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1998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夏晓虹教授应邀赴德国海德堡大学短期讲学,陈平原于是自告奋勇,替妻子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并批阅试卷。其中一道论述《儒林外史》叙事特征的题目,大多数学生举的例子是“范进中举”。这让陈平原很伤心。因这意味着那些高考成绩万里挑一的学生,进北大后没有通读这部讽刺文学经典,只记得中学课本上从《儒林外史》中节选的《范进中举》。
学生们的回答是,作品太多,没时间读,只好读文学史。这独尊文学史的局面,让陈平原开始反思“‘文学如何‘教育”。而这一反思,最初是为了总结文学史写作经验——1987年前后追随著名文学史家王瑶先生关注“近代以来学者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贡献”,特别是1993年撰写“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此后,断断续续,苦心经营十七年,终于,陈平原推出新著《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
近日,陈平原教授在北大出版社与中关村图书大厦合办的“博雅讲坛”上,做题为“文学史的魅力、陷阱及生机”的演讲。其后,陈平原教授就执掌北大中文系三年来的得失、高校行政化及知识分子的社会参与等话题,接受了《中国青年报》记者张彦武的专访。本刊特发全文,以飨读者。
当了三年系主任,对院系甚至大学运作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张彦武(《中国青年报》记者,以下简称“张”):陈教授,您好。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新书中,您谈到“作为大学教师,我必须为追随多年的研究生开设各种新课,引领他们尽早进入比较有发展前途的学术领域。如此左冲右突,四面开花,对训练学生或许不错,对自家著述则不无伤害”。那2008年9月接任系主任以来,您是如何平衡行政与治学的?这种身份转化对您有何影响?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以下简称“陈”):当教授和当系主任是不太一样,我还在努力学习如何协调。这三年中,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做行政工作,除了应付日常事务,也努力为北大中文系描述一个奋斗远景、制定若干相关制度,希望上了轨道以后,无论谁做系主任,都有章可循,不用费太多时间。各大学的传统不一样,北大人的特点是擅长反思,缺乏执行力。北大百年时,我说过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大学管理的奥秘在于“为中才定规则,为天才留空间”。应该以“规则”为主,所谓“破格”,只是偶一为之——不能想象北大遍地都是天才。对于北大各院系来说,淡化系主任的个人作用,让教授们明确自己的权力与义务,并实现自我督促,这比找一个强势的领导更重要。至于我自己,即便当系主任,也不要有太大的权力。具体事务很琐碎,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用说,做这些,跟我个人的学术研究没什么关系。
朋友开玩笑,说我会写小文章,一会儿随笔,一会儿序跋,连会议开幕词也能变成文章。我只好苦笑——这都是大论文写不出来的表征。我现在手头有十多篇接近完工的未定稿,都需要进一步查找资料,才能修改定稿,现在没有整块的时间,只能放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生活理想,也不是好的学术状态。像最近这几个星期,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几乎每天都有活动,无法平静地坐在书桌前。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虽说只占用你一两个小时,可进进出出,神散了,无法回到撰写大论文所需要的精神状态。除了自家的教学及科研,有时是中文系的事,有时是学校的事,有时是社会上的事。我想,这几年就这样了,以教学及学术组织工作为主,等卸任后再集中精力做我自己的研究。
你问有什么困难,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当了北大中文系主任,有些话不太方便说,这让我很苦恼。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教授,我对教育部的决策、对北京大学的现状,可以直截了当地提出批评;可现在,有些话只能绕着弯子或换另一种方式说。过多考虑讲话的策略与效果,这不是我的风格。可当下的中国,很多人把人情与学问混为一谈,我不能把个人趣味凌驾于院系前途之上。一句话,当领导——即便是小小的系主任,不是我的愿望,还是希望尽快回到无拘无束的学者状态。
中国大学问题很多,北大也一样,我们生活在这个环境中,都明白,好多制度性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你可能洞察秋毫,知道问题在哪里,但你一旦想改动,哪怕只是搬动一张桌子,都会涉及各种人的现实利益。找到一条对大家都好、没有人受损害的改革之路,几乎不可能。这也是纸上谈兵的理想主义者的局限。
我的“大学三书”,好多大学校长都读,有的还在演讲中引用。不过,有一个校长当面跟我说:你的书写得很好,可惜你没当过校长,学校运作上的很多困难,你是不能体会的。这我承认。大学并非生存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受各种外在因素的制约,单看正式发布的文告、查阅各种历史档案,不见得就能完整把握。那些口头交代,那些电话沟通,那些没有记录在案的对话,或许更关键。可这些“无字天书”,非我辈所能读到或读懂。我的辩解是:屁股决定脑袋,教授有教授的立场,我不可能站在大学校长或国务院总理的角度来思考与表达。大家都在自己的位子上,认真思考,真诚表述,这样,起码可以达成“同情之了解”。
在这个意义上,当几年系主任,虽然忙碌,也有好处,那就是对大学运作以及院系的问题,有比较深入的了解。等我退休以后,或许写一本“中文教育之过去、现在与未来”,将北大中文系作为一个个案来讨论。可目前,忙得四脚朝天,实在不好玩。
张:去年百年系庆,北大中文系设立“胡适人文讲座”“鲁迅人文讲座”,前几年您还在教员中张罗“博雅清谈”活动,诸多革新举措中,有哪些比较有进展,哪些还处于艰难探索?
