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公元2008年冬天,我到王美人喝酒。
王美人是一个地方的名字,确切地说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但开始我并不知道,以为王美人就是一个人。当时我就奇怪,怎么会到王美人喝酒呢?应该说是找王美人喝酒,或者说到王美人家喝酒。
我是以小说写作为主要职业的,对文字敏感。如果换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就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了。
找我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多年前的朋友。叫荒石。你一听就会明白,这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姓名。荒石,谁会叫这样的名字呢?所以我得说明白了,荒石是我这个朋友的笔名。朋友是搞美术的。记得本来他不叫这个名字,有一回陪一个从北京下来采风的画家,那画家给他取的。那个满脸都是胡子的中年男人沉思着说,你原来的名字特俗,不像是要搞艺术的,要是叫了荒石就会成名成家了。他很崇拜那个眼睛有点斗鸡的画家的,就叫了荒石。结果时间过去了十年,他还是没能成为著名的画家。当然了,他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了。在我们登城,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就已经是名人了。所以说他成名成家了也不是瞎话。
荒石的工作单位是登城画院。登城画院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荒石,另外一个是从祖国遥远的西部边境的某省某县某单位调过来的。那人因为认识登城当时的市长,所以一进来就做了画院的院长。荒石呢,因为不认识登城的市长,就什么也不是,和我一样,统称为创作员。但在知名度上却比院长高多了。也正因为高多了,他也就不那么买院长的账,常常两个人搞得像一对斗鸡。画院归文化局管,但局长并不管他们是斗鸡还是斗牛,只是按照登城政府的要求,让他们每年每人上交多少幅画供公关兼送礼使用,也就完了。余下的基本上自己说了算。
画院和我工作的单位不在一个地方。相距大约有两公里。荒石这几年忙着和院长斗,没工夫跟我来往,我呢,先是到北京读了半年鲁迅文学院的高级研讨班,接着又跑到省城的大学读了两年作家研究生课程班,余下的时间则趴在办公室里写自己的小说什么的,也没工夫出去搞社交之类的活动。差不多有三四年没有正经来往了。不过他的情况倒也时常听人说起。毕竟登城才屁大的一个地方。况且从理论和程序上讲,我们还是同一个系统的。
这次到王美人喝酒,荒石是亲自跑到我办公室来找我的。我一家进城有十来年了,一直住在单位的单身汉宿舍里的。写作的时候我需要下到办公室里来。如果你了解我的生活习性,下午到办公室找我,基本上一找一个准儿。荒石就是下午过来的。下午我泡一杯茶,一边抽自己的烟一边读单位订阅的有限的几份报纸,或者开了自己的电脑,到公家的网上逛逛。然后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晚上我写作或者读书。第二天上午睡觉。这些年我大都是这样过来的。
荒石进了我的办公室,寒暄是免不了的。但因为是朋友,寒暄也就等于是打招呼了,然后荒石拖一把椅子,砰地一坐,说,明天你得跟我到王美人喝酒去。他拈着我的香烟瞅瞅牌子,又顺到办公桌上,怎么还不戒烟啊你?不戒烟也没关系,档次高一点嘛。
我嘿了一声,说,吸烟嘛,意思意思而已。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我不会喝酒。酒量丝毫也没有。他说他的酒量也丝毫没有。只是有和没有都没有关系的。我说我一向对喝酒持反对态度,何况是去和女人什么的喝酒,那不是声色犬马了吗?声色犬马你们搞艺术的可以,我们搞文学的还是躲远点的好。
他哧地就笑了,说,谁让你跟女人喝酒了?你们写小说的,哪个不疑似男盗女娼啊?我说你不是说去和什么王美人喝酒吗?他又哧地一笑,你长什么耳朵啊?我说过去和什么王美人喝酒的吗?我说的是到王美人喝酒去。这两句话一样吗作家先生?
