误人家。”课心振振有理。

夜晚,菜妹子家没有放炮,但菜妹子已经很知足了,因为妈妈吃了两个饺子,爸爸、弟弟妹妹也比往常吃的多,可是菜妹子自己却没吃饭,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课心也来到院子里,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个忧郁的妹妹,可又不知说什么。沉默了很久他开口了:“见过后庄杨三有的小女子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见过,今年夏天在外婆家,外婆指给我看的,长的挺好看的。”菜妹子淡淡地说。

打麦场上早已灯光通明。场中间放着打麦机。大人们三五成群,有蹲着的、有站着的、有大声喊叫的、也有低声说话的。宋起贵默不作声,过去认真地检查打麦机。菜妹子母亲便走向麦子堆上坐着的一群妇女。狗剩、金贵、春花、侯女、凤凤……都来了。菜妹子一下子兴奋起来。第一次有机会参加集体劳动,且还有一张烙油饼吃,大家都特别兴奋。打场还没有开始,凤凤提议大家玩捉迷藏。几个男生先背过身去,女生分头去藏,菜妹子想着找一处最隐蔽而又不易找到的地方,便向远处一堆去年的旧草垛跑去。她跑着跑着,突然放慢了脚步,灯光越来越朦胧,菜妹子的脚步有点犹豫,她想退回去,却突然觉得草垛后面有动静,借着远处射来的余光,她仔细一看,发现有俩人在草垛后抱着打滚。菜妹子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她只觉得耳热心跳,刚欲转身往回跑,草垛上的人似乎有所发觉,同时转过了身。昏暗的灯光下,映入菜妹子眼帘的是队长和凤凤妈惊惶失措的两张脸……

“这……”菜妹子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咱爷爷和大大给我说的媳妇。”课心看着菜妹子惊讶的表情,口气缓和了些。

“噢,那我咋不知道呢?”

妈妈终于坐了起来,宋起贵拧在一起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一些。菜妹子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大大知道你不愿意吗?”

“知道,可我不答应的话,他就不供我念高中了,我只好先答应下来,但有条件,不公开我们的关系,这叫缓兵之计。”

“定婚了吗?”菜妹子小心地问。

“没定,两家大人已说好了,高中一毕业就结婚,不定婚的。等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就不怕他们了。”课心脸上有了一丝希翼。

“你能考上吗?”

“估计差不多吧。为了退掉这个媳妇,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考个专科,专科不行,咱就考个中专。反正……反正这农村是没法呆了,爷爷和大大也是,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

“考上大学,他们会同意你不要人家?”

“只要考上大学,我就有理由和他们论证了。再说,那时候他们自己也会有想法的,大学生怎么会找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村女子来当媳妇?这不荒唐吗?”

课心信心十足。菜妹子却忧心忡忡,心里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菜妹子没有考上初中,这年她十五岁。

“都是妈不好,是妈耽误了你呀。”妈妈内疚万分。

“唉,好好的一个娃娃,硬是让大人给拖累了。”村里人也为菜妹子惋惜。

其实,论经济条件,宋起贵家可今非昔比了。两年前的春天,大队接回一台四轮拖拉机,全村召开社员大会,要一名司机。会一直从中午开到太阳偏西,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揭标”,人们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有的还打起了瞌睡,大队支书最后一次用几乎不带任何希望的声音说:

“不熟练的也行,可以慢慢学嘛?”

这时,宋起贵站了起来,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向黑压压的人群外走去,人们都往前挤,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几个小队的队长挡着大家在维持秩序。

待人们看清,宋起贵已开着四轮拖拉机冲出会场,开上大路。只见他从容地旋转着方向盘,搞演示似地左拐右拐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头一掉,一阵风似地将车又开回了原地。

人群哗然。

“好,有你的,以后你就是司机了,胶车不赶了,我给你挣工资。”支书兴奋地拍着宋起贵的肩膀,一锤定音。

“嘿嘿……”宋起贵痛失爱子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宋起贵也挣上了工资。有了工资他家的生活虽说有了点好转。但不幸的是自从双牛死后,妻子便染病在身。三天两头打针吃药,经济上还能对付,可家里家外的活却苦了菜妹子。菜妹子起早贪黑地干家务儿,往往是别的同学早已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而菜妹子却还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遇到妈妈病轻时,干完了家务还能去上课;病重时只好由大牛代请假,自己留在家里守护病中的妈妈。

菜妹子考试成绩明显下降。她感到无言的难过和无奈。可她没办法,妈妈不能不管,家里的活儿不能不管。她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娃娃成熟,也懂事。更何况兄妹几个中,她是老大,她更觉自己责无旁贷。特别是对患了气管炎的三羔,菜妹子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妹妹又怜又爱,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她总觉得双牛的死和三羔的病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她曾不止一次一个人跑到后沙窝里忏悔。因为双牛死后被队长扔到了后沙窝。按村里的习惯,不到十二岁的娃娃死了不能埋,只能扔在露天地,说是魂还没全,埋了便是造孽。

“弟弟,姐姐对不住你呀……”对着延绵起伏的沙丘,菜妹子沉沉地跪了下去。天高云淡,黄沙无语,菜妹子欲哭无泪,只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沙里,抠着、抠着,直至抠到硬土,十指鲜血淋淋……

去年,村里实行包产到户,宋起贵家不但分到了十亩责任田,还大胆承包了大队的四轮拖拉机。起房盖屋、修路筑坝,才半年就还清了两年的承包费,于是宋家的生活便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日子好了,妈妈的心情虽轻松了不少,但病还是时好时坏。十亩责任田的负担就全压在了十四五岁的菜妹子身上。她往往是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再忙家里的。念书似乎已不是她的事情了,但在升学考试的那天,她还是把正在输液的妈妈托给邻居五婶照顾,去参加了考试。有人说:“十几年了,就没见这娃耍过。从几岁开始就领弟弟妹妹,再大点儿就掏菜、割草、洗衣裳、做饭,如今又念书、又种地、还要伺候病人……,唉,真是苦了这娃了。”

也有人说:“这女子天生受苦的命,念书也白念。”

果然,被人言中。菜妹子初中考试落选了。那天,她和平时要好的几个同学,春花、侯女、二毛、侯旦、狗剩、大牛、金贵一起去学校。结果老师只给了春花、侯女、二毛、大牛四个人四张通知书。狗剩便叫:

“我们的呢?”

菜妹子怔了一下,继而转身飞一样冲出老师的办公室。

雨越下越大,菜妹子漫无边际地走着,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雨打得睁不开眼睛,她仍机械地向前迈着双腿。渐渐地,菜妹子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每移动一步,都要咬紧牙关。脸上是雨水是汗水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深深的黑暗笼罩了杳无人烟的旷野,暴雨似无数斜纹拼成的帷幕,排山倒海般倾泻着,一阵猛烈的霹雳响过,一道耀眼的光亮划过天际,照在浑身湿透了的菜妹子身上。

“家,家在哪里?”菜妹子站住了,吃力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可没等袖子离开脸,迸射的雨水便又无情地泼洒在脸上,挡住了视线。

菜妹子觉得天旋地转,一阵颤栗……

走啊走,这山真大呀。菜妹子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踩着雾似的。这是什么山呀,她低头向下一看,这哪是什么山呀,原来自己踩着云彩游荡,由于距离太远,地面上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菜妹子找啊找,恍恍惚惚地飘了几个来回,终于看见了一条河……

“啊,家,我的家。”菜妹子一激动,脚下一滑,向下俯冲下去。

“啊!”她惊叫起来。

“醒了,醒了。”有人惊喜地叫着。

菜妹子病了,病得厉害。连续两天,高烧不断。宋起贵这个大忙人两天来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大女儿跟前。他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医生给菜妹子打针、开药。看妻子泪流满面地为女儿擦脸、喂水、喂药。那天晚上,当村里的邵大爷将浑身湿透、牙齿打着磕,已说不出话的菜妹子送回家时,宋起贵的心颤抖了。五个儿女中,对菜妹子,他总有一种负罪感,他总觉得家庭对大女儿太不公平,可他又无能为力。生活虽然已经好转,他完全有能力供女儿上初中、高中,考大学,可偏又因妻子疾病缠身。他未曾料到,从小学习好、品性好、吃苦能干的女儿会连初中也考不上。他追悔莫及。两年来,双牛的死使他抑郁、痛苦,妻子的病令他忧虑、焦灼,过度的生计劳累又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暇将心思用在这个在他眼中已是个大人的女儿身上。

菜妹子的病基本好了,脸虽然有点苍白,却有了几分笑容。春花、二毛、侯女每天都来陪菜妹子说话。这天三个人又来了,菜妹子正在给弟弟大牛纳鞋底。妈妈刚好给大牛缝好了一床新被褥,看到他们进来,便叠好了被子,下炕到外面去了。二毛盯着菜妹子手中的鞋底就叫:

“嗬,还纳着蛇盘兔呢!给大牛做的吧?”

“是大牛的,要上初中了,妈妈说到了公社不比村里,得穿得体面些。要不让人笑话。”

“噢,有妈就是好,我妈要是活着也会做呢。”二毛突然伤感起来。

“你……你别难过。赶明儿,我给你也做一双。”菜妹子为了安慰二毛,脱口而出。

“唉,鞋可不能白做,我妈说了,给男娃做鞋,将来就得做人家的媳妇。”侯女颇懂得人情世故,煞有介事地说。

“哎哟,你这死女子,才多大点就……要当就你给他当吧。”菜妹子脸一下子红了,害臊地回敬侯女。

“我才不给他当媳妇呢!老拖两筒鼻子,还不把人脏死了。”侯女冲二毛扮着鬼脸。

“哼,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儿,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干,谁稀罕要你。”二毛抢白侯女。

“行了,侯女、二毛,看你们两个,来菜妹子家里是吵架来了?”春花制止他俩。

菜妹子听春花喊他们的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唉,二毛、侯女,上初中,你们还叫小名呀?听课心哥说上了初中、高中的都不叫小名,叫小名土气,别人要笑话的。他还给大牛起了个大名:叫宋雁飞。意思就是希望咱大牛像高飞的大雁一样,展开翅膀飞出咱这沙窝窝。”

“对,我也听人说了,咱大也真是的,什么名不好起,咱就叫个二毛?不就两毛钱嘛,也太不值钱了。”二毛埋怨着,惹得菜妹子、侯女、春花都笑了。

“有了,我叫高建刚吧,刚强,刚硬。”二毛一拍脑门,兴奋地喊了起来。

“高建刚?嗯,这个名字好,唉,侯女,该你了。”春花笑着催侯女。

“我还没想好呢?你先起吧。”侯女皱着眉,一副沈思的样子。

“我还叫春花,我妈养我时,正好是春天,咱爸一看是个女娃,就给我起了这名字,意思是春天的花朵。听咱妈说,当时来看月子的人都说,咱爸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起的名好听,不俗气。”春花得意地介绍着自己名字的由来。

“那,菜妹子先起吧。”侯女好像还想不出来,继续推辞着。

菜妹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你们起吧,我又不上初中,还叫梅梅或菜妹子吧。”

“有了,我叫腊梅吧,腊月里的梅花,耐寒,将来准能成才。还有,梅和菜妹子认前的名字梅梅一样,这样不管我将来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忘记好朋友的。”侯女看着菜妹子情真意切地表白着。

“唉——”菜妹子感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感动地说:

“侯女,谢谢你!”

