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

2011-09-19 06:40莫大可
翠苑 2011年1期
关键词:陈芳姑妈

■莫大可

刹那

■莫大可

他觉得喜欢她。

那个时候他坐在会议室里,偌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陌生人的脸多的像窗外的树叶,一层叠一层。她坐在最后一排,脸像一朵绯红的花,他多看了她几眼,她更是敌不住他有点放肆的眼神,别过头收敛了她的绯红。

后来,国庆觉得是陈芳在勾引他,他老觉着陈芳当时回避的神态里有那么点欲拒还羞的涩和嫩,这是后话。反正国庆在见过陈芳后就喜欢上了她。那是一个欢迎会,八七九工厂欢迎技术学校的同学们进厂实习。

八七九是一家化工厂,简单地说是生产化肥原料。那年去八七九实习的有两所学校的学生,国庆和陈芳分别来自不同的学校,结果两个人被分到了同一个车间。国庆在分料间,陈芳则在精细分析。国庆经常拿着分好的料去陈芳的分析室。他不能进分析室里的样间,只能从窗玻璃开着的一个孔里把料递给陈芳。

陈芳把料接过去,然后在回单上写上名字。国庆拿着单子说,你叫陈芳。陈芳点点说,是啊。国庆说,我叫谢国庆。陈芳一笑,谢国庆,这名字好土啊。

国庆和陈芳认识了。国庆去送料就和陈芳多说上几句,分析室人不多的时候国庆就把脸彻底从玻璃孔里送过去,不管姿势多么别扭多么不舒服,国庆想自己总是和陈芳又近了点。

国庆说,去看电影好不。

陈芳说,电影有啥看头。

国庆说,那你要做啥。

陈芳说,你会跳舞不,我们去跳舞。

她问自己有没有喜欢过他。这简单的两个字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

她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会议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她不爱热闹,那个靠窗口的位置能看见楼外的景色,她选了个位置坐下来。这家化工厂的规模大得出乎她的预料,有生产区和生活区,像一座小型的城。她从楼上看到通勤车拖着黑烟驰过,她想自己的青春就要在这里重新开始了。

青春就是脱蛹的蚕。她还想不来那么多,低着头剥指甲。后来她看见他一直在注视着她,她不认识他,他的眼光陌生且游离不定,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索性把目光放在窗外。

他告诉她叫谢国庆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在意。他天天来送料,她把料接过去,在单子上划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料贴上标签分类,这是她全部的工作,简单枯燥。她还是记住了谢国庆这个名字。国庆邀陈芳去看电影,他是随口一说,陈芳听在心里却不自然,她很容易想起电影院里恋爱中的男女在黑暗里相互摸索,带着小小的刺激。陈芳没有接受国庆看电影的提议,她想和国庆还没有单独看电影的必要,除了看电影还可以溜冰,跳舞,她正在一个夜校学跳舞,所以陈芳对国庆说,我们去跳舞。

那个舞厅叫玫瑰的情操,一看就充满了暧昧,热烈和夸张。

晚上国庆借了父亲的自行车。他出来的早,也不知道去那里,就在广场上看人下棋。

国庆不会跳舞,和罗有强去过几次舞厅。罗有强跳男步,国庆跳女步,国庆一直学不会,脚上像灌着铅。罗有强只管自己跳,拉着国庆满场飞,也许在没有女步的情况下罗有强已无耐心再跳下去,他说你太笨了,你不会跳舞怎么可能扎到马子(女朋友)。

国庆再也没去过舞厅。他想在那样昏暗的光线下喝着茶还是不错的,有音乐,漂亮的男男女女像蝴蝶在舞池里穿梭,他的旁观胜于参与。陈芳让他出来跳舞,国庆不好拒绝,如果他拒绝了真是傻瓜,是他主动约人家的。

上通勤车的时候,陈芳对国庆说,来接我吧。国庆说你真没男朋友啊。

陈芳说我男朋友对我不好,被我赶跑了。国庆不好意思再问下去,陈芳下车的时候,国庆在车上喊,舞厅流氓多呐。陈芳盯着国庆,我又不是让你去打架。

国庆在车上想,自己那句话是不是有点懦弱了。

国庆连着看了几盘棋,期间他还指点了人家几招,就是那几招赢了对家,下棋的人高兴的很,发了一支烟给国庆。国庆一边抽烟一边指点江山,又是几局下来,下棋的和看棋的都弄得面红耳赤,有人开始责怪看棋的人多嘴。国庆觉着是说自己,嘴上不和他们计较心里却骂,一帮愣鸡。棋是看不下去了。

他推着车走出广场,气呼呼的骑着车去玫瑰的情操。

陈芳比国庆早到,她站在舞厅门口看着霓虹发呆。国庆远远的看见陈芳站在霓虹灯下。他来晚了,不好意思急着去和陈芳打招呼,他把车支好在小卖部买了包糖。他从未约过女孩,他像一个缺乏经验的表演者在台上弄得战战兢兢,国庆的脸憋得通红,国庆想我怎么会这样,我应该轻狂一些,我不能变成愣鸡。他想要是有杯酒好了,醉意加上夜色的掩护,男女之情被烘托到高潮,隐隐约约在相互看不清对方的前提下,彼此陶醉,适时,适宜。

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陈芳的眼前。

国庆说,要是有杯酒就好了。

陈芳说,谢国庆你要喝酒做啥,你是不是喝酒了,脸这么红。

国庆说,我没喝酒,脸红是被风吹的。国庆不好再说什么,抢着去买舞票。陈芳说,票买了,我请你。

国庆说,怎么能让你请。他翻着口袋找钱要还给陈芳。

陈芳说,你这个人太没劲了,回头再给我钱吧。

国庆觉着和陈芳在一起一直被她占着上风。陈芳人漂亮脾气也爽直,国庆走过去把糖递给陈芳。

陈芳说,你买的啊。

国庆说,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

陈芳看看了糖说,是汽水糖,小孩子吃的,你有弟弟还是妹妹。

国庆说,是人家送的,我爸妈就生我一个。

国庆前面一句话是假的,后面的一句是真的,他怕把话绕的越来越远,就提议陈芳赶快进场。

接连几首曲子过去国庆和陈芳一直坐着。说过国庆不会跳舞,他当然不可能请陈芳走下舞池。舞池里挤满了人,也许是那炙热的气氛带动了陈芳,陈芳并不是很中规中矩地坐着了。她的肩随着节拍晃动,国亲说你想跳就下去跳。我们一起跳,陈芳主动把手伸向国庆,国庆硬着头皮拉着陈芳的手下了舞池。

大概两人在舞池里空站了20秒,国庆都把脑子站的僵硬了,曲子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安顿好一个节奏又开始下一个节奏。

陈芳用力抓了下国庆的手,你动啊,干啥不动。

我向那里动。

你出脚,出右脚。

我向那个地方出右脚。

向我这边出脚。

你是不是不会跳啊,她还是抓着国庆的手,有些许安慰的成分。

那只手起初是搭在她肩上的,陈芳把国庆那只僵硬的手拉在了自己的腰间。你不会跳舞为啥还答应来。国庆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歉意的一笑,他想这个舞池绝对不适合他,但他的手还在陈芳的腰间。两个躯体又靠近了一步。

你不会跳舞为啥还答应来,陈芳用眼神锁住了国庆。国庆的脑子又僵住了30秒,他说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陈芳说,对,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陈芳又把国庆的另一只手拉在了腰间,她说这个布鲁斯很长,你不这样抱着我会失礼貌的。

国庆抱着陈芳,他一开始是自控的,后来灯光刹那暗了下来,就在灯光暗下来的一刻陈芳紧紧的抱住了国庆。国庆差点跌倒在舞池里。也就是那么一刻国庆看见舞池里的许多男女嘴顶着嘴,那些人顶多是男孩和女孩,在小小的空间里表现着纯真,在黑暗里释放着欲望。

舞厅里的气息让人迷醉。国庆比那些男孩女孩大点,但他一点也不老练,他都及不上他们的一半,他从未尝试过,他紧张的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了。他想起第一次看黄色录像的时候也没这般紧张。

陈芳的手湿滑滑的,像一把水草。现在那把水草在黑暗里缠着国庆,越缠越紧。国庆被那把水草缠的脚步越来越沉,就这样,他也让自己的手变成了水草。

国庆觉得不会跳舞也没什么不好,他还是一样握到了陈芳的手。不过,他始终处于被动,好像是陈芳沾了他的光,这种被动时刻变成一种诱惑了。

整场舞他们只跳了那只,不是跳,是抱着把一只曲子等完,在一首曲子里抱着消遣了整个夜晚最精彩的部分。后来两个人就一直坐着喝茶,把桌上的两个水壶都喝光。

国庆想着把舞票的钱给陈芳,他偷偷的把30块钱塞在那包汽水糖里,他完成了这个任务后长舒了口气。那个时候陈芳正在洗手间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看到走廊里有个小门,从小门走出去是个公园。陈芳坐在一张石凳上,隐隐约约看间树林里有人影,恋人们在温存,她不能,被四周强大的空包围。陈芳想起谢国庆紧张的腔调觉得有点意外,她想谢国庆真是太嫩了,她是觉得他有点嫩,不谙男女之情,连起码的情调也不懂。这正切合了她当初的猜测,谢国庆是死要面子,不是死要面子,是小哈巴狗找爱,小哈巴狗总比狼狗好,陈芳想她这样比喻谢国庆一定有趣。她抱着他的时候靠黑暗遮挡彼此的尴尬,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用来遮挡,隐蔽或者含蓄的遮挡。