这两句话是不一样。前面说过我对文字特别敏感。开始我以为是他的语言表达有问题,这是搞美术的人常有的毛病,也可称为特点。因为喝酒哪里能到王美人呢?我就说,王美人一听就知道是一个人,你喝酒,不可能到一个人喝吧?人又不是酒店。
荒石恍然大悟了似的,拍了一下自己有点秃的脑门,哈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真把王美人当成一个人了。其实在这里,王美人不是一个人,要是你理解成一个人,那是你的理解问题。告诉你,王美人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叫王美人村。我是来请你和我一起到王美人村喝酒呢。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只是我也是登城人,却一直不知道登城还有一个叫王美人的村子。孤陋寡闻了我。不过,你跟谁说到王美人喝酒,十个里有十个人会以为你说的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一个人。
但是现在我不想在这方面纠缠。我不愿意出去喝酒。况且是到一个我平生第一次听说的村庄去喝酒。到乡下喝酒,喝的什么酒啊?现在登城的人有到乡下去喝酒的吗?光听说乡下的进城来喝酒的。再说,我们为什么要到王美人喝酒啊?
荒石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在抗拒。就说,你什么也不用管。明天我来拉你。到了王美人,你只管吃菜就是了。至于酒嘛,意思意思而已。喝少了相信他们也不会硬灌你的。毕竟你是咱登城的知名人物嘛,去了是贵宾。不去,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瞧不起乡下人了。想想吧,你才从乡下进城几年啊?
他这么说倒是点中了我的软肋。他知道我对乡下的感情。看来我不能抗拒他了,但我也不甘心。我说,尽管现在我知道了王美人是个村庄不是个人,可这样的酒跟迷魂汤差不多吧?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啊?云里雾里的,显得你们搞艺术的牛大发了啊不是?
他说,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明白。我还得回去和老朱斗争呢,就不多说了。明天在车上我再慢慢说。你记着是一个你也认识的人请的就是了。他也不是闲着没事请你喝酒。这酒也不是没有名堂的。简单说吧,是喜酒。人家请你喝喜酒哩。这样的酒你要是不肯赏脸,那人家可就喜也喜不起来了。
他说我认识的人结婚,办喜事,喝喜酒。可连王美人这个村庄的名字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我哪里会在那儿有认识的人啊?我想他是在诳我哩。他的目的不一定就很光明磊落呢。当然了,我也不是怕他。我知道,坑骗人的事情他是做过一些,但也不至于坑骗我啊?我一个写作的有什么好坑骗的啊?
荒石把屁股下面的椅子一推,站起来,说,说定了啊。明天早上我过来拉你。不就一顿酒吗,喝不死人的。
我说你就不能再说明白一些吗?你跟老朱斗争个什么啊?
他哼了一声,你就不懂了。老朱那人,典型一狗日的哩。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好意思当院长。要我是他,早就拔根汗毛吊死了。不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咱登城的文化就糟蹋了哩!你不懂。我得教训好了他明天才能把酒喝痛快了哩!
老朱就是画院的院长。五十多岁了。据说至今在自我介绍时还自称著名青年画家。但却从来也没有卖出去一幅作品,发表的更是没有。不过在登城,这样的所谓的文化人多了。一般见识的话,早把人累死了。
荒石比我年轻,换了我,就不是这般的想法了。
临回去跟老朱斗争,荒石还是透了一点信息,他说,王连风你认识吧?明天就是他结婚。咱喝的就是他的喜酒。
王连风这名字我知道。一个既爱好画画又爱好文学的人。他曾经拎着两斤花生米和一摞小说稿来找过我。我也为他推荐过几篇看着还差不多的小小说,但人家刊物不是咱办的,人家不给发表咱也没办法。最后他也不来找我了,我也基本上把他忘掉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况且他也没跟我说过他是王美人村的。那时他在登城一个工厂里打工,留的是厂子的地址。但这个厂子四年前就黄了。这几年,他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要是荒石不说,我也差不多就把他给忘掉了。
荒石一说我又想起来了。想想那王连风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人文静,有点腼腆,爱脸红,说话稍微结巴一点,给人的印象不错。他结婚,能想到请我,去也就去了。这么着我的心情也就理顺了。
晚上由不得自己,我又熬了半宿,第二天就睡过头了。荒石上来喊我,我一脸迷糊。他一说到王美人喝酒去,我老婆就不高兴,说大清早的找什么美人喝酒啊?周来财你越来越花了啊!周来财是荒石原来的名字,我们一般不叫的。他有几年没来过了,我老婆竟然还没忘记这三个字。
荒石嘿嘿笑着,说嫂子啊,作家也得下去体验生活嘛。老躲在家里,哪能写出轰动文坛的大作来呢?