陈:凡历史悠久的大学及院系,共同特点是人才济济,但人事关系复杂。我的任务是:第一,凝聚人心;第二,确定学术标准;第三,建立合情合理且便于执行的规章制度。教授们都是明白人,包括你的志向与局限,还有执行中各种可能存在的漏洞,都看在眼里,只是说不说而已。因此,不能只是“雄才大略”,还得注意实际操作中的各种细节问题。
你说去年的百年系庆活动,我们当然是希望借此建立中文系的传统,传扬某种精神,但如果办得不好,很容易挨骂。那二十册“北大中文文库”,还有六本纪念文集以及系友录等,都是无声的宣传。最怕庆典当天的活动出现大的纰漏,伤害系友的感情。那么多人回来,都照顾得很周全,不可能。怎么办?起码让系友感觉没被冷落。那天的会场不设主席台,所有的人都在下面坐,轮到你发言,你上去,讲完下来。不管你是哪一年级,也不问你的职位高低。系友王汉斌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也在下面坐着。老同学聚会,最怕三六九等,让人家觉得你很势利。办系庆活动,不募捐,只是联络感情,表彰学术,树立北大中文系的形象,这样就行了。当初我定了两句话,作为此次活动的宗旨:“以学术为本,赓续传统;以友情为重,凝聚人心。”这设想基本上实现了,让我大大松了口气。
比起欧美及日本的大学来,中国大学的院系普遍规模大、事情杂,与此相适应的,就是院系领导可支配的资源也多,很容易演变成大权独揽。“独断专行”的好处是效率高,但制度不健全,单靠院系领导的克己奉公或个人魅力,是难以持续的,弄不好会出大问题。理想的状态是建立健全各种规章制度,让教授们一进入这个团队,马上明白自己的职责、义务与权利,包括如何捍卫自己的权益,最大限度地争取到可以争取的“好处”。北大的情况有点特殊,教授们不太相信死的“制度”,更希望灵活掌握。因此,各种规定都是原则性的,伸缩性很大。这有利于民主协商,可在实际操作中,给予主事者的权限太大了。
院系一级的管理工作,教授们往往不想介入。平日怕麻烦,不愿意多管闲事;碰到不愉快的局面,才开始拼命抱怨,但抱怨没有用,事情总得有人做;做事的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占有比较多的资源。我们在学校原有组织框架外,建立了协商、沟通、对话性质的财务委员会、教学委员会、学生权益与事务委员会等,邀请更多教师参与系里事务。这其实是欧美大学的经验。人家跟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制度设计上赋予教授们更大的发言权,同时也要求他们积极参与系里的工作,不能当“甩手掌柜”。
北大学生是十三亿人中选出来的,这大学不会太差的
张:作为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教授,这几年您常在那里为研究生开专题课。内地高校竞相以国际化为目标,您在那边对高校的国际化有何体验、比较?
