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该干什么

2011-09-23 05:41古池
西湖 2011年8期
关键词:马鞭美学考试

古池

美学与吊带裙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的。不知道。

我的一生大多在思索中度过,许多美好的情绪在思索中像花朵一样诞生又凋零。一年又一年,我还在原地踏步。这是因为……如果一定要给个答案的话,我想,我只好说,这是因为,我是学美学的。

关于什么是美学。我可以给你一个很形象的解释。有一天,我穿着吊带裙去听一个名人讲座。很不幸,迟到了。会场里黑压压一片。不过稍加观察,就知道,都是一些学生娃。通常,主办方对于没有把握能够找来充足听众的讲座,就会给学校打电话。一个电话就一大批。可是,我不是。我是搞这方面工作的。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不知算不算倒霉的习惯,就好像一辈子定位为小学生一样,走哪儿都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对着书本和大爷一样的大师们。这是因为我通常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尽管,岁月总是倏忽而逝,我已经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可是,我的头脑跟读书时代完全没什么变化。走在社会的尘埃里,我常常摸不着方向,我想,我这是要去哪儿呢,干些啥呢。虽然听了很多讲座,看了很多书,也作了很多痛苦深刻的思考,可是,每当第二早太阳起来,我也没办法从被窝里爬出来,晃荡上一辆公交车,去那个简直是宿命一样安排在我人生路上的单位,我也就感受到了思考的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状态促使我要做更多的思考。于是,我迟到了,在一个名人讲座上。

前排铺着红桌布,坐着一些正襟危坐的族群,一看就是贵宾席。只是还空出来两个。我从小学起学习委员的资历促使我大步上前,做好补充。其实,是的。按照旁人对我的身份的判断,我也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是,和隔壁这些人群相比,我们坐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出发点和动机完全不一样。他们都是在讲座开始之前,受到热烈欢迎,进入贵宾席的。因为他们是名单上都列好的贵宾。而我是一个羞耻的迟到者,事先并没有报名,只凭着一腔热血的学习精神冲到这个前排位置上来。所以,我虽然在身份上跟他们同族,但是,有着本质的差异。

要命的是,因为是周日,难得不用加班的休息天,我竟然穿着吊带裙就出了门。而我坐下来没有感到一丝别扭。问题就在这里。左边曾经一起出去参加考察的两个地方官员转过头来打量我。有很长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我记人的本领特别差。然后,我突然想起,隔壁的再隔壁的那个穿着一本正经的套装的朴素而严肃的中年妇女,上次考察之夜,我们是同居一室。

我之所以今天早晨莫名其妙换了透明的吊带内衣,外罩吊带连衣裙赶往这么一个严肃的场合,是因为,我看到吊带裙的时候,感觉好久没有穿它了。我根本不曾想到会碰到熟人。有一天在音乐节上,我看到一些日本女子穿着蝴蝶一般鲜艳的花裙,脖颈里套着夏威夷花环,大跳日本舞,我仔细琢磨台上那些姑娘的容颜,我觉得自己完全也可以上台表演一番。而现实生活令人狼狈,对于这些我所喜爱的衣服、首饰,我只能望着它们兴叹。我是活在严肃认真一板一眼的氛围里的一株热带植物。

现在,我坐在了第一排贵宾席最右角。主持人侧身不断地朝这边望过来。这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主持人。台上的名人也朝我望过来,一边继续他诙谐幽默的讲解。等我坐下来半小时后,我确信他朝我这边望过来的次数远远多于那些正襟危坐的族群。我是穿吊带裙严肃认真听讲的贵宾席上的学生。我甚至感觉,因为我这样的学生的存在,调动了他演讲的热情。那些调皮幽默的词汇从他的嘴里像鱼泡泡一样不断地喷吐,在喷吐期间,他像个孩子那样用骄傲又撒娇的眼神朝我瞄一下子。

