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毫无疑问,那一年是我们家重大的转折之一,也许在父亲的高压下,也许在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下,我家的骡子突然变成圣骡,像狗一样神奇而抑郁地趴伏在我们放着被褥的土炕上。之后,我们开始了一种颤栗的生活,那段日子,父母和我以及两个弟弟,就像被蜘蛛网捕获的虫子,我们惊恐地试图摆脱、不断挣扎,日子像战栗的肋骨一样向未来延伸。
我记得,就在我们还茫然不知所措的那一刻,父亲肩膀上的翅膀开始了颤抖,就像发情的公鸡那样簌簌抖动起来,小小的翅膀第一次有了一种要伸展开的动作,并在做了许多努力之后,翅膀在空中淫猥地颤动着坚挺在后背两侧,像响尾蛇的尾巴那般放肆地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在舒服地颤动过后舒展地拍动起来。父亲也许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快感,眯着双眼,握紧拳头,双腿微微发抖地站在刚刚上炕的骡子前。也许就是在那一刻,父亲改变了主意,奉骡子为圣骡,而不是用棍子把骡子赶下炕来。父亲悸动过的小小的翅膀,在我们四双眼睛的惊奇的注目下重新疲软地耷拉下来。那是一段大约只有一尺的白色翅膀,长在父亲肩胛骨后面,由于长年风吹日晒和免不了的搓揉,三分之一的毛都已经脱落,露出暴晒过的自行车轮胎一样的硬皮,又因为很少清洗,翅膀显得灰黑肮脏,有时像被折成直角的铁片那般背在身上,那是父亲睡觉时不小心压的,但父亲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村民看到父亲小小的翅膀和那双健全的胳膊,未免感觉滑稽。但当初,父亲刚长出翅膀那年,翅膀娇嫩洁白,村民掩饰不住嫉妒和羡慕的眼神,认为这是天意的垂青。随着日子的不断流逝,二虎三虎接连出生,父亲的十二指肠胃溃疡越来越严重,许多村民都富裕起来,父亲依然在穷苦日子里奔波。长着翅膀的父亲变成了笑柄。有一年,父亲害怕被人瞧见,穿任何衣服都把翅膀藏在里面,结果后背和胳膊都可怕地发痒,像有许多跑得飞快的小东西在不多的羽毛里窜动,并不断跳落到肌肤上。父亲只好在衣服后背的两侧开个小小的口子,他长年穿着褴褛的、“文革”时期结婚购买的蓝色中山装,每次都是母亲帮忙把翅膀掏出来,翅膀耷拉在两个肩胛骨边,像两小片不小心粘了黑鸡毛的不成形状的破毛毡。
那天,父亲决定把我们的土炕腾出来给骡子,而我们只能住骡圈,我们都有些惊讶,但很快,神奇的感觉立刻填充了周围的空气,我和两个弟弟都被这种异样的气氛振奋起来,只要不在枯燥的田地里干活、流汗和挨骂,尤其是在恶毒的太阳下,我们像油锅里的肉一样被煎着,一动不动的空气似乎很快就会像油锅上面的空气般哧啦一声烧灼起来,我们就觉得又逃脱了一天。我们走进散发着恶臭的骡圈,开始清理起来,挂在墙上的皮套和马鞍,此刻具有了另一种味道,好像它们也终于摆脱了干活,又因为圣骡而增添了神圣的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踩着厚厚的骡粪走出令人窒息的骡圈,看见父亲竟然坐在阴凉地里的小凳子上抽烟,父亲脸上是我很少遇见的沮丧表情,就像清空粮食的麻袋一样颓然蜷缩在那里。
这时候,母亲轰隆一声撬倒了砖头垒的马槽,声音吓了我一跳,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突然崩溃了似的。三虎已经把小平车推到门口,我们正要往车里装散落一地的破砖,母亲突然站住,扶住门框,盯着父亲说:“王龙,圣骡一定要住到咱们的炕上吗?”母亲似乎终于从神奇的幻觉里醒悟过来,她反抗父亲时总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
我和两个弟弟不约而同地打量父亲后背的翅膀,那翅膀好像羞愧了似的变得更委琐了,刚才震动时变得粗壮而深红的肉柄,此刻又恢复了纤细和青紫。但父亲很快抬起有威力的、专横的目光,这目光好像正午被遮住的太阳突然闪了出来一样,我们都有些心惊胆战地承受着这目光。
“干×你的吧!净啰嗦!”
