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阔别北京16年回来一看,先是被北京宽阔、笔直的公路震撼,世界上几个城市有这么多、这么好的路?如果连北京的路都不够用,纽约、东京这样的大城市还怎么活?
我当然知道北京的地铁严重滞后于城市的发展。地铁里程也许应该扩大四五倍才行。但新修的地铁线之现代,让我一度觉得美国反而像个“发展中国家”了。更何况,北京的新地铁工程随处可见。照这个发展速度,建成世界一流的地铁网也并非遥远的奢望。另外,回国前总听媒体讨论自行车在北京越来越无立足之地。但是,如果仅仅看自行车道,北京的条件之好足以让西方绝大多数城市艳羡不已。总之,北京在交通硬件上投入的资源以及已经取得的成绩,还是相当可观的。
但是,为什么守着这么硬的硬件,北京还是“首堵”呢?看来,问题出在软件上,也就是我要讨论的“软实力”。
城市交通上的“软实力”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以政策法规为主的管理体制,一是交通使用者的习惯,或者我们所谓的“素质”。两者有时密不可分。
对于我这个16年没有回来的人,北京是一个崭新的城市,人生最初33年在北京的经验似乎一下子无影无踪。高楼大厦和通衢大道让我惊叹中国俨然已经是个发达国家。但,走入居民区后,马上经历另一种震撼:这里不仅依然是第三世界,甚至比16年前还要差。
16年前我就有个说法:北京即使房子越盖越好,居民区也越建越差。看看三里河苏联人设计的居民区:典型的计划经济的产物。当时苏联人在建筑上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政治教条很多,千篇一律。但即使是这种计划经济教条中设计出来的小区,依然有基本的章法。
1990年代的建筑见缝插针,章法大乱。不仅没有章法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蔓延,而且汽车时代更使得90年代的混乱格局变本加厉。建筑间距等章法全无不说,楼盘之间仅有的空地也几乎全被停车位占满。空闲的停车位,全立着丑陋的大铁锁,成为北京奇特的一景。行人在小区或街上行走,经常无路可走、到处寻找立足之地,仿佛“摸着石头过河”。
这种景观,大概能帮助我们理解北京成为“首堵”的原因:城市的生态已经被汽车毫不留情地破坏了。我们都知道,大自然的存在有一定的生态基础。比如动物世界必须依靠一定的生态链才能生存,一种动物灭绝,捕食这种动物的动物也跟着倒霉。如果某种动物的天敌灭绝,这种动物则可能泛滥成灾。城市其实也有一定的生态规则。其中的一个根本,就是人的步行空间。不管经济如何发达、生活水平如何高,人是步行的动物。世界发达国家虽然都是汽车社会,但步行者的基本空间还是要优先保留的。否则,城市就不是人的城市了。
但是,北京的街头,人行道也被停车位霸占了。人必须经常走下公路,但车又不让人。不仅过马路时提心吊胆,就是在自家单元门口也会被汽车喇叭吓着。有一次从北大勺园餐厅吃饭出来,一辆车对着我们直开过来,正好停在门口,把我们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在幽静的校园居然也有这种车封门的景象。一般的小区就更不用说了。一句话,这是个汽车的城市,不是人的城市。
以北京现有的交通设施,只要恢复人的生态,拥堵问题就能解决一半。办法很简单:在城市住宅区和商业区给行人划出基本的空间,任何车辆不得占用。所有自行车道,都不准机动车行驶。在保证了人的空间后,再考虑车的空间。这并不是什么脱离国情的高要求。这样的结果,是大量机动车在城区内无立锥之地,最终自然停止进城。
另一个问题,则是充分利用单行线的效率。国外城市的公路和街道,一般都比北京窄得多。人家之所以能在几乎“道狭不容车”的条件下维持比北京顺畅得多的交通,一大原因就是通过单行线把既有的公路资源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组织起来。因为单行线大大减少了左转弯,使车辆行驶更为顺畅。无论是纽约这样的大城市,波士顿、纽黑文这样的中等城市,都莫不如此。为什么北京不能学习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到北京街头一看就明白。在一般的马路上,中间只要没有隔离带,汽车动不动就越过黄线跑到逆行道上来。我住下后的第一个早晨,就在门口看见一位骑车人一边打手机一边逆行,满不在乎。更奇怪的是,对于逆行这样最严重的违章,几乎看不到什么惩罚。一天夜里,我路過三里屯,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汽车在十字路口互不相让,居然没有一个警察出来维持秩序。
在我看来,北京除了地铁需要大大扩张外,交通硬件早已是世界一流,只要把汽车赶出人行道和马路牙子,把住宅和商业小区的绿化、休闲空地保持好,设立一整套单行线体系把公路以最优方式组织起来,那么一旦地铁线扩张几倍,拥堵问题就大致可以解决。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