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芹
女编辑、女记者现今已成为新闻出版业公认的主力军,比例上占绝对优势不说,名主编、名编辑、名记者更是大牌、大腕云集,帼国丝毫不让须眉。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女性传媒者绝对是那个时代最炫目的“新新人类”,女主编、女出版人那就更是扎眼和出位得可以。有人把这一特殊群体形容成“新时代的一声炸雷”,恰如其分。
1932年9月18日,一家独树一帜、前未曾有的“女子书店”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横空出世。女主编挂帅,书店的职工也多系女性。“发表女子作品,供给女子读物”的旗帜何等鲜明耀眼。为妇女解放摇旗呐喊的《女子月刊》,不久也高调发行,立时成为妇女界以及热心关注妇女问题人士的聚焦点。
一、独当一面的女主编
女子书店和《女子月刊》的创办人,是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教授姚名达和夫人黄心勉。姚名达任社长,黄心勉任主编。这家规模不大的书店,既出版书籍,又出版杂志,还兼营门市和发行。麻雀虽小,但颇具现代出版的范式。
曾有文说:“黄心勉识字不多,乃一家妇。”黄心勉只是应了一个虚名,一切都是姚名达在主持打点吗?
黄心勉曾考入江西省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只是后因产儿辍学。上网查一下,各个旧书网上都有售她的大作《中国妇女的过去和将来》,当初列在《女子文库》第一辑中出版发行。目前多家旧书网上有该书的复本出售。没有充足的墨水哪敢冠之以这么大的书名?
黄心勉女士在《女子月刊》2卷1期《旧的支票和新的支票》一文中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是开发妇女智慧、充实妇女能力;先要使她们知道,要认识她们自己的地位,了解痛苦的来源,明白国家社会的症结,学得生活的技术;再要使她们实行;要她们抛弃被豢养的生活,投身各种生产事业。”对刊物的定位和办刊方针阐述得精准到位,绝对不是一个家妇的见识和器局。
黄心勉执掌《女子月刊》期间,杂志的最重要栏目为“妇女问题讲座”。“女人是否应该回家”这个到现在仍被媒体热议、时不时就讨论上一轮的话题,早在八十年前,这位上海小女子就已然发出了最实质、最理性的质问:“女人到底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男人的附属物?而已经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女性究竟是花瓶还是对社会有价值的人?”直指症结,将问题的讨论引向纵深处。
“妇女必须有职业,必须经济独立,才可能获得社会上独立的地位、人格”。这样的言论即使放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都不会显出老套和过时。在当时,那得是什么样的卓识和才略?
因书店经费支绌,稿件均不支付稿酬;来稿不足时,他们夫妇就自己动手写,这种情况还很多。由于当时都是使用化名,现在也难以辨别哪些文章是她的作品。
著名文史学家吴其昌主编的《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里,姚名达的一页别开生面,既非自述,也不借同学笔墨,而是由夫人黄心勉女士精心撰写,详述其自出生至入清华前的经历、父母儿女状况。最后说:“与吾夫结婚七年矣。居间相察无以异人。所最为余所倾爱者惟诚耳。为学待人,无或不诚,然有时乃受诚之累。诚于待人,人或欺之;诚于为学,学岂必有所成,成岂必有所用?且吾夫拙于才辩,余甚虑其不足以应变理乱。抑天下事业孰非仁人君子心力之所为?吾夫诚心所届,努力从之,倘终无成耶?”真是情真意切,可谓对夫君了解颇深,爱怜和期望居多,隐忧和不平也有,一并跃然纸上。
1935年5月4日,黄心勉积劳成疾因肺病去世,只活了三十三岁,编《女子月刊》至第3卷第5期,《女子文库》出书四十多本。
二、天下女子的“播音机”
最早从郭汾阳先生所著《女界旧踪》(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知晓女子书店。职业原因日后多了几分关注。《女界旧踪》中写道:“那时中国妇女刊物,是三面大旗:‘商务的《妇女杂志》、‘生活书店的《妇女生活》,再就是‘女子书店的《女子月刊》。”
其实在1933年,老牌的《妇女杂志》已于1931年停刊,而沈兹九主编的《妇女生活》尚未创刊(创刊于1935年7月)。《女子月刊》一枝独秀应该有两年多的时间。
据上海文史资料统计和记载,1930-1933年7月创刊的女性杂志就有六十一种之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宣扬和指导摩登女性生活方式的刊物。黄心勉主编的《女子月刊》却特立独行,以做天下女子的“播音机”为己任,“不愿以铜臭买作者的心血,不愿以空谈换读者的金钱”,彰显着知识女性特有的风采和魅力。
《女子月刊》1933年3月出版的第1卷第1期,首页载有《发刊词》,情真意切,纯洁而诚恳:
现在我们要出版《女子月刊》了。
我们都是纯洁而诚恳的女子,没有政治背景,没有宗教背景,亦没有经济背景。所以当然没有政治作用,没有宗教作用,更没有牟利的企图。
我们的目的,只是想替天下女子制造一座发表言论的播音机,建筑一所获得知识的材料库,开辟一个休息精神的大公园。我们希望这小小的月刊能无穷的、无量的供给一切女性的需要,能够把最好的、最新的、最有趣味的思想、知识、文艺和图画贡献给读者。
历史教训我们,时势昭示我们,我们除了家庭以外尚有许多应做的事业,不应再在家中仰赖男子生活了。我们应该服务于社会、尽忠于国家。我们应该为自身生活而努力,为人类文化而努力。我们应该负起唤醒同性和针砭男性的责任,把纷扰的社会安定,把贫弱的国家富强,把斗争的世界平静。最少也应该把愚鲁的自己聪明,把痛苦的自己解放,把怯弱的自己健壮。