15岁的时候陈芳的父母离了婚,她当海员的父亲总是一年到头在船上,相册成了保持他们家庭关系的唯一见证。离婚后,相册成了过去时,她偶尔也打开来翻翻,母亲在外屋做饭,陈芳躺在沙发上想心事,她卷曲着,发现自己身体的许多部位起了变化,胸脯鼓鼓的,腿也变得修长起来,她想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了,不是女孩和女人,是女子。再后来,她让自己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女子,她主动约会那些男生,而那些男生只会傻乎乎的躲着她,她骂他们是猪,后来她变得冷傲起来,那些男生又反过来讨好她,她还是骂他们猪,她想那些猪不配谈情说爱。

到了中专后,她那女子的身体把雌性的芬芳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她的冷傲使她变成了与世隔绝的精品。每当散学的时候,校门口就站满了社会人员,那些社会人员觉得这不大不小的学校是就块蛋糕,上面有蜜糖、巧克力、花生奶油,他们闻香而来,只为分得一块蛋糕。陈芳很是厌恶那些站在校门口的家伙,她看他们把自己弄得滑稽不堪,穿着喇叭裤,烫着头发,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见陈芳出来就吹口哨,陈芳看他们一眼,他们就吹的更兴奋,而其他一些女生因为得不到那些口哨而暗暗嫉妒陈芳。男生们不敢跟在陈芳身后,距离也就是安全感,开始和结束就像动物世界里强调的秩序观。

有的时候陈芳会停下来骂,对着你妈去吹,他们会说,你就是我妈,你做我妈好哩。陈芳说,你先回到你妈肚里再让你爸来找我。霍霍,又是口哨声,他们不敢拿陈芳怎么样,只能继续着吹口哨。后来她认识了小兵。小兵不吹口哨,他开着一辆摩托车带着黑色的墨镜。她偶尔也会坐上小兵的车,小兵说他就是附近机厂的。陈芳想机厂的工人能买得起摩托车?

她还是上了他的车,陈芳一直没看清过他的脸,她只喜欢摩托车的轰响和令人眩晕的速度。小兵只是送她一程,她继续走着回家。小兵有的时候来,有的时候不来。他开着车从后面悄悄上来,陈芳能感觉到风的力量。如果他没来,那帮家伙也不再对她吹口哨,好像定下了一个什么规矩,也许这就是社会的复杂性,社会能有什么复杂呢,陈芳也自问。

小兵把车速放慢,去兜兜风好不,他说。

陈芳说,下次,下次吧。

小兵说,好,就下次。

这个下次一直没有兑现过。后来小兵被抓了 (陈芳估计),那阵严打的厉害,长着像流氓的都被抓了起来,监狱被塞满了。学校老师说流氓就是长着流氓的样子,能有屁个特征。陈芳觉得小兵不是个流氓,他没有碰过她,连手也没抓过一回,可人们觉得小兵就是个流氓,他长的像流氓,从机厂到王安桥一带的流氓都被抓光了,有人兴高采烈,有人黯然神伤。

陈芳只是觉得孤独,她习惯了孤独,可她还是怀念摩托提速时带来的凌厉气势,她在本子上写“一万个刹那,都及不上轰的一声”,那个时候学校开始传言陈芳和社会上的人关系复杂,他们都觉得一个在校生能坐上摩托车不是简单的事。四年的中专生涯使陈芳和所谓的大众格格不入,她独来独往,身后充满流言蜚语。

国庆推着车,他说我送你吧。

陈芳说,好,你送我吧。

自行车在弄堂和马路上拐来拐去。国庆想这样是不是谈恋爱,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轧马路牵手说情话,虽然这些没有在今晚实现,但这种气氛就是男女恋爱中的气氛。国庆在心里已经不知不觉把陈芳当做了自己的女朋友,这样的不知不觉让谢国庆有了几丝蜜意,一阵晚风吹过来,刚才两人在舞池里的尴尬已荡然无存。

认识陈芳后,国庆也从别处听到陈芳的事,说陈芳人长的漂亮路子也很野。路子野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贬义词,国庆虽然不想听,但那些野路子的事还是会传到他耳朵里来。比如说陈芳有几个男朋友,陈芳会抽烟,陈芳勾引老工人,陈芳不是处女……国庆发现自己变成了包打听,他觉得陈芳没什么不好啊,为什么有许多人说三道四,这么大一个厂,几千号人,长的比陈芳漂亮的估计没几个,但人言可畏的是陈芳变成了一个坏女孩,这种坏是冠以绝顶的坏。

国庆喜欢陈芳,他问罗有强,我好喜欢陈芳不。罗有强正拿着扳手在砸一颗螺丝,他说你喜欢陈芳管我屁事,砸完了他又回过头来对国庆说,玩玩倒是不错。国庆说,你玩过几个女人了。罗有强说,我玩的多了,他又闷着头砸螺丝。国庆觉得很是寂寞,他后悔把喜欢两个字轻易出卖了,又想着刚才罗有强的话过于刻薄,他想陈芳是不是晓得他的心思,这喜欢一个人的激情顿时冷了几分。

国庆还是去分析室送料,他开始刻意的观察陈芳,那次黑暗中的尴尬和甜蜜仿佛就是陌生人上演的一出戏。陈芳还是老样子,说话不冷不热。国庆想也许自己是过于多情了,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国庆不死心,要打破这局面,怎么做?国庆想自己绝对不能冲动,不要急着把喜欢表露出来,万一陈芳真的不喜欢自己,那岂不是很丢人,他犹豫不决的把料瓶递过去。

陈芳说,谢国庆你是咋的了,像吃了药。她就一把抓住国庆的手,你的手这么冷。

国庆的手被陈芳抓着,像被电了,他也不想抽回来,分析室的几个老工人看到了说,谢国庆一会儿你师傅看见了会不会把这屋子给拆了,这话像一把冷箭让陈芳握着国庆的手抖了起来,但陈芳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握着国庆的手,像一件遗失了很久的东西。

六个月的实习期很快过去了。

又是一个欢迎仪式,会议室坐满了人。师傅带着徒弟,师傅们坐一排,徒弟们坐一排,领导坐在主席台上,还有人拍照,接着是轮流发言,国庆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找陈芳,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陈芳,国庆想陈芳是不是没有留在八七九,他又不好意思问,看到陈芳上次坐过的位置的空着,一股失落袭上心尖。

散会的时候国庆问罗有强,陈芳有没有留在八七九。

罗有强看着国庆说,你是不是想陈芳了,你想陈芳就去找她嘛。

国庆说,我就是没看见她才问你的。

罗有强说,陈芳请了病假,你真的不知道,你可以去分析室问的。

国庆也不知道罗有强讲的是真是假,他是绝对不会到分析室去打听陈芳的事,车间里的男女之事总是被传的沸沸扬扬,国庆还不习惯那些言语里直来直去的男女关系。这一年多的工厂生活好比是种子离开了母体,一头扎在泥土里看不见底。他的同学留在八七九的有很多,只是厂子大,被分到各自的车间后像散了的一把豆子,国庆就觉着自己和陈芳是两颗无意中撞到一起的豆子,这两颗豆子需要合适的土壤生根发芽,国庆没有想那么远,他只想见着陈芳,他不想做一颗孤单的豆子。

几天后国庆去送料又看见了陈芳,他的心中是一阵狂喜。

国庆说,可有几天没看见你啊。

我生病了,陈芳的脸色是有些苍白。

过几天车间团支部组织去普陀山游玩,一起去啊。我又不是团员,陈芳说。不是团员也可以去的,而且吃住全是厂里报销,不去白不去。谢国庆搬出许多这次旅行的好处,他自己想去,如果陈芳去的话这次活动就分外美好了。

车间第一次组织新进工活动,而且是风景秀美的普陀山。三天的活动行程确实极具诱惑,不过陈芳并不是很感兴趣,她虽然没去过普陀,却也看过海。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抱着她在远洋轮上看过海,只是那段记忆被时间泡得模糊了。

她想海应该是地球上最大的容器了,这只巨大的容器吞没了她父母亲的婚姻。她对海真的没一点概念了。上班也是枯燥,她想到国庆说的海中那几片仙岛,观音菩萨的道场,她想她的生活也许需要神灵的点拨,不是不可以去,全当散散心。

她问还有谁去。

国庆从陈芳的语气里看到了那么一点希望,他说,许多人都去,你去就更好。

陈芳说,去,是你让我去的。她接过料瓶,划上名字。

在犹豫了片刻后陈芳的答应让国庆喜出望外,他说,你还是留在八七九了,你留在八七九就好。陈芳说,那包汽水糖真的是人家送的吗,我一颗没吃,送人了。

送人就送人,反正是别人送的,我以为你喜欢吃汽水糖。

国庆那晚一直把陈芳送到了弄口,那已经离陈芳的家不远了。之前在一个铁路的道口国庆放慢了速度,陈芳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拉着国庆的衣服说,慢点,慢点,火车来了。