看到父亲为了说出如此充满火药味的话,脖子里的青筋都暴凸出来,我们连忙忙碌起来。尽管我和弟弟时不时听到母亲鼻子的抽动声,知道她在啜泣,这啜泣声第一次杀灭了父亲制造的奇幻的感觉。我忍不住为可能带来更加羞耻的前景担忧起来。
鳏居的爷爷独自居住在一个两间土屋里,爷爷因为一个梦,不断为他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操心起来。他梦见自己走在去河边的田间土路上,虽然感到自己身体的老迈,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几十年前的一天,他没有意识到妻子的存在,好像从几十年前起,他就开始了孤独的鳏居生涯。已经是下午,他的几个儿子到河里玩耍一直没有回来,他揪心地预感到不妙。太阳暴晒着地面,他颤巍巍走着,突然,他看见土路边长满杂草的水渠里,躺着一只巨大的一人高的麻雀,大翅膀遮住了麻雀的整个身体,还有头部,似乎翅膀已经与身体分离,只是轻轻盖在上面,而且翅膀的毛在微微颤动,他仔细看,发现羽毛里不断跳出跑得飞快的黑色虫子。正在诧异间,他发觉麻雀翅膀的尽头一个被埋没的头部正慢慢抬起来,那是苍白的二儿子王龙的面孔,成年的、漠然的、病态的脸……爷爷惊醒之后,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罕见的旱年,地上到处都能见到龟裂的缝隙,太阳在任何时候都投射出火焰一样的光,烤着这个叫东马的村庄,梧桐巨大的叶子笨拙地卷曲着,香椿树难看的狗爪叶子像变紫的火苗在树上燃烧,褐色的种子裸叶时不时落下来,翻卷着像掉下来的灰烬。下午两三点,约摸我们下地回家的时间,爷爷出发去我家,走在这样的烈光里,爷爷有一种出现在梦境的感觉。在旷日持久的战争年代,爷爷有过这种恍惚的感觉,现在他已经子女成群,但是他的孩子都陷落在不同的困境里,就像在不同的地方被敌军包围,他如同失去任何权力的将军,只是在为不同地方的部队担心。爷爷穷苦的大儿子在外村的砖瓦窑打工,大媳妇是村里的神婆,在一些人眼里,他大媳妇是村里最体面的人,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她不断受人嘲笑;二儿子王龙因为严重的胃病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又有三个儿子要养活;三儿子和媳妇每天在二亩田地里忙碌,但收获甚微。爷爷走在村庄里的小路上,两边新建起的宽大敞亮的楼房和平房常常使他眼前一亮,这使他更替自己的儿子们焦心。
等爷爷被领到圣骡前时,爷爷同样也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我们全家跟着爷爷再次看到这个刚刚被供奉为圣骡的骡子,这是一头一向老实可靠的年迈骡子,已经老老实实干了十年活,它偶尔也生气地尥蹶子,但只是象征地抬抬腿而已,并不是要真正伤害谁,它干活的时候也施奸耍滑,但只要狠狠给几下鞭子,它就立刻老实起来。只是在成为圣骡前,它才真正疯狂起来。
那是这一天的上午,父亲赶着骡子正在沟壑里的沙土地里犁地,骡子刚走出地头几步,就拐个弯要走回来,父亲只好耐心地跟着转个圈,等着骡子调整步伐再次站在地头。似乎要磨练父亲的脾气,骡子连着转了好几次,还要趁机悠闲地啃几口地边刺猬般的尖草。这就像中了魔法一样,或者在父亲心中,骡子正变得无比老奸巨猾,转到第八圈时,父亲终于暴怒起来,骂骂咧咧、狠狠给了骡子几鞭子,骡子在鞭子的威力下惊恐起来,抬腿拖着犁铧奔跑进野地。父亲喘着粗气追上骡子,在狂怒中将骡子拴在一棵柿子树上,给骡子使用了鞭笞之刑。