“我们都不会忘记你的。”春花保证。

“我们星期天回来都和你耍。”二毛拍拍胸脯。

正在这时,宋起贵推门进来:“大后天就开学了,我开拖拉机送你们走。梅梅,拾掇一下,一起走。”

“大,干吗?”菜妹子不解地望着父亲。

“梅子,你大给你跑上了。人家一个慢班同意要你。家里的地也准备包给别人。反正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了,你就只管念书吧。我这就给你买棉花、扯布去,给你也缝床新被子和褥子。”妈妈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妈,不要……”菜妹子跳下炕挡住妈妈。

“咋了?”妈妈疼爱地望着女儿。

“不,大,妈,我不念书。”菜妹子低下了头,轻轻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咋,你不念?你大跑了好几天了,求人走后门还花了钱呢。”妈妈生气了。

“菜妹子……”侯女、春花、二毛急切地看着菜妹子。

菜妹子只是无限凄楚地看着妈妈,一声不语,良久,脸上终于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第二天,菜妹子没有送春花等人,她只托大牛将一双纳有蛇盘兔鞋底的新鞋交给二毛。而她便出门走向通往大叔家的小径,她要去送考上大学的课心哥。还未到大叔家,远远便看见小径上走来一个人,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近才看清正是课心哥。

“就你一个人?”菜妹子向课心哥身后看了看。

“是我不让他们送的。”课心铁青着脸,冷漠地说。

菜妹子接过课心手中的一个大提包,俩人并肩默默地往前走。

此刻的课心正沉浸在蚀骨的痛苦与仇恨中,那冷漠、倦怠的眼睛里仿佛注入无尽的悲哀与悔恨。一种绝望、冷漠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他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这是金水湾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全村沸腾了。每个人谈及此事都喜形于色,可他们家里却闹翻了天。父亲母亲要履行诺言,让课心娶媳妇过门,课心自然不从。他的理由很充足:上学时有明文规定不得完婚。何况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也没有共同语言。我上大学,她种地,对她不公平。

“不愿意?不愿意你早那会儿干甚了?”父亲瞪圆了眼睛。

“干甚了你还不清楚?我不答应你就不供我念书,你说我不答应咋办?”

“放你妈的狗屁。老子现在也照样可以不供你。不要以为你考上大学就成精了,没钱你念个屁。”

气急败坏的父亲打开柜子,翻出几百块钱和一张存折揣在怀里,对年迈的父亲及妻子下令:

“谁也不准给他钱,没钱,我叫你个龟儿子逞能。”

父亲气哼哼摔门走了,也带走了家里的所有现金和唯一的存折。课心又气又急,一声不吭,咬紧了牙关。

“娃呀!你就答应了吧。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还供你念书,你要有良心呀!我和你大没能耐,一辈子就晓得抠地皮,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你能出人头地。可你偏又不听话,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你把人家闪在半路上,我们的老脸还往哪搁呀?”妈妈流着泪哀求着。

“唉,你大呀脾气犟着哪!说到做到,你这娃可不能因小失大呀!一辈子的前程要紧。听爷爷一句话,应了吧。啊?人家那娃就是不识点字,那可是咱前村后庄的头号女子。女人嘛会把家立世,能养个娃就行了,不识文断字不照样结婚过光景吗?农村的女子好顶戴,那城里头识字的拿回来朝哪搁呀你?”爷爷佝偻着腰,说了一大堆话,按着胸脯咳嗽起来。

已经开学了,父亲拿起一把镰刀撂在课心脚下:

“走,跟我割草,你个龟儿子,念书,做梦吧。”说着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大,我,我同意……你供我上学吧。”一声无奈而撕心裂肺的喊叫,课心哭着向父亲的背影跪了下去……

随着一声长长的舒气,父亲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顷刻间变得喜笑颜开……

媳妇过门的第二天,课心就要上学去了。刚出院门,课心便挡住要送他的一家老小:

“谁也不要送,都请回吧。”他说得生硬而坚决。

“嗯,你……你,学校那边,你不要怕,开学那天,我找人拍了电报的,说你……说你出麻疹……”父亲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说。

课心脸上依然毫无表情,转身向硷畔外走去。妈妈哭着喊:

“心哪,到了来信,不要让妈记挂。”

公路上,人很多,有出门的,有送人的。菜妹子和课心远远地站着,相对无语。良久,课心问:

“不念书了?”

“嗯。”

“二大不是给你跑了吗?”

“是慢班,去了也不顶事。再说,走那么远,我妈谁来管?我不能……因为,双牛已死了……”菜妹子低下头咬紧嘴唇。

班车过来了,课心用手拍了下菜妹子的肩膀,叹息了一声,便弯腰迅速提起两个大包转身大步向班车走去……

公路上,一阵黄尘飞扬,班车便拐过沙梁,什么也看不见了。菜妹子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欲往回走,却意外地发现身后公路旁的一棵老榆树下,静静地站着课心昨天才过门的媳妇。她穿着一件淡雅的碎花薄毛衣,身后长长的辫子向上折了几折,用一条雪白的手绢扎着。只见她垂着两条颀长的胳膊,将双手叠在一起,用一双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班车离去的地方。

“她这么好看,课心哥咋就看不上她?”菜妹子闷闷地想。

她一下子又同情起这位过门才一天的新嫂嫂来。

过年了,一场大雪覆盖了金水湾,银装素裹的村庄显得分外肃静。蜿蜒起伏的大沙梁远远望去,像沉睡的白蟒,安详地匍匐在天际的地平线上。沙梁下面,茂密的树枝都变成了臃肿的银条。河面上、窑顶上、草垛上、墙头上、牲口棚上面都仿佛戴上了沉重的帽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空气里滴水成冰,金水湾停止了以往的吵闹,男人们都窝在自家窑里抽旱烟,抱着火盆烤火来滋养一年的劳碌奔波。女人们便忙忙碌碌开始备年糕、炸豆腐,准备年夜饭。只有不怕冻的娃娃们出去踏着松软的、洁白闪亮的积雪玩耍。

菜妹子家,妈妈喜洋洋地拿出了男人给女儿买的一套新衣服,红涤纶上服和绿色涤纶裤子。菜妹子穿上试了试,衣服大了点,使得她单薄的身体在衣服内显得空洞洞的。妈妈说:

“大了点,明年还能穿,涤纶耐,一时穿不烂,二梅子长大了还能穿。”

“嗯。”菜妹子一个劲儿点头,认为妈说得有道理。她站在新买的穿衣镜前一照,嗬,镜子里的自己光彩照人。不知是红褂子的映衬,还是头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兴奋的原故,菜妹子脸上红扑扑的。妈妈过来摘掉了菜妹子头上的帽子,两条油黑的大辫子垂了下来,立刻显得更加光彩照人。妈妈便拿出两条红纱绸挽在菜妹子的辫梢上,父亲在一旁直埋怨:

“我说咱女子留辫子好看,偏戴顶帽子。”

“你懂什么,不会打扮打扮尿蛋蛋,会打扮打扮十七八,那是不到时候,要不戴帽子,这辫子能养这么好?”妈妈边给菜妹子扎花边说。

不知是谁延续下来的习惯,金水湾的姑娘媳妇总戴帽子。一顶黄军帽或蓝色运动布帽将一头漂亮的头发包起来,既不受风沙、尘土的侵害,又长得快。金水湾的人还将鸡宰了,将里面少的可怜的鸡油煎了倒在小瓶子里,保存起来,待洗过头发后,取一小点儿均匀地抹在头发上。外面来的人却说,金水湾姑娘媳妇头发之所以长的好,是因为金水湾河水养育的原因。菜妹子打从梳辫子那天起,头上就戴顶帽子。有一年帽子破了洞,缝了补丁,菜妹子实在不愿戴,偏又买不起新的,可妈妈硬是不让她将辫子放下来,只是逢年过节才允许她放辫子,还说等到了十七就允许她不戴帽子放辫子了,菜妹子天真地问:

“干嘛要等到十七呢?”

“十七大了,知道爱好了,也有人问了。”

菜妹子那时虽小,但也懂得有人“问”的含义,就是有人要找你做媳妇了。现在,放下辫子的菜妹子想到这一层意思了,脸不由红了。过了年,就十七岁了。这两年菜妹子回家种责任田、料理家务、照顾妈妈、打点弟妹的饮食起居,本事早已远近闻名。前后村的人提起宋起贵的大女儿,那可是百里挑一的。论长相、论本事、论品性,都是叫的响的。有性急的人早在一年前便托人说媒,宋起贵总以还不到十七岁为由将媒人打发走。现在过了年,菜妹子就满十七岁了,宋起贵夫妇心里有预感,问菜妹子的人一定不会少。所以得好好挑选,给女子择一门既要家境好,又要人好的人家。当然,这是宋起贵夫妻的心思,菜妹子当然不知道。在菜妹子的世界里,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看书。春花、腊梅、建刚、大牛每个星期回来都找菜妹子说话,告诉她学校里的事情。学校图书馆的书他们几个人轮流帮菜妹子借,这两年她几乎看遍了学校图书馆里关于写作及小说、散文等方面的书。最近她正在看建刚向同学借的一本长篇小说 《野火春风斗古城》。

菜妹子正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窑门开了,春花和腊梅走了进来。菜妹子刚穿上新衣服,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可她俩却好似没注意到菜妹子的新衣服,进门向炕沿上坐着的宋起贵夫妇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然后偷偷拽了下菜妹子的胳膊示意她出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菜妹子随春花、腊梅出了门,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金水河畔的树林里。

“咋了?出甚事了?鬼鬼祟祟的。”菜妹子好笑地问。

“凤凤……”春花四下里看着,用双手卷了筒,将嘴附在菜妹子的耳朵上。

“咋了?这是真的?你可不能胡说人家。”菜妹了一下子瞪大了惊愕的眼睛。

“真的,我和春花到她家看过了,肚子都鼓起来了,回家还让我妈骂了一顿呢!妈说以后不准和凤凤耍,怕坏了名声。”腊梅说得一本正经。

“她不是在和狗剩好吗?”菜妹子实在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凤凤大打了凤凤,凤凤说是狗剩的,凤凤妈就跑到狗剩家大闹,人家狗剩不认账,狗剩妈还骂凤凤肚大了没人要讹人,嚷了好几天也没嚷出个结果。凤凤妈就说要把女子送给狗剩家养活,吓得狗剩前天一大早就走了,听说他大给他找了个师傅,他跟着学木匠去了。”

正月过后,凤凤的肚子挺得更高了。凤凤妈便急了,女儿在娘家未出嫁生了娃,那可是娘家人一辈子的耻辱。这时,邵大爷便领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 (邵大爷说只有二十九岁)的外地男人来,凤凤父母这时唯恐凤凤没人要,只简单地问了下家里有几口人,结过婚没有,便将这事敲定下来。那人一看成了,便从棉袄里面掏出一叠钱来,邵大爷点了点头,递给凤凤妈:

“他婶,这是彩礼钱,六百块,你数数。”

凤凤家得了六百元彩礼,打破了金水湾彩礼的最高纪录。

香娃的父亲看着也动心了,一个带肚(怀孕)的女子值六百元钱,我家香娃……他听说和凤凤对象一块来的还有两个男人,便去找凤凤妈输通,凤凤妈又去找邵大爷,三个人一拍即合,便出八百元彩礼又敲定了一桩婚姻。剩下的那个外地男人由邵大爷领着,在金水湾村里转悠了三天,也终于没能再成全第三桩好事。有人劝香娃父母:

“那地方穷的老鼠进了家都长出气,全家人拉一条被还睡光炕,你们咋把女子往火炕里推呀?”

“别看他彩礼高,那都是借来的。女子一过门就得给人家还债,又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们这是何苦呢?”