这是个可爱的人。有趣的人。我确信,并更加认真地欣赏他的演讲。是的,我是学美学的。对于人、事、物,是否符合美学标准,是我的基准价值判断。现在,我判断到,这是个有性格的,保持童真趣味的名人。他虽然经过外在规则的一再加工,爬到了能够端上神龛祭祀的供桌的地位,但是,他还未丧失孩童的天性。他有着敏锐的嗅觉,一下就判断出我与左边席位上这些人群的不同,并为有这样的学生听课而高兴,说明,他和我有着相似的价值判断。不然,他应该会为贵宾席出现一位吊儿郎当穿吊带裙又迟到的人感到沮丧。

他在讲产业在国际上的发展情况。是的。澳大利亚、英国、美国、韩国、日本,以及台湾、香港。完了,就讲国内。我的鼻子突然难受起来。我从小很少上医院,从十三岁起,我就一个人生活。这种独自离家在外求学的经历使我养成了独立的行为准则,比如,当身体感冒,我就想,感冒只是一个小病症,用得着上医院吗。我会搬出去世的外公留下来的一些古书,按图索骥,到溪沟、坡地上去寻找一些药草,放在炉子上煮一煮,把水喝掉。我如此对付自己的身体,女人们感到不可思议。咳,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无语。我是个好争辩的人。因为,我时时处在不被接受的状态中。可是,除了一些知识性的问题,更多时候,我在生活中保持了沉默。是啊,用得着跟这些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去解释吗?比方说,你告诉他,最早的神农尝百草,最后才有了今天的中国医术。我不过是给自己做一回郎中罢了。我不想到医院去挂号门诊排半天队伍吃那些未必有用的药物。

事实上,一年我也难得感冒一回。有时候,偶患感冒,我甚至感到欣喜,认为可以通过小病增强免疫力。于是,我很安心地享受一般一至两周的感冒期。

是的。我正处在感冒即将结束的时期。会场空调使我的鼻子难受起来,我用手指不断地捏弄我的鼻子,最后,发展到将指甲伸进鼻孔。就在这时,这位名人将俏皮的眼光向我投射过来,我很抱歉,哦,是的,我忘了,完全忘了,这是在公众场合,我是一位穿吊带裙的淑女,将指甲伸进鼻孔抠鼻屎,这是多难堪的举止!名人的脸上迅速蒙上了一层灰,那层灰只有我这个学美学出身的淑女能感受到,他的眼光不再投射过来。我跟自己说,瞧你做的糗事。但是,这算什么呢。是的,这不算什么。努力地投入去听吧,认真努力的眼神,给他以鼓励,他还是会高兴起来的。

演讲结束,他告诉我们联系邮箱,并补充说明了一个毫不令我奇怪的发现:他是研究美学的博士。操!如果不是抠鼻屎这样一个令人败兴的举止,完全可以令这场美学交流保持到结束有个完美结局。

下面是自由提问时间。这种机会一般就让后面的大学生去锻炼。可是,有一个专业问题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潜伏在喉咙希望一吐为快。我高高地举起了手。我自报家门,并问了一个庞大的问题,关于项目建设的一个庞大问题。事后,我考虑,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适合在贵宾席上的同志发问的,难道不可以私下交流吗,贵宾席上的人怎么可以跟后面的大学生一样激情而轻率呢。

他的回答莫名其妙。我马上意识到我这种自报家门的态度相当的不合时宜与愚蠢。这是我在这场讲座里发生的第二件糗事了。

任何事物都不会十全十美。演讲一结束,贵宾席的听众报以礼貌而有分寸的鼓掌,报以矜持而有深度的微笑。他从台上下来了,走到近前了。我发现,随着一步步走近,我对他的感觉越来越陌生。他是携带一种距离地在走近我,走近我们,这种端着的距离在告诉我们,他是个名人,有身份地位的名人,不可轻易接近的名人。他在台上表现出来的亲和、风趣瞬间消失了,难觅踪影。我再也看不到美学的身影。他在用规则里的人跟我们握手。那是套上了套子的人。成功的人。

而我今天没有穿套装,并且一生也不愿意。

考试与妓女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的。不知道。

名人留下了邮箱,告诉我们如果要入读那个大学,可以上网找找信息。他不说,可以去找他而说可以上网找找。是个名人都会这样说。名人不是公共资源,他还是个人,人都喜欢耳根清净。

我于是上网找信息。在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时候,我的习惯思维通常是去参加一场考试,读个学位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一种癖好。我想我那去世的爸爸会在棺材里捂着鼻子发笑的。是的,你瞧,我跟我爸爸说。你有本事倒是从棺材里爬出来,好好看看,你都把女儿塑造成啥样子了。一辈子除了考个破试,啥也做不了!

