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与《读书苦乐》

2011-08-15 07:44杨旭
社会科学论坛 2011年8期
关键词:钱钟书杨绛智慧

【内容摘要】 杨绛先生的散文《读书苦乐》和现实中读书生涯,彰显了她一生勤于读书的内在原因、状态和境界。杨绛的生命之乐源于读书;读书之乐也润泽了她的生命。读书既是她职业和志趣的需求,也是体验生命、从容处世的立足点,同时也最大限度地释放了她生命的能量、成就了她生命的价值。

【关 键 词】 杨绛;读书;散文作品。

【作者简介】 杨旭,辽东学院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

杨绛在《我们仨》中曾说:钱钟书先生和她一生不论在多么艰苦的境地,从不停顿的是读书和工作。清华大学中文系原主任徐葆耕曾经在《钱钟书、杨绛“好读书”奖学金设立前后》一文中认为:“读书治学就是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他们选择的生命存在方式与价值所在。”在不到一千五百字的散文《读书苦乐》中,杨绛以淡雅从容的笔调,细数了自己热爱读书的种种原因;俏皮灵动之中,却彰显出了深沉厚重的内在精神和追求。纵观其一生也可以发现,杨绛的生命之乐源于读书;读书之乐润泽了她的生命;她的魂魄、志趣与价值尽在读书之中得以释放与实现。

古今中外,论说读书的文章格言林林总总;喜读书、勤读书、苦读书的榜样也屡见不鲜。《读书苦乐》是杨绛唯一一篇专门谈论读书的文章。她并不好为人师,也不想用文章改造教育他人,而只愿自由自在地描写自己的心灵世界,说说自己的“读书苦乐”。所以她没有论述读书的范围和方法、读书的社会功能与实用价值之类,只是谈了个人喜爱读书的原因,并且特别强调这原因“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文章开篇,总括读书的原因和状态。杨绛首先“承认”自己读书不是“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的苦读,也不是被批判过的所谓“追求精神享受”,而是“乐在其中”。至于其他形形色色读书原因,便不再类比了。现实世界,对于很多人来说,读书常常是一种刻意的行为和负担,带有一定的神圣感和很强的功利色彩,而陈寅恪为王国维纪念碑题写的碑文则认为:“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欲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读书役于功利,就不能脱出“俗谛之桎梏”,也不可能阐扬真理。所以,这种“外人”,是杨绛不想去与之“道”的。

她读书是因为“乐在其中”,当年她无缘公费留学,跟随钱钟书到了牛津大学,因为学费昂贵又不忍心拖累父母,就做旁听生,在图书馆里自学,并为自己定下课程表,一本书一本书从头到尾细读。耄耋之年杨绛回顾:“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1]这种 “乐”,该是颜回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乐”。

从第三自然段始,文章一一历数“乐在其中”的缘由,字里行间中彰显了她的内在精神和追求。

首先,读书可以拥有“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杨绛觉得读书好比“‘隐身的串门儿” “借书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门儿,而站在图书馆书库的书架前任意翻阅,就好比家家户户都可任意出入”。这种“串门”,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足不出户,就能穿越时空参见任何时代和国度的学者;可以恭敬聆听、发问辩驳,话不投机还可以抽身退场不被嗔怪。这种“串门儿”,以新奇的眼光求知的渴望拜访,以平等的姿态自由的心灵沟通,以对等的学识储备和格调境界论辩,以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的狂喜共鸣,斯是陋室但有群贤汇集、不动口舌也能纵横捭阖,畅所欲言而没有世俗强权的迫害、冷嘲热讽也无关个人恩怨——读书,避开现实的竞争、倾扎和排挤,“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安闲舒适,得其所哉” [2]。这种自由快意是她内心的追求,是她生命中无法抵御的吸引力,书以外殊为难得。

其次,读书能够观赏真境、真人。杨绛认为每一本书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以及生存其间的人物,只要读书,就能够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了解真实的渴望,源于对人性和社会发掘的需要,源于对自我心灵与生命升华的需要。一本好书便是一个仿真世界,却没有遮蔽和伪装,一切世态人情的真相都描摹毕现。杨绛爱说“观赏”,即审美地置身生活之中,打开一本书,就掀开了覆盖着无限神秘的宇宙的大幕的一角,不管自己身陷困境之中还是声名显赫之时,她都希望能理性地审视众生熙熙攘攘的往来,察看相似灵魂的蜕变,等待大千世界的神奇流转,在辗转体验和游历之中,另外保持着一种超越与清醒,从而达到情感与生命的升华和净化。