国庆说我又不骑在铁轨上。国庆还是把车停了下来,他们站在道口等火车,火车来的奇快,一阵风吹乱了陈芳的头发,陈芳说,来劲,真来劲。

国庆说你靠的真近,不要命了啊,把你卷进去了怎么办。

谢国庆,你的名字真土,你爸爸是不是叫谢谢你,陈芳变得调皮起来,她一下子在黑暗中穿过道口。谢国庆,你再站上5分钟就能做我的男朋友啦。国庆没有去追陈芳,他看见道口的一段连着大片的民居,像个迷宫,他根本不知道陈芳消失在那个入口。

这次旅游是新进工参加的第一次活动。出发前活动的组织者临时开了个会议。人群乱哄哄的挤进会议室。车间主任说还没走出去就乱成一锅粥了,年纪轻就是年纪轻,他摸了一下只有几根头发的脑门说,都坐下。他又指了下团支书小高,小高,你把规则给大家念念。

小高就从兜里摸出来一个本子,他是这次带队的,小年青还服他,一些老娘们却不会买他的账,依然叽叽喳喳。小高说,我念了,请你们别再出声了。但下面的声浪还是把小高的声音无情地扼杀了。

主任看不下去了,他吼了一嗓子,不知道下面谁说了句,像猴叫。

接下来是一片静默,等着主任发火,主任没有发火,主任说,念吧。

第一条,为了安全,时刻点名,服从全队的行动。

第二条,不允许窜房,调房,男女混宿

第三条,超出所包景点的其他费用自理

小高念完了,看着主任。主任知道是要他做个总结。

他说,没其他的了,在外好自为之,大家玩的开心,回来好好做事。

下面掌声一片,国庆看了一眼陈芳,陈芳没有鼓掌,国庆又看了一眼罗有强,这家伙居然把一只手搭在一个老娘们的肩上有说有笑,国庆心里说,妈的,贱的没边了。

他们在上海乘船,许多人第一次看见大轮船免不了露出惊讶之色,罗有强说,出来玩就是长见识的。他要帮陈芳提包,陈芳白了他一眼说,包不要你来提,去买些晕船药给我就行。

她把包给了国庆。国庆坐在陈芳的身边。

罗有强就是说话有些露骨,其实人还是好的,国庆和罗有强同学几年还是了解他的为人的,他说给陈芳听是给罗有强一个台阶下,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

几十个人上了船,因为是夜航,船外的景色根本领略不到,加上是底舱,有些人索性在床上玩起扑克牌。几个年轻人则把在岸上准备好的酒和菜拿了出来。

陈芳怕晕船早早的上了甲板,她先围着甲板绕了一圈,每一层的甲板上都有人,并不是很多,这是一个使人感到适宜的季节。旅行可以解除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压力,也可以使偏离了人生目标的人重新找到航道,如果上帝在云端俯视海上的这只孤船,一定觉得这是只小玩具,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空心人和实心人。陈芳想自己到底是空心人还是实心人,她想等谢国庆上来问问他。

国庆陪着一帮人喝了点酒,他不会喝,几小口已经是脸红脖子粗。进厂一年许多,新进工学大都学会了抽烟喝酒,这股习气丝毫没有感染到谢国庆。他看罗有强已经混的像个进厂一二十年的老工人,一身痞气像在油里滚过。他谢国庆还是老实巴交的学生样,其实就是个学生。

他的离开没有人注意到,他在找陈芳,舱里没有,国庆想陈芳一定是上了甲板。

国庆上了甲板,外面漆黑一片。甲板上的人分两排站,一排在抽烟,一排在谈情说爱。

他没有看见陈芳,这个时候背后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回头看,是陈芳。

陈芳看见国庆上来就说,你在下面也憋不住了啊,你喝酒了,我闻得出来,你是喝酒了。

国庆说,我喝了,喝的不多,也不会喝,上来吹吹风。

陈芳说,我们到上面的甲板去,那里看得远。

谢国庆的手被陈芳一把抓住,他们找到了旋梯,上去的几层甲板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船走得不是很急。

国庆说,你坐过船没有以前。

陈芳说,坐过,比这大多了。

国庆说,我没坐过,我只在公园里划过小船,国庆又说,这船会不会沉啊。

陈芳掐了一下国庆,你就不会说点好的。

国庆说,我瞎说的。

陈芳看着国庆,你还有什么没有瞎说。

国庆说,我喜欢你。

陈芳笑了,她的笑声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她发现谢国庆在说喜欢的时候眼神却看着别处。国庆的眼神依然没有回到陈芳身上,他说,你这么漂亮被人喜欢是正常的,国庆还想说下去却被陈芳一把拉住,她的目光像把锯子一下就深入到国庆的身体里了。

陈芳说,谢国庆,你再说一遍喜欢我。国庆被陈芳吓住了,他说我喝了酒,喝得不多刚才也没说胡话,我说我喜欢你……

那个晚上,陈芳在甲板上吻了谢国庆。他们到底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两个人就死死的绞在一起,谢国庆没有一点经验,他不知道陈芳会来的如此猛烈,像烟火爆炸,他不得不全力应付。

回底舱的时候,许多人已经躺下休息了,没有人来点名,更没有人担心谁会掉到海里,

国庆找到自己的铺位躺了下来,他睡不着,找来一瓶酒一个人灌了起来。他的异样没有被沉睡的人发觉,喝完一瓶酒后他躺下来想着刚才发生在甲板上的事。他又坐起来找陈芳,在几个老娘们鼾声一片的地方他看到陈芳安静的躺着。

她是睡着了还是没睡,国庆只能猜疑。

这个时候罗有强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脸赤红一片,像块鲜肉。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直接坐在谢国庆身边搂着他说,看你谢国庆是发骚了,全车间就你最骚,你比碱还骚,你比养的骚来骚去也骚不到人家一根毛,你要骚谁告诉我,我帮你撩脚子去。

国庆被罗有强几句话倒是说的清醒了。他劈头给了罗有强一掌,你不是说你表妹也被你给开苞了吗,你给我死到一边去。

罗有强连忙掐国庆的嘴,他说你是不是不让我活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他说睡吧。

我只是不想让你吃亏。

国庆说,我吃谁的亏了,我吃亏关你屁事。

罗有强说,我包里还有只烧鸡,留给你的,你饿了过来拿吧,他说完就跑了。罗有强跑了,也许又去别的地方喝酒了,也许跑到甲板上看别人谈情说爱了。国庆又看了一眼陈芳,她还是安静的躺着,这个舱底只有几盏昏暗的灯亮着,也许这彻底的寂静让国庆有了些慌乱,他用毯子盖住脸,在一片黑暗中长长的呼了口气,然后等待黎明。

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人开始喊去甲板看日出,国庆昏昏沉沉的跟着一帮人到了甲板上。

国庆从没有在海上看过日出,印象里是电影院里幕布上的日出,现在那日头一跳出来就极具波澜壮阔的气势,海面上云蒸霞蔚,许多人显得激动不已,指指点点。

看那里有潜水艇,又有人指着远处初露出来的岛屿说到了,应该快到了。经过一个夜晚的航行,黎明挑开了世界本来的面目,当大家还沉浸在美景中时候,船不知不觉靠岸了。

旅行社的服务很是周到,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满意的是住宿,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招待所,有点特别的是那家招待所是一所寺庙改造而成的,三个人一间,还有陌生的散客。

导游说绝对安全,散客都是和我们一个团的。国庆和罗有强住一个房间,同时住进来的一个散客说着山东话,他说我晚上睡觉打呼噜,你们就让我睡靠窗的位置吧,这样回声小。

最要命的是房间里不能洗澡,也没有公共浴室,罗有强指着窗外的水笼头说是不是就在院子里洗澡,男男女女洗还是蛮有意思的。那个山东客一脸诧异的看着罗有强,人家上了点年纪,还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这种好友式随意性的说话显然是讲给国庆听的。国庆说你把包里那只烧鸡拿出来,放在包里会闷坏的,一会儿到山上我们拆了吃掉算了。

罗有强看了一眼国庆说,我这里有巧克力你拿去给陈芳。他把吃的东西摆在了床上,有山楂、巧克力、肉脯,有许多都是老娘们塞给罗有强的,他说这该是小姑娘吃的东西,给老娘们吃是浪费。

山东客早已站在了门外,他好奇的看着屋里的两个人摆弄着一大堆吃食,好像这不是旅行,是商场里的分类选购,直到那一大堆东西被一分为二,又被塞进各自的包里。

旅行团里的女的都住在二楼,显然她们也为洗澡的事在楼上议论纷纷。小高和导游开始出来调解,说这就是住宿的标准,房间里有水壶,可以到开水间打水,二楼有个冲淋房,但只有冷水,虽然现在是夏季,还是希望大家不要用冷水洗澡,这点困难就暂时克服着。

导游是个女孩子,小小的个子,但显然是久经沙场。到普陀山是来看风景的,不是来洗澡的,她把话题很快转到了风景上,几个简单的介绍就把矛盾软化了。

上山的时候,几个老娘们还在为洗澡的事愤愤不平。看那个小导游一定是吃了回扣,要不怎么把我们拖到个庙里,罗有强说可以在院子里洗澡的,他的痞子劲又来了。几个人说一会儿找个树林把罗有强裤子给脱了,罗有强说我长这么大还只有我妈一个女人脱过裤子,老娘们说你没让表妹脱过,还是给劳动路上的小姐脱过。大家嘻嘻哈哈的回过来看他们有说有笑,这玩笑变成了旅途上的调料,轻松又愉快。

