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这个日子是1964年6月22日。
第一个对这一天感到内疚的人,是成都军区测绘大队的一名军官,名叫杜永红。当时他正奉命带领一个作业小组,来到西藏岗巴龙中区的山野里,测量中尼边境线。
杜永红时年24岁,有未婚妻,而且好多年了,但由于常年在野外工作,几乎没时间与未婚妻在一起,故一直未婚。他带领作业组在岗巴执行测绘任务已经20多天了。岗巴地区平均海拔4000米,而他们测量的地方海拔就更高了。荒无人烟这4个字,无法概括他们工作环境的艰苦和恶劣。杜永红病倒了,而且患了非常可怕的肺水肿。但他不肯休息,坚持上山作业,结果昏倒在山上。同小组的战友们把他抬下了山。他在帐篷里醒来,恢复知觉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内疚。他想,我是个共产党员,还是个作业组长,怎么能没完成任务就倒下了呢,怎么能让同志们抬下山呢?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一刻也没休息,整理当天的资料和图纸,一直到深夜。当他终于完成工作想要休息时,才感到自己呼吸十分困难,以至于根本无法入睡。也许,那时他的肺里已积满了水。他想,反正躺着也睡不着,不如去站岗,让能睡的同志去睡。于是他走出帐篷,换下了站岗的战士。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6月22日这天早上。杜永红看天色微亮,就叫醒炊事员起来做饭,他们今天还要上山,还要走很远的路。然后,他就去睡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到早上的,谁也不知道他去睡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胸口好受一些了。
第二个内疚的,就是被替下岗来睡觉的哨兵。事后回想起来,他不停地自责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替我站呢?他是组长,可他也是病人啊!我不该那么听话地把哨位让给他。是的,那天我也很累,我也有气无力,可他病得更厉害啊,他比谁都累啊。再说,我们组里哪位同志不累呢?我们这些进藏执行任务的测绘兵谁不是靠意志在支撑呢?哨兵因为这样的自责而哭泣。不,是痛哭,痛哭不已。
早饭做好后,炊事员把大家叫起来吃饭,叫到杜永红时,他有些犹豫了,他知道他天亮才睡下,还知道他生着病。于是绕过了他。
吃完饭要出发了,杜永红还在睡,一个老同志说,今天咱们就别让组长上山了,让他在家歇一天吧。大家一致同意。他就嘱咐炊事员,千万不要惊醒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到中午11点时再叫他起来吃饭,免得他又硬撑着上山。
一个上午,帐篷里都静悄悄的。炊事员在准备午饭时十分小心,轻手轻脚的,生怕惊了组长的梦。他知道只要组长醒来,就会不顾一切地上山去。总算到了11点,炊事员走到帐篷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想组长实在是睡得太香了,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睡过了。他决定让他再多睡半个小时。
到了11点半,太阳老高了,暖洋洋的。炊事员想,这下可以叫组长起来了,吃碗热乎乎的面条,再好好晒晒太阳。他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走进去,叫他的组长,但杜永红一动不动。他大声叫,他不动;他用力拍他,他也不动;他就使劲儿推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紧贴大地的岩石。他预感不好,掀开被子,才发觉他们的组长,他们的战友杜永红,早已僵硬。
这第三位内疚的便是炊事员。他想自己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晚叫他半小时呢,也许早叫半小时还会有救的。尽管后来医生说,杜永红的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他还是内疚不已,他想我竟让他的遗体那么孤孤单单地在帐篷里待了一上午。我该去陪陪他啊。
炊事员抽噎着说不出话来。组里的那位老同志劝慰他说,你不要这样自责,如果怪应该怪我才是,是我叫你不要叫醒他的,是我说让他好好睡一觉的。当然,我不知道他会一觉不醒,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去睡的。哪怕我们轮流给他唱歌,哪怕我们轮流给他讲笑话,哪怕我们再让他去站岗、去工作,我们也坚决不会让他睡的,我们会尽一切一切的努力让他醒着,醒在这个世界上。
老同志成了第四个内疚的人。他默默地流着泪,领着组里的同志把杜永红仔细地包裹好,放在担架上,抬到总部去。
抬到半路时,见一人骑马卷着尘土飞奔而来。大家一看,原来是大队医生。医生一见担架就想下马抢救,但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诉他,已经晚了。医生扑在担架上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来晚了,我该再快一些的,我该昨天晚上就出发!我就知道是你,我对不起你啊!
原来,杜永红病倒后,就给大队医生写了封信,他说小组里有人病了,希望医生方便的时候过来看一下。他没说是谁病了,也没说是什么病,有多严重,他怕医生知道了着急。
他知道医生很忙,进藏后生病的人太多。但医生知道他身体不好,也知道他是个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人。一看信就猜到生病的是他本人,而且猜到一定是病很重了,他才写信,所以医生一大早就骑马往这边赶,没想到竟在路上与他的遗体相遇了。医生是第五个感到内疚的人。
杜永红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阿里。当时在那里工作的另一个测绘小组的组长,是杜永红的好友,名叫王玉琨,他一听说岗巴牺牲了一个同志,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拉萨出发前,杜永红曾跟他说,谈了好几年恋爱的未婚妻,最近写信来要分手。原因很简单,她总也见不到他,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靠通信维持关系的。杜永红有些难过,他想好好和王玉琨聊聊,还想给他看看他未婚妻那些信,让他分析一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信一共有40多封,进藏时他把它们全背进来了,他走到哪儿信就走到哪儿,他试图用这种方式留住爱情。
但他们没有谈成。出发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时间实在不够用。分别时,王玉琨还对杜永红说,等完成了这次任务,一定找机会好好聊聊。王玉琨说:“我真是非常后悔,当时无论如何该和他谈谈的,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该和他谈谈,让他说说心里的委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可我却让他带着心事走了,他永远也没机会向人诉说了!”
王玉琨讲到这里时,眼圈红了。他是那个日子的第六个内疚者。往事在40年之后依然折磨着他的心。如今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他说杜永红如果活着,也该年过花甲了。
这世上还有一个为那天感到内疚的人,就是那40多封信的作者,杜永紅当年的未婚妻。虽然她和西藏相隔遥远,虽然她对那天一无所知,但她应该是第七个内疚的人。
尽管同为女人,我十分理解她无法承受的孤单和寂寞,但我推断她一定会为自己在他临死前提出的分手而深感内疚。说得残酷些,哪怕她晚说一个月,或者信在路途上耽搁一个月,杜永红走时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王玉琨告诉我,杜永红死后并没有被授予什么称号。因为在测绘队,因劳累过度而牺牲在岗位上的人很多。但我想,有这些为他感到内疚的人,就足以让他不死了,他永远活在他们的内疚里。而内疚,也是一种思念。
活在思念中的人,比获得称号更能永垂不朽。
(朱克良摘自《党建》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