陈: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规模没北大中文系大,至于教学及科研,则各有千秋。香港的大学教师,全球招聘,往往是欧美名校毕业,外语肯定比我们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以前也以本校毕业的为主,但这十几年变化很大,成员构成多元化,比我们更开放。
至于大学的“国际化”,不只体现在教员的学历,还有整个学术氛围以及邀请讲学等。若这么理解,不能说香港中文大学的国际化程度超过北京大学。其实,北大中文系的国际化程度相当高,我说的不是在校老师的外语水平,而是前来访问、讲学的外国著名学者以及主持的国际会议,数量质量都极为可观。说通俗点,谈大学教育,北大是一个重要的“码头”。
我在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时,都面临这样的提问——你们北大排名很靠前,在国际学界口碑也不错,真有那么好吗?我的回答很直率:北大没有各种排名体现的那么好,可你不服气是没有用的。在国际学界,谈中国语言文学研究,人家会首先想到北大,而不是台湾大学或香港中文大学。其实,台大、中大的教授也有做得很好甚至比我们好的,但这是大的政治环境及经济实力决定的,个人你无力改变。也正因此,作为北大教授,我们必须警惕——在国内以及国际学界,我们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我们的实际水平。
听说一件轶事,不知是真是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丁石孙校长到香港访问,记者问他北大强还是香港中文大学强,丁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我们北大强。有中大教授不服气,一项项跟你比,科研经费、教师学历、师生比例,还有诺贝尔奖得主等,所有项目排下来,北大都不如香港中文大学。可是,你不用争,总体而言,还是北大强。除了整个国家实力在那里支撑,另外,就是学生来源。
有一年我在台湾大学教书,临回来前,记者采访,非要我比较北大中文系和台大中文系的学生水平。我的回答是,人的智商是差不多的,而北大学生是从十三亿人中选出来的,不会差到哪里去。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北大当教师,是大大地占了便宜。不说“坐享其成”,但生源好,容易做到“事半功倍”。评价北大时,必须把这点考虑在内。即便我们的教授不是特别强,这么多好学生,日后走上社会,在学界以及各行各业会发挥很大作用。决定一所大学声誉的,教授有时不如学生重要。中国在目前国际政治中的格局,决定了大家怎么看北大;学生的来源及去向,也影响了大家对北大的评价。我再三说,在北大当教授,一定要记得,我们是得到整个社会的“厚爱”的。
从长远看,北大、清华肯定会走得很远;但这个过程比较长,急不得。原因是,现有的制度建设,还有我们的教师队伍,都不尽如人意。在大中华地区,若谈大学教授的平均水准,大陆不如台湾及香港。你可以说,人家比较早地确立了各种有效的规章制度,学术评价及选拔机制比我们好。只能寄希望于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中国大学上轨道,路会走得比较顺。目前中国大学的好处是生机勃勃,缺点则是沉不下心;若都是急功近利,要想做成大学问,很难。我们处在一个热火朝天、激动人心的时代,每天忙着申请项目,争取获奖,组织各种学术的以及非学术的活动。你到欧美或日本看看,他们的大学比我们安静多了。你可以说,躁动之中,蕴含着无限生机;但必须明白,热火朝天,不是做学问的常态。
“走向国际”并不等于“迈向一流”
张:最近正值清华百年校庆,贵校和清华的关系在外界看来多少有些微妙,但您夫人夏晓虹教授前年就编过一部《清华同学与学术薪传》(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7月出版),您2005年就曾在学术集刊《现代中国》上撰文《大师的意义以及弟子的位置——解读作为神话的“清华国学院”》。那这次对邻校的百年校庆有何观感?当然,近年也有上海的青年学者如唐小兵(而非旅美那位)撰文,认为当下的民国热有美化和简化那个年代的倾向。
陈:这两个月,各种媒体都在谈清华百年,我多次被邀,但都谢绝了。不是对清华有意见,而是不愿意应景。最近给《新京报》写了则短文,那是因为他们答应我可以说开去,不仅仅是祝寿。人家要我谈清华如何国际化,我把题目改了,谈的是“走向国际”并不等于“迈向一流”。
在庆幸中国大学迅速崛起的同时,我担心一点,那就是过分认同欧美标准,大到办学的路径,小到独尊SCI或SSCI论文。记得上世纪40年代末,胡适当北大校长,发表“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今天中国大学校长们的自信心和独立性,远不及蔡元培、梅贻琦、胡适、傅斯年那一代。
我当然明白,民国年间的政治与社会,包括那时的北大、清华,都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专业课上,我再三提醒学生注意,谈论任何一个时代,不管是盛唐还是明末,是清华国学院还是“文革”中的北大,你都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以及历史的复杂性。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学者,当你选择晚清作为论述对象时,或者当你刻意表彰西南联大而不是中央大学时,背后是有问题意识的。同样一件事情,历史学家、文化人以及大众传媒,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论述策略。
北大上世纪90年代和央视合作过《中华文明之光》
张:您的新作中有一章专门谈“学术讲演与白话文学”,而且您对章太炎、梁启超、胡适和周作人1922年分别在上海、南京、天津和北京的重要演讲进行了深入的个案研究;另一部代表作《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中,您也拿出专门章节梳理“现代中国学者的自我陈述”。那您怎么看这些年走红的《百家讲坛》?又怎么看它盛极而衰的趋势?