他们站在一个山坡上看海,许多人拿出相机出来拍照。

这个时候罗有强走过来说,我帮你们拍照吧。

陈芳说就帮我和谢国庆拍。

他们找了一处背景是大海的地方,陈芳理了下头发就和国庆站在一起,罗有强示意他们靠的紧一点,国庆有点木然,还是陈芳爽快,她挽起了国庆的手对罗有强说,你快点,把我们拍得好看点。

这张照片在多年后罗有强还是会拿出来细看,他不是在看照片上的人,他看一张普通的照片怎么就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照片有了细碎的裂痕,海变成了模糊的一片灰色,只有照片中的人在灰色的背景里紧密的靠在一起,照片的后面用笔写着,“一九八七年,普陀留影”。

陈芳长得漂亮吗,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谢国庆曾经比喻过陈芳,“寒梅凝香”,就像一堆废墟里长出来的一株腊梅,环境越发的恶劣,她开的越冷越惊艳,这股子惊艳不是给君子欣赏的,是给那些浪子。只是当初谢国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在海边的饭店吃饭。一桌子海鲜,导游说这是沈家门运过来的。陈芳看着说我吃海鲜会过敏的,她说有没有面条,厨房过来说面条没有要不就米饭。米饭端上来,看着像一碗糙米,陈芳没有一点胃口了,她站起来说我还是到外面随便买点吃算了,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赞成,大家都在闷头吃饭。

这是一条靠海的公路,几家规模并不是很大的饭店紧连在一起,门前停满了旅行社的车,看样子生意不错。陈芳找到了一家杂货点,那里除了卖旅游纪念品还有碗面,3块5一碗陈芳买了两碗,她想要是晚上又是海鲜就只能吃碗面了。这里除了风景好,吃的住的她都不习惯。

她忽然想起上海,那个繁华的都市,如果从上海转车回去的话倒是可以去看看。她在上海有个姑妈,住在徐家汇。她记得姑妈是住在一家照相馆的二楼,木板房逼仄阴暗,如果是夏季,屋子外疯长的梧桐枝桠会从窗外抵住窗玻璃,那个时候姑妈就会说像不像森林啊,陈芳觉得姑妈的幽默有点勉强。陈芳还是喜欢姑妈的,这个父系家族的女性被上海熏陶得温文尔雅,她会买三黄鸡给陈芳吃,带着陈芳去城隍庙玩,姑妈走到那里都是一口上海话,陈芳喜欢看姑妈上木楼梯的姿势,提着裙边,手里托着一只什锦果盘,她的影子就在照相馆门口慢慢的从玻璃橱窗里划过,陈芳想姑妈那样的女人要是生活在老家的乡下就糟蹋了,后来陈芳的父母离婚后姑妈在电话里也说,你放假了就来上海住一段时间,陈芳当时是应允了,但一直没有成行,她想这层关系是不是维系的有点勉强,她还是瞒着母亲和姑妈联系。

陈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上海,那个陌生的都市,现在眼前这个同样陌生的海岛所产生的距离感使她很想回到家里,回到家里过平淡的生活,到那里不是过平淡的生活呢,她面上的那股子平静看上去多了几分忧郁。

她吃了几口面,这岛上的食物真是令人丧气,陈芳看见谢国庆从饭店出来,她说你陪我走走去。

国庆说,你怎么吃这些垃圾食品,我包里有烧鸡,肉脯。

那些海鲜我也吃不惯,陈芳说。

午饭后导游说休息一小时,饭店后面就是海滩,一些人去踏海,一些人留在车上休息。

陈芳和国庆选择后坡的一条山路,那里穿出去就是海滩,可以看见许多人在追逐,罗有强被几个老娘们追着,陈芳说罗有强就是个陀螺,只要转着就能吸引人。

国庆说,你看我像个什么。

陈芳说,你就是谢国庆,谢国庆就是个送料工,她又说我们学校分到八七九的工资都比你们高,你们学校就出些渣滓,早晚被烧碱化掉。

国庆呵呵的看着陈芳,你们学校的女生在八七九都要被炼化成白骨精,渣滓和白骨精都好不到那里去的。

陈芳说你欢喜八七九吗。国庆回答到我爸妈只希望我少吸点毒气,他们说多吸了生不出孩子。

远处有尖叫声传来,一个女工被罗有强拽着往海里拖,海水打湿了身体,把那个女工玲珑的曲线暴露了出来,这个美妙的暴露使海滩上的气氛更加肆意和欢快,陈芳对国庆说,我们也到滩上去。他们走出了树林加入了欢快的人群。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天已暮色。小高说晚饭后就自由活动,有人建议打牌,有人说去逛街,更多人说还是需要休息。国庆和罗有强回到房间的时候那个山东客已经躺在了床上。国庆对罗有强说,你今天做的有点过分了啊,把人往海里拖。是她先抓我下身的,罗有强拿了个洗漱盆,脸上露出贼乎乎的笑。他们以为山东客睡着了,后来罗有强说话的时候他扑哧的笑出声了,山东客睁开眼说,小兄弟有桃花运啊,山水,女人都围着你转,罗有强说什么狗屁桃花运,我们开玩笑习惯了,他寻思和山东客并不是很熟,一个人拿着盆子出去了。

谢国庆只觉得浑身乏力,在床上躺下就开始迷迷糊糊的上下眼皮打架,他记得罗有强好像进来换了身衣服,没有喊他,他在昏睡中扫了一眼,山东客也不在,他倒头继续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国庆坐起来,从窗户里看见陈芳正在院子里准备洗头,她取下发叉,那本是绾着的头发就泄了下来,发如绸直,她抓着自己的那把黑发坐在一张木凳上,她又除下了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谢国庆只觉得自己呼吸凝重,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有股无形的力量使他噤声了。陈芳把一盆水从上到下淋了个遍,她湿漉漉的转过身来对国庆说,国庆,你那包汽水糖真的是别人送的吗,你在甲板上也是那样吻过别的女孩子的吧,那天你站在道口上怎么没来追我啊,她哈哈的笑着,国庆你看我胸上有朵花,你来摘啊。谢国庆只觉得身下有团烈火在燎着他,那足以熔化掉他,他再也不受那股禁止大喊,你把衣服穿上。

国庆醒了。

真的是在梦里,那山东客眯着眼看望着国庆,你是咋了小兄弟,做噩梦了,他笑笑又躺下。国庆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身下黏糊糊的一片,他知道自己出了差错,心里暗骂,谢国庆啊谢国庆,想陈芳想的疯了,这污秽的东西若是留在庙里会得罪神灵的,得赶快处理掉,他不敢惊动山东客,偷偷从包里拿了条裤头窝在被子里换了。

国庆把裤头装在方便袋里,要是让罗有强看见了那还得了,这就是罗有强说的谢国庆发骚的罪证。山东客看见国庆要出去就说,小兄弟,一会儿我要是打鼾你就弄醒我,我怕抽起来没个完。谢国庆也不理会他,开了门抬腿就走。出了招待所国庆找了个垃圾房顺手就把方便袋扔了,他还不放心,鬼鬼祟祟的站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安心的往回走。

老远就看见招待所门前的灯光,灯下站了些人,那些人用很大的嗓门在说话,口音来自天南地北,这用寺庙改造成的招待所就像武侠片里充满危机的旅店,杂七杂八,凌乱不堪,陌生间相互保持着警觉,潮湿的空气铺满整个海岛。

国庆想起那个山东客,国庆从没有和陌生人同住过一个房间,他总感觉那个山东客人看穿了他的一切,国庆也听说过下迷药的事,只是那些太过离奇,他想起那个山东客就浑身不舒服。他又不想和罗有强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喝酒打牌,把肚子灌得像气球,没大没小的说些脏话,女人在他们眼里不是女人。他们最不在乎的就是谈性,从大妈,阿姨,少女,只要能叫得出名字大凡他们都能给个所谓的结论,什么结论,无非是肉体相属的关系。

罗有强说,谢国庆你有点脱离群体了啊。国庆不知道这个群体能大到什么程度,后来估计下,像车间主任就是脑子里装着方程式,眼睛里只有反应釜的愚种,比他高级点的是工段长和师傅们,这类群体能承上启下,眼里一样可以有反应釜,也可以用漂亮女工的身段来打底,更高级别的群体当然是他们这些青工,百毒不侵全无敌。因为某些人的威力特别强大,谢国庆用了一个比喻,敌杀死,比如罗有强。国庆说,罗有强,你就是敌杀死,你杀谁不要紧,你不能杀我和陈芳。罗有强狡秸的一笑,你和陈芳到了什么关系,看你们平时也就偷偷摸摸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是不是偏要吃这口草,是不是这口草被你吃到了啊,谢国庆,你要是弄了人家可是要负责任的啊,你不要做白痴的事情出来……他们刚发好了一锅料,不是那么精白,国庆说全是废料,你拿些回去肥花吧,不要被你妈当成盐下在锅里,罗有强说我全是为你好,把好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次罗有强说的很是认真,国庆回想也就是和陈芳跳了场舞,平时送料时多说了几句话,车间里的那些眼睛和耳朵太会捕风捉影,现在国庆就被这张网给兜住了,他不知道陈芳有没有被这张网给兜住。

现在谢国庆一想到陈芳就脑部缺氧。

这个岛上在入夜后就雾气濛濛。白天也有雾气,只是那些雾气不为人察觉。刚才灯光还是明亮的,此刻被雾气团团裹住,光射不出来,人影就勉强的在寺庙的墙上留下斑驳的一块,其中有一块是纤细的,像是墙根部花草堆里的冒出来的一枚花骨朵。

