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陆离
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夜晚的芽笼更容易使人晕眩。一家连一家的水果摊上,热带榴莲散发出成熟过头的浓烈气息,对吃不惯的人来说,那是一场灾难,对好这一口的人而言,却是混杂着一丝诡异味道的甜蜜。这就像芽笼本身,一个比榴莲市场更勾魂摄魄的世界—亚洲唯一合法的红灯区。
即使以地窄人稠的新加坡标准来看,芽笼也是一个非常狭小的街区,但与此同时,地理的逼仄完全被文化上的多元性冲淡了。在只有一公里的街道上,餐馆、水果摊、庙宇、风月场所齐聚一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又相安无事。在某些旅馆一样的房子—姑且称之为房子—的门前,张贴着各式撩人女郎的照片,以及国籍、三围、年纪甚至价码一类的信息。
对于这个特殊的行业,新加坡是用法律来管理的。在这里工作的人必须拿到政府颁发的许可证。据说是不允许她们出门拉客的,然而这一条形同虚设。有相当一部分人来过芽笼,却压根儿不知道这里是红灯区,可见管理的严密确实可圈可点。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站街的女人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赢得客人,不是很守规矩,这样一旦被政府抓到是要重罚的,如果她不是新加坡人,一定会被遣送回原籍。
由展示栏往前推进到马路牙子上,就是与照片对应的实实在在的本人了。亚洲的女孩大多低调一些,垂着头在路边缓缓踱步,有单身男子经过,她们只是谨小慎微地望一望,等客人邀请,不见有谁往人前倒贴的。谈价钱时,很多女子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按一阵,拿给男人看—原来身价和照片上不一定相符,所以搞出点神秘氛围,让人想起旧社会掌柜和买办们袖子里的还价游戏。谈成了,握了客人的手,温顺地由他牵走,依然低着头;豪迈一点的,挎住男人的小臂,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妩媚笑容,眼神大多还是冷的。耐人寻味的是,芽笼街头的女子鲜有穿纯色白衣的。或许不仅是职业原因,更多的是天性中对自身的敏感认知,让她们有了这跨越种族、文化背景的审美忌讳,谁知道呢?
遥想当年,国画大师徐悲鸿也与芽茏有一段不解之缘。彼时他借住在收藏家黄曼士夫妇的江夏堂中,且工且学,时常为达观政要画肖像,以接济身在法国的妻子。过去的芽笼河交通便利,周边气候风貌、建筑样式,无不与徐悲鸿家乡太湖之滨相似,抚慰了他夫妻分离、客居异乡的孤寂心灵。
我们为了寻江夏堂去芽笼,但白天有工作,待到夜色暧昧时才动身,便看到了前面说到的风尘种种。都是长在红旗下的孩子,从小到大只在小说和电视剧里见过这阵势,面对眼前的情形,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兴高采烈。平时对着镜头铁嘴钢牙的主持人和记者,现在一概激动恍惚、词不达意,只是傻小子一样嘿嘿地笑,没礼貌地对车窗外的女人指指点点。
我扫了一眼的士司机,担心他笑话中国媒体人的教养。想不到他反而开心起来,对一行人说:“你们现在下去找站那边街角的小女孩,红头发的那个,我叫过一次。她看见年轻帅气的,就不要钱了,大家欢欢喜喜一场,好聚好散。”
几个毛头小伙子当然不敢,只是仍然抑制不住,不时拿出专业摄影设备一阵猛拍,说节目和版面有了好素材。而司机口中的她,无所谓地对着镜头,眼神依然没有暖意,只有一种无法去除的厌倦和疲惫。忽然之间,应该是认出开车的人是曾经的客,她熟练地换上笑脸。
我问司机:“她们出来是因为家里穷?”
“穷的少。有的人来之前穷,假期才来这里。有的人来之前就不穷,平时在自己国家做文员、做有钱小姐,只和家里人说她来新加坡‘打工’。”
“有钱了还在这里工作吗?”
“做,当然还做。坐飞机不到机场,你自己想跳下去,可以吗?”
坐在水果摊边和大家啃着西瓜聊天,我脑子里偶尔闪过那些女人冷冷的笑。受苦受难,放荡不羁,神女、茶花女、西鹤一代女……很多真的假的、远的近的,一时思绪翻涌,让我沉默。
我发呆的时候,不远处的桌子边,有位稍作休息的短发女郎,正用小勺挖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吃。她抬眼时,我来不及把目光收回,条件反射地咧嘴一笑,表示歉意。她也乐了,没有尴尬,心平气和地笑。不出所料,她起身向我们走了过来,在我们身后另一桌的小折叠椅上坐定。一回头,果不其然,她还看着我乐呢,然后她就用汉语发话了。
“你们哪里来的?”
“中国。你呢?”
她眨巴眨巴眼睛:“你猜?”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忽然又说:“你们不是来玩的。”
“能看出来啊?”
“能看出来,”她变得有点严肃,“乖孩子不要在这种地方混。”
“唔。”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旁边的朋友不明就里地插话:“你今晚要有节目了啊。”
我瞪他一眼:“有意思吗?”
沟口健二是开创日本女性电影的泰斗。他在描写战后红灯区的影片《赤线地带》里,借一个打杂老妪之口,不无怀念地说:“过去的名妓啊,她们都好像高贵的公主一样骄傲。”如斯憧憬,如斯艳羡,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不仅难以触及,简直不可理喻。人的道德是一种有意思的东西,对于某些苦难,漠视与蔑视固然是残忍的;去讴歌、去赞美受难之人,同样无法让人心安理得。
骄傲地活着,卑微地活着,基本的重量,是每一个生命都要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