再次,读书能脱去愚昧。书籍的境地“包罗万象,贯通三界”。常常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不仅能通人情、晓世事;还可以通今博古、举一反三;脱去几分愚昧、练就火眼金睛,看穿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现实生活中,真诚、科学和理性常常敌不过欺诈、偏见和迷信。出自无知的愚昧,繁衍了多少荒诞、残忍、丑恶,让人们蒙受无穷的欺骗和痛苦,使缓慢前行的社会倒退和灾难频发。杨绛忧时伤世,曾借女娲之口,列举了因人类自身愚昧而面临的种种困境:我们立身安命的处所里,臭氧层破裂、泥石流泛滥、暴风捣乱、瘟疫横行、水域污染;代代相传的生命,却当今的一代鄙弃过去的一代,亿万人又有亿万个心;古往今来,大家永远停留在彼此排挤、互相伤害的阶段上——关注自己所生存的国家世界与宇宙所发生的一切,并进行批判性审视,使悲天悯人的杨绛忧思深重。因此,面临自我生命的处置和选择时,她绝不愿意“活一辈子,只在愚暗中挣扎”[3],她相信,勤于读书思考,就能够洞彻世事,而不被其蒙蔽与污染;就能够脱去几分愚昧,“不用倾扎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4]。

最后,读书能获得智慧、得遇同道。串门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开了心窍,就更是乐以忘言了。脱去自己的愚昧,杨绛并不满足。获得并承传智慧,把一代代求得的智慧能累积下来,至少一脉流传,别淤塞、别枯竭,以致 “大家同心同德,把这个世界收拾的完整些,美好些”[5],才是她的终极理想。在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链条中,知识和经验不能与生俱来,它需要每个人从头开始学习,慢慢积累以至于生发。而对真理和智慧的认识和承传,不仅需要对知识和经验的学习借鉴,更需要艰难的探索和一种伟大的觉悟。中华民族本来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反智主义,即使作为读书人自己也会感觉到,古往今来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中,积累的知识已经太多,而且精英产品和文化垃圾并存,想要寻找一点有价值的知识就不得不翻动上百吨文化垃圾。人生苦短,这样青灯黄卷一生,难免令人厌倦和绝望。杨绛却并不气馁,默默地耕耘自己的园地,读书治学,此时得遇先知或同道,惺惺相惜,怎能不乐以忘言。

文章最后,杨绛又一次强调:“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以读书作为生存方式来摆脱“蛇阱”,享受自由、获得真知、脱去愚昧、得遇同道——这才是“乐”的实质。

杨绛说的是“串门儿”之“乐”,透露的是她的理想和志趣,我们却可以从中发现她本人的内在气质和境界:不受功利羁勒的洒脱超然,一心寻求真知的纯净好奇,能够与“门儿”里主人切磋商榷的渊博倜傥;远离倾扎与纷争的淡泊,忧时伤世却并不绝望的乐观,执著理想的坚定与超拔。杨绛的生命之乐在于读书,而读书之乐也成就了杨绛,正是把书中的一切通过她深刻的感悟,不断内化为个人坚定的精神信念,才最大限度地释放了她生命的能量。

杨绛的生命之乐在于读书。杨绛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庭环境的影响和天生的禀赋,让她从小就深尝读书之乐。她嗜书如命,年幼的时候,回答父亲的询问,说如果一星期不读书,那么一星期都白活了;长大后,希望自己有益于人,就自己性情所近,尽一份力,读书更加自觉;考取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后,在跟随钱先生留学期间,因为房子小,来一位客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所以就心里暗暗叫苦。