我知道老婆肯定会对王美人这三个字起疑心,就说,听他瞎掰呢,王美人是个村庄的名字,跟女人无关。我们家住王美人村的一个朋友要结婚了,我们去喝喜酒。要是你舍不得那一百元钱的礼钱,我就让荒石给代交了。他倒腾文物,兜里有的是钱。
老婆在钱的方面倒是不小器,听我这么一说,就不好拦了,只嘱咐我别喝多了,说乡下喝酒是用大碗,咱喝不起。荒石说放心吧嫂子,我也不会喝呢。半斤八两啊我们。
下来看见门前停着一辆四成新不到的吉普车。原先车身漆了绿漆,现在已经斑驳得跟老虎皮似的。荒石掏出一把大号钥匙别开车门,我才知道这就是他说的车。荒石说,别看这车貌不惊人,可性能良好,跑起来比宝马还牛逼。你弟弟我这几年全靠它代步呢。
说着他拉开车门进去,轰的一声就发动了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大,跟乡下的拖拉机似的。我拉开另一侧的门,刚坐下,车就一头向前拱将出去。荒石哈了一声,老兄你坐稳当了,咱这就上路。
天色已经不早了,尽管天空布满云彩,但能见度却是不低。只是天气寒冷,北风也有些紧,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荒石开着他的破吉普,轰轰隆隆地往南拱,从城南的环城路切过去,直接往南去了。
之前我还真的不知道登城有个叫王美人的村子,更不知道它的方位,离登城有多远。而显然荒石知道。更加可能的是他以前曾经去过那里。要不然他也不会直接往南开。至于他去那个名叫王美人的村子做过什么,他从来也没跟我说过。另外,看上去他似乎与王连风相处得不错。否则的话,他怎么可能替王连风约我前去参加婚礼喝喜酒啊?
不过,我一时也懒得问他。看他开着他的破吉普,有点跌跌撞撞的意思,我不想分他的心,让他把车拱进路边的沟里去。
我就闭上了眼睛。我还迷糊着。计算一下,我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的觉。而我实际上是很能睡觉的。
城周围的路况应该都不错,起码也是水泥浇出来的。车子走在上面不颠簸。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差不多就要继续睡下去了。但这时荒石却捅了我一下,说,别真睡着了啊。车里的温度不比屋里,又没有被子盖着,小心感冒了啊。如今一感冒就是流感啊。流感往往是很可怕的。
我惊醒了过来。我说,既然你也知道流感可怕,那你还去喝什么酒啊?难道和一大帮人混在一起,就不会流感了吗?况且参加婚礼喝喜酒的,四面八方,好恶美丑,来历不明,你知道哪一个没有流感?
荒石笑起来,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嘛。流感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感冒嘛。咱又不是没感过。我是怕你着凉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去喝酒,那不是给人家添乱子吗?
我又没想去。要是你担心这个,干脆送我回去算了。我回去继续睡觉。
荒石嘿了一声,其实王美人村是个很好很好的村子,味道也非常好呢。你去体验体验,去看看,去和那里的人多交流交流,说不定回来就能弄出一篇好小说来呢。那样不比你整天憋在家里闭门造车强一百倍啊?他说,老兄,我是为你好哩。以为是为我自己啊?我又不用你写拍马屁的文章。
停了停,他又说,那样的文章谅你也写不出来。不是小瞧你。
我不说了,转眼看窗外,已经是城外了。道路两边是麦田什么的,前段时间下过一场雪,现在还白白的一片。几棵树光着枝丫分别站在自己的地盘上,显得很凄凉的样子。再远处是一抹群山,因为季节关系,都淡淡的,跟荒石用笔胡乱画出来似的。
车子往前拱了一会儿,荒石丢过来一盒香烟,吸吧老兄。只要别再迷糊着就行了。咱这车里没带空调,比较寒碜,老兄将就将就吧。等什么时候兄弟我真正发达了,就换辆宝马。等钱再多了,就雇个美女开车。
我嗤了一声,你不是早就很发达很发达了吗?前些年你倒腾的文物,不是件件都价值连城吗?随便出手一件,你就什么都有了啊你。
荒石把脸苦了一下,老兄就别再提文物了好不好啊?文物咱哪里敢倒腾啊?咱当年弄的那几个,个个都是糊弄人的哎。别人不清楚,老兄会不清楚?