在一个阴天的早晨,三个外地人便领着凤凤和香娃走了。那三个外地人肩上各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黄军挎包,在前面讪讪地走着,后面跟着与他们粗大的身躯相比,显得无比弱小的凤凤和香娃。菜妹子觉得,这情形倒像是出远门的父亲领着两个未成年的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的女儿……她伤心地闭上眼睛。自从菜妹子辍学回家,凤凤和香娃经常来找菜妹子,听她读《故事会》、读小人书。想到同龄的她们从此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过另一种生活,菜妹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与酸痛。

菜妹子要进城了。主意是课心哥家的嫂嫂出的。这天一大早,她就来找菜妹子,约菜妹子一起进城,说城里今天开交流会。菜妹子知道,大叔家一年的庄稼又有收成了。前几天遇了个好价钱,大叔将两袋子绒毛卖了,所以又给嫂嫂发钱了。嫂嫂有了钱除了拿出一部分让大叔给上大学的课心哥寄去外,其余的便用来买新衣裳,却又不肯一个人出门,总要伙上几个人前往。妈妈总夸嫂嫂:

“人家从小在城里给公安局的哥哥领娃娃,又不是不敢走。那媳妇精巴着哪,课心不在,怕惹长道短,丢课心的人。这媳妇,就是会做人。”

今天,正好宋起贵也要去城里办事,妈妈便同意菜妹子跟嫂嫂一块进城。菜妹子高兴地又穿起那套涤纶衣裤,辫子上自然要扎红绸的,还穿上自己做的绣花鞋。嫂嫂在一旁看着直乐:

“菜妹子,都快穿成新媳妇了……”菜妹子的脸窘的通红,扑上去就打嫂嫂,嫂嫂咯咯笑着躲开了。

交流会上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菜妹子可算是开了眼界,那琳琅满目的货物,那款式新潮、颜色各异的服装……菜妹子眼花缭乱,看看这件、摸摸那件。每一件都觉得好看,每一件都觉得新鲜,却没有一件适合自己穿的。嫂嫂就不同了,她拉着菜妹子,在一个一个的服装摊前仔细地看着,很是内行地讨价还价,一副老成的样子,她为自己买了一套深灰色的衣裤,又买了一件米黄色风衣,最后还鼓励菜妹子也买套衣服。菜妹子兜里揣着妈妈给的五十元钱,犹犹豫豫的,在嫂嫂的极力怂恿下终于答应买一套衣服,却不知买什么好。嫂嫂便帮她买了一件苹果绿春秋毛衣和一条厚牛仔裤,共花去二十六元钱。剩下的二十四元正好是一双高跟皮鞋的价钱,可菜妹子说什么也不肯买。她说第一次进城,不能不给爸妈和弟妹们买点东西,于是给父亲买了一双平底布鞋,给妈妈、二梅子、三羔分别买了不同颜色的头巾,给大牛买了一双棉手套。嫂嫂又掏钱给她买了一枚很好看的发卡。她看到城里人梳头不像农村人那样留两条辫子,他们只将头发随便用手绢或发卡往脑后一扎,甚是好看。有的干脆什么也不用,只将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风一吹便飘起来,显得潇洒而又漂亮。更令菜妹子吃惊的是,那些城里的男女青年,众目睽睽下相互挽着胳膊走路,还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嫂嫂告诉她,城里人谈恋爱都这样。菜妹子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怪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偷眼看人家……

太阳开始西斜了,菜妹子和嫂嫂坐上了宋起贵的四轮车回家。车的噪音很大,她们俩谁也不说话,车厢不断地颠簸着,不时将俩人撞在一起又分开。菜妹子今天特别高兴,兴致勃勃地想着一天的所见所闻,一个人时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然而,嫂嫂却不同,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忧郁、沉静。菜妹子突然发现,原来嫂嫂的打扮与城里人的打扮那么相同。她从不戴帽子,即使在地里干活时也只戴一条纱巾或太阳凉帽,以往菜妹子总觉得嫂嫂的打扮怪怪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今天她才明白,嫂嫂原来是按照城里人在打扮自己。特别是每到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嫂嫂总是将洗的乌亮的头发散开在背上,只在脑后挽着一块手帕或别着一枚好看的发卡。那几天她衣服换得更勤了,出来进去总向公路上张望。菜妹子知道,她是在等课心哥回来。可惜,两年了,狠心的课心哥一次也没回来,令嫂嫂一次次失望。过去菜妹子曾为课心哥找一个没文化的女子做媳妇而愤愤不平。可现在,她总为嫂嫂的不幸而伤感,课心哥也太不近人情了。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每想到这些,她的心就禁不住打颤,她不敢往下想。

“唉……”这时,嫂嫂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紧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菜妹子看她的眼神渐渐朦胧了起来。两年前,娶嫂嫂过门那天的情形电影般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那天的嫂嫂是何等的漂亮和自信。她娇羞、娴雅地骑在大红马背上,课心哥的弟弟课义拉着缰绳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十几匹毛色不一的马,马上都骑着穿戴一新的娶亲和送亲的人们。

可是现在,“唉——”嫂嫂也不知在想什么,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敬重嫂嫂的为人,又能干,又勤快,也同情嫂嫂的不幸。精明的大叔大妈却总给嫂嫂许诺,说等课心一毕业参加工作,就让她和课心哥一块过日子,慢慢就会培养出感情的。嫂嫂就为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而在大叔家任劳任怨地操劳着,孤独地支撑着,自己却郁郁寡欢。每想到嫂嫂的不幸,菜妹子便觉得自己失学已算不了什么不幸了。

冷不防,宋起贵一个急刹车,将车厢里坐的姑嫂二人摔倒在车厢内。待二人爬起来咧着嘴揉胳膊搓腿时,才发现一进村口公路上正披头散发跑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根粗木棍,原来是香娃妈。公路对面的沙梁上,香娃的父亲正猫着腰跑着,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不时回头看看,样子像个贼。香娃妈跑过公路,气喘嘘嘘地爬上沙梁,突然将棍子一扔坐在沙梁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个天杀雷霹的,那是香娃的彩礼钱呀……我攒起来要娶媳妇用的呀,呜……我是命不好哇,鸡汤屎糊了眼了,咋找了你这么个灰驴日的……”

宋起贵下了车走过去扶那女人,劝她回去,她满嘴脏话,骂一句说一句,好半天愣在车厢里的菜妹子和嫂嫂才明白,春天香娃刚走,她父亲就用香娃的彩礼钱买了一双大头皮鞋和一台一百多元的小收音机,正是春忙季节,庄户人都忙着犁耙耕种,他却整天穿着皮鞋抱着收音机在村里转悠。无奈香娃妈只好将剩余的彩礼钱藏在雨鞋里埋在地下。昨天,她突然发现雨鞋里的钱不见了,今天香娃的父亲就抱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

香娃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歇斯底里,菜妹子的鼻子也酸酸的,待她回头看时,嫂嫂早已哭成个泪人……

大牛考上高中了,宋起贵说:“好好念,老子供你,踏着你课心哥的脚印走,让咱老宋家再出一个大学生。”

建刚也考上高中了,可他父亲却死活不肯供他上高中,说:“念了高中,三年出来还得考,考不上咋办?你要有能耐、就学人家腊梅,一下子考个中专,我砸锅卖铁也供你。”

建刚苦笑着,因为他本来就是和腊梅一样,报考中专兼高中的。结果腊梅考上了中专,却差了十二分只能读高中,可父亲偏又不供。不供就不供吧,干什么不一样,人家菜妹子只念了个小学,照样读书看报、写信抄书,我好歹还是个初中生呢。建刚也不和父亲争,只是整天闷着不说话。这会儿又懒洋洋地向春花家走去。

春花的爸爸调到县里粮食局当副局长,今天搬家。菜妹子、腊梅和大牛也来帮忙。三个女娃将一只笨重的箱子往汽车上推,大牛在车上面拉,二毛过来用肩扛了一下,箱子便上去了。

“建刚,以后到县里来我家转,找我就到百货公司,我在百货公司副食组卖货,是我爸托人找的工作。”春花热情中不失自豪地告诉建刚。

腊梅急忙拉建刚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不好听的,谁知建刚胳膊一甩,没好气地揶揄腊梅:

“男女有别,拉拉扯扯干什么?我衣裳有土!不要脏了中专生的金皮皮。”

“高建刚。你个混蛋,谁招你惹你了?你是吃了炸药了,还是刚从刺猬堆里爬出来的,你跟谁过不去呀?”火爆的春花一下子恼了,指着建刚骂起来。

“你招我干什么?招女婿?告诉你,倒插门的事咱不干。”建刚越发刻薄。

“呸,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春花轻蔑地撇了撇嘴。

“德性?德性怎么了?德性不好大不了修地球,又不要我老子溜勾子,省脸又省钱。”建刚斜着眼话更加刻薄了。

“高建刚,你不是个男子汉,有本事你也考呀?考中专算什么?考大学也没人拦你。有能耐让你老子也给你走后门找工作呀?自己没本事,眼红别人干什么?”腊梅喊过后便捂着脸哭了。

“哼!……”

“不要说了……”建刚还想说什么,被菜妹子一声尖厉的喊叫慑住了。只见菜妹子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里满是哀怨、失望。建刚张着嘴巴愣在那里。菜妹子双手捂住脸,转身就跑。

菜妹子离开春花家一口气跑到金水湾人工栽的沙柳林里。她今年已虚岁十八了,可还像小时候一样,凡事总闷在心里,很少言语。她不明白,嫂嫂没念书苦恼,自己只念了个小学也苦恼,课心哥考上了大学却还有不痛快。春花、腊梅、建刚是同学,好朋友,却又互相挖苦、揭短。菜妹子一个人心情复杂地坐在沙柳林里,伤心地哭了。

这边,建刚一个人正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菜妹子跑了,腊梅哭了,春花又叫又骂,就连一向和他要好的大牛也向他投来了责备的目光。春花的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撂下手中的活儿出来想看个究竟,建刚一看不妙,撒腿就溜。此时,他懊恼极了,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踢起路边的石子儿,然后弯腰捡起来,向远远的金水湾河抛过去。本来他的想法和菜妹子一样,是去送春花的,谁知肚子里窝了几天的火却在那时爆发了,将事情搞成这样。

“唉……”他懊恼地叹息着,狠狠地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恨恨地扯树条,要不是菜妹子那一声喊,他不一定还要闹成什么样呢?他从小失去了母爱,他甚至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模样。父亲是个木匠,一年四季忙着出外给人家做活儿,除了给他交学费,买学习用品外,很少有时间管他,也很少与他说话。他心里总觉寂寞难捱,总想找机会发泄。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油腔滑调、玩世不恭的性格。村里人背地里骂他是个二流子,说成了精也是个蛇鼠子。他虽表面无动于衷,内心里却很伤心。

建刚的父亲老木匠叫高树业,却很少有人叫他名字,村里人都喊他“老木匠”。他可谓中年得子,却不想儿子才三岁,老伴就因病而逝。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他简单地安葬了老伴,将老伴带来的两个女儿选了好人家先后嫁了出去,又用自己外出做木活的钱给大毛娶了媳妇,便已是家徒四壁了。儿子要穿衣、要吃饭、要念书,这些都需要钱,他迫不得已便撂下小儿子出去做活儿。为此他挨过批、受过罚,有人说他搞资本主义的“发家致富”,没收了他做木活的工具。但风头一过,默默无闻的他又重操旧业,当然,挨批,甚至挨打自然也少不了……可他都忍着,他只有一个心愿,挣钱供儿子念书,光祖耀宗;临死,也要给儿子成个家,传宗接代。这几年政策好了,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做家俱的人也越来越多,老木匠的手头也有了一些积蓄,可他却自己舍不得花。因为他知道,自己老了,挣钱的日子不多了,攒点钱供儿子上学、成了家立了业,他便死也瞑目了……如果他在比现在小十岁,他说什么也会供儿子上高中的。现在自己这把年纪,又经常闹病,他担心如果儿子上了高中,即使考上了大学,恐怕他也坚持不到那时候了。所以他是一门心思让儿子考中专,这样,三年中专出来再给儿子成个家,最多也不过四五年光景,估计自己还是能坚持的。儿子偏又没考上中专,老木匠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近来天气又逐渐转冷,他更是显得憔悴而力不从心。他担心自己就要不行了,便下决心不供儿子上高中,让他回家继承自己的木匠手艺,一两年手艺学成了,便给他娶房媳妇,好早抱孙子。每想到这些,老木匠阴沉的脸上便舒展一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建刚喜欢和菜妹子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他觉得踏实、安全。菜妹子没有上初中,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失落与说不出的遗憾。每到星期六,同学们都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们就要见到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了。而建刚兴奋的却是能见到菜妹子了。他总给菜妹子借很多的书,以此来弥补菜妹子没上初中的遗憾。一次,父亲回来看着他脚上穿的崭新的手缝布鞋,问:

“谁做的?”