而后来坎坷的人生际遇,更使她清醒地觉悟到读书之于自我的意义。它不仅是职业的需要,是实现志趣和追求的通途,也是坚守自我价值的最后堡垒。读书成为一种顽强意志的外化。“文革”期间,金钱地位名望甚至人身自由一并失去,她也不改其志,“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一点一滴的攒”[6]。从农村改造回京后,开始自学西班牙文,每天规定一个时间坚持做习题,并着手翻译《堂吉诃德》,1966年文译稿被红卫兵没收,“直到一九七零年六月才发还,但这几年间,我没有荒疏西班牙文”[7]。

同时,读书之乐也润泽了她人生体验中的苦涩。读书,是她苦难中自我救赎的力量源泉,书中的一切内化为她顽强的意志和信念,身处逆境而雍容自若,使她拥有了人莫予毒的生命质量。读书之乐引领着她,共存在这个多变、荒谬而又残酷的世界:抗战期间,她在被日本人传讯前等待的空闲里孜孜细读杜甫的诗;“文革”期间,夜来抄写了喜爱的诗词藏在衣袋里,打扫厕所后就背诵,背不出就拿出来看看;女儿钱瑗和钱先生先后去世,她以耄耋之年,忍着失去亲人的孤苦,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籍之中,开始了英文版《斐多》的翻译。她在此书的“译后记”中写道:“我不识古希腊文,对哲学也一无所知。但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研究者,知道柏拉图对西洋文学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也知道《斐多》是一篇绝妙好辞。我没有见到过这篇对话的中文翻译。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8]

对于杨绛而言,书籍中的再现和言说与现实生活的亲历,虚实相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书中世界即可作为人生漫游之境,现实生活常常也如书中的故事般不可思议。所以,她才觉得读书如同“串门儿”,“家家户户”自由出入,兴会无穷;而在生活中,她也愿意身着“隐身衣”,消失于众人之中,“到处阅历”“看到真相”,享受读书时才有的“乐”。她散步时,看着闹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测各人的身份,并配合书上读到的人物;一家三口去饭店时,边吃边读书般观察其他吃客,分析他们的身份、关系和特点;甚至当她自己在“文革”中带着高帽、挂着木牌、敲着铜锣游街时,她也在“鉴赏”自己:“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幅怪模样。”[9]读书已成为她体验生命、从容处世的立足点:“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10]

不过,因为读书获取的智慧更精粹、更深广,作为一种个体的选择,相对于置身人海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杨绛更愿意从读书中获取知识和智慧,透彻领悟人生和宇宙,从而引导自己的人生。她曾经直言不讳如此选择的理由:“获得人间智慧必须身经目击吗?身经目击必定获得智慧吗?人生几何!凭一己的经历,沾沾自以为独具冷眼,阅尽人间,安知不招人暗笑。”[11]钱钟书先生认为:“文明人类和野蛮兽类的区别,就在于人类有一个超自我的观点……并不和日常生命黏合得难分难解,而尽量企图跳出自己的凡躯俗骨来批判自己。”[12]饱经沧桑不一定富于智慧。以读书的姿态阅世,伴以深重的思虑和感悟,才能获取超越自身悲喜之上的理性智慧。选取这种姿态来面对人生,他们夫妇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但在淫威下绝不软弱,他们以静默刚毅的姿态观看着这个有些混乱无序的世界,傲视权贵,淡泊名利的操守为世人敬仰。正是从读书中获取的知识和智慧,内化为他们的精神信念,才引导他们走向了非凡的人生。

读书升华为一种关怀和觉悟,代表了她灵魂和生命的全部要求和期待,下放到农村种菜,钱钟书先生对菜地边窝棚生活中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有书,杨绛同样感慨:“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13]在钱钟书病重的时候,一家三口郑重决定,将夫妇俩毕生辛勤耕耘、呕心沥血所得的全部稿费及版税捐赠给母校,在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励基金,帮助一些学子实现他们的梦想,也实现了一个读书人,将自己的书之情结延续下去的梦。

注释:

[1][10]杨绛:《我们仨》第82、15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2][4][11]杨绛:《隐身衣》,载《杨绛散文》第234、235、236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3][5]杨绛:《软红尘里*楔子》,载《杨绛散文》第315、316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6][7][9]杨绛:《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载《杨绛散文》第212、216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8]杨绛:《斐多》“译后记”,辽宁人民出版社于2000年版。

[12]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释文盲》第7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

[13]《干校六记》,载《杨绛散文》第69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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