荒石倒腾文物的事情我是知道些的。他喜欢做这个,常跑到乡下去吆吆喝喝地收购。但这边比不得人家陕西西安那边,登城小地方,就算是有个什么文物,那也达不到国宝级别。基本上不值得一提吧。所以我对这个也就一笑而已。
眼前还是水泥浇出来的路,但已经不那么宽敞了。路两边也渐渐出现了村庄的模样。在这样的冬天里,村庄也显得陈旧不堪,丝毫也没有新鲜之处。有时候一个村庄出现了,但在你的意识里却什么也没有。它们灰黄得就跟不存在差不多。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对农村有很深的印象。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新鲜之处的村庄才能引起我的兴趣。在记忆里,村庄何曾有过新鲜啊?
车子拱了一会儿,从一个村庄穿过。我首先听到一阵锣鼓的声音传进耳朵,接着就看见了一支迎亲的队伍迎着我们过来了。队伍不大,有三十来个人吧,前面是一班五六个人组成的鼓吹手班子,一个身上背着一面蒙了牛皮的鼓,一个人用两只木槌嘭嘭嘭嘭地敲着,一个人执着一面铜锣,用一只木槌咣咣咣咣地不停敲打,一个人执了支唢呐,胡乱吹着,还有一个人把一支一人多长的大杆号架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专心致志地吹,所有的声音拼凑在一起,杂乱而又有节奏,响彻云天。他们后面则是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轿子后面跟着一个胸戴红花头顶礼帽的青年男人。不用问就知道,轿子里的是新娘,戴红花的男人是新郎。他们的后面呢,是一些抬着各种各样箱柜的男人。
这几年我没参加过乡村的婚礼,不知道还有这样娶亲的。如果有人说这是在拍戏,我也肯定相信。因为这简直太像电影里表现过的一道解放前的风景了。
我想,王美人村大概就是这个村庄了,现在遇到的娶亲的队伍应该就是王连风的队伍了。我们离这支队伍稍远些,看不清具体的人物面目。那么,那个戴着一朵不太鲜艳的大红花的青年男人就是王连风了。他和轿子里的新娘是今天的主角啊。
这就到了王美人村了啊?离登城这么近的村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啊?我说。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如果这就是王美人村,那荒石还穿过村庄继续拱什么拱啊?莫非是想迎接一下这支队伍?
荒石嗤了一声,今天是个好日子,黄历上说最宜娶亲呢。你千万别指望让王连风一个人独占了这个好日子。不是有个作家说幸福往往是相似的吗?他把吉普往路边偏了偏,放慢速度,给队伍让出一半的道路,说,王美人村,早着哩。这后面的村子叫响格庄。以前我来收过文物,结果收了一只破碗,回去找人一瞅,哥的那个,民国的,还是民窑。嘿。再说,这娶亲的也定不是响格庄的男人,他们还得走不知几里呢。
因为路窄了些,跟迎亲的队伍错不过去,荒石就把车往路边一停,让人家先过了。这些人对荒石的吉普很好奇的样子,纷纷把眼睛丢过来。其中有一个笑嘻嘻地说这哪里是个车,分明是只大蛤蟆嘛。别人就都跟着笑,说,这叫癞蛤蟆上马路,冒充绿色小吉普哩!笑得就更响亮了,连轿子里的新娘也忍不住掀开轿帘看。新娘看车,我们看新娘。新娘长得不算难看,只是脸上涂抹得难看,花里胡哨的。我和荒石也都笑了。
继续往前拱,路上就基本上没有行人了。拱了大约五公里,干脆连水泥路面也没有了,换成了泥土路面。泥土路面就颠簸车子了。尤其还积着些没化的雪。荒石就把车速放慢下来。他也怕不小心拱进沟里去呢。
还有多远啊?
早着呢,差不多三十公里吧?去王美人村,得有耐心。咱出城走了有快二十公里了。去王美人村将近五十公里的路程。
我咝啦了声,五十公里,这不出登城地界了吗?谁都知道,登城往四面八方辐射的道路,用不上四十公里就出地界了。要不怎么说登城小地方呢?