陈:我没有研究过《百家讲坛》,只偶尔听过一两讲,不好妄评。但有一点,电视作为一种媒介,本来就不同于报刊或图书。有了报纸杂志以后,图书出版就变得深沉起来。而有了迅捷的电子媒体,平面媒体也显得比较稳重。在这么多媒体里面,电视最便捷,也最能吸金。因此,除非国家给补贴,养起来,像日本的NHK那样只谈社会责任,不管经济效益,否则,追求收视率,受众越多越好,标准必定越降越低。而且,制作费用也是越少越好,尽可能省钱。这是商业运作的规律,不以个别精英的意志为转移。
只不过,中国这么大,本来应该有更好的面向大众、传播学术文化的平台。许多电视台开办过“读书”栏目,现在基本上都消失了。像Discovery那样的东西,中国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做不做。作为观众,我喜欢看央视十套的科教节目,还有专题纪录片。只可惜,本来是普及考古学知识,怎么越来越像挖宝故事。我明白电视人的难处,希望在制度上给他们更多的发展空间。
学院中人容易对各种电视节目冷嘲热讽,而不太能体会整个文化生产机制的复杂性。对于《百家讲坛》所发挥的积极作用,我是认可的;虽然我不太喜欢,但我知道此中的艰难。记得上世纪90年代,北大与中央电视台合作,做过《中华文明之光》,袁行霈教授主持。为了制作这150集历史文化专题片,动用了很多北大教授,可效果不太理想。因为,电视制作毕竟有它的特殊性,只是把课堂换一种方式,搬上荧屏,配上精美图片,远远不够。
当初《中华文明之光》在商业上不成功,今天《百家讲坛》在学院里受批评,二者之间,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折衷方案。
社会名声和学术贡献不完全等同
张:说到这里,我要冒昧地谈谈所谓“公共知识分子”问题。贵系某些教授过于热衷参与社会活动,还有的在专业以外大谈热点问题,似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嫌。当然可以说这体现了北大兼容并包的传统,但王瑶先生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批评“社会活动家型的学者”和“二道贩子”。作为系主任,您怎么看?
陈:不能将“公共知识分子”等同于“社会活动家”。喜欢谈论社会问题,或者经常上电视,你只能评说他/她做得好不好,不能一概称为“二道贩子”。从知识生产角度看,在电视上谈学问,属于文化普及,不可能具有原创性。这事情必须有人做,做得好,在社会上获得名声,那是应该的。只不过,这与大学里的学术评价是两回事。起码在北大,晋升职称或学术表彰,都不会考虑你在社会上的名声。整天在电视上露脸,不仅不加分,有时还因为说错话,而被大大扣分。
但话说回来,作为北大中文系教授,只要他/她遵守学校规定,完成一定的教学、研究及社会服务,课余愿意做什么,我们是管不了的。北大师生历来有“铁肩担道义”的追求,不满足于书斋里的冥思苦想,这是我们的特点。既然鼓励教师介入社会改革进程,你就不能设置很多障碍,要求人家只能这么说,不能那么做。作为大学教授,我们的发言姿态跟新闻记者或政府官员是不一样的,必须更讲学理依据。但这只是理想。具体到某学者写什么文章,在电视上如何表演,中文系主任是管不着的——也不应该管。否则,就变成叶公好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