暴打完之后,父亲重新套上犁铧,以为这下骡子将垂手贴耳,可是骡子再也不向田地的方向走一步,只有向回家的方向走,骡子才轻快迈步。父亲暴跳如雷,再次把骡子拴在树上,这次,父亲找了一根木棍,向骡子猛击,骡子不断嘶叫着,蹦跳着,狂乱的眼神紧盯着飞舞来的棍子。终于,骡子挣脱了绳子,撒腿奔跑,父亲举起棍子疯狂追赶,骡子像马一样在满是尘土和干裂地面的小路上奔跑,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身上背着一双小脏翅膀的父亲紧追不舍,由于颠簸和震动,小翅膀似乎在有气无力地扇动。跑了五六里路回到院子里,父亲和骡子继续在院子里兜圈,等我们所有人都气喘吁吁跑回来时,骡子突然朝我们居住的三间老土房走去,骡子撞开门,一直走进卧室,一跃跳上我们的土炕,颤巍巍地转过身子,蹲下,然后喘着气看着我们,似乎即使用棍子打也不会再走一步,这时,追来的父亲不得不放下棍子,因为他的翅膀第一次怪异地颤动起来,父亲才意识到我们的骡子变成了圣骡。
此刻,我们多少有些敬畏地围着这头趴坐在眼前的骡子,骡子一改往日那种警惕的、时刻准备应对的眼神,这眼睛平静下来,似乎因为一种深重的痛苦,或者被石头压埋住了腿脚,显露出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情。即使举起它从来畏惧的鞭子,它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它的右眼角还有一颗眼屎,看上去像凝结的眼泪一样,它的姿势完全像蹲坐的狗,长长的身躯横跨了土炕的宽度,尾巴紧靠着熏黑的石灰粉墙壁。土炕上出现这样的庞然大物,使得土炕显得小得惊人,我们的破烂被子堆放在一个角落,骡子的尾巴只要一动,就会扫在上面。它大而发圆的肚子贴着有许多窟窿的脏床单,随着呼吸一张一弛,下巴上咧开的大嘴巴有时也会微微抽搐一下,它分开的大眼睛正温和地看着我们,瞳孔里能看到我们小小的人影。
无疑,爷爷颇为震惊,他的生活已经遭到父亲长出翅膀的打击,现在又有圣骡出现,父亲难以想象的未来会更加辛苦。爷爷枯瘦的手指似乎想触摸一下往日熟悉的骡子,但在父亲突然警戒的目光下缩了回去。这时,隔壁骡圈散发出的浓烈骡粪味道飘荡到了屋子里,使这个时刻有了一种格外滑稽和肮脏的氛围。
傍晚,我第一次被打发去给圣骡喂食,我双手将喂猪用的铁食槽抱到屋子里,放在骡子前面的炕沿上,并在骡子尾巴下面垫上牛皮纸,为了好清理粪便。我怀着莫名的敬畏望着熟悉的骡子尾巴,好多年父亲和爷爷耙地,都是我站在耙上,紧紧抓住这满是硬棕毛的尾巴。我有些伤感地看着这个我们出生其中的屋子,无法理解我们可能再也无法居住在这里。因为是南房,屋子里的光线永远是黯淡的,似乎被熏黑的墙壁染脏了似的。多少个夜晚,我们像从叶子上滑落下来的露珠一样跌进梦中,如果在半夜醒来,我们看不到一星亮光,如同沐浴在一团漆黑的黑胶里。在某个时刻,糊了雪连纸的的窗户,像正在显影的相纸一样,慢慢透出朦胧的长方形的乳色,就像天地混沌未开时,白色正渐渐从黑色里挣扎出来一样。一大早,母亲就在炕下的锅灶上忙碌起来,灶台熏得乌黑的方型大口里塞了柴火之后,立刻冒出温暖和呛人的烟雾,烟雾急匆匆翻滚着,顺着墙壁升腾,像越来越厚重的青色乌云笼罩了天花板下小小的空间,云层越坠越低,最后会轻轻擦着我们仰面躺下的鼻尖,于是我和两个弟弟在睡梦中闻到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这味道像五色的光谱一样会在梦中刺激出一番异样的景象,同时我们会自觉地翻转过来,把鼻子蹭到枕头下。烟雾每天像为瓷器上釉一样,多少年里把整个墙壁、头上的木椽和高粱秆编织的天花板熏制出光亮的黑色,在时光的火炉里雕琢出这精美的有各种皱纹的黑瓷平面。
“非要把人呛死才算?”