荒石哼了一声,我又没说王美人是登城的。那是你想当然耳。他说,你一作家,地理观念咋就这么狭窄啊?怎么就没有放眼全球的目光啊?我当初出去收购文物,可没局限于在登城收啊。要是那样,你只怕狗屁也收不到呢。
我不能说什么。都走了五分之二了,也没有回头的道理吧?况且你跟荒石争个什么啊?去吧去吧。也很有可能像荒石说的那样,一不小心就碰上个能写出轰动文坛的小说来的素材呢。
我在单位也憋坏了啊。
往下的路一直都是泥土的路面,车子在上面一快就颠簸,快不了。好在路上基本没车辆行人,只要不往沟里拱就没事。随荒石怎么开吧,早晚总会拱到王美人村的。反正今天我把自己交给荒石了。
其实荒石的车技并不太差劲,倒也不必担心他把我们给报销掉了。而且登城这边没有百米深沟,最多三米五米的,如此结实的吉普就是拱进去也没关系的。就是旅途寂寞。我吸着荒石档次不差的香烟,跟他讨论了一会儿文学和艺术的区别,又问他是不是已经发展到公开使用女模特的程度。荒石画过一些人体油画,听人说他是私下请过女模特的。只是他的那些人体油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突出的亮点,无法叫观众兴奋。另外听说我们的局长大人很不高兴他画人体。据说有一年登城搞迎春画展,荒石送去了一幅人体油画,就叫我们局长大人当场给撕扯成了碎片,并且骂画这种画的人心灵肮脏透顶,与三个代表格格不入。问荒石,荒石就笑,说是扯淡哩,油画都画在布上,咱局长那见风就倒的身体,哪里有力气撕碎一块布?不过是让人拎出去一把火烧了而已。至于到底用没用过女人体模特,他是三缄其口的。
就不说这个了。说王美人。
我说王美人村之所以叫了这么个名字,肯定是因为他们那里出过一个姿色绝世的美人,类似汉朝的王昭君、唐朝的杨玉环,或者当代的某某某。而这个姓王的美人又确确实实地给王美人村争过光长过志气,起码也露过脸,这才能使村里的人怀念她思念她忘不了她,才能甘于把村子的名字用她来命名。
荒石说他还真没听说过这种故事,也不知道王美人村为什么叫王美人村。好像曾经问过王连风的,但王连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次去王美人喝喜酒,正好可以调查考证一番。他说,说不定你老兄喝一回酒,就能考证调查出一部皇皇大作哩!
我笑,王美人村能叫王美人村,肯定有它自己的道理,不会无缘无故。不过只喝一回酒就能喝出一部皇皇大作,这种事情我可没听说过。
这有什么。奇迹往往就诞生在不经意间呢。荒石哧地一笑,老兄啊,听弟弟的没错。
泥土路上是有积雪的。中间被人踩过了,还有些车辆的压痕。不过越往前走脚印和车辆的压痕就越少,雪也越厚。看来这雪离登城越远下得就越大。只不知王美人那边的雪会有多厚?我一是喜欢冬天,二是喜欢雪。在城里想看个雪什么的不容易。下过了就被人给清扫了。楼房上面即使积了雪也不易看到。所以这路两边的雪一时倒让我兴奋。就想,倘若王美人那边的雪下到个五尺六尺的,我就在那里找间房子住下来算了。
又走了大约五六公里,路面上干脆连人踩的脚印也没有了。雪在车轮底下咯吱作响,头上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绺阳光穿了出来,黄黄的,很有点诗歌的意味。我说,你去过王美人村吧?是不是收文物收到那里过啊?要不就是那里有你相好的?
荒石吃地一笑,我是去过。要不我怎么敢去呢?不瞒你说,我还真认识王美人村的一个女孩子。只不过她长得可不算个美人。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面,老兄你也别想歪了啊,就算她是个美人你弟弟我也不敢啊。家有夜叉啊我。
他说家有夜叉我不敢苟同。不过也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就说,这几年你还和王连风保持着联系啊?他不是不在登城了吗?