“菜妹子做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父亲当时一怔,随即又摇摇头:

“那是个好女子。可惜你小子没那个福气,除非你能考上学……”

如果说建刚和菜妹子开始的交往是出于感激与同情,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后的往来便是连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了。念初三那年,建刚是下决心想好好拼搏最后一年,好实现老父亲的期望。他给自己制定了新的学习计划,强迫自己每个星期天不回家,好巩固复习原来所学过的课程,以便迎考。可他吃惊地发现,每个星期天回家见菜妹子,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见不到她,他就会坐卧不安。菜妹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总在建刚眼前闪现。晚上一闭上眼睛,菜妹子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一段时间,他很烦恼,于是一连三个星期不回家,想用这种方法来淡漠自己的感情,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但事与愿违,他上课老走神,思想总也集中不起来,三个星期下来,学习没有长进,人也瘦了一圈。终于,他耐不住思念的折磨,第四个星期天便跑回了家。见到了菜妹子,他想哭,想告诉菜妹子多少天来自己所有的感受,可是当菜妹子又一次给他送来了准备好的干粮,温和、娴静,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简直有一种犯罪感,觉得自己的想法对她简直是一种亵赎。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地接过菜妹子递过来的东西惭愧地返回了学校……但总算见到了她,他反而踏实了。他知道,自己是爱上菜妹子了。他暗下决心要将这种爱化作学习的动力,用学习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等考上了中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告诉她,自己爱她,已经很久了,有这种美好的愿望鼓舞支撑着他,他后来的学习成绩是很出色的。黑色的七月来到了,他满怀信心,怀里揣着菜妹子送给他的钢笔走上考场……考完试,回到家他自信地告诉菜妹子:估计八九不离十。可现在,吹下的牛还没收回来,却又因为和春花、腊梅拌嘴气跑了菜妹子。此时,他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很难说清是什么滋味。

父亲只关心挣钱,却从不管住的好坏,他总对建刚说,凑合着住吧,等将来出息了,就盖城里人那样安玻璃的房子,再打几样时兴家俱,给你和媳妇用。我老了,守着烂窑旧柜就成。看着父亲佝偻着腰喘气,半夜里总咳嗽,他就劝着说:

“大,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吧。”

“不出门咋挣钱,不挣钱你想打光棍呀!”

“我自己的媳妇自己娶,不花你的钱还不行吗?”

“看把你能的?谁家的女子有白送人的?就咱家这摊仗(光景),穷家薄业的,和你那二流子样,花钱都怕娶不来好媳妇呢!”

听了父亲的话,建刚咬牙切齿地在心里下决心:“菜妹子,我将来一定要娶你,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着眼红去吧。咱高二毛不简单,娶了金水湾的头号女子。”

秋天的田野一片萧瑟、落寞。各种圆的、长的、扁的树叶无声地向地上飘去。天空像笼罩了一层灰铅一样,显得压抑极了。金水河畔微风掀浪“哗哗”的水声,水牛“哞哞……”的哀鸣声,正穿透浓铅一样沉重的空气在古老而沉默的村庄上空回荡着。建刚什么也不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恍惚中一抬头,已到家门口了,菜妹子就站在他家窑洞的破门前。

建刚一下子显得有点慌乱,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土墙门口,用手挠挠稍微有点长的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菜妹子本来就不爱说话,近半年来见到建刚话更少了,有时甚至根本不说话,将东西往他怀里一推掉头就走。考试前那支钢笔还是大牛转给他的。建刚已感觉到她的疏远,今天在她面前又那样出丑,想必更会被她看不起的,想到这些,他羞愧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建刚,你打算怎样?”菜妹子走过来了。

“我,我能怎样,高中念不起,地也包给人家了,再说我又不会种,反正木匠我是不会学的。”建刚喃喃着。

“听说你们学校招收补习生,你去补习吧,你大不就是想让你考个中专吗?听大牛说你今年分数才差十二分,补习上一年肯定能考上的。”菜妹子信心百倍地鼓励建刚。

“补习班我知道,都是高价生,学费太贵,又要跟咱大要钱,又那么多,我、我开不了口。他老了,我不能一直拖累他。”

“可你这样掉儿郎当的。什么事也不干,就不拖累他了!”菜妹子一急,抬高了声音。

“起码,起码不用花钱的。再说,我也不想这样,你们都看不起我。”建刚突然抬起了头,声音也抬高了许多。

“看不起你?……”

菜妹子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垂下了眼睑,脸微微一红,平和地说:

“谁也没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心里烦才多心的。”

“胡说,你就第一个看不起我,你……你……这半年多了,你见我就躲,也不说话。”建刚一下子哭了。

“我,让……让大牛给你捎东西的。”菜妹子变得结巴起来。

“捎东西有屁用,我……我是……”建刚毕竟还小,但他想说出自己对菜妹子的感情,又不敢说。委屈、气恼、伤感、不平一起涌上建刚的心头,刚才那种自卑尴尬的神情逐渐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气愤和痛苦,就连额头和太阳穴上的青筋也随着呼呼的喘气在猛烈地跳动,他真的生气了。

一阵惊喜掠过菜妹子心头,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建刚也是爱她的。快一年了,这份朦朦胧胧的爱情折磨得她好苦。她思念建刚,每到星期六,她干什么也没有心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当她明白自己是在渴望见到建刚时,自己也吃了一惊。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上他?虽说他们以后的交往很好,可小时候,建刚还是没少欺负过她。妈妈将她和弟弟锁在家里出去干活,建刚却躲在外面装鬼吓人,还从菜妹子家的破窗子往里扔沙牛牛、沙和尚之类的小动物,吓得菜妹子兄妹几个蜷缩在炕角里哭泣,他却在外面高兴得手舞足蹈……以后,菜妹子稍大点,出来掏菜,她总担心锁在家里的弟弟妹妹又被他欺负,鬼使神差,他和大牛却成了好朋友。上学了,他们俩人更是形影不离,玩累了建刚就和大牛回来向菜妹子讨吃的,菜妹子看他一副邋遢样儿,乱糟糟的头发像蜂窝一样,她就想笑。不过,她总是给他吃的,闲着的时候,还给他洗头、洗衣服,其实,这也是妈妈的意思,她总说:

“这娃命苦,没妈,要是有妈领教着不会是这个样的,对他好点,就是积德。”

菜妹子已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建刚在她面前一下子变得规规矩矩了。无论他和别人如何捣蛋,菜妹子说他,他都听。那时,在菜妹子的心目中,建刚是大牛的朋友,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弟弟。她绝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弟(尽管他比她大三个月)。上初中后,每个星期他都给她从学校图书馆带回好多书,还给她讲学校的事、讲音乐、讲绘画、讲文学……当然也讲他恶作剧的事情。久而久之,菜妹子由每个星期对书的渴望,转向对人的渴望与等待。

那天,大牛说建刚回来了,要见她。她起初一愣,转而又欢喜起来,她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见了建刚她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她不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喊他的名字,只匆匆扫了他一眼。他长高了,爱好了,衣服穿得整齐干净,配上倔强挺立的寸头,显得既精神又洒脱。嘴角似乎也长出了胡须。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声……突然,建刚伸手抓过菜妹子手里为他备好的干粮,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摇摇头,猛地转身大踏步走去。待菜妹子抬起头看时,只看见他的后背。建刚虽然只有十八岁,却已有一米七五的个头,如果不看那张正趋于成熟的娃娃脸,只看后背那宽大而平稳的肩膀也足以给人一种成年人的持重与稳成,令她既感踏实又觉得安全。此时,看着建刚头也不回坚定地离去的背影,菜妹子突觉一阵委屈和伤感。为见盼望已久的他,她特意散开了辫子,只在发根处松松地系了一条素花手绢,还在脸上扑了淡淡的脂粉,她担心一下子穿的那么好,会令建刚反感,此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是自作多情,人家还在念书,还会上高中、上大学,还有远大的理想和追求,我一个小学文化水平的农村女子,却想着……她一下子又为自己的荒唐思想与行为羞愧不已。再以后的几个月,她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建刚,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但她做不到,夜深人静,她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她也曾在心里自私地想:要是建刚初中毕业不再继续上学就好了。可念头一闪,很快又被自己坚决地否定了,那样对建刚太不公平了。可建刚中专落榜后竟然连高中也不能上,这是她未曾料到的。当大牛将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非常痛苦。那夜,她简直彻夜无眠。她眼前总晃动着建刚那张痛苦扭曲了的脸。一连几天,她几乎茶饭不思,她想跑去看他,可碍于他的老父亲在,她不敢去。现在自己已是十八岁的大闺女了,找他毕竟不能像小时候随意找邻家娃娃去掏菜那样简单。今天她才见建刚。还未搭上话,他就和春花、腊梅吵起来了。她知道,他是心里烦才会这样的。她在沙柳林里哭了一阵子后,便来到了建刚家。门上挂着大铁锁,她不敢站在院墙外,怕被村里人看见笑她,便进了院子站在门前等他。此时,她想,总算没有白来,因为她终于摸清了他的心思,既而局促起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自在了大半天,便轻轻地问:

“那你,你想怎样?”

“我修地球、打工、揽零活干……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一个男子汉什么不能干?只是……”

菜妹子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猛然抬起头,直视着建刚,一字一板地说:

“建刚,你去补习吧。我供你,大和妈给我买衣服的钱我都攒着,我自己搞副业挣的钱大和妈也不要,用这些钱供你念书足够了,你去补习吧,明天就走。”她说的坚定而干脆。

建刚一愣,继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其实他是想说只是我怎能对得起你,我将来怎有脸要你。只不过没有说出口,只是心里喊了一遍罢了。想不到菜妹子却如此慷慨而大胆,建刚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他一个从小没了娘的娃娃,从记事起就没有人嘘寒问暖,打小他就只从菜妹子那儿体验过温暖。现在菜妹子又勇敢地要用自己平时省下来的钱供他上学,对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山村女子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建刚被这种无私的爱深深感动了。他望着菜妹子火辣辣的目光,心灵深处被强烈地震动了,想想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由于中专落榜,高中不能上便用蛮横的方式来对待同学,用自暴自弃排谴精神上的苦闷,是多么的渺小和自私啊!

“菜妹子!……”

建刚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喊着。他有一种本能的冲动,真想上去紧紧搂住他的心上人。可他理智地抑制了自己的情感,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还不配谈恋爱。如果有朝一日能如愿考上中专,那么他便会毫不顾忌地向心爱的人敞开心扉的。他缓缓转过身去,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

“谢谢你,菜妹子。你从小对我好,我会记着你的。但我不能拖累你。”

“这不是拖累,是我自己愿意的。现在政策好了,农村人允许搞副业,钱我还可以挣的,可你这书念到这份儿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可咋办呀!”

菜妹子急了,边说边绕到建刚面前。

“建刚,去补习吧,就一年,啊?”她的语气近乎祈求。

建刚坚定地又一次摇了摇头。

菜妹子一下子哭了:

“那你要怎样呀……”

“我,我自学还不成吗?反正家里又没营生,自学明年再考还不行吗?”建刚一看菜妹子哭了,一急脱口而出。

“真的?”