谢国庆被那枚花骨朵吸引住了,他从一堆雾里走到另一堆雾里。他看清了那花骨朵,花骨朵也看清了国庆。

天气燥热,庙里却是凉爽,木结构建筑的特性就是冬暖夏凉。陈芳就是不想睡,下了楼看见院子里一些人在喝凉茶,那茶好像是招待所免费供应的,她转身上楼拿了个水杯也装了些,入口有些甜,很好喝,她端着杯子一个人站在寺庙的墙下喝凉茶,谢国庆就从一堆雾里走出来,没有一点征兆。

陈芳说,你要吓死我啊。

国庆说,我一个人出来遛遛,也没正事可做。

陈芳说,晚饭又是海鲜,我都怕了,买了一碗面,也没胃口。

国庆说,我给你拿些面包和肉脯。现在饿过头了,陈芳阻止了国庆。

我看到街上有咖啡店,我们去喝咖啡。谢国庆想起刚才看到的咖啡店,咖啡店在几家温州发廊的中间,岛上的住民基本上是外地人,卖旅游用品,开小吃店,白天发廊们口还在坐着几个小姐,现在门都关了,灯还亮着,空气里能拧出水来。

谢国庆说,这是不是像天上的街市,接着他随口念到: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你的语文学得很好啊,陈芳听到国庆随口朗诵了几句,她说再念些来听听,国庆想了下说:

我听见从月亮的井台上哗哗传来撩水的声响/那是她仰起脸,把光明从头浇淋到脚踝/那是她弯下腰,臀部白孔雀般的盛开/那是她正端着瓦盆朝外一泼……

陈芳说打住,为什么臀部像白孔雀而不是绿孔雀和蓝孔雀。

国庆说写这首诗的人一定看到了女人的屁股,是白的不是绿的。

陈芳说,那这个女人洗澡一定是不小心被人家看见了。

国庆说,这是写的少数民族的女子,原始之美,没有情色的成分在里面。

陈芳说,你也知道情色,不得了,难怪记得这么准确。国庆想起刚才梦里头的事又看了一眼陈芳,那几秒的寻思中陈芳在国庆的心里就是那个浴女,精光着白孔雀般的臀部,他的幻觉不是那么清晰,有雾挡着就像刚才的梦。

咖啡店没有打烊。门前挂了个竹帘子,撩开竹帘子里面显出不为人知的幽深。也没人过来招呼他们,吧台在店的另一头,走过去才看见用帘子隔出来一个个小包房。

陈芳说这鬼地方不像咖啡店,闻不到一丝咖啡味,国庆说我身上喝杯咖啡的钱还是有的,陈芳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感觉凉茶比咖啡好喝,她的手里还装着半杯没喝完的凉茶。

出来一个精瘦的男人,看样子像老板,客气倒是很客气,直接把两个人领到一个包房。挑开帘子,国庆看到里面的设置极为简单,一个木架上摆着一盆塑料花,车厢式的座位,中间横塞着一张桌子,这里没有一点咖啡店的痕迹,更像是茶座。也许老板是在做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也管不了那么多,酒水单上的果茶15块钱一杯,国庆和陈芳各要了杯果茶,两人面对面的坐下,老板把帘子放下,不忘说我们这里是情侣雅座,最适合你们了。

精瘦的男人走的时候眼神回瞟了一眼陈芳。国庆说这里几点打烊。精瘦的男人说,不打烊,你坐多久都可以。等精瘦的男人走了后陈芳说,你看那个家伙眼神色迷迷的,陈芳又揭开帘子,看到精瘦的男人引着两个客人去了包房,也是一男一女,陈芳对国庆说,保不定是几千里赶过来幽会的。

关于孤岛幽会的事举不胜举,有看过美景后双双殉情,也有偷着把事做完回去继续哄老婆带孩子的,八七九就有女工跳楼的,是跳反应塔,那是一次氨气大泄漏,国庆跟着师傅们往下风处跑,跑着跑着就看到有人站在高高的反应塔上。氨气刺激的眼睛里泪水开了河,他不明白那个女工要跑到那么高的塔上去做啥,躲氨气,不像,又跑了段路,轰的一声巨响,国庆说不好反应釜爆炸了,师傅打了下他脑袋说,是有人跳下来了。国庆看那个女工就像河湾里揉皱的一张纸,她穿越了两种介质,空气和灵魂。后来国庆听师傅说,那是一刹那,生和灭。

陈芳说你坐到我这里来,她往自己的一边挪了挪。

国庆闻到陈芳身上散出来的体香,他不再笃定,国庆的魂都没了。

陈芳拿着杯子的手正好放下来,国庆连忙抢在手里,他说我的身体里有个坏蛋在捣怪,陈芳说那个坏蛋叫雄性荷尔蒙。陈芳闭上眼睛,国庆的手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游走起来。陈芳就穿了几件单衣,她也不主动引导国庆,等国庆的手深入到单衣的里面后陈芳才轻哼了一声。

她想起母亲在和父亲分开后是如何过着没有男人的生活,现在谢国庆的手开始割裂她和母亲一起走过的日子。

她有些躁动起来,她不在乎自己小小的隐私被一只男人的手瞬间剥开,她记得父亲那只拉缆绳的手骨节粗大。那些来送料的把手伸进小窗子的时候她就仔细的留意,留意那骨节粗大的手,她的留意一一变成失望,那些手上带着帆布手套,沾满油污和化学晶体,她等了许久,直到谢国庆把手套摘下来,那也是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只是比父亲的手短小了些,一样的干燥,对生活充满敬意和小心翼翼。

她越想身体越热,岛上四面环水,她在这小小的咖啡店里就是个燃点,记忆和国庆的那只手都可以灼化她,她想到父亲的瞬间身体稍微规矩了些,想到母亲的时候又肆无忌惮的迎合着国庆。她想如果国庆要她的全部她都不会迟疑,他们忙忙乱乱的相互摸索,帘子外极是安静,帘内是无语的狂乱,空气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咒语刻在庙里的拱梁上,谁也没看过,那个时候太阳射的人睁不开眼。

国庆的手像个顽皮的小孩在陈芳的身上走累了,他在她柔软的中腹停了下来。

对于国庆的作为陈芳没有阻止,她像中了毒,没有反应的瘫软在座椅上。国庆低首又去吻她,陈芳接住了国庆的吻,她说国庆你不要停啊,我很难受。陈芳单单的穿着条裙子,她想谢国庆就是团烧碱今晚也要了他,她又引导国庆,她说谢国庆你不是喜欢我嘛,我不是教你犯罪,你要是怕用手也可以。陈芳的一句话像是把国庆的脊梁骨给抽掉了,他被吓住了,他的脑子里瞬间换了许多对象,罗有强、小高、主任、师傅,他想他们会做出何种选择,他把能想到的角色都想了一遍,包括门口那个精瘦的男人,最终他还是回到谢国庆这个名字上,谢国庆对着半裸的陈芳后悔了,他缺乏经验,他把一场小小的挑逗升级到了一场即将开始的战争,谢国庆还没有做还打仗的准备,他要做逃兵,他只能做逃兵了。

陈芳记得在古代这个仙岛叫蓬莱,修行未满或已成者不远千里上岛礼佛,佛无处不在,花朵、草叶、流水,这些都是佛的化身,隐蔽着玄奥和开示。踏上这个岛的时候她也留意是否有隐蔽的开示,在刚才走进咖啡店的时候陈芳还在想佛正在一个地方等着她,后来国庆的手上来了,她稍微迟疑了一下,想未得开示之前都是要受惑乱和围困的,索性接受这惑乱和围困。

她不知道底线在那里。

谢国庆沉重的呼吸一浪浪的杀过来,那就是一万个刹那的好在偷袭她,她闭上眼,想起屋外雾气濛濛的世界是如何来自一个未知的源头。

陈芳和谢国庆的这次幽会注定要生出许多细枝末节。

这不是电影院和舞厅,电影院和舞厅也有偷情者,但那都是在不失稳乱的情况下,有画外音和满场陌生人的保护,空旷和闭锁绝然相反。段誉和王语嫣就在一口枯井里相互摸索,谢国庆一直记得那个章节,现在他把这个包房当作了枯井,他郁闷帘子有些透明,那个精瘦的男人像是火神,掌控着光和意识,直到陈芳褪下了底裤他才有些慌乱,他一直是慌乱的,他想起了偷情,为爱萌生怨恨或者义无反顾,他两点都做不到,帘子还是挂在那里,但光却一下子涌了进来,外面是是凌乱的脚步和吆喝,谢国庆心里闪过一念,要打烊了。

帘子被先是被小小的揭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谢国庆发现这个包房的四周都是用帘子隔开的,这简直就是一个纸糊的房子,漏洞四起。从隔壁的帘子里被迅速扔进一个东西,国庆纳闷在里面呆了这么久咋就没听到隔壁的一点响声,正面的帘子又被大幅度的揭开了,这次没有东西丢进来,射进来的是强烈的手电光。

那几道光一下就把谢国庆和陈芳给分割了开了来。边上有个声音小声说是联防,那个声音不是火神的,精瘦的男人又恢复了他的猥琐,他把帘子揭了开了。国庆看到五六个便衣的手电全部集中在陈芳衣不遮体的身上,那个猥琐的精瘦男人甚至有些兴奋。