他是不在登城了,可他还经常给我写信什么的。有时候还跑过来让我看他的画。他的画多少也有点灵气。我还帮他加入了地区的美术家协会。就是这一两年没来往过了。听说他到南方打工了。也就四天前吧,他给我寄来了请柬,说今天他要结婚了,非让我拖着你去喝喜酒不可。开始我也不想去。可前天他又打电话过来,再三强调了一番。我呢,就不好拒绝了不是?毕竟认识了好几年了。再说前年我还在他家住过一些日子……你可别瞎想啊,我是去采风的。
我笑,我可没瞎想。我没去想你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王美人村的女孩子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比起咱们局长,你认识十个也差得远呢。
他说是啊是啊,咱是用审美的眼光来看事物的,人家用的就是另一种眼光了。
爬一个坡时,荒石的吉普突然哼了两声,不走了。发动机也停下来了。他再发动,吉普又哼了两声,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烟,灭掉了。他骂了声妈妈的,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跳下来掀开前面的盖子,把头伸了进去。
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不能帮他。不过他也不能让车子在这里坏了啊。这里估计离王美人村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倘若车子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可就把我们给涮下了。
荒石弄了一会儿,再上来发动,车子还是只哼哼两声而已。我说是不是坏了啊?你可不能让我在这里喝酒啊。
荒石表情怪怪地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特别得意啊?车子坏在这里你就不用去王美人了啊?你是不是特别不愿意看到别人结婚啊?你想结婚回家离了不就得?他找出几样工具,说,想到这里就停下了,门儿都没有。要是去不了王美人,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辆鸡巴车上了我。撞死了我,让你自个儿走回登城去。
我嗤地就笑了,有本事你修理啊?冲我来什么啊?又不是我把你这车子弄坏的。我抽着他的烟,一脸得意,我就是想到王美人喝酒,而且是喝喜酒呢。
荒石跟着也乐了,放心吧。耽误不了你的。不过要是见了王连风的新娘你起了歹意,咱可就帮不了你了。
那也好办啊。你不是认识王美人村的一个女孩子吗?到时候把她介绍给我就是了。
想得美吧你。
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荒石再上来发动车,这回竟然成功了。一时间他很得意,我说老兄你怎么肯跟我来喝酒啊,原来你是见色起意了啊你。不过你也不用急,王美人村有的是女孩子。到时候叫王连风给介绍一个不就得了?这时候啊,王美人村到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可都回来过年了。
你这里说的介绍是什么意思啊?不会是那种介绍吧?
我早就听说农村的女孩子到城市里去打工,很多做的是那种生意。没有什么技术和文化的乡下女孩子,也只有做那种生意才能挣到比较可观的钱。我的许多同行都在他们的小说里写过了。血啊泪啊的。控诉啊揭发啊的。多了。王美人村到外面打工的女孩子不会也做这种生意吧?
荒石不说话了,把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往坡上拱。坡不陡,但吉普却拱得很慢很慢。好一会儿才拱上去。一上去荒石就松了一口气,妈妈的,这车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看来是得换换了。他用嘴努了努路边,这里就是登城和黄城的交界了。坡这边是登城,下了坡就是黄城了。
我瞅瞅路边,果然立着一根水泥杆,上面挂了个牌子,写有登城黄城交界几个字。确信我们屁股一挪,就是黄城了。
坡下有个村庄,就在我们必经的路边。现在时间大约有十点多了吧?村庄农家有些烟囱开始冒起青烟来。车子滑下坡,有几个孩子站在村口向我们张望。村口有一棵很高的白杨树,几只喜鹊在上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天上的云彩也散去了更多,差不多已经看得到大半个晴空了。
王连风好福气哩,硬是挑选了个好天气结婚。在平路上荒石就放松多了,再有二十分钟就到王美人村了。看看这天,中午肯定阳光明媚,一天的阴霾散去了,有比这个更吉祥的吗?
是没有。我也跟着荒石高兴,眼见得一对新人成亲,结发百年,相亲相爱,不高兴是没有道理的。像我这等写作的人又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心肠,只怕是要比别人更愿意看到万事都有个美好结果了。
从这里到王美人,路况又好起来。路面上的积雪也被脚印什么的踩薄了,车辆的压痕也多。有一段路甚至都被打扫过了。看来一到人烟多的地方,感觉也就跟着上去了。也就是说,这将近十公里的路程我们没费多大事就趟过去了。等王美人村在眼前的时候,荒石甚至很夸张地啊了一声,说,老兄,万里长征,咱们总算是到达那一杯喜酒了呵!