每天,伴随着闭着眼睛、锁着眉头的父亲的一声怒吼,母亲就会搭起门帘,一阵寒冷(冬天)或者湿润(夏天)的风就会轻轻触碰我们的头发,突入我们的肺腑,驱赶走部分烟雾之后,这空气像果肉包裹果核一样把我们裹起来,我和弟弟就会在这纯净的空气里慢慢清醒过来。
此刻,想到我们可能会永远离开这个屋子和土炕,我对这个侥幸地被封为圣骡的骡子憎恶起来,这憎恶又让我浑身打颤。我挑剔地看着这个曾经老老实实的骡子:毛色发暗,由于劳累过度,显出疲态,它的肋骨在肚子上一根一根撑起弧面,它还散发出大型牲畜特有的甜腥腥的枯草味;它的后背一条一条的鞭痕都肿起来,像暴跳起来的交叉的青筋,后臀部还有木棍打出的淤伤;它趴坐在那里,低垂着消瘦的老脸,更像一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需要救助的动物,它脖子上的棕毛因为上午大量出汗,一溜一溜粘在一起,耷拉下来。尤其是,它像往常一样咀嚼起来,口角流出香甜的白沫,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受骗的感觉。觉得这是狡猾的骡子险恶的一招,为了把我们陷入更为荒唐的境地。
晚上,我们一家住在有着淡淡泥灰味和骡粪味的骡圈里,骡子进出的孔洞已经被砖和泥填堵严实,地用旧砖铺起来,临时用砖垫起能睡五个人的木板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灶台设在窗户边,空地上只能摆放一个小木桌。母亲似乎越来越对父亲的行为不满,她摆弄风箱的时候,常常急躁地来回拉动,发出嗵嗵的声音。三虎在为胃痛的父亲踩背,小心地避开父亲巨大的八字胡一样的小翅膀,父亲不断发出呻吟声,这呻吟声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也许父亲仓促做出圣骡的决定是错误的,他正在反省和懊悔,是否因为不想承认错误而选择了将错就错?难道为了不对母亲的挑衅行为有所反应,父亲才故意发出这种呻吟声?意识到这平静中隐藏的危险,我和二虎尽量不发出声音,希望父母之间的敌对行为会自行消除。
可是,母亲决定一意孤行,母亲阴沉着脸,有力地拉动几下风箱后,抱怨道:
“你盘的是啥锅灶?一点不透气,这能做成个饭?”
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暴跳如雷地应对,而是选择了沉默,依然哎哟哎哟地叫唤。
母亲似乎意识到自己可以得寸进尺,于是一跺脚,站起来:
“都别吃饭啦,这弄不成!”
我们都飞快地将目光投向父亲,害怕父亲会突然站起来,把见到的任何东西都摔到地上,但父亲只是抬起头,似乎有愧色地问:
“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盘的好灶台!”