一个陌生的声音硬挷梆的说把衣服穿起来,接着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说,把东西捡起来。陈芳坐了起来,她的底裤像一朵落下的花瓣被陌生人踩在脚下,她坐的笔直,她看到谢国庆从座位上捡起一个胶状的物体,这个时候联防命令他们站到了包房的前面,谢国庆诧异于每个寂静的包房就像一个蚌壳,如果不是那些手电光他们还沉在黑漆漆的水底,出了水之后又是死气沉沉的沉默,谢国庆偷偷瞥了一眼手里的胶状物体,是避孕套,他像抓到了一块火炭,连忙又丢出去。

这个时候眼尖的联防队员走过来,这个动作大有毁尸灭迹的嫌疑。

联防说,你做啥,做得出还怕见不得人。

联防用脚把避孕套撮了个个又踢到了国庆面前。

拣起来。

国庆把丢在地下的避孕套又捡了起来。

做贼心虚啊,他们认定了这是谢国庆违法的证据。谢国庆说这不是我的,他指了下站在他身边的隔壁包房出来的人说。

隔壁的陌生人一开始低着头,等到谢国庆指正他的时候才抬起头。他说小兄弟讲话要有良心,不要昧着良心说瞎话。谢国庆觉得这说话的腔调太熟悉了,浓重的山东口音,正是那个山东客,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谢国庆说你怎么没睡觉啊,跑到这里来消遣你的寂寞,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山东客人嘿嘿的笑,他说小兄弟你才是真人不露相,你带着妹妹出来不就是想寻个乐子撒。国庆说,我没你那么肮脏。山东客听到国庆说出肮脏两个字反倒严肃了起来。小兄弟啊,不要轻易的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我是在床上憋的慌才出来透透气的,我告诉你,我一打呼噜就梦见我老婆来掐我脖子,我还梦游,嗑牙,大凡平时醒着的坏习惯我都没有,这一上床就全来找我了,你不问我上岛来做啥的,他们说喝了这里的山泉可以断掉心中的妄念,你知道什么是妄念吗,你不懂。

国庆想这个山东人是狡猾的很,把道理说的一套套的,他说,你把那套子丢过来干啥。

山东客看到国庆把话题回到关键上了,他说,小兄弟啊,不能怪我,那个东西就是在茶几下的,压在一本杂志下,不是我带来的,我想你们那个茶几下也会有一个的,我一个人喝茶要那个东西做啥子用哦。

国庆没话说了,山东客确实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和成双结对的相比,他看上去更无辜也更突出。国庆想也许他说的话是真的,我怎么就没留意茶几下呢,他有点嫉恨那个精瘦的男人,想冲过去把手里的套子塞进那家伙的嘴里,但是他不能。山东客眯着眼像是在养神,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国庆盯着他看,他说,小兄弟,一会儿解释清楚就好,他又闭上了眼睛。国庆说,那你有没有喝上山泉。

山东客没有再睁开眼睛,他直接回答到,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洞里,收了我30块钱,给了我一个脏兮兮的雪碧瓶。我也分不清里面灌的是泉水还是其他什么液体,他们没让我喝,说回去和我老婆一起喝,这种事做的越隐蔽就越勾人,我不在乎30块钱,得越快越好啊。

说到后来山东客像在喃喃自语。他50多岁的样子,灰色的夹克上沾着一些泥浆,自从入住那个寺庙后国庆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他应该一直穿着灰色的夹克在山道上搜寻,这是一项艰苦而复杂的工作,这有别于考古,有别于在佛像前跪倒一片祈福的人群,包里用雪碧瓶装着的水印证了他凡人的种性,后来,他低着头走出山洞的时候心里面跳出的狂喜还是上升到了消瘦的脸上,岩石裸露出来的结实暗示着山峭另一面巨大的空,不是空,是虚无。

联防让男女分开站,开始一一核对身份。谢国庆知道多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反正给逮着了,他想自己和陈芳也没做太过分的事,一会儿说清楚就好,他回头看那个山东客,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国庆想,真是怪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啥,联防问。

我叫谢国庆,来旅游的。

联防说,我是问你来这咖啡店干啥的,不是问你旅游的事。

谢国庆说,我和朋友来喝咖啡,天热睡不着。

天热睡不着你们就做违法的事,联防手里还拿着那个避孕套。

谢国庆觉得是有口难辩,他说我们确实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我们就亲热了一下。亲热两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被小心翼翼的挤出来的。

联防说,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你快把人家衣服剥的差不离了还说是亲热,有你这么亲热的吗,她叫什么名字。国庆说,那要怎样亲热,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陈芳说,她叫陈芳,我女朋友。

联防让谢国庆把名字写在本子上,又走到一边去询问陈芳。也就过了片刻联防回过来对谢国庆说,把你们单位写下来,我们要核对的。谢国庆看到从最里的包房又被赶出许多男男女女,那些女的好像是白天坐美容院门口的小姐,她们掩着面被带离了房间,联防对谢国庆摇了下头示意离开这里。国庆说真的可以走了,联防笑了笑说,你和你女朋友谈恋爱多久了啊。国庆说,几个月吧。联防说,几个月就受不住了啊,看你女朋友还是很开放的啊,我们经常抓到像你们这样的人,联防觉得用抓字不妥帖只能变换了语气,像你们这些恋人我们常碰见,山里、海滩上、林子里,你们火急火燎的办事也要注意场合,他把手里的避孕套放到兜里,这联防居然书生气起来,那张床上没睡过鸳鸯,小兄弟,好好珍惜,女人就是一朵花,开过后不会开第二次。

陈芳去卫生间把底裤穿上。那上面沾满了脚印,刚才她还是单单的穿着裙子,有点冷,但不羞耻,那些美容院的小姐从她身后鱼贯而出的时候她瞥了她们一眼,她们也穿着裙子,五颜六色像热带鱼,陈芳觉得那里头也有自己,她们在这个海岛上一年四季的生活,说不定那一天自己就老了,再也不能穿裙子了,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海,连喊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的内心涌上一股酸楚。

现在她把裤子穿上,反倒有了羞耻,她开门看到谢国庆安安稳稳的站在那里,那个送料工的脸上有惊恐和不安,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有些得意,她记住了他的样子推门隐入浓重的雾色里。

他们分开而行回到了招待所。谢国庆直接踹开了门,他要找山东客算账。门被踹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罗有强,国庆说你看见那个山东客没有。罗有强说,我在洗屁股,你把门关上好不好,谢国庆,你也尊重一下我的隐私。罗有强说等我洗好屁股我们喝两杯,国庆看到桌子上放着几瓶啤酒喝花生,罗有强端着一个盥洗盆闪到了门后面,你把门关上,我说过几次了。

谢国庆没有理会他的话,开了一瓶就就喝起来。罗有强躲在门背后悉悉索索的洗了一阵,他说楼上的娘们也是这样洗屁股的吧,是不是女人每天都要洗屁股的,这麻烦来着,我刚才打水的时候看见那些娘们也端着盆,这一个个白白的屁股洗起来可比冬瓜麻烦,要是可以洗鸳鸯浴就好了,伊帮侬搓背,侬帮伊搓背,哈哈,谢国庆你洗屁股了没有,晚去了没开水的。

国庆连着几大口喝完了一瓶酒,他根本不在乎罗有强说什么,他要把这桌子上的酒都喝完,喝酒壮胆,他要找山东客拼命。罗有强穿着个裤头抢过一瓶酒说,你留点给我,喝得这么猛是要做啥。国庆说,你的屁股洗完了再去上点香,你别管我。

罗有强发觉国庆不对头,说话不着边,他说,你的脑子是不是给海风吹酥了,喝酒我倒是愿意奉陪,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兄弟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你。国庆说我被人害了,他指了一下山东客的空床说,就是被那个家伙给害了。罗有强说,你不是好好的,是他害了你,还是你害了人家。国庆说,我害了陈芳,我把陈芳给害了。

这事现在不说,早晚都会知道。你把人家给弄了,什么时候的事,罗有强极是兴奋。

你总是弄不弄的,没你说得复杂,我和陈芳亲热的时候被联防逮住了。他们把我们的名字记下了,说是还要到单位核对。

那和山东人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把山东人也给弄了吧。

我怎么会弄他,他龌龊的很,把一个避孕套丢过来,好像是我在等着这个道具。

那山东人呢。我不知道,也许人被联防带走了。

谢国庆说,你嘴巴关牢点,这事你不说没人知道,除了……罗有强说,除了什么。除了,她自己说。

那个晚上直到两个人把桌上的酒全部喝完山东客也没回来。

早上导游集合的时候罗有强故意问,山东崽子呢。

导游说,你这人讲话有趣,人家昨晚转船走了。几个老娘们又过来和罗有强搭讪,几句话说的他骨头都酥了。

谢国庆好像听到他们在说洗屁股的事,他看到陈芳站在队列中,头发绾了个髻,两眼通红,没有睡好的样子,她朝他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小高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游览,下午3点的船,好好地享受这大自然的风光吧。他们要走出招待所的时候两个陌生人拦住了导游,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导游又把小高喊过来,陌生人拿出个制片样的东西给小高辨认,国庆注意到陌生人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陈芳,小高好像是仔仔细细地看过纸片后点了下头,陌生人和小高握了下手,国庆辨认出其中的一个是昨晚的联防,就是那个说 “那张床上没睡过鸳鸯”的家伙,他站在门廊前点了支烟,接着把手中的纸片一起点燃了。人群都出了门,国庆故意走在最后,他靠近了那个联防说,那个山东人呢?