我十三岁就离家了,独自在外求学。爸爸实施管理的唯一办法就是写一封封的破信。那些破信非常有文采,娓娓而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至于独自在外的我,时限一到,顺利回到家门口读大学。后来,我才知道,老爸真厉害!人都死了那么久了,那些信件还在我身上施威。一辈子,我都把自己给搞成三十好几的剩女了,都搞上贵宾席了,可是,我满脑子不知道干啥的时候,想的居然不是去找个男朋友,成个叫家的玩意儿什么的,居然还是像小学生一样,再去考个破试。这是哪门子破事呢!

不错,我是个有考试情结的人。这不能怪我。如今社会,你想谋一个饭碗,啥关口不要考试呢。我一辈子都在折腾考试。考试就考试,我不怕。

但是,不对,这两年来,我明显觉得脑力不济了。不是忘了东,就是丢了西。我这一辈子都是靠脑子里的东西吃饭,脑子失去了强效功能,这使我很恐慌。是的,我没有别的依靠。相反,我还有一个老母需要照顾。也就是说,我还是他人的依靠。以前,每当我身陷困境的时候,我不是像他人一样忙着求爷爷告奶奶,而是,大不了再去忙一场考试。如今,求爷爷告奶奶的功夫一点没学会,考试的功夫也大概要因为脑部动力元素的衰弱而退化了。我天,这可怎么办。也就是说,当我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不能再做惯性考试运动了,那我还能干什么。

我再一次领略到物理定律所解释的真理的严肃性——惯性的作用是无穷的。我漫无目标消极倦怠地打开网页,查找学校,专业,导师。就像两年前,我所做的一样。两年前,我从一个老单位出来了,在新单位还没落住脚,我想,如果落不住,我该干什么呢。着,就去考个试。考个什么试呢。我漫无目标消极倦怠地打开网页,查找学校,专业,导师。着,传播学。哪天像于丹那样站在百家讲坛上,口袋里揣上千万版税,唔,人生也就——呵呵乐着了。填完表格,买书,看书,背书,终于坐到考场里,一看,题目很少,难度不小,胡乱落笔,气急败坏,看着周围一大群像我这样的剩女型人才孜孜以求攀登知识高峰,突然,更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于是,趴倒在试场里小睡了一觉。打铃,发现哈喇子已经流到试卷上。瞧我这德性,居然也是美学出身。

鉴于上一次考试的经历,使我对考试这种惯性冲动保持了很多的怀疑。是的,三十好几,不去成个家什么的,我到底在折腾啥。打电话给周遭的女同学,都成家有孩子了,有的孩子都上学了!我天!

在网上漫无目标荡到下班,带上随身听,穿越马路,我的心情一点点好起来。我想,我得搞清楚自己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去考试呢。

唔,对生活不满啦。考试,无非希望改变命运啦。

生活什么地方让你不满。

不满的地方太多啦。比如,为什么要一本正经,为什么要点头哈腰,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见解。我们不是从小被教育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吗,为什么一到工作环境,才发现,原来根本不需要进学校,只消传统一点的家庭,这些工作经验不用上学在家里都可以学会。那就是,爸爸说啥就是啥,爸爸说对就是对,爸爸说错就是错,爸爸点头你拍手,爸爸摇头你说好,爸爸出门你打伞,爸爸说话你记录,爸爸吃饭你倒酒,爸爸唱歌你作陪……我爸早死了,家庭教育残缺,在不良的环境里成长,人不像人,尤其女人不像女人,像牛,头上长了角。我想,这是我希望再忙一场考试的原因吧。说到底,我希望通过考试,能够到一个有水有草适合牛成长的地方去。我希望有草吃,挤出鲜奶送给人们。虽然,我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成为人之为人,女人之为女人,我还是希望没白来世上走一遭,我希望,奉献一点牛奶。

那你就彻底做一头牛好了,有水有草的地方你自己找去,其实这样的地方不少,你努力找应该是可以找到的。

不行啊,从小到大,我习惯于人的环境了。人都是圈在围墙里的。我还是喜欢围墙的,能使人产生安全感。

呵呵。冷笑。在围墙里寻找风茂的水草,既要有安全感又要找到没被人发现的水草,你不是做梦吗?