父亲面色苍白地看着母亲,似乎在用眼神期望母亲冷静下来,但母亲常常是得理不饶人。
我赶紧走过去,说:
“我看看。”
我坐在小凳子上,向新锅灶的方口里看去,只见几根棉花秆柴下面升腾起缕缕烟雾,这些烟雾不仅丝毫不向烟囱方向走,反而一股脑扑向灶口和人脸,似乎有风执意要扑灭火星。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吹打窗户的风,像毛茸茸的巨大爪子急匆匆摸了一把窗户纸,然后听见奇怪的温柔的声音,是绵绵不绝的蚕吃桑叶的那种声音,如此独特的声音似乎突然急切起来,接着又一阵风半吹开轻飘飘的骡圈桐木小门,清新的、硫磺般的湿润空气让我们万分惊异。
“雨!”父亲侧耳专注地听着,母亲也将信将疑地转过身:
“真是雨吗?一暑天没下过雨啦!”
“看看,这不是灶台的过吧,这是因为下雨。”父亲笑吟吟地说。现在我们都已经确认这是久违的雨来了。
雨点飘落到大地裂开的道道伤口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在黑夜,乌云像芳香的女人一样匍匐在大地赤裸粗糙的肋骨上,那些无法飘起的炊烟在夜晚像孤独的幽魂一样四下飘散,在黑夜看不见的雨线中,把各种饭香飘洒到别人的院落里。几个小孩跑到院子里嬉笑起来,雨点在各种叶子的院子里簌簌响着,这油腻腻的雨水下了整整一夜。
父亲把圣骡和雨联系在一起,这增添了父亲的信心,父亲有意将信息透露给村民,许多村民络绎不绝地来观看圣骡,他们纷纷在种地之前走马观花看一眼,怀着嘲弄或者好奇。他们的脸上浮现着微妙的笑意,他们站在骡子跟前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骡子马上要在他们的吆喝声中站起来,跟随他们到田地里干活,从而戳破父亲的神话,一了百了地结束这场风波。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是那样旁观着,都是笑嘻嘻地,有的还不忘记调笑着讽刺父亲几句。许多孩子还上了我家的炕,要骑在圣骡的身上,幸亏我们及时予以了制止。我的神婆大妈看过圣骡之后,嫉妒地说:
“我烧香问过二郎神,没听他说让任何骡子下过凡……”
“要不是我天天祈雨,哪能下这么一场及时雨……”
“为了这场雨,我跳大神跳得鞋子磨破了好几双哩!”
“我不信你大妈的神,你大妈那全是瞎闹!我凭我的感觉,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感觉。”父亲说。
不多几天,父亲就将自己陷入更大的嘲讽漩涡里,母亲在下雨后再次不断质疑起父亲:
“没有圣骡的人家像刮风一样刮起一间间新房,你呢,我们天天跟着你受罪,你以为自己长了翅膀就比别人日能?”
我们觉得,父亲走在村里的路上显得更加可笑了,由于失去了骡子,我们只好自己拉耧种地,父亲无法像往日那样作为驾驭者坐在小平车左前的位置上,而是低着头,拱着背,前倾着走路,时不时因为胃痛,把左拳头顶在肋间,他的翅膀在后面耷拉下来,在雨后又暴烈起来的太阳下卷曲起干燥的脏毛。村民们会明知故问:“不用骡子拉耧啦?”父亲会说:“没法用啦。”路上到处又开始飘荡起尘土,我们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像是腾云驾雾一般。平车震荡起来的尘土同我们走路荡起的尘土会交织起来。如果我和两个弟弟以及母亲在地里拉耧,父亲在掌耧,我们一起震荡起的尘土会更多,它们在火一般的空气中扬起来,在耧眼呱嗒呱嗒响着的小锤声中,我们就像行进在烈焰般的地狱里一样。
我们要尽快利用这场雨,把三十亩沙土地全部种上小麦。