联防说,从何说起啊。

国庆说,我们是清白的。

联防说,可惜。可惜什么。可惜了你们没有相互好好地对待。

国庆说,你现在还来抓我的现行,可惜啊。

联防说,我以前是做老师的,后来我的女朋友上了这个岛,我也到了这个岛,我女朋友在海滩上开了个售货亭,她是受过创伤的人,联防在心上比划了下,是身体和心里都被人割过,我和她的亭子在这个岛上一起过了五个年头,我其实是积攒了点钱,在沈家门买了套房子,想接她过去住,她不愿意,她的亭子被风泡得都锈了,我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和她到海对岸,每次我回去我女朋友就说,你们的手电是带着刺的棍棒,捅掉了多少对鸳鸯,我还想回去做老师,不要拿手电晃来晃去,以前这个岛叫蓬莱,住的是解脱了尘怨的是仙客,凡胎是踏不上这个岛的。

谢国庆走出这家招待所的时候那门廊前的灯居然还亮着,他看了一眼未烧尽的纸片,枯黑的碎屑上有两个娟秀的字,陈芳。

船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谢国庆看到了一条熟悉的巷子,那个黄昏孤寂的巷子只有风和几根电杆。他记得一个朋友在北方兵器部工作,办事处在小巷的一头,他来看过他一次,吃了顿火锅后就分手数年未见,现在那个朋友在美国,用航空信封给他寄过几封信,他想那条巷子里再也没有熟人请他吃火锅了。

下船的时候他特别留意小高,年轻的团支书受不了旅途的困乏一直沉沉欲睡,谢国庆过去帮他背过一个包说,昨天那两个陌生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小高说,你还挺能装的,你玩别人不要紧,你不能玩陈芳,你还不如叫个鸡,叫个鸡多方便,做完拍拍屁股走人,你现在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国庆说,没这么严重,是锅夹生饭,他们一定是说我和陈芳搞上了。人家没说你搞不搞,只是说不检点,你买两包好烟,我不会说出去的。国庆说你对天发誓,说出去生的儿子没屁眼。小高说,两包烟就想让我的儿子没屁眼,你狠了点吧,你有没有把陈芳给搞了,你搞了人家是要负责任的,那里是不是有许多人在搞,你讲出来我一定替你保密。

谢国庆忽然觉得这世界是那么阴险,楞把直的说成弯的,打个哈都是臭屁,男人和女人一样要忍受谣言,谣言的杀伤力等同慢性毒药,他不会让你立刻死,你看到希望的时候他就紧紧勒住了你脖子,谢国庆看到眼前走动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一定是在享受谣言,而他就是那个谣言的主角。他又后悔当时没有和陈芳做成,如果真做成了这谣言就失去了威力,恶念还是身体本能的欲望,谢国庆的脑子变成了盘丝洞,他要急于找到一个出口。出口在哪里,上帝知道。

人群要离开那个寺庙的时候,陈芳的心软了。她看到那个装凉茶的空桶经过一个夜晚后满布灰尘,再过些时候这个寺庙因为他们的离去而变得冷清,也会有游客住进来,一样喝凉茶,走那条雾气濛濛的街,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昨晚那个装料工的手就是一根飞索,一头搭着她的身体,一头隐入茫茫深海,肉身的容器和另一边的大海相比时不时令她颤抖,那个夜店就是一块蜜糖,她闯进去舔了一口又被别人给挤了出来,故事的全部就是这样。

导游在一块礁石上说仙人站在海上告诉与佛有缘的人什么是相濡以沫,年轻的小导游把故事背的滚瓜烂熟,陈芳想这样的故事已经对一万个人说过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他们都是与佛有机缘的,生怕错过每个细节。陈芳拾了根枯枝,在沙地上的一边写下了父母亲的名字,又在另一边写陈芳,谢国庆,她在中间划了个等号,在等号下又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阵潮水退去后那几个字还在,只是“曾经”两字变得模糊不堪,她把枯枝扔了,听码头上轮船呜呜的鸣起了汽笛,那笛声震耳发馈,如夜行人被身后的断喝给当场震住,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说要去外滩的情人墙,有人说还不如去市里吃顿好的,建议多了人们就开始六神无主。火车票是第二天上午的,也就是说他们要在上海过一夜,陈芳决定住到姑妈那里去,她是想去看看姑妈,火车票提前发到了手里。

小高说,大伙都是成年人了,出行注意安全,现在自由活动,要购物,游玩各随各便,别误了明天的火车就行,结果人群一哄而散。罗有强拉着国庆说,去找个地方喝两杯。这个时候天色还早,谢国庆说我肚子不饿,又问你们打算住在哪里,罗有强说还不知道,反正跟着大部队走就是,再看大部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罗有强顾不得国庆了,甩开他去追其他人。

出站口还站着陈芳,她买了些杂什回来想打部车。姑妈家住的有些远,也不知道坐那条线的车,她和姑妈一直保持通信联系,知道姑妈家在静安寺一带,有地址她也不担心,她工作后还没有见过姑妈,买些东西去看姑妈起码是一个晚辈的心意,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在姑妈那里提起过她,父亲也说过上海人外表光鲜,内里却过得结结巴巴。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陈芳想再光鲜和结结巴巴也远得很,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常州,以前还是一家人,现在也是一家人,只是形式被改变了,她不能贸贸然的在母亲面前提到这个家的形式,如果母亲再婚的话她不知道如何来接受另一个父亲,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要天天在一起。

陈芳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她等不到车,却看见了国庆,国庆一只手提着包,一只手里拿着个面包,他啃了两口又全部吐了出来,陈芳走过去说,你没有和他们一起走。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你是要去哪里,国庆看陈芳拎着一大堆东西很是吃力。

陈芳说,去看姑妈。

国庆说,我陪你一起去。

陈芳说,你陪我一起去做啥,我姑妈又不认得你。

国庆说,前天晚上的事真是很尴尬啊,那个山东人太阴险了。

陈芳笑了笑,谢国庆你心里阴魔不断啊,还想着咖啡店,那老板没告诉你那些联防是拿抽头和茶钱的。

谢国庆说,是不是香港警匪片里的黑吃黑,拿抽头放饵钓鱼,那就是家黑店啰,陈芳说差不多,要不老板哪能立足,屁眼一点大的小店开着喝西北风。

谢国庆觉得陈芳的心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坏,他主动站到马路上拦了辆车。

陈芳说你真的要去,谢国庆说,真的要去,不碍事。

上了车,陈芳把抄好的地址给司机,说去静安寺吧。那司机带着雪白的手套,车开的很稳,风呼呼的灌进车里,这风和海岛上的风绝然不同,像被撕碎的布条子,这黄昏的上海就被这布条子反复搓揉,直到熠熠生辉。

开出去一段路,国庆就失去了方向感,他对陈芳说我好像看见罗有强他们了,陈芳说他们活得比你开心。

陈芳让国庆转过身,看着他的脸,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摸了下国庆的脸,你的嘴上没长胡子,国庆说长出来又刮掉了。

陈芳说,等你再长出来就会把我忘了。

陈芳看见姑妈的时候喉头还是略微哽咽了一下。姑妈在楼板上挑菜,看见陌生人上来以为走错了门,她说照相在楼下的,陈芳说我是芳芳啊,她跨过那堆没挑好的菜拉住了姑妈的手。她们在黑漆漆的木板楼上轻轻拥抱,短暂的几分钟认亲场面让谢国庆血液上升。

这个时候陈芳的姑妈在黑暗里说,要是过段时间来就看不见这房子了,说是要拆迁,也不知道迁到那里去住,这老楼子要比成废墟上的遗迹了。

陈芳说,上海变得我都不认得了,她帮着姑妈把那堆没挑好的菜拾进篮子里,陈芳的姑妈不让陈芳动手,她说芳芳的手软细的不得了,像侬妈妈的手。

就这么说着陈芳的姑妈把他们让进了房间,陈芳又指着国庆介绍起来,她又问姑父呢,姑妈说上的是中班,姑妈朝谢国庆打了个方向盘的姿势说,开公交车的,我家小赤佬在苏州上大学,国庆说我有个堂弟也在苏州念大学,苏州和上海来去还是蛮近的,陈芳的姑妈说儿子近来也很少回家,学习上的事还是过的去。国庆看到陈芳对着屋子里的小阁楼发呆,陈芳的姑妈找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之前她只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无袖汗衫,谢国庆发觉这个顶多40出了点头的女人居然没戴胸罩,也许是碍着国庆,她找了件衣服,但奶子还是不受限制的衣衫里隐隐凸现,她也发觉这无形的尴尬了,扣上衣衫给她们沏茶。

陈芳对着小阁楼发了呆,父亲曾抱着她从竹梯上一路滑下来,长大些再来,她就站在窗户前看楼下的人来人往,一些女人围在一起说通奸,她以处子之身洞察到那些沪上方言充满着暧昧,女人们把神态传染给她,而今物是人非。

她想起船上关于实心人和空心人的问题,这短短两天里,谢国庆就是一把暖实的物料,给了她某种充实,她想让这种充实保持得久一点,哪怕有小小的危险。

不知从那一刻起,谢国庆充当了解说的角色,他不善言辞,但见着这个姑妈却亲热的不得了,他对陈芳说你的姑妈就是我的姑妈,讲话声音虽然很小,却足以传到那个上海女人的耳里,姑妈哈哈的笑,仍旧控制不住衣衫里美妙的颤动。