啊,是。我在做梦。原来我半生都在做梦。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虽然我说了半天要考试,其实,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考什么。譬如,我现在所从事的专业工作,是一个朝阳事物。按照一大批新面世的书籍所指示的那样,只消赶上了这趟车,世界就是你的了,如果落下这趟车,世界就会离你远去。所以,“抢抓机遇,趁势而上”,跟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标题一样。

我不是个会抓机遇和趁势的人。当机遇来到面前,我通常很犹豫。我通常仔细判断,这外表光鲜的机遇背后,隐藏着哪些代价。譬如,我是不是会因此变成另一种人,变成人们所期望的人,变成那种供奉在神像前的人,变成一个人前的木偶。我想,我一定做不到。我喜欢可以到处喝水放屁,喜欢在人前展示,这女人多么与众不同。我就这德性。我是美学出身,不是法学,经济学。

是,我不是学经济的。我讨厌经济。讨厌那种一心抓老鼠不会享受窗前明月的黑白猫。人到底是应该追求金钱而快乐,还是追求快乐而金钱,我想,始终,快乐该放在第一位。我希望快乐地挣钱。没有比快乐着挣钱更快乐的事了!譬如,写完这篇稿子,可以投稿,投中的话就可以有一笔收入。冲这稿费,我如果昧着良心在这里瞎扯,那我就是学经济的;而我坚持自己的原则,尿撒完就撒完,不继续喝水以接着撒,就因为我是美学出身。

也有学美学后来去搞经济的。就跟很多顺应时势转换专业的大学教授一样。我们有古代文学、古代汉语、古文字学、美学、文艺学这些传统专业转到新兴产业专业的教授,带研究生,发的是产业文凭,上的是古代文学和美学课。这种境况,如果不是天生有着从妓的基因——妓这种职业,不唯女性,就跟门庭破落的贵族女子,万不得已,卖身娼门一样,实在令人悲从中来。古代文人遭到这种境遇每每以妓自况,现代教授却并不这样想,转型成功是值得艳羡和称道的事,是识时务为俊杰的教授中之楷模,因为凭着热门专业,他又可以拿到更多的项目了,争取到更多的钱了,参加更多的随团考察了,得到更多的女研究生的殷勤了,实现更多的82岁与28岁的如玉梦了……

一天,一个教授坐在了我面前,我们的谈话从“龙文化”开始。教授的眼睛像上课一样有力地盯着咖啡厅桌前的我,令我只好端坐着紧张应战:“我刚从内地回来,啊,这次我受到了最高级别的接待,县委书记出来跟我们喝酒……”于是,他两眼冒光,开始说起了他所接手的项目的主题:龙文化。

“好像,到处都是龙文化吧……”我支支吾吾,胆小如鼠的样子打断他。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好,那么我们谈爱情文化,我们做了一个爱情文化主题公园。西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东方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起皱的嘴皮恶狠狠地跟爱情较劲。

“啊,现在有一本畅销书,《暮光之城》,吸血鬼与人的爱情故事……”他的样子让我好恐惧,头脑里不断浮现吸血鬼的幻影。

就这样完了。我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专业。老师说,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生找工作太难了,还是换个新专业吧。我知道目前从事的工作是个朝阳行业,我也有些基础,但是……我对产业这种经济类的知识产生不了深入骨髓的兴趣。我是个常常找不到银行卡的人。

就这样完吧。

马鞭与孤独

既然也找不好专业,那么就考虑一下成家的事吧。因为13岁离家独自生活的经历,我其实并不知道家庭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但,记忆里,那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生活模式。

