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张晓玲
吴敬琏:智囊不智囊 一点儿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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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信仰的名义,他坚决不予调和;以信仰的名义,他长怀赤子之心。
人们对吴敬琏有很多误读,误读始于名字。
“琏”字三声,音同“敛”,而非误读的“连”。瑚琏,古代宗庙中盛放黍稷的大宝礼器,可以引申为治国的才能。对于吴敬琏来说,这个名字是贴切的隐喻,但也是误读的开端。
10年前的此时,吴敬琏在资本市场领域遭遇了一场对他而言可谓空前的误读,时至今日,谈及股市的“赌场论”,很多人会津津乐道于那场著名论战的剑拔弩张,而对内中实质却疏于回顾,甚至倾向将当事人固化于脸谱之中,以圆满故事本身的逻辑。
当我通过资料努力接近他以后,我觉得,毋宁说:吴敬琏全身心忠实和奉献于自己的信仰—以信仰的名义,他坚决不予调和;以信仰的名义,他长怀赤子之心。
因为他的信仰来之不易。
“娜拉走后怎样”,这是顾准和吴敬琏在40年前的牛棚中反复讨论的问题,两位衣钵相传的思想家试图以这个《玩偶之家》中女主人公的命题,来切入一个重大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几千年困扰中国社会的治乱循环,彷如娜拉走后又回来。尤其是当激进革命没有带来人间天堂,却转为专制主义的时候,他们希望娜拉不再回来。顾准对吴敬琏说:“要像一把冷冰冰的解剖刀那样去解剖这个社会经济关系。”他已经依稀辨明路在何方。这位在当时体制下最早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大师、自由主义思想的旗手,冷冰冰地写下一段话:“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
顾准的思想在特定时期被长期禁锢,他在想通“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时,已到人生边缘。对守在病床前的吴敬琏,他给出的托付是:中国的“神武景气”一定会到来,为此必须“待机守时”。
1974年12月3日,顾准溘然长逝,吴敬琏和一位护士一起,亲手把顾准推进了阴冷的太平间。《吴敬琏传》记载:“他日后回忆说:‘……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冷,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顾准就像是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光亮。’”
吴敬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务院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他是最早提出并倡导市场经济理论的经济学家之一,被称为“中国经济学家的良心”。
顾准去世4个多月后,另一位经济学大家孙冶方恢复自由。大约从1979年底开始,吴敬琏进入一个写作小组,协助孙冶方完成《社会主义经济论》的著述。尽管孙冶方试图在规律与理论之间进行调和,但这种努力最终归于失败。孙后来多次对吴敬琏说,对那一套计划体制绝不能修修补补,必须推倒重来。不久后,孙冶方撒手人寰。
两位思想导师和亲密朋友均以死亡的方式向吴敬琏告别,他们用生命和智慧证伪、试错,从而影响和塑造了吴敬琏的信仰,这是衣钵相传,是风骨相继,更是死生相托。
日后,吴敬琏在涉及体制改革、经济转轨等问题的讨论中,之所以有时显得不可调和而又自信执着,就与这种信仰密切相关。他坚信,唯有彻底地推进制度改革,实现市场化、法治化,才会迎来社会进步。
某种程度上,30年来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依托的基础理论就是吴敬琏和同事们发展起来的。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和同事创建了中国的比较制度分析学科。运用这一学科的研究成果,吴敬琏通过分析和比较计划与市场两种资源配置方式的交易成本,论证了我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合理性与必然性。
1984年7月,刚刚从耶鲁留学归来的吴敬琏被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副总干事马洪找去写一份意见书—《关于社会主义有计划商品经济的再思考》。但是,要想为商品经济全面“翻案”又谈何容易。
此时,十二届三中全会的《决定》原本早已在中央书记处的主持下开始起草了。马洪了解到《决定》上还是没有“计划商品经济”的提法。几经周折,马洪把他们的想法转达到国家领导人那里。
终于,经国务院领导批示后,起草小组最终把“商品经济”写入文件: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必须自觉依据和运用价值规律,是在公有制基础上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吴家的长女、心理学家吴晓莲常常分析父亲的心理。她认为,吴敬琏“学而优”却“不谋仕”的动机,主要有两个:一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二是知难而退。
邓小平对这次《决定》作了很高的评价,“我的印象是写出了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初稿”,“这次经济体制改革的文件好,就是解释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有些是我们老祖宗没有说过的话,有些新话。我看讲清楚了”。
第一次向中央建言便取得了这么有意义的成果,这使吴敬琏很振奋。
“商品经济”一经突破,市场的口子就打开了。1988年初,吴敬琏和几个经济学家一起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领导人批示说,这是一个应该深入探讨的理论问题。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已水到渠成的时候,风波再起。
1990年7月5日下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召开经济问题座谈会。吴敬琏等十几位经济学家应邀参加。
最先发言的原财政部财科所所长许毅把矛头直指1984年以来的改革方向。他说,1988年的通货膨胀等问题,都是因为市场取向这一错误的改革路线所致。经济改革必须坚持计划取向,坚持计划经济为主体,市场调节为补充。
此时,要计划还是要市场,已经成了一个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
吴敬琏针锋相对地回应说,出问题的原因不是改革的市场取向不对,而是市场取向的改革不够坚决、不够彻底。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这个口号不妥,改革的方向应该明确为市场经济。
吴敬琏的发言几次被打断。有人说,中央从来就没有讲过市场经济。还有人说,计划经济与市场调节相结合,能讨论的只是如何结合。
吴敬琏的支持者只有刘国光和薛暮桥,他们毫不示弱,据理力争,强调市场取向的改革方向绝不能动摇。
几天后,吴敬琏的老朋友乌家培给他打电话。乌家培告诉他,国家计委那边有人说目前北京经济学界有三个代表人物:“有计划(指有林)”、“吴市场(指吴敬琏)”、“杨承包(指杨培新)”。显然,“吴市场”包含贬义,是说他“不与中央保持一致”。
吴敬琏心中抑郁。不过,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1992年春天,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使局势峰回路转。这一年,吴敬琏两度向中央领导建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
同年召开的中共十四大宣布:“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这时,“吴市场”也成了一个荣耀的称呼。
在 50多年的经济学家生涯中,吴敬琏一直努力保持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这在他看来似乎是最最重要的。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你对自己成为决策层智囊是否感到骄傲?”他当即回答说:“智囊不智囊的,一点儿不重要,作为经济学家首要的职责是研究科学,发现真理,做一个有独立立场的观察者。”
2010年11月6日,吴敬琏参加“首届财新峰会”。
他的女儿吴晓莲也这样评论她的父亲:“公众可能认为我的父亲距离决策层很近,但我不觉得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只是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学者,向决策者提出尽可能正确的建议,至于被不被采纳,那是另外一回事。”
吴敬琏现在所在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要职能是给决策者提供咨询意见。他要经常与决策者们见面,在他们面前说话,也可能在他们面前与持不同意见者争论。
有时持不同意见者,就是决策者本人。
直言不讳,吴敬琏得罪了不少人。“你说他好,他敏锐,对问题一眼看到底,而且表达得很直率;你说他不好,他尖刻、伤人。”吴敬琏相交50多年的好朋友、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范章认为,吴敬琏这人不适于浅交,而适于深交。
吴家的长女、心理学家吴晓莲常常分析父亲的心理。她认为,吴敬琏“学而优”却“不谋仕”的动机,主要有两个:一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二是知难而退。
这个难就难在,他不懂得“委曲求全”。他既不唯上,也不唯书,更不媚俗,始终以一个学者的良知站在经济改革的前沿。他说:“社会良知,是我作为经济学人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