菜妹子破涕为笑。

建刚开始自学了。他给自己订了学习计划:语文、政治、数理化该学的都学,该做的作业都做。并且一切程序都按在校时进行。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在金水湾河畔的榆树林里跑步、做广播体操。做完操,他便双手抓一棵粗树枝潇洒地做几个引体向上,然后跳下来,抬头向菜妹子家硷畔上望去。往往这时,菜妹子也正站在硷畔上向下边的河畔眺望……

就这样,建刚天天伏案苦读(案其实是一只放衣服的小木箱),在书海中苦苦耕耘,不知不觉就迎来了明媚的春天。金水湾的春天妖娆多姿:那条明镜般的金水河几乎贯穿了每家窑洞前的硷畔,蜿蜒着驶出村外,流向远方……在这早春新绿的季节里,建刚的大脑在一天天的充实饱满,性格也变得格外开朗、自信。他在心里暗暗地感激菜妹子逼出的这个自学的主意。在家里一个人学习,虽没有老师指导、同学帮助,却极少受外界条件的干扰,往往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课本上的例题、习题他做了又做,自觉已融会贯通,便又买了许多课外书,每天做大量的课外习题,遇到难题,往往是彻夜不眠,直至做出为止。如果实在做不出,他便会乘顺车去公社学校找老师来指导,过去曾教过他的老师们也被他的自学精神感动,不但耐心地帮他解出难题,还将学校自印的模拟试卷送给他做。

这天,他在炕上一坐又是大半天,解出了数学模拟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题,他才觉得自己又乏又饿,便跳下炕跑到前窑里找饭吃,一掀锅盖却是空的。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从去年秋天以来他是很少自己动手做饭的,都是菜妹子在家做好送来或在他家做给他吃的。每次送饭来,她总是轻轻地推门进来,遇到他正在炕上学习的时候,她便不出声,将饭放在锅里并留下一张字条:“饭凉了要热热再吃,吃冷饭要闹病的。”然后便又悄悄地走了。如果遇到建刚正好休息,菜妹子便坐着看着建刚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才走。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做饭,一边想着。菜妹子已有好几天不来了,他已记不得准确的时间了,可这好几天不露脸,也太反常了。出门了?连个招呼也没打。病了?不会的。定是去后村外婆家了,听说她外婆病了。直到有一天他出外做工的老父亲怒气冲冲地踏进家门,他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那天,他正在炕上搂着小木箱做化学试题,正月出门一直未归的父亲老木匠沉着脸回来了。

“大,你回来了。”建刚一高兴,赤脚跳下炕,伸手欲接父亲肩上的褡裢。

“我不是你大,我高家没有你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老木匠拨开建刚伸过来的手,重重地将褡裢甩在地上。

“大,咋了?”建刚懵了。

“咋了?你干的好事,你勾引人家宋把式的大女子,咱金水湾的人都在笑话哩。”

“我?我咋勾引她了,这是谁在胡说八道?”建刚简直要眼冒金星了。

“咋勾引了?你还要咋勾引?黑天半夜的你把人家女子引到窑里来做什么?”老父亲跺着脚喊。

“她是来给我送饭的……”建刚这才想起,菜妹子晚上送饭机会多,白天少,大概是怕被人看见惹闲话,可闲话还是传开了。

“糊脑子,你一个大后生让人家一个女子黑天半夜给你送饭,你当你们还穿开裆裤呀?你……你……你的墨水吃到哪了?咋就不晓得多个心眼你?”老汉哆嗦着手喊叫。

“我?我咋了我?我又没犯法,别人爱怎说就怎说,我高二毛从小就是让人骂着长大的,说一说,我就怕了?”建刚的倔劲又来了。

“我把你个犟板筋,你是男人怕什么?你把人家女子的名声给败坏了,人家还找不找汉啦?”老木匠索性脱下一只鞋,照建刚的屁股就是两鞋底,边打边骂:

“那么好一个女子,你勾引人家和你混在一搭不说,还被宋把式打了一顿……”

建刚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不是因为挨打才哭,是听到菜妹子被宋起贵打了心痛才哭的。他背对着父亲一动不动倔强地站着,屈辱痛心的泪水顺着发紫的脸流下来,他一字一顿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我连累了她,我一定要娶她。”

“就你?就你那二流子样,宋把式那光景,能把女子给你?”

“不给也得给,给也得给。我这辈子要定她了。”建刚猛地转过身,冲着他的老父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哎,养下这么个犟板筋小子……”老木匠一声长叹,扔掉手中的鞋,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老泪纵横。

菜妹子被她父亲宋把式打了,建刚也无心学习,大半天他都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学习也不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他便跑到宋起贵家的硷畔下面,望着宋家的灯光出神。

宋起贵富了,窑洞在两年前就彻底翻修了,窑门面都镶了灰砖,连外面的窗台也是水泥做的。过去无遮无拦的院子也用红砖砌起了院墙,中间还立着钢筋拼焊的大门。他紧靠一棵大树站着,心里内疚极了。此刻他满脑子只有菜妹子的影子,想着她痛苦的面容,揣测着她被打的样子。

他无限惆怅地盯着宋家大门。突然,那扇大铁门“吱”的一声开了,随后一条黑影灵巧地闪了出来,那黑影没有停留,几乎是连蹦带跳地溜下了硷畔,向建刚站着的老榆树奔来。建刚看清了,那是他担心和想念的菜妹子,黑夜里看不清她的脸,但从那奔跑的姿势、从那熟悉的身材,他已认出了,他的心狂跳起来,喉咙像卡了什么似的,激动地迎了上去。菜妹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俩人一闪在一颗树下。借着星星微弱的光,建刚看清了菜妹子的脸,她娴静地垂着眼睛,腼腆地笑着。这人儿,还笑。建刚心里一酸,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开双臂将她一下子揽在了怀里。菜妹子一动不动将头伏在建刚的肩上无声地哭了。建刚也哽咽了。他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菜妹子圆润的肩和长长的秀发。他轻轻地抬起了菜妹子的头,望着黑暗中她泪水涟涟的眼睛,用低沉而深情的声音说:

“我要娶你,等我考上了学。”

菜妹子眼里闪着欣喜、感动、幸福的泪花,喃喃低语:

“无论怎么,我这辈子都跟定了你。”

星星调皮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窥探人间的秘密。水声潺潺,涟渏轻喘,似在偷听他们的悄悄话。他们忘情地拥抱着,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菜妹子此时觉得世界都停止了旋转,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父亲打了她,母亲骂了她,村人指责、笑话她,她却并不觉得委屈,只要建刚爱她,她认为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也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建刚是穷,满窑洞里穷的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他人好,有恒心、有毅力、有抱负、有理想。他与村里其他男娃不同,从上初中起,他与菜妹子拉话,就早将眼光盯向了金水湾以外的地方。村里人看着建刚油腔滑调的样子,总叫他二流子。只有菜妹子知道,建刚内心有多么丰富、深沉,在菜妹子眼里,建刚迟早会跳出这沙圪崂的。她要帮助他,支持和鼓励他,至于建刚考上后俩人的差距,菜妹子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们俩人的情况与课心哥和嫂嫂的比较,感情基础完全不同。他们从小认识,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了以后也能心心相印。他们的爱发自内心,真诚而刻骨铭心。他们已经十九岁了,金水湾像他们这般年龄的都以“偷婚”(由于不够结婚年龄,没有任何手续,只在双方父母主持下自行结婚的,农村管这种做法为“偷婚”)成家。特别是和菜妹子同岁的闺女,有几个都当上妈妈了。可是菜妹子,任媒人跑断了腿,心里只有建刚,死不答应人家。时间一长,一般的农村人都不敢登宋家的门。公社里有一个搞文书的小伙子,高中毕业,人也机灵,有一次在集市上见过菜妹子,便求父母请人来提亲,宋起贵夫妇一听小伙子家境不错,又听说马上就要成为国家干部了,便喜滋滋地拿着小伙子浓眉大眼的照片让菜妹子看,岂料菜妹子头一扭正眼也不看。消息传开,金水湾有些人就说宋把式家的女儿不识抬举,那公社干部都有四十好几离了婚还娶大闺女的呢?也有多事有心的便留意菜妹子的行踪,这女子大概是有人了吧?这老大不小的也不急着嫁人?这一留意便知道菜妹子半夜里偷着钻老木匠的儿子高二毛的窑洞呢。还有人说有人去偷听,俩人睡一个被窝,直到天亮才见菜妹子披着头发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这坏消息像长了翅膀,金水湾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知道宋把式的女子菜妹子偷汉子。消息终于传到了宋起贵的耳朵里,他不相信爱女会做出这种事,回家一问,没想到菜妹子红着脸也承认自己黑夜去过建刚的窑里,只不过是去送饭的……容不得她解释,气急了的宋把式狠狠扇了女儿两个耳光。这个老实人一辈子正直、忠厚,办事谨慎、小心,哪容自己的女儿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他将女儿打了还不解恨,回头骂呆在一旁欲哭无泪的老婆 :

“你这个灰婆姨,你怎管教她着了?”

菜妹子的妈妈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

“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

此刻,菜妹子又想起了家里还在气愤中的父母,也想起了妈妈说的那句话,便由建刚怀里轻轻地挣扎出来,柔声说道:

“我不能给你送饭了,你要自己做着吃,一天三顿,啊!我没事,你只管学习,不要来找我。”她扑闪着大眼睛,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建刚一眼,便掉头往回走。

“等等。”建刚喊着走上前抓着菜妹子的肩膀坚决地说:

“记着,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说完,他突然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只听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掉转身一溜儿跑掉了……

一恍到了八月份,金水湾里又爆出两大新闻。第一条新闻,宋老大的大儿子宋课心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律师与过门四年的媳妇离了婚。第二条新闻,金水湾有名的二流子、坏了宋起贵女儿名声的高二毛高建刚考上了中专,被录取在区卫校。一时间,田间地头、窑里硷畔、正忙着磨镰赶牲、备车清场做收割准备的庄户人又一次议论纷纷。课心成了当代陈世美,成了忘恩负义、不得好报的人人谴责的负心郎。而几乎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木匠高树业的儿子高建刚,平时怪异的举动一时间又被村人传为美谈:

“女调皮,惹人嫌;男捣蛋,要成才。二毛这小子打小就比别人家的娃娃有灵气。”

“扬头婆姨低头汉,那娃走路低头就是在谋事,这不,谋成了。”

甚至有人说建刚小时候拖鼻子也是有来头的,有道是:“鼻子底下压好汉。”有出息。

宋起贵却不那么看。他知道这娃能考上,与他这一年的勤学苦练有关,当然与他的女儿菜妹子的支持、帮助也是分不开的。自从那次他被谣言激怒打了女儿,遭支书狠狠一顿批评后,他也就想开了,对建刚和女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支书批评他干涉年轻人自由恋爱。他心里颇为不服,这恋爱也该讲究个分寸,按着乡俗,就是经媒人搓合两家大人先认亲后订婚,然后找机会择吉日结婚。虽然村里人对建刚有偏见,但宋起贵夫妇还是很看重这娃的,因为他们是看着建刚长大的。在感情上,他们是很疼爱怜悯建刚的,不过,他们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和自己的女儿好了,真不可思议。给菜妹子找一个穷家薄业的人家,宋起贵夫妇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当他们知道这事无法挽回时,为那个灰小子捏了一把汗,但愿他能考上中专,否则也太亏了,我家女子图他个甚呀?

老木匠他表面冷漠,内心里就盼儿子能考上,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到那时他再向宋家开口提亲,否则就现在这样,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向宋家启齿的。一有机会,他就去村外桃花娘娘的破庙里烧上三炷香,偷偷祈祷,愿娘娘保佑,建刚能考上学。儿子不负父望真的考上了,虽然是一个小小的中专,但这在农村人眼里已是一件很光彩的事。预示着儿子就要走出农村,脱离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去过城市人坐办公室便能挣到钱的生活。老木匠激动的好几天夜里睡不着觉。这几天,菜妹子和儿子来往更紧了。老木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首先是怕宋起贵知道了又打菜妹子,其次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偷偷摸摸的,惹人家笑话。于是,他就捉磨着如何向宋家开这个口,自己去说?不行,哪有老公公去说媳妇的?找个人?对!托人说。而且得找个既能和宋家说得来又在村里有威望的人。对了,找队长去。他决定后便迅速吐出嘴里的旱烟锅,抬起左脚,将烟锅在鞋底上慌忙地磕了两下,就起身出了门。去队长家必须经过宋起贵家的硷畔,老木匠一出门就看见宋家硷畔上有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宋起贵。他像是有意在等他,他便扯着嗓子打招呼:

“他叔,做甚着了?”