回到家里,我们都累得够呛,我给骡子喂食时,越来越懈怠。拉耧干活时,父亲因为胃痛和燥热,常常大骂我们,或者因为力量不够,或者因为走偏了,或者因为我们不能用脚把种子踩实。我把父亲发在我们身上的怨怼和咆哮,都倾泻给骡子,有时我会报复地剪掉骡子尾巴上的毛,试图看看骡子有何反应,骡子只是像扫苍蝇一样动动少了毛的尾巴,显得并不为意。有一天,为了让百般嘲笑的村民感到惊讶,我突发奇想,散布消息说:有一次,圣骡悬空了,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又有一次,圣骡竟然说话了,说:总有一天,它要走的,会让不信的人后悔;有时候,骡子的眼睛在晚上会变成红色,像灯一样。这又吸引了不少人来观看,但最终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相信我的话,只有我的家人非常关注我说了啥,他们要求我一有圣骡的奇迹,就马上告诉他们,让他们也看见,这让我谨慎了许多。但有一天,三虎不甘示弱地回来说:
“我真的看到骡子悬空了,我以为它要飞走,但它又慢慢落下来了。”三虎的话几乎完全打消了母亲对圣骡的成见,那天中午,母亲跪在圣骡前,说:
“你要真的是圣骡,你就保佑我们都平安,保佑王龙治好病,让我们全家早日富裕起来。”
一天晚上爷爷带来消息说,有人偶尔看到我家那个土房上空有紫光。我们都有些震惊起来。爷爷还再次梦见那个巨大的麻雀,这个麻雀竟然飞起来了。只有我认为这是有人不怀好意的挑唆,那是为了让我们把这场戏剧演下去。
全家陶醉在这种幻觉里,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状况,因为每天种地的农活几乎让我们散了架。由于拉耧,我们的背上都勒出了血印,我们的脚踩在软绵绵而滚烫的沙土地里,后背承受着沉重的烈日阳光,我感到一天比一天虚弱而嗜睡,往往会忘了给圣骡喂食。有时看到骡子一天比一天瘦削而难看,觉得骡子本身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一天晚上,父亲躺在床上,突然因为胃痛捣起单薄的土墙来,父亲突然质问我:
“你是不是中午忘了喂圣骡?”
我突然想起,不光是中午,整个一天都忘了喂食,我干脆就没有踏进那个屋子一步。
“忘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
“爬你妈一边去!”父亲罕见地大发雷霆,“晚上别睡觉了,给我跪在院子里……怪不得今晚胃疼得厉害!”
那天晚上,两个弟弟谨慎小心地喂了骡子,我看见他们不断从屋子里端出骡子拉的粪便来,我已经有两天没有清理它的排泄物。我的母亲小心地陪护着父亲,但父亲的胃痛已经到了不能按摩的地步,于是母亲在地上走来走去收拾碗筷,时不时委婉地为我辩解几句,试图让父亲收回跪一夜的话。比如:“孩子们累得……他们毕竟还小,大虎才十二岁,哪能吃住这么重的活……”但父亲不为所动,从半开的门里,我正好看到父亲裸露的上身,父亲抬起左腿,不是捣墙就是捣床。我希望看到奇迹:父亲会答应让我起来,但父亲只是在应对自己的病痛,似乎已经忘了我。我把怨恨的目光投向母亲,由于母亲不再劝说父亲,我就一直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看母亲怎样对待这个受罚的儿子。我看着母亲投在窗户里的影子,听见锅盖盖上的声音,这意味着母亲洗完了锅。母亲坐在床边问父亲,然后发呆。二虎和三虎兴冲冲干完喂圣骡的活后,小心地回到原先的骡圈,瘦小的他们也躺在床上,同样裸着上身,二虎三虎盯着屋梁看,甚至没有向跪在院子中央的我看一眼。最后,母亲出来,在我身后不远发出很大的声音吐痰,然后在院子的东北角上厕所。母亲再次走过我的身边,但母亲也没有看我一眼。等我以为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时,母亲这次走出来,手里拿着笤帚,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只听母亲说:
“垫上,看潮气钻进骨头里。”