我有一个马鞭(专门负责骂人的编辑)朋友。靠着自己负责的报纸版面混出点名气。我们的交往是一年见面十次的样子。平时没有联系。没有联系是因为我们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也说不起来话。譬如,吃了吗?吃点什么?这类生活性的国问我们之间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对生活杂碎都不感兴趣。他家里从来杂乱无章,但强调器具颜色的和谐统一。我家也是。他家的客厅和卧室都挂着油画,我也是。我们都不喜欢中国山水。通常的状态是床头柜上积着一厘米的灰,床上和地板上到处是书和报纸。刚好起来的时候,我们一天24小时都在屋里呆着,吃两顿,一顿是玉米,另一顿也是玉米。我趿拉着拖鞋到门口超市去买,四块五一个。吃着玉米,他说,我们两个过日子真省钱。我顿时觉得恐慌,这是能过日子的人吗?

吃玉米和看片的间隙,他就谈他的文章。认识以前,我曾熟读他的文章。这是我们能交往起来的前奏。如果不是这样,我对种种相亲似的会面毫无兴趣。他的文章就是开骂。这样一个职业非常适合他挑剔的个性。一谈他的文章,他就情绪激动起来。于是继续骂。在骂声中,灵感乍现。晚上把这些骂的语言整理一遍,第二天就码上报纸等待全国人民观瞻了。

我们一直持续交往下去,过了爱情保质期后,就既不像情人也不像朋友似的处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适应这样的交往。我想,要不就了,要不就好。可是,貌似找不到中意男。稀有的中意客又往往有老婆,为了爱情冒小三之险,代价之大,得不偿失,还是算了。何况,就像马鞭骂的那样,和有妇之夫谈恋爱,地位不平等,实际上除了性,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恋爱。我已经三十多岁,这点明哲保身的理智总要有。

这样拖拉的交往着的间隙,当然我也处过一些。一个牛画家,某大学客座教授。我第一次上他家,他就展示那些功成名就的照片,奖杯。之后,就在窗口一张巨桌上表演画牛,画了一会儿,就开始对着我练功。我学美学出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永远长不大的稍显稚气的脸蒙蔽了他,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把我当牛了。天啊,他在用手掌对着我采气。面对年轻女子,他想到的居然是采气。这个该死的道貌岸然的牛妖。我赶紧找个借口从那个魔窟逃也似的出来。

还有一个假洋鬼子,据说开着一家公司。初次见面,外貌相当谦和,我觉得可以借此提高英语,于是决定跟他来往。满嘴洋文的假洋鬼子崇尚科学,想不到家里却异常破烂,奇怪的是还竖着几个人体模型贴满医药标签,我误以为走进了废弃的实验室。他像一个西方肌肉男一样用洋文展示性欲,可惜,欲望和实践成反比,嘴上行而实际上就是不行。从那个破烂实验室里出来,我想,得,还是马鞭稍稍靠谱些,至少还将就着稍显正常。

然而,马鞭是独身主义者。我怀疑他这种心理来自于童年的什么创伤。他必须和人保持距离。任何人不能在他的心灵世界里赖着不走,否则他会发疯。每当你试图靠近,他就警觉似的跟你大吵一架,玩失踪。等到你决定彻底放弃,他又像鬼影一样冒出来。在一起的时候,等到半夜,他看看我已经睡去,就偷偷取出手机,查看有什么可疑的内容。总之,和马鞭在一起是一件非常折腾累人的事。而且,我发现自己跟马鞭一样,变得对这个世界愈来愈挑剔,并越来越不被人接受。