“歇凉着了。亮红晌午的,跑甚了?”宋起贵说着,从腰里掏出旱烟锅,圪蹴在树下。

“不,不跑甚,就想出来遛遛。”不知为什么,老木匠撒了个谎,同时犹豫着向宋起贵圪蹴的树底下凑去。

“不走就过来歇歇吧,咱也好拉拉话。”宋起贵热情地招呼老木匠。

“啊?对,拉拉话,是要拉拉话的。”老木匠高兴地也圪蹴在树底下,并且也拿出了旱烟锅,装上烟,点着火,叨在嘴里。

一时,两个人又没了话可说,只听见吸烟的渍渍声和嘴唇的吧嗒声。良久,还是老木匠开了口:

“娃们都大了。”

“嗯。”宋起贵赶紧点点头。

“二毛也考上了学。”老木匠又说。

“知道了。”宋起贵又点了点头。

老木匠一下没词了。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老木匠又开了口:

“你养了个好女子。”

“你也养了个好小子。”

沉默了片刻,老木匠硬着头皮又开了口:

“如今实行自由恋爱。唉,娃们找对象也不给大人说一声,太不像话了。”

“怎不像话了?你我老脑筋,赶不上趟了,人家那叫自由恋爱。婚姻大事,过去是大人说了算,如今是娃们说了算。社会不一样了,大人只管操办就行了。”宋起贵一下显得通情达理,拿支书教育他的话,教育起老木匠来。

“那……你说咱娃们的事?”老木匠小心翼翼地问。

“啊哈,你这老糊涂,儿子是你养的,媳妇是要进你家的门,你倒问起我来了。你还做不了你家的主啊。”宋起贵有意激老木匠。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老木匠将烟锅利落地在鞋帮上磕了两下,有力地朝腰带上一插,掉头就走,脸上的愁云早已一扫而光。

望着老木匠离去的背影,宋起贵不由得笑了。

老木匠高树业和车把式宋起贵联成了儿女亲家。两家公开来来往往。老木匠的锅钉在了宋起贵家,父子俩几乎天天在宋家吃饭。菜妹子妈已经开始给建刚准备新被褥了。此时的村里人什么也不说了,因为人家菜妹子和二毛订婚了,丈母娘疼女婿天经地义的事。村里有灰婆姨女子在背地里嘀咕:

“唉,要早看出拖鼻子二毛也有这能耐,还不如早几年把我家女子给人家……唉,还是宋把式那死女子有眼光。”

这几天,菜妹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大叔家嫂嫂已与课心正式离婚,今天就要离开金水湾回娘家了。嫂嫂是她最能合得来的人,她舍不得嫂嫂走。只有菜妹子知道,这四年中嫂嫂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艰辛与期待。她曾一次次为嫂嫂祈祷,祈祷她能与课心哥有完美的结局。她也常为嫂嫂感到不平,她甚至开始恨她心目中曾经崇拜的课心哥,在他回来办离婚的几天里都没有去见他。只听妈妈说他穿着皮鞋,打着领带,个子长高了,人也长胖了,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妈管这话叫洋话)。妈还说,他的脾气特好,无论爷爷、大叔、大妈和三姑六姨怎么数落他、骂他,他都耐心地听着,总是温和地笑着,没有丝毫不悦,完了还给大家恭恭敬敬地递烟、端酒。就是对将要被他抛弃的嫂嫂,他也以礼相待,“像个客人似的客气”。回来时还给嫂嫂买了不少时髦的衣服、裙子、皮鞋(可惜嫂嫂不接受这些东西)。妈妈背地骂他:笑面虎吃人呢。

菜妹子对此又理解又不理解,但她的感情是倾向嫂嫂的,她稚嫩的心承受不了嫂嫂这么好的一个人被遗弃的事实,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嫂嫂已经过来了,她从大叔家通往公路的小径上走过来了。她头上围条浅黄色的纱巾,纱巾盖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两条胳膊无力地垂着,双手十指交叉勾在一起。看到路边的菜妹子,她停了下来,菜妹子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那曾经十分好看的嘴唇上有干燥的裂口……她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这一刻,菜妹子觉得空气都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嫂嫂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低低地挤出三个字:

“我后悔……”她咬紧了嘴唇。

菜妹子明白她后悔什么。她与课心哥离婚,大叔家分给她的全部家当就是她身后沮丧的老父亲赶着的驴车上的两包麦子、两包糜子、两床被褥和拴在车上在走着的小毛驴。这便算是嫂嫂四年的全部报酬了。她能不后悔嫁给课心哥吗?谁知哽咽良久的嫂嫂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后悔,后悔我为什么没念书,哪怕只……念个小学。”她依旧低着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毫无保留地洒向金水湾的黄土地。

菜妹子震惊了,她泪流满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嫂嫂抬起头,用如在梦中般迷茫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菜妹子转过了身……

菜妹子深深地低下了头,身旁的百年柳树垂下了头;蓝天沉默了,空气凝滞不动了,金水湾缄默了……

十一

菜妹子今天特别高兴。一早起来干活就哼着歌,还不时抿嘴偷偷地笑。三羔不解地问:

“大姐,你夜里做什么好梦了?”

“傻瓜,那不是梦,那是现实。”菜妹子刮了一下三羔的鼻子,喜洋洋地说。二梅子则“冷眼旁观”,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掐指算着,突然,她跳了起来:

“噢,我知道了,是二毛要回来了。”

“叫,叫,叫什么叫你?”菜妹子不高兴了。

二梅子吐了一下舌头急忙改口:

“是二毛哥要回来了。”随即又拉下脸来:

“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他。叫他姐夫你害臊不,叫名字又不高兴,这人咋这么难做啊!”

二梅子撅起了嘴,菜妹子立刻拉着她的胳膊哄着:

“好妹子,人忙的跟甚似的,你还说风凉话。快来帮姐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到公路上接他哩。”

收拾什么呢?二梅子看见姐姐翻出了准备过年吃的花生、瓜籽、红枣,做年糕的软米,做粉条用的芡面,还拿出四只猪蹄子,做饺子馅的羊肉,做丸子用的猪瘦肉,还有家里仅有的准备过年做凉菜用的几斤牛肉。

二梅子知道,打她记事起,这个家里的吃喝家务就是由菜妹子管的。逢年过节,平时吃什么父母一概不管,全由大姐一人说了算,可这么多东西一起翻出来,就是在以前二毛回来的几个假期里也是没有过的,该不是……她一惊:

“大姐,你们结婚呀?”

“谁说的?他还没毕业呢?”菜妹子嗔怒着,看着二梅子不解的神色,她又笑了:

“灰妹子,他呆不了几天的,明年七月他就要毕业了,他要到县里提前联系跑单位。这些东西他只能见样尝一点儿,都吃不了的,看把你小气的。”菜妹子亲昵地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二梅子的脑门。

“噢,那就好。我说呢,都给二毛哥吃了,我们吃什么?”

二梅子性格不像菜妹子那么文静,她生性好动,性格爽朗。

俩人合作起来干活可麻利了,才两个多小时,盆子里已经盛满了剁好的饺子馅,锅盖上放着一个个团好的肉丸子,还有切好的豆腐片和山药条,单等建刚回来下油锅。锅灶上更是蒸气缭绕,后锅内煮着两只猪蹄和二斤牛肉,前锅内是花生,三羔在锅台前,袖子挽得老高正在炒花生。软米已泡在水里,欠面已变成一团团粉条……

中午时分,菜妹子走出了家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片大的似梅花,树上已零星地挂上了银絮,雪花还在毫不留情地盖上去。沙梁、田野、河流都成了统一的纯白色。菜妹子用脚踩了一下路,还好,雪并不深,才刚没过鞋底,她凭着感觉走向通往简易公路的小径。她今天特意围了一条火红的羊毛围巾,那还是建刚给她买的呢。菜妹子清楚地记得,去年放寒假过年,建刚给她戴围巾时的情形。那天,虽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却极好,万里无云,蓝天如洗,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菜妹子帮建刚提着包走在回家的小径上,刚走到金水湾的沙柳林里,建刚突然停下了,要菜妹子闭上眼睛。菜妹子知道,他又要吻她了。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们把互相的亲吻拥抱都留在这一片茂密的沙柳林里。无论春夏秋冬,菜妹子一想起这个地方,心里便充满柔情蜜意。就是每次一个人经过也要停下一个人偷偷地回味一下俩人在一起的温馨。她顺从地闭上眼睛,觉得建刚的脸已贴近了她的脸,她都感觉出他口里哈出的热气,但他却没有立即吻她,只是用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围巾,又重新围了上去,手一松,愉快地叫道:

“好了,睁开眼睛吧。”

菜妹子一睁眼,脖子前一团火红眏入眼帘。原来是建刚将自己紫白相间的方格围巾换成了一条鲜红的羊毛围巾。建刚长长的胳膊搂着菜妹子柔软的身体,含笑问道:

“喜欢吗?”

“嗯,喜欢。”菜妹子温顺地点了点头。

建刚无限怜爱地看着菜妹子红扑扑的脸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宽厚的嘴唇印在菜妹子樱桃般小巧的双唇上……想到这里,又一次走入沙柳林的菜妹子禁不住笑了,静静地回味着。今年暑假,建刚没有回来,他是作为校“三好生”去参加全国中专生夏令营活动的。开学后,他来信告诉菜妹子,他浏览了很多名胜古迹,还有幸登上了祖国的万里长城,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在世界的最高峰了。

整整一年了,建刚一定又长高了,也更成熟了。他总穿着夹克衫,就连冬天的外套也是夹克衫式的。上中专走的第一天,他向菜妹子表示过他的爱要比《第二次握手》中苏冠兰对丁洁琼的爱坚定真诚得多。见菜妹子沉默不语,他便说:

“以夹克衫为证,只要我穿夹克衫的习惯不变,对你的爱就不变。”

菜妹子急忙用手捂住了建刚的嘴,她说:

“你不能这么说,穿西装是一种社会潮流,你不要因为我束缚自己穿衣的习惯。农村人现在也穿西装了,何况你将来不是要当干部吗?不穿西装显得没风度。”菜妹子半开玩笑地说。

“那,那我怎样才能让你放心呢?”建刚摸着头一副着急的样子。

“傻瓜,你不是说只要两心相印,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我相信你还不行吗?”菜妹用手戳了戳建刚的脑门。

“嗬,咱高建刚的媳妇就是不一样。”建刚也开起了玩笑。

“看你,谁是你媳妇,还早呢。”菜妹子娇嗔地低下了头。

话虽如此,但建刚回来的几个假期,不知是在信守诺言,还是习惯,他总是穿夹克衫,并且还保持着初中时的习惯,每次回来都给菜妹子买书,如 《安娜·卡列尼娜》、《简·爱》、《红楼梦》、《家》、《春》、《秋》等好多的书。菜妹子呢,也不甘寂寞,在大队邮局里订了几种报刊杂志,来充实自己,开阔视野。

每个假期,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谈情说爱,互诉彼此的思念与感受。

菜妹子甜蜜地回忆着,不知不觉已来到通向县城的简易公路,雪还在下着,大地一片银装素裹,菜妹子不时地在路旁走来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嘎”的声音。

一会儿,沙丘的那边传来了“隆隆”的班车声,随着声音的临近,沙丘后面果然驶来一辆崭新的班车,菜妹子的心跳加快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班车。班车停了下来,后门开了,跳下车的是大牛,他戴着黄绵军帽、绵手套,双手提一个大包向菜妹子扑来:

“姐姐。”

“你们不是还有几天才放假吗?”菜妹子高兴地接过弟弟的包,拉着手问。

“哎,还说呢,都是建刚硬拉着我,我都没考试就跟着他到了县里,好不容易和高中时的同学们遇在一起,想好好乐一乐,他又拉着我缠人家春花的老子跑单位。今天一大早他又要我回来,怕你接不到他着急,这不,我是奉命传话来的。建刚,我那未来的姐夫他暂时不能回来了。”

“为什么 ?”菜妹子急了。

“明年咱们县里大、中专毕业生多了,可没有一个愿意回农村的,有门路的就早早托人拉关系活动,建刚没有后台,只好央春花去求她老子,唉,人家还真叫有良心,虽然是粮食局的局长了,可不拿一点架子,这几天连班都不上了,专给建刚联系单位。”

“那建刚忙什么呢?”菜妹子又问。

“替春花家打扫卫生呗,快过年了,城里人玻璃多、房子里镶得瓷砖多,这几天建刚就当伟大的清洁工了,这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求人办事理短。”

“他?……我不信。”菜妹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姐,看你小气的。人家古人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建刚一个小小的土木匠的儿子,为了前途帮人家干点活算什么?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在区教育学院念大专一年级的大牛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菜妹子忧郁的脸。雪下得更大了,菜妹子突然感觉到很冷,这时才发现自己穿的呢子棉鞋已湿透了,脚心冰凉冰凉的。她忧心忡忡地问:

“走后门是要花钱的,他有钱吗?”