于是我知道晚上放我回家是不可能的,我不再期待任何人,我憎恨起执迷不悟的父亲,在没有圣骡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疼痛难忍地度过许多日子,他把疼痛归结为没有喂骡子是荒谬的。我就像真正供奉给圣骡的牺牲品跪在院子正中,等骡圈的灯灭了时,我完全绝望了,黑暗像真正的演员一样从各处奔来,把整个院落、整个村庄包裹起来,天空微弱的星光好像正坠落下来,或者马上就会因为某种原因熄灭掉。我的怨恨在院子里奔腾,像黑暗中许多踊跃的不驯服的动物。我想象村庄的过去,数百年里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跪在院子里,我听着远处河边的蛙鸣,这蛙鸣恬淡的声音就像河流睡梦中的呓语。这呓语不时被父亲的呻吟声打破,呻吟声有一种恐怖的意味,惊人心魄,无法让人摆脱对死亡的联想。
天蒙蒙亮时,母亲才出门把我拉起来,我从她的神情揣摩她对我有几分同情,她的嗓音沙哑,嗔怪地说:“看你以后还听不听你父亲的话。”
那一刻起,我就对父亲和圣骡恨之入骨。
可是,这样的结局也是谁也无法想到的,尤其是我。
第二天下午两三点钟,从土炕上走下来的圣骡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那时,父亲正在搅拌最后一批小麦种子,院子里到处散发出拌在其中的农药味道,二虎和三虎看到骡子出来,不由得惊呼起来,母亲急忙奔出来观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瞪着一双满是病态的血丝的眼睛,身体僵硬地半蹲着,似乎有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我跟着骡子走出来,之后我们都跟着骡子,我们不知道骡子将往哪里去,骡子走出院门,选择了右拐,在村庄第一个岔口,遇到因为又做了可怕的梦而前来的爷爷,我们继续跟着骡子走,村庄里遇到的村民也指指戳戳好奇地跟着,有个中年媳妇还哈哈笑出声来,几个小孩跟着骡子,试图抓住骡子的尾巴,他们注意到骡子的尾巴上已经没有毛了,这是一个秃尾。
而所有的人里面,最惊愕的人无疑是我。
那天中午,我一心想着报复父亲和圣骡,我在中午喂食之后,先是拿剪刀把骡子的尾巴剪得光秃秃的,我觉得依然无法表达我的厌恶,于是找来一枚闪着光的、母亲缝纫用的针,我用力掀开骡子的臀部,把针扎进骡子的屁股,骡子立刻哆嗦起来。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第一次出现幻觉,我看到眼前的骡子通体透明,发着紫光,它身上的肋骨像一根一根晶莹的玻璃,身上的毛像镀金一样发亮。随后,我立刻哆嗦起来,这种幸福的感觉里,觉得自己马上将挥发进周围的空气,或者浑身上下将长出舒展的羽毛来,一阵旋风吹拂进我的身体,仿佛也吹进我的灵魂。在这种甜蜜的状态下,我看到圣骡试图颤巍巍地站起来,尽管现在它突然又恢复了萎靡不振的常态,但我再也无法将它视做平庸的骡子。
它就是这样颤抖着站起来的,并在被父亲暴打而受伤的后臀的压力下,半弯着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房屋,小心地下了台阶。它饿得如此之瘦,好像真的正在变做一只大狗。它的右后蹄子不能吃劲,总是奇怪地轻轻点一下地,等它走在滚滚浪涛似的烈日焰火下,那雪一样耀眼的亮光似乎像铁水般正要将它熔化,并打算将熔炼成一件器具。
我们眼看着它走出了我们的村庄,并走在通向异乡的土路上,有时,按照习惯,它轻轻摆动一下尾巴,于是那变得丑陋的肉棍一样的尾巴就轻佻地弯曲一下,逗得孩子们大笑。等我们再也无法看清骡子的背影时,父亲终于转过身来,在许多村民的大声嘲讽中,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依旧背着八字胡一样的两撇小脏翅膀往回走去。
爷爷再也没有说他昨晚梦见了什么,那必将可怕之极。但只有我知道,圣骡也许再也无法蹲伏下来,因为它的屁股上扎进一根针。许多年里,我都感觉到这根针正戳在某个人的身体里,尤其是父亲因为胃出血,在冬天某个凌晨大口大口吐血的时候,或者母亲悲伤地呼喊的时候,或者在任何时候,等我准备坐下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