比方,在文章里,马鞭是一个博爱的人。他总是一会儿声援残障患者,一会儿关注受到侵犯的业主,甚至有人写感谢信到报社来。马鞭每当提起自己的文章,都用一种洋洋自得的虚伪的谦逊口气说: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当有的部门上门道歉,作解释说明,买着礼品来请他笔下留情的时候,他也就头脑昏昏然地万分欣喜了。马鞭不爱做官,事实上也做不了官,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挑剔性格与管理者的兼容素质实在相去甚远。我一度奇怪马鞭是怎么生存的,在那幢报业大楼里,只要提到马鞭的名字,人们一般都肃然起敬的样子。后来,我终于琢磨清楚。就是,那幢楼的追求与我工作的楼里的追求是很不相同的。怎么说,那幢楼里都是码字的文人或者准文人,我们国家文人的传统是鄙视做官。但是,无论哪个时代,男文人大多其实都是想做官的,但是文人不像其他人,他丢不起面子,低不下头,赔不起笑脸,假使人家八抬大轿坚定地恳请他出去做官,他保准也是会去的,假使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官,他是万不肯放下这种尊严的。马鞭就是这类端着架子的人。报业里的领导知道他是对面阵营里没有官帽的领导,惹不起,也就尽量不来惹他。于是,他在报社里一般也自由自在。 马鞭作为人的一生的价值在那幢楼里基本得到了实现。这多少令我羡慕。但我其实也知道,真实的马鞭和文章里的马鞭、大楼里的马鞭完全是两码事。

马鞭其实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的心地跟沙漠一样冷而硬。他对社会的关心只停留在表面上,这是他必须披上的一件外衣。这种关心只是泛泛地停留在某个空洞的所在。假如真的有人因此找上门来,他立马摆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了。也就是说,马鞭跟叶公有着类似的属性。

有一阵子,马鞭突然感到膝下无子的无力和悲伤。他在床上想了几天,终于想到有个在边远农村的远房亲戚家里有三个女儿。文人的脑袋容易激动,于是,他在一股兴奋力量的支撑下出发了。他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大救星降落到农户家的大堂里,一眼就看上了活泼聪明的老幺。他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拿出书本和笔,表示要给她们辅导作文。第一次上门有意识地拉近关系。时隔半个月,他又出发了。这次是游说让老幺到大城市读高中:必须让孩子受好的教育呀!至于读什么高中,他心里也没谱。外地户口能读什么高中呢,进职业高中好了。于是,他又联系职业高中的熟人。等这些都搞定,他才突然想起,孩子的住宿问题。那岂不是要住到自己的家里来。他纳闷地问。住到家里来,那就要照顾她。衣食住行都要考虑周全,一个高中女孩,还要防止被坏人诱骗。我听到这里马上捏住鼻子笑了。马鞭根本没有生活能力,这把年纪了,还是到八十多岁的老母那里去搭伙混饭吃,他把这个叫做孝敬。热火朝天的三个月的行动最后就因为这一点没了下文。

我们稀少的约会也是这样。往往是约好哪个地方,临时三刻又变了卦。马鞭变卦的原因一般都是没睡醒。他一天有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但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躺下。他有气无力地说:唉……今天我好像,没睡醒。这时候,其实我已经提着包准备出门。与马鞭在一起就是这样令人扫兴并且有时感到火冒三丈。譬如终于碰了面,起初还高高兴兴,结果坐下来不到十分钟,就散了伙。因为碰面就是聊各自的工作,马鞭讲自己写文章讲得得意洋洋,但你跟他说工作单位人际之间的勾心斗角,他立马不胜其烦了。我能够说什么呢。在我们那号大楼里,除了勾心斗角,能有多大屁事。马鞭不胜其烦不能出现第二次,如果不知不觉又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怒气冲冲走人了。那么即使在一起,实际也没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如果不跟马鞭在一起,跟别的男人,就是通常意义上,人们认为比较般配,能过日子的这号人,实际我更感到没什么好聊的。和这号人在一起,生活一度变得轻松愉快。比如,你要出门,只消一个电话,他就是司机。你想吃一顿,他就订好餐馆,只是面对烛光,我的脑海里一点也不觉得浪漫,我通常都在想,如果对面坐的是马鞭该有多好。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和马鞭在咖啡屋碰面的时候,就听到匙子搅拌咖啡碰到杯壁的声音,完全是静音状态。有时候,我想,也许和马鞭处得太久了。和这号人在一起,我感到从半空降落到了人间。只是,人间到处食色生香,我却倍感孤独。和马鞭在一起,即使吵架和没有话,但并不觉得孤独。

那么,找一个人结婚,其实也是干不了的事。

是的。你说,我该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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