国庆又说起去旅游的事,最后说会在上海住一晚,他要把时间压缩,留给陈芳和姑妈。姑妈站起来微皱着眉头,不行,好不容易来一次就玩两天走,上海变化大,姑妈带你们转转。她说到你们的时候故意看了眼国庆,国庆的脸上闪过几丝羞涩,那几丝羞涩大有冒领的含义成分,没有人来点破其中的含义。

陈芳听到楼下照相馆打烊上排门的声音,她站起来说耽误了姑妈做晚饭的时间,姑妈说还做什么晚饭,一会儿就上外面去吃,屋里弄不出什么名堂,饭店里花样多。她到楼梯口对着下面喊,老王啊,请侬到前面的醉仙楼要个房间,我要带着常州的侄女去吃夜饭,侬忙完了没啥事体也一起来。

下面有人应了声,说不碍事,是阿平家的丫头吧。

姑妈说,是阿平家的,七八年没来上海了。

姑妈边说边下了楼。

谢国庆看了下表,7点一刻,他的思绪飘出了木板楼,窗外一块空空的黑,有光触及到的地方都是陌生。国庆站起来,他低头走了几步,看见脚下的地板有了许多裂缝,那裂缝纵横四裂,下一层的光对着他的一只脚做着通体穿刺,在仔细点看,谢国庆隔着开裂的楼板看到姑妈和一个男人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国庆想也许那个就是老王了,头发浓密很精干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老王,亲切还是其它什么因素,谢国庆让自己做起了福尔摩斯,他换了个角度,但光不会弯折,他稍微在脚上用了点力,那楼板居然顺着力点弯了下去。楼下的两个人好像察觉到了头上细微的变化,他们在移动了位置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头顶。

福尔摩斯是从悬崖上坠下摔死的,谢国庆觉得这楼板虽然不是悬崖也是有着很大悬空,等姑妈上来的时候谢国庆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倒是姑妈先说,坐着闷,让芳芳带你转转。她这个转转也就是眼神扫到的几个角落。国庆说我去买包烟,陈芳说你去买吧,我再和姑妈聊聊,不要走太远,回来找不到路。

谢国庆去买烟,陈芳和姑妈一会儿说说普陀山,一会儿说说厂里的事,姑妈先是听,后来就直接问到陈芳的父亲,姑妈说我这是有几年没看见他了,陈芳说我也是很久没看见他了,两个女人说着说着就把手拉到一起,有些感伤。

姑妈要多保重啊,陈芳有点激动。

姑妈说,保重,多保重,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着国庆没上来她说,其实我和你姑父也分开了,你姑父还是开车,只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我什么也不做,就和老王弄弄照相馆。

陈芳觉得这话不是从姑妈口里说出来的,姑妈又说你姑父恨不得把车开过来把这楼子给撞个稀巴烂,他骂我是白痴,我说你和一个白痴生活了二十几年。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姑父的离去使这栋木板楼带有了某种不可预测的危险性,那个在姑妈生活里隐蔽的角色老王在楼下喊了起来,姑妈说大概是饭店里安排好了,陈芳探头看了下窗外,谢国庆和老王站在一起,客客气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陈芳想这简直就是生活里一堆乱糟糟的人,怎么全部聚到了一起。

晚饭就谢国庆、陈芳、陈芳的姑妈三个人。老王没有来,气氛还算融洽,谢国庆几杯啤酒喝下去脸开始红了起来,这个时候陈芳的姑妈说,和一个合得来的人生活真的很难,她把杯子端到谢国庆的眼前问,今年多大了,国庆说23了,她又说以后要多照顾芳芳,国庆说知道了,一低头把杯中的酒一干而尽。吃完饭出来,老王已经等在了门口,看样子是老王结的账单,姑妈说晚上就住这里了,她好像和老王商量好了的样子,老王也说住家里方便,省得到外面去浪费钱,陈芳说我和姑妈睡,她看了看国庆,国庆说不要了,我到招待所去,陈芳的姑妈说,这不是看不起我这里嘛,哪有亲戚来了把人赶到外面去的,她说不行,我早安排好了。

这所谓的安排就是姑妈和老王睡在楼下,那个裂缝四起的地板房一楼,半间是工作室,半间是卧室,陈芳估计平时老王他们吃饭都是在楼上的,她注意到那半间收拾的比较干净的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对枕头,两双拖鞋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上了楼姑妈说,阁楼本来是家里小赤佬住的,她带着国庆上了阁楼,一个很不错的小天地,桌上还有水迹,看样子他们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老王已经在家里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谢国庆不知道这些,他问姑父回来住哪里,姑妈说姑父上连班,要把车开到厂里去大修,一会儿她还要赶去送药。国庆说,送什么药,这带病上班会不会出危险。陈芳的姑妈皱了下眉头,不会出危险,几年来都是这样,会有什么危险撒,要出危险早就出危险了。陈芳听到他们在阁楼上这样说就喊,姑妈,我就睡你的床了,姑妈说,好的好的,水什么都烧好了,我要去看你姑父了,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车。等陈芳的姑妈离开了房间谢国庆才从阁楼上下来,他对陈芳说,你姑妈真的去看你姑父了,我看不像。陈芳说,我姑妈去老王那里睡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国庆说,我早有点猜到,他又踩了下楼板说,上海人的房子像个火柴盒。他想了想,今天晚上这个火柴盒里的主角就是他和陈芳,在这个旅行结束之前他真想做点什么,谈天、喝茶,回到八七九他又是那个肮脏的送料工了。国庆呼的一下从梯子上滑了下来,他抱住了凳子上的陈芳,热乎乎的气息环绕着陈芳的耳鬓。

陈芳被国庆抱着,想挣脱又挣脱不了。闭上眼,那就像在船上的甲板,晃来晃去,她不觉得是有个人在抱着她,是许多手在抚摸她,苍老的、柔嫩的、清凉的、炙热的,那些手所到之处连着她的经脉,血液飞速奔流,她闭着眼含含糊糊说,我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谢国庆说你是空心的,他的手在光滑的肌肤上游动,像犁破开坚实的土地。陈芳说,你喜欢空心人,国庆说,我喜欢,他的手由犁又化为了风,吹到哪里哪里就开花结果。陈芳说,我到底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谢国庆说,空心和实心我都欢喜。

陈芳睁开了眼,入眼的是自己丰满的胸脯,她推开了国庆的手说,国庆啊,你喜欢我什么,你真喜欢我的话就什么也别做,我做给你看。她看到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曾有过的饱满眼神里闪过的犹豫。当时她从咖啡店的卫生间出来,谢国庆那只抓着避孕套的手紧紧的扣在兜里,他紧紧的抓着,像一场阴谋或者未得逞的诡计,当时她的昏乱无以让她辨清过程的全部,但是她还是细致的记住了装料工最后慌乱的眼神,在陈芳独自离开之前,她抱住了他,这样看上去他们更像恋人了。

陈芳就这样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她赤条条的坐在凳子上,她突兀的拒绝了国庆的深入,这三天像过完了三十年,在微光里顿然苍老,她屏住呼吸把身体坐得笔直,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仪式。国庆记得在岛上的一个梦里陈芳就是这样,现在这个梦变成了现实,这个小小的居室因为陈芳的裸体而令人窒息。

罗有强拿着扳手砸着一颗螺丝,砸了半天那颗螺丝只是倔强的更加融入到钢体里,他好像泄了气,一屁股坐了下来,掏出颗烟给了国庆。他说,你真的没有把陈芳怎么的,谢国庆说,你想我们怎么的。罗有强说,你们反正是搞了,这全车间都知道了,你太没脑子了,你是猪,搞什么人不好搞,你要搞陈芳,你说,那次旅游是什么时候把她给搞了,你们还喝咖啡,还山东人,全是骗人的,我倒是真的搞了,谢国庆,你的手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等氨气开始大面积扩散的时候谢国庆的手还在抖,他跑的不快,他想这气体只会令他流泪,不会致命,所以他一边跑一边看着身后的高塔。高塔上有人,天蓝色的工作服在风里像孔雀的翅膀,谢国庆以为自己眼花了,站住细看,那孔雀张开翅膀的姿势和梦里的一模一样,他发疯般向塔奔去。从地面到塔楼,谢国庆跑得很累,他感觉到肺部严重缺氧,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氨气狠狠的刺激着,到最后,他的视线模糊,他看到那张着翅膀的孔雀向他飞了过来,他伸出手向空中抓去。

陈芳打开分析室的门,她看到那个年轻的送料工躺在高高的管道上,她开始剧烈的颤抖,并慌不择路的向一个空旷的料场跑去。

人们在整理谢国庆的工具箱的时候找到了一瓶用雪碧瓶装的液体,没有人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连罗有强也不知道。

上海,小楼。

国庆的手到达赤裸的躯体时,陈芳已弯下腰,臀部白孔雀般的盛开。国庆一下跌坐在地板上,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被裂缝中的光无限放大,以一种蔓延的速度覆盖了一种忧伤。

一弹指六十刹那,

一刹那九百生灭《仁王经》。

莫大可,本名岳光曦,常州人,1971年生。先后有作品发表在《百花洲》、《山花》、《西湖》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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