“噢,我差点忘了,建刚让我向他大要一千块钱,明天就送过去。”大牛看着菜妹子说。

“唔,那么多呀?”菜妹子惊讶地说。

“就这还怕不够了。”

“他大在外面做活,病的不行了才回来,可却舍不得花钱打针,硬扛着。这时候怎开口要钱呢?”菜妹子像是对大牛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怎办呀?二毛可是着急等钱用呢。”大牛着急地说。

“农村人不照样活吗?干嘛非要到城里?”菜妹子不满地埋怨。

“二毛是穷怕了,也是让人欺负怕了。他常说他一想起自己既像孤儿又似乞丐的童年,心就在流血。所以他狠下心要出人头地,争这口憋了十几年的气。”大牛替建刚辩解。

“就是这样,他也不能不顾自家的经济条件呀,再说,那么低三下气地求人,我简直不相信那会是他。”菜妹子心情复杂地说。

“不行,我要见他。”菜妹子说着掉头大步往回走,大牛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她毫不理会……

菜妹子到底没有去见建刚。虽然金水湾离县城还不到一百里路,但建刚的老父亲老木匠高树业病得厉害,菜妹子只好留下来照顾未来的老公公。她也没有让大牛向老木匠要钱,而是将自己积蓄的准备办嫁妆的一千元钱给了大牛,让他给建刚送去。她只让大牛给建刚捎了一句话:

“别忘了自己是喝金水湾的水长大的。”并要他转告,事情办得差不多,就快回来……

这天,金水湾的空气特别的好,大地好似刚出浴的少女一样,湿漉漉的,散发着浴后的清洁、美丽,被温暖的太阳光一照,更显得宁和、清谥,令人赏心悦目。

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到了。老木匠高树业的心情也特别好,他心里暗自幸庆自己能有菜妹子这样一位好姑娘做儿媳妇。这半月来多亏菜妹子的照顾,才使他从伤寒的病魔中活了过来。昨天菜妹子还将欠在大队医院他吃药、打针、输液的八十多元钱付了。不行,自从儿子上中专,宋家在经济上没少帮他,菜妹子明里暗里更是没少周济他,不能过分拖累人家。太阳照在当窑顶的时候,老木匠便整了整衣衫跳下炕,披上过冬的老山羊皮袄,准备出门。这时建刚踏进了窑门,他双手提着一只大旅行包,穿着一件带帽夹克式棉外套,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进门将手中的包一撂就向老木匠扑来。老木匠伸出枯树皮似的手,拍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的肩膀,欣喜而宽慰地说: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要过年了,又能过个好年了。”他昏花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眼里似有一股既悲又喜的复杂心情。建刚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他哭了,将头埋在老木匠的肩上久久不肯抬起来。

“昨天,大牛才告诉我你病了。”良久,建刚才抬起了头,并迅速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喝水,先喝点水。那瓷盆里有蒸馍。是菜妹子蒸的,先吃点。一阵儿,她还来做饭。”老木匠激动得语无伦次,用青筋暴起的双手去倒水、拿盆……

黄昏来临了,太阳向西边的地平线滑下去,那些卧龙般的沙丘,披上了紫褐色的光芒,安详地匍匐在天边的地平线上。暮霭余晖里,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是上午才回来的建刚和菜妹子。俩人又一次走进浓密的树林里。菜妹子背靠着一棵杨柳静静地站着,建刚深情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一双明眸清如水晶,一件恰到好处的外套毛衣把她蕴藏的美都表现出来,那圆滚的肩膀、长长的手臂、起伏的胸脯、瀑布般流动的黑发……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天然飘逸的美,一切都呈现着一种成熟诱人的气息,那姿态叫人看一眼都神往的醉了……一阵火烧火燎掠过建刚的心头,他突然变得局促起来,话说也语无了伦次:

“菜……妹子,我大……我大多亏你……照顾。还有……钱,那一千块钱,我……”建刚还想说什么,菜妹子嫣然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行了,不要说了,你大有病我应该照顾,因为我是……”她脸微微一红,又说。

“那一千块钱是我自己的,花就花了,只要能派上用场,只要你高兴……”她不说话了,低下头,将两个大拇指叠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

“菜妹子!”建刚叫着。

“嗯。”菜妹子低着头应道。

“菜妹子!”建刚又喊了一声。

这回菜妹子没有应,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静静地、无限柔情地看着建刚:他的身材魁梧高大;胸脯结实宽厚,让人觉得安全、踏实。那嵌在眼眶内的一对眼珠,深沉、敏锐、多情;头发分成两瓣,多的一部分恰到好处地遮盖在宽宽的前额上,显得既精神又成熟。他穿着深灰色的笔直的西服,雪白的硬领白衬衣没打领带。西服敞开着,里面露出菜妹子亲手织的紫红色毛衣。

建刚默默地走近菜妹子,双手捧起她苹果似的脸,用自己的前额抵在她平直的额头上。

“听大牛说,你生我的气了?”他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

“噢,没……没有。”想到建刚为了留城所做的一切也是迫不得已,菜妹子心里一阵酸楚,她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建刚。

建刚伸出自己有力的臂膀又一次紧紧地揽住了自己的心上人。立刻俩人都被爱浸透了。他们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伟大、自私,真诚、虚伪,正直、猥琐,一切,全被爱的烈焰挤掉了。不知多少次了,他们就是这样如痴如醉地沉溺其中,这一刻,他们愿意为对方去死、去拼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们彼此冷静地分开时,又觉得那么不好意思,甚至不敢正视对方的目光。这样的感觉经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爱情就像一条铺满毒汁的路,一旦踏上这条路,任何人都会像吮吸海洛因一样,染上毒瘾……每次见面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一次次重复演绎着那种忘我的境界……

“我也是为了你好。在农村,就连穿衣服也受限制,那些城里的姑娘不是长得漂亮,而是打扮得好。有句话: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等我参加工作了,我要把你领到城里,给你买最时髦的连衣裙、风衣,把你打扮成全县城最引人注目的姑娘。”建刚又开始接着刚才的话题做解释,两年半的中专生活,他已经摒弃了金水湾的土语方言,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哎哟,我可不想出那个风头,我只要跟着你就行,建刚,等你将来有了工作,你不会嫌弃我是农村户口吧?”菜妹子认真地问。

“傻瓜。农村户口也可以变成城市户口嘛。再说,城里头去哪找第二个菜妹子?”

“去你的,净捡好听的说。”菜妹子娇嗔地推了一下建刚。

“春花已答应,等明年七月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就再求他老子帮你下户口。”

“真的?春花真好。”

菜妹子又想起春花托建刚给她捎来的照片,照片背景是一片挺拔的白杨树。春花的肩上挎着一只银灰色的精致袖珍小包。身穿时下最流行的水红蝙蝠衫和黑色健美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尖头皮鞋,波浪似的卷发披散在两肩,显得浪漫、飘逸。菜妹子简直看呆了,由衷地赞美道:

“到底是城里人,比原来漂亮多了。”

“哼,一身的俗气。”建刚却轻蔑地撇了撇嘴。

菜妹子忍不住“扑哧”笑了:

“唉,你们俩还吵吗?”

“哪能呢,都是大人了。再说一年也见不上几面,谁还有时间吵架。噢,对了,春花明年也要到区里上学。”

“上学?她也考上了?”

“不是考上的,今年县里每个企业都有一个带工资上学的指标,百货单位的指标被春花给弄到了。”

“春花就是能。”

“也是,这次上学可没沾她老子的光,一切都是她自己打点的。”建刚总算对春花有了点赏识。

“其实春花小时候就很聪明的。”

“可惜是歪才,学的不怎么样。”建刚一撇嘴。

“看,又来了不是?还说不吵了。”

“哈哈哈……”建刚不由得大笑。

十二

第二年建刚中专毕业后没有按计划到县城里联系好的单位上班,而是考取了天津一所医科大学。全校共三个指标,建刚考试名列第二。但金水湾里有几个人却因此而愁眉不展。那就是车把式宋起贵夫妇和老木匠高树业老汉。老木匠本想今年冬天娶媳妇进门,明年抱孙子的,谁知儿子又考上了,四年的光景哪,那还不把老汉等死?就自己那点积蓄,供他上大学都很困难,将来如何给他成家?

“唉!”老汉抱着头叹着气。宋起贵夫妇的担心却与老木匠不同,他们想:这未来的女婿又“升”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家的女儿虽说在村里无论长相、本事都是百里挑一的,怕就怕现在的二毛,一旦大学毕业变了心,菜妹子都二十六岁了,要把女儿闪在半路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怎办呀!唉,当年建刚考不上,宋起贵心里捏着一把汗,如今人家考上了,宋起贵心里又捏了一把汗,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把个宋起贵两口子愁得夜夜睡不着,左思右想,却也谋不出个办法来。倒是菜妹子大方,她高兴的啥似的,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嘴里哼着歌,小鸟般地飞进飞出。全然没有一点担忧的样子。但愁归愁,老木匠还是打点行装、凑足盘缠送儿子上路了。亲家宋起贵自然也要慷慨解囊,至于菜妹子私下里又给了建刚多少,两家老人就不得而知了。菜妹子妈只知道:女儿已有两年没有添新衣服了。此时看着他们俩人在一起难分难舍的样子,三位老人沉重的心情得到些宽慰。或许我们的担心多余了!老人们这样想。

建刚走了,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为实现自己更远大的梦想走了。菜妹子也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默默地收割、清场,然后将打下的粮食搬回家,垛了满满一窑孔。

但宋起贵的心里却还是不能踏实,他心里总像搁着一块石头,来日方长,这女婿吃的墨水多了,见的世面多了,能保一辈子不嫌弃自己的女儿,罢,罢,罢,还是乘早打主意。他与妻子商量,妻子就想出女儿进城的主意,拜个师傅学门手艺。这几年农村政策好了,人们生活富裕了,金水湾村里很多人家都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城里拜师学艺,但一般都是学理发和裁剪。菜妹子的母亲也想让女儿走这条路,以此来缩短女儿与女婿在文化上的差异。她想:将来成了家,女婿有工作,女儿有一技之长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理长。怎奈菜妹子任你好话说了一箩筐,道理讲了又讲,就是不同意。宋起贵真有点急了。