王美人其实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从我们来的这个方向看,大约也就百十户吧。它分布在一座山坡的一侧。感觉房屋比较零散,而且以旧房居多。其色彩当然陈旧。不过村口却张贴着许多双喜字。双喜字是两个喜字并排在一起写的,红纸的底儿,路两边的树干上贴着,村口的房屋的墙上也贴着。让人一看就知道村里在办喜事。就算是你从来也不知道结婚办喜事的王连风家住在哪幢房屋里,那些红红火火的喜字也会把你引过去。所以呢,它们让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见得一杯醇醇的喜酒就摆放出来了。
不过村口现在却没有人。估计新娘子已经接过来了,村里人正在王连风家操办着呢。农村多有闹新人的习俗,新娘子一进门,全村人都会过去闹,亲戚朋友得去上份人情,得坐下来喝喜酒。你不摆个二三十桌的那可不行。村里人,只要没有过杀父奸母之仇,那就得请了去喝一回的。往往一个村里,一家办喜事,家家都兴奋。王连风结婚,自然也不会例外的。况且王美人村应该多数人家姓王么。姓王的一个村子里住着,不用三百年前也是一家呢。
荒石在村口就把车速减慢到极点,都不如人走得快了。村子的街道狭窄,他不敢快了。眼瞅着两边的喜字,他慢慢地也就到了王连风家门口。
王连风的家是一幢普通的房屋,四间,有一所院子,院门开着,两扇门板各贴了个大红双喜字。门顶上还挂了条红绸,甚至两侧各挂了只红灯笼,很喜庆的。门口呢,聚集着好些人。有的往里进有的往外出。荒石在一座麦秸垛前把车子停下。推开车门,他从后座拎起只纸盒,纸盒是红色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一床丝绸被。这可能就是他带的礼物了。给新人送床被子,倒也恰当。
进了门,找王连风,却没有找到。荒石以前在这里住了些日子,跟村里的人认识一些。找不到王连风,他就婶子大叔地叫,到底把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女人叫到近前了。他就乐呵呵地把纸盒一扬,说,连风哩?咋不出来见面啊?是不是怕人闹,找个老鼠洞躲起来啦?
显然这女人就是王连风的娘,她显然也认得荒石,就把着他的一条胳膊说,作孽啊这是。连风哪里敢躲着人,他是去找他媳妇儿去了……
我们都惊了一下。这女人脸上满满的都是忧愁,细看还有几条泪痕。明显是哭过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可听她的意思,是新娘子没来,不仅没来,还跑了。只是这有可能吗?都结婚了啊,新娘子跑什么跑啊?难道这边还有这样的习俗,新娘子在结婚这一天得跑到某个地方躲藏起来,让新郎找到了才能成亲?可如果有这样的习俗,那新郎的娘为什么还要说作孽这样的话?
荒石就有点急了,说,婶子,到底是咋了?王连风的娘这时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她一哭就说不出什么来了。几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过来扶了她回屋去。荒石瞅着个眼熟的拽过来问。这人说,明明好好的嘛。连聘礼也送到了,记也登了,相也照了,日子也定好了,女的也愿意了,都妥妥的了。可一清早村里去迎新娘的到了新娘家,却见她一家人都在到处找人哩。说是闺女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这不,这边也找上了。两个村子隔不到二里远,都知根知底的,哪想会弄出这码子没屁眼的事来哩……
谁听了都会蒙的。荒石问是因为什么,那人也说不清楚。不过她说连风的媳妇是出去打过工的。兴许是打工把心打野了吧。不会有别的。可那人又说,就算是打工打野了心,看不上连风,那你别答应人家啊?乡下人讲究的就是个信义哩。没了个信义,是个人也活不出个名堂来了。这不,把两家的脸面都弄没了。咱王美人以后咋还在人前直腰啊……村里的壮实人都出去找了哩这回。
荒石不问什么了,扯了我进屋。王连风的新房里面布置得还不错,大红大绿的。墙壁的正中间还挂着他和新娘子的照片。照片上的王连风一脸的幸福,新娘也蛮漂亮的。她依偎着王连风,仿佛对他也很满意的表情。照此看来,他们的婚姻应该是又美满又幸福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跑啊?况且如今你要是不想嫁给谁,也没人捆着绑着你,退亲不就完了吗?