自今以后,我们将常常在这里和亲爱的读者相见。希望读者不断地指教,希望有才学的同性和关心妇女福利的男性永久地扶助我们,使得本月刊长存于宇宙间,占文化史之一页,做读者的密友。
《女子月刊》1933年3月创刊,主编先后为黄心勉、封禾子(凤子)和高雪辉。《女子月刊》初期为32开本,每期约160页,内容丰富、实用而健康,很快就赢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发行量高达万余册,这在30年代的中国还是不多见的。
女子书店出版的《女子文库》,第一辑除黄心勉著作外,还有姚舜生先生(姚名达之父)所著《中国妇女大事年表》《中国妇女历史演义》及其他多种知识性小册子。《女子文库》书名可考的至少出版有五十多种,实际出版的一定更多。其中翻译引进的图书有《女性社会史》《社会主义国家的妇女》《英国中世纪妇女生活史》《世界妇女运动史》《女伟人的故事》等,从书名可一窥其图书的定位和价值取向,那种导引和方向性指示在当时不可小视。
当初他们还有过建立女子流动图书馆和女子义务学校的计划,专门为下层妇女读书识字而办;他们把女子义务学校的教科书都编好了,但因经费困难,图书馆和义学都未实现。
为了纪念黄心勉女士,姚名达以“心勉女子教育基金保管会”的名义设立了帮助贫寒女子升学的奖学金。
三、迈出书斋 艰辛办刊
姚名达饱览群书,埋头著述。曾直接受业于梁启超先生。1929年梁逝世后,他应聘到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兼特约撰述。曾参与《万有文库》等书的编辑工作。成书著作十六种,其《目录学》《中国目录学史》和《中国目录学年表》相互表里,彼此补充,在我国目录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中国目录学史》的最新版本是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
在1932年“一二八”的战火中,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和他的新家都被日军炸毁,他的几千本藏书和他十几本写好待印的书稿全都化为灰烬。毁家失业同时临头,日军的炮火改变了他和妻子黄心勉女士的生活轨道,从而走出书斋,步入社会。
为什么姚氏要选择妇女问题作为他文化事业的主攻方向呢?他曾经有一段自白:“名达生平最同情妇女运动,每见女孩缠足、小婢挨打、野鸡拉客、少女受愚、愚妇被弃,辄如利刃刺心,惋痛不已:每谓一切痛苦皆由不识不知始;故欲解放妇女,必先自开发妇女智慧始。”(《女子月刊》1卷9期姚名达紧要启事)
姚名达曾先后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中国公学、正始中学等校任教,再加上数千元的稿费积蓄,他们夫妇二人就开始了自己的奋斗计划。起初他们想办的只是《女子月刊》,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发行商,这才创立了女子书店,自办发行。可以说资金的匮乏和窘困是贯穿始终的。
有谣言说女子书店有背景,得了某某主义提供的资助。为了澄清事实,他们在杂志上专门发了一“紧要启事”,曾有很详细的描述: “吾人所入既已尽用于印书,身无余钱,每日买菜仅用小洋贰角,夫妻儿女六人每月伙食共仅十三、四元,连零用不过二十元;以致营养不足,面黄肌瘦……”其执著和坚韧令人动颜。
开书店、办刊物的艰苦与险阻,真的是非外人所能想象。其间还因被认为刊有不满社会之情绪,遭到政府查扣,影响了刊物的如期出版。不良经销商拖欠书款甚至赖账也是常事,这让书店的资金链雪上加霜,不得已竟然还借了高利贷。2卷4期中姚氏所撰《我为的是甚么?》,痛陈遭受高利贷者盘剥的情况。
1942年6月,爱国心切的姚名达先生组织“国立中正大学战地服务团”,率团奔赴浙赣战区前线。7月7日晚上,在赣江畔新干县石口村遭遇日寇,与敌搏斗中不幸牺牲,成为“抗敌捐躯教授第一人”,时年三十七岁。
四、消殒在抗战的炮声中
黄心勉任主编期间,刊物汇集了一批女界先锋,莫耶(陈白冰)、赵清阁、凤子、梁白波等等。封禾子(凤子)任主编后,从32开改成16开的大本,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如孙昌树、向冰、雪清、祖宣、志良、上官公仆等都加入了编者的行列。编委中增添了进步人士和共产党员,刊物倾向有了很大转变,突破了妇女问题的局限性,发表了许多抨击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的文章。郭沫若、夏衍、田汉、阳翰笙、洪深、夏征农等都曾为该刊写稿,发表过《现阶段妇女的前进路线》《建立妇女们的国防战线》《中国妇女反帝运动史略》等文章。姚名达写了《日本侵略华北的必然性》《国难的由来和现状》等长文,并配合发表了他绘制的华北现势图和中国现势图。《女子月刊》虽然一直处于艰难之中,却坚持到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才不得不停刊,出版到第5卷第7期。
《女子文库》的出版在黄心勉去世后即处于基本停滞状态。
2011年3月最新出版的《再见老杂志:细节中的民国记录》(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开篇即是《女子月刊》,图文混排有七页的篇幅,姚氏夫妇之外,有一个专门的章节是“编辑赵清阁”,占近两页之多,连带写到了老舍先生,有老舍先生的全身照。这种写法有待商榷。
在今天的中国,表达着独立思想、自我生活方式的女性们在大众传媒领域经营着属于自己的世界。不能忘记是黄心勉们艰难地开启了中国的女性传媒史。女子书店的出世和殒灭都是颇让人怀念和感喟的。姚名达、黄心勉夫妇是中国女界不能忘怀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