“大,建刚说等他大学毕业分配了,也给我找份工作。现在农村人进城找工作的多着呢?”菜妹子辩白。

“找工作?”宋起贵眼睛一亮。几天后,他便拎着厚礼亲自登门拜访了春花的局长老子……

很快,菜妹子的工作便有了着落。几天后,地毯厂、洗毛厂、柳编厂……春花的父亲说这些单位任由菜妹子挑,随便到哪个厂都行。可菜妹子一听这些厂家的名字头摇得像拨浪鼓,无论父母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去。宋起贵夫妇拗不过女儿,只好任其自然。但这件事给菜妹子的刺激却很大,每当夜深人静,对着窗外的皓月,已过了农村出嫁年龄的菜妹子无法入睡,父母那些忧虑在她平静的心中激起阵阵涟渏,她第一次感到作为农村女孩子的悲哀,难道农村女子只有当了城里人才会被所谓高人一等的“城里人”看起?难道只有我有了工作,成为城市的一位公民才配做大学生的妻子?心上人走了,去实现更远大的理想去了,只把刻骨的思念与无名的惆怅留给了她。同龄的女伴都已做了妈妈,沉溺于自己的小家庭中。她突然感到一种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她是一个坚强的姑娘,从小她孱弱的心灵就承受了同龄人所没有经历过的痛苦与磨难。她总想起课心哥与嫂嫂的不幸结局,这也许不是课心哥的错,但更不是嫂嫂的错,导致他们不幸的是文化上的差异与距离。其实,即使婚前曾经很般配的夫妻,经过婚后的风风雨雨,也有分道扬镳的,还有农村大多数婚姻不都是经人介绍只见一面就定终身的吗?而我和建刚从小青梅竹马。再说,建刚中专毕业上大学后,他非但没有冷漠我,反倒对我更好了,每想到这些,她的心灵便得到了些许的平静。闲暇时间,她就看书写心得体会,偶尔有感而发也写些散文、小小说之类的文章,但只是写写而已。从未想到过投稿。在书海中徜徉,她的思想有了新的认识,眼界也开阔了许多,心情也不再抑郁。她在日记中写道:“人只有不断进步,自我完善,才不至于在生活面前落伍,被生活所抛弃。我是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工作,但我可以用知识来充实自己,我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因为还有永恒的爱做动力……”

岁月像夏日里缓缓流淌的河,转眼间建刚上大学已到第四个年头了。但是过年的时候,女婿建刚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回来,只托人给高树业老汉带回一件狗皮坎肩。

“不是到了县里了吗?怎不回来?”宋起贵问女儿。

“他忙,到县里才两天就走了,他毕业后不想回县里和盟里,想留在省里。托人找关系很麻烦的。”

“省里,说的轻巧,有人吗?”宋起贵挑起了耷拉的眉毛。

“有,春花在省里一个公司当助理。”

“噢,……”宋起贵若有所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将抽完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过完年后的几个月,宋起贵夫妇没有见到建刚给女儿来信。问菜妹子,她总说建刚忙。但宋起贵夫妇明显地感觉到,女儿变得更沉默了,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总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写,偶尔去邮局发出一封厚厚的信……终于有一天,宋起贵发现建刚的来信了,薄薄的,轻的像羽毛。宋起贵夫妇急忙躲在自己的另一孔窑里,不知过了多久,宋起贵夫妇闻到了一股焦糊味,急忙出来到厨房的窑里一看,馒头片烤糊了,粘在锅底上直冒烟,洗衣盆里泡着洗了一半的衣服,旁边地上扔着一个信封和一张信纸,宋起贵弯腰捡起信纸,建刚熟悉而潦草的笔迹撞入眼帘:

菜妹子:

来信收到,你说的都对。你骂我吧,恨我吧,你永远恨我吧。我将一辈子毫无怨言地接受你的诅咒。我知道,所有的话对你都是苍白的,不说也罢。不求你原谅,但愿我今生给你带来的伤害与不幸,来世做牛做马再偿还……

无颜见你的建刚草

菜妹子病了。这简单是一场灾难,好似数九寒天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但她却出奇的冷静,静静地躺在自己的窑里,不闹也不哭,不吃也不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仿佛走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坎坷、有伤心和痛苦,但更多的是鲜花,是欢声笑语……她一个人盯着窑顶几个小时的出神、回忆,似乎总也回不到现实中来。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竟然有时还能笑出声来,笑得浑身打颤、笑得有气无力,直把个宋起贵笑的心里像猫抓似的,直笑得妈妈昏了过去……

妈妈醒了,菜妹子也醒了,她终于接受了现实。她默默地打点东西,将订婚时高家买的东西统统用两块红绸包起来,少了一件男式中山装,那是订婚时高家送给宋起贵以表养女之恩的,前年过年被妈妈拿出来让父亲穿了。菜妹子掏出钱在个体服装店又买了一件添上。她抱起两包东西出了门,她站在自家硷畔上犹豫着,向建刚家的烂窑孔呆呆地望着,还是那两孔门面黑黑的烂窑孔,还是那个已经残缺不全的土院墙,在右面半截墙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拿着小孩玩的摇鼓,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念着什么。那是已经疯了的香娃妈。两年前,香娃哥哥由于父亲不务正业,家里穷的娶不到媳妇负气出走,恰在这时,香娃婆家传过话来,香娃薄命死于难产,香娃妈受不了打击一下疯了,整天手里摇着摇铃喊香娃的名字……老人家怎能受得了这打击?可怜的老人,菜妹子真不忍心伤他的心,她终于收回了犹豫的脚步,掉头跑回了家。

老木匠高树业病了,可怜的老汉,他老了,不中用了。儿子翅膀硬了,不要他了。闹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和他商量。这“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话怎么能应在儿子身上呢?就我这穷家薄业的还能养出个洋小子来?都是宋家惯的,都是菜妹子惯的,那天要不是心直口快的二梅子告诉他,建刚和姐姐“吹”了。他还蒙在鼓里。老汉不相信二梅子这疯丫头的话。他去问菜妹子——比亲生女儿还亲的未来的儿媳妇。菜妹子默默地将订婚时的东西捧在他面前:“建刚将来会用着的。”农村退婚的习惯是:凡是已经订了婚交过东西的,男方若不愿意了,女方不退东西。哪怕订婚时有金山、银山给了人家,也白搭。如果女方不愿意了,那就得将东西如数退回,哪怕只有一根针也得退,否则会落下话柄的。整整七年了,菜妹子竟然把东西退了回去,还说:

“叔,你别气,是我愿意的。”

你个死不了的,你把人家女子闪到半路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呀……老木匠气病了,整天躺在窑里不吃不喝,嘴上不停地诅咒着儿子。村里人说:老汉怕是不行了,快给二毛拍电报。更有人怒气冲冲地说:拍电报就说他大是气病的,是被他气病的。好心的邻居轮流着照顾老汉。金水湾的人同情地说:这老汉命苦,带来的、亲养的都一个德性。

腊梅回来了,领着丈夫,抱着孩子。建刚托她给老木匠捎回话来,他就要回来了,他会完成父亲的心愿的,他要领着媳妇一起回来……

菜妹子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愤怒的二梅子咬牙切齿地说:省里车多,他会被撞死的。听说他为了留在省医院找了个省里姑娘。菜妹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位极有风度、有修养、有学识的漂亮时髦女郎来,她的心像有千万只锥子扎着般的绞疼。不行,我不见他们,我要走。走?到哪里去?到后庄的外婆家吗?那里的人会怎么看我?在农村,被男方甩了的姑娘留在娘家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我不能因此而让外婆一家人觉得脸上无光,怎么办?此时她便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上班,那样自己起码现在有一席栖身之处。

七年了,她一如既往地爱着,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天真地等待着爱的巢穴,哪怕是做梦也不曾为自己想过退路,而今……她的心在颤抖、在滴血……这不曾想过的事实来得太突然,痛苦、迷惘像蛇一样蚀着她伤痕累累的心,沉静的她第一次在生活面前显得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有媒人上门来,说的是公社的副书记。原来,现任公社副书记就是八年前来找过菜妹子的那个小文书,他和老婆离了婚,家里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没人管。好心人出主意,赶快娶个媳妇抚养这娃娃。可人家有工作的都嫌他带个娃娃。农村户口没工作的他又不想找。有一个消息灵通的媒婆向他介绍菜妹子,说她从小带弟妹,如何会领娃娃,那副书记一听又是个农村户口的,连连摇头,无意中听到媒婆喊那姑娘“菜妹子”,眼睛一下子便亮了:

“是金水湾的吗?”

“就是。”

“姓宋?”

“姓……对,对,姓宋。老子是车把式,赶过胶车,开过四轮……”

“说吧,就她。”

“不过,她……她找过人的,被人家甩了……”看书记认真了,媒婆反倒心虚了。

“甩了就等于没找嘛?”副书记不耐烦了。

媒婆可高兴了,出门拨腿就到公社学校找当教师的大牛。大牛考虑,姐姐一贯心高气傲,这次又遭此打击,滴血的伤口还未愈合,这时提这事,无意是伤口上撒盐,便一口回绝。谁知媒婆怎肯错过给书记说媒讨好的机会,便搭顺车撵到家里来。就连宋起贵夫妇也没有料到,菜妹子一口答应了。并且让媒人捎过话去,要很快结婚,就在三五天内。否则,她就反悔了。媒人走后,菜妹子拿出自从收到建刚绝交信以后再没打开过的日记,撕心裂肺的字体划过厚厚的纸张“……我选择了出嫁,因为传统的习俗使父母脸上无光,我选择了随便嫁人,因为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来世做人,万事不求。”

农历五月端午这天,天空像遮了一层灰色的破布,阴沉沉的,空气潮热闷的人心慌。那金水河的河水也有些浑浊,没有了以往的涟渏,沉静的几乎窒息。老木匠高树业老汉快要不行了,窑里围了很多的人。不过,金水湾的人都紧闭着嘴巴,封锁着这条不吉利的消息。因为今天菜妹子要出嫁了。善良憨厚的庄户人们都希望这苦命的女子能有个好心情。

然而,此时就连平时最懂得大姐心思的二梅子也看不出菜妹子心情如何。她木偶似地任人摆布:盘头、揪黄毛(姑娘出嫁时,由姑姑婶婶辈的拿着两根白线绕在双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揪去脸上的茸毛)、擦油、施粉,二梅子特意选了一支淡红的口红涂在菜妹子苍白的双唇上……

一会儿,打扮菜妹子的婆姨们都出去了,只留下妈妈帮菜妹子换新衣。一个漂亮精致的婚礼服盒内是内衣内裤,印着烫金产品名的大塑料袋内是毛料外套,皮鞋、手套……穿好了,妈妈拿来了镜子,对准女儿:

“行不?”

菜妹子轻轻将头扭向一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给我一块红盖头。”声音虽低,但口气不容商量。妈妈默默地转身出去,一会儿,三羔便从个体服装店买回一条鲜红的纱巾。

金水湾从来没有这么排场过,由公社书记亲自领队,公社重要的领导几乎都来了。三辆小卧车和一辆小面包车上都挽着大红被面折成的大红花,前面玻璃上都贴着红纸剪成的“囍”字。由于宋起贵家硷畔小而坡度大,车上不去,四辆车就停在宋起贵和高树业两家中间新修的一块打麦场上。家家硷畔上、窑顶上、路上、场周围都站满了人。他们有的心情沉重,默默地为这苦命的女子祈祷;也有上了年纪的为这女子惋惜鸣不平:好女不嫁二婚汉……正在人们各怀心事窃窃私语的时候,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新媳妇出来了。”

所有的人眼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宋起贵家那扇敞开的大门,所有的人都又为之一震:

菜妹子出来了,她步履庄重、从容、固执;仪表娴雅、宽厚、自然……那梦境般迷离的红盖头下似乎藏着海的伤恸,使她具有一种深邃冷艳的美。

突然,寂静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响亮的喇叭声,看热闹的人们迅速闪向两边,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一辆深红色的小卧车驶进打麦场,停在第四辆小面包车的后面。车门打开,人群骚动了,有交头接耳的,有窃窃私语的,有指手划脚的,有羡慕的、有冷眼旁观的……

“建刚,你个天杀的,呜呜呜……你昧了良心才回来呀……”猛不防,人群中闯出披头散发的香娃妈,哭喊着扑向红色小卧车,但立刻又被围观的人们拉住了。

此时欲上车的菜妹子犹豫地顿住了,突然她向后掉转了身,机械地抬起了右手,缓缓地撩起了纱巾:

建刚和春花并列的身影永远留在了苦命的菜妹子记忆中!……

菜妹子出嫁了。

公路上车轮弹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尘土过后,前面娶亲的队伍早已不见踪影。

那年秋天,菜妹子少女时代写的散文《青春无悔》、《永恒的爱》和小说《改革中的农村姑娘们》第一次被印成了铅字,是二梅子替她整理的。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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