荒石瞅了一会儿照片,把手里一直拎着的红纸盒往炕上一顺,说,这里面肯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不过这是属于他们个人的,外人不可能知道。外人知道的也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我们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王美人是个古怪的地方。上回我到这里采风时就感觉到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冲我苦笑了一下,老兄啊,看来是我坑了你一回了哩。这酒,只怕喝到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道了。
基本上我同意荒石的话。但对这样的结果我还是表示不可理解。王连风的娘在另外一间房屋里哭泣。新房里没有别人,我们就且先坐了下来,一起抽烟。当然现在说这就是结果还为时过早,可即使把新娘子找到了又会如何?这婚还能继续结下去吗?就算是结了,那以后呢?两个人是要面对面生活一生一世的啊。
我不理解。
荒石停了停说,其实王连风这两年没有出去打工,就在王美人村种田。也不单纯种田,他家里还有几亩果园,收入也不算太差。他呢,早就不写不画了,就想攒一笔钱娶个媳妇儿,安安稳稳过日子。对文学和画画的爱好,已经成了他的梦想了。上回我来,他跟我说过,那是他毕生的梦想。但他又知道,那比一颗星星离他都遥远。
这个我理解。
这几年,他用尽全力要成一个家。可没想到,他在第一步就让自己给别住了。荒石又摇了摇头,换了我,我就不去找了。这是一个机会,机会失去了再去找别的机会。只要你努力,总会有机会会被你抓住的。
说着他自己笑了,昨天我把老朱的脸都搞破了。估计现在他还在局长那里诉苦吧。你要是敢把局长那张狗脸给搞破了,那他以后再见了你,可能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一条狗了。而现在的情况是,文化局里那么多人,见了他都首先把自己降到了狗的位置。这样,那狗日的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要是王连风先把他媳妇的脸给搞破了,现在她大约也不会跑掉了吧?
荒石想了想,也许不会。不过女人的心理,也难说啊。
坐了一会儿,都快十一点半了,王连风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新娘子还没有找到。世界这么大,一个人要是躲藏起来,只要她不想被找到,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吧?况且她跑也不会没有任何目的地。可能还有前来接应的。
你不能深入到一个人的心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所有的猜测也许全错。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没有人过来接待我们。等到墙上的那块电子钟表的时针和分针都指向十二的位置,我就站起来说,这很有哲学意味啊。老弟,咱们是不是得动身往回赶了?荒石也站起来,是得回去了。咱们在这里不仅增加不了喜庆气氛,还会给人家添麻烦哩。走吧咱们。
出了门也没人跟我们说再见。上了车我说,出于朋友情感,也许我们该帮着王连风找找新娘子的。但出于对个体的人的感情的尊重,我们似乎更应该马上走开。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出答案来的。
荒石说是,就发动了车。吉普顶了一下麦秸垛,再慢慢后退,拐了一个弯儿,找着了来时的路,一点一点地出了王美人村。
路上遇到好几波似是而非的男人在急匆匆地走路,三五成群,也不知是不是王美人村出来寻找新娘的。他们没对我们的车子有什么表示,我们也没停下来问声什么,一蹭就过去了。
车子开得很快,仿佛荒石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似的。翻越黄城和登城交界处的那道坡,荒石也是拼了命地往上拱。直到下坡,他才松了一口气,说,妈妈的,总算是回到登城了。
车子又开出大约三公里,路边出现了一个拦车的人。是个穿着红色面包服的女人。她头上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把大半张脸都围住了,只留下了两只眼睛。看上去她像是要被冻僵了,身体倚着一棵树。她冲我们扬手的时候身体离开树干,但又摇摇晃晃地赶紧倚了回去。
荒石把车速放慢,在她身边停下,我打开后车门,把她拽了上来,让她坐在我身边。然后荒石什么话也没说,就把车继续向前开去。我们都已经饥肠辘辘了,得赶快回到登城找个地方把肚子喂起来。
这之后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这个搭车的年轻女人也没有把围巾取下来。所以我和荒石始终都不知道,我们是把一个名叫王连风的男人四处寻找的,要在今天结婚的媳妇儿给拉到登城来了。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只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一进登城的市区,这女人就下车了。很快她就在茫茫人流中消失了。自始至终,她甚至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跟我们说过,好像我们之所以辛辛苦苦地到王美人村,就是为了把她拉到登城来,帮她逃脱掉一桩美满而幸福的婚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