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马尔罗小说的哲学底蕴及其来源——兼论东方符号和道家思想对马尔罗哲学观念的影响

2011-08-15 00:45
衡水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符号哲学意义

杨 姗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安德烈·马尔罗小说的哲学底蕴及其来源
——兼论东方符号和道家思想对马尔罗哲学观念的影响

杨 姗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法国当代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的小说创作奠定了其在法国文学史的地位,对生存和死亡问题的哲学反思是他取得成就的根本原因。在哲学探索的初始阶段,马尔罗试图用纷纭杂沓的行动对抗生命的荒诞,但他发现了这种方案的有限性和不彻底性。他转而进入东方学,从东方丰富而玄妙的符号中获得启示,并通达和契合了中国道家思想的相关原理,实现了哲学层面上的飞跃。中国文化作为马尔罗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极大地提升了马尔罗小说创作的哲学高度。

安德烈·马尔罗;哲学;东方符号;道家思想;东方智慧

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是法国20世纪著名的社会活动家、革命家、作家、哲学家、评论家。学术界通常认为,小说创作奠定了马尔罗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尽管这种判断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对马尔罗小说创作成就也做出了中肯的评价。但实际上,对生存哲学和死亡哲学的探索才是马尔罗小说取得巨大成就的根本原因,小说只不过是这种哲学探索的表达形式和载体罢了。但是既存的研究尚未发掘出马尔罗小说的哲学底蕴和哲学理念,遑论寻找这些哲学理念的思想来源。

从表层来看,马尔罗接受了 17世纪哲学家巴斯喀关于人生存的荒诞性的思想。巴斯喀认为人都是被判了死刑,这成为马尔罗有意识地赋予他作品的一以贯之的思想基础。他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意识到了生命所面对的这种荒诞,并为之焦虑不安,想要摆脱这种焦虑的愿望成了他们行动的宗旨。对抗荒诞成为马尔罗作品恒常的哲学思考,通过作品中各色人物对抗荒诞的不同行为来表征出来。但是,用行动对抗荒诞仅是初始阶段的方案,马尔罗很快就发现这种方案的有限性和不彻底性。他转而进入东方学,企图从东方获得寻找实现生命意义的理念和路径。东方尤其中国在他的思索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他探查生命问题最重要的启示,是在东方丰富而玄妙的符号中实现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得到的。本文试图以马尔罗小说的情节和故事为逻辑起点,总结散布于作品中有关生存意义的阐述;从这些凌乱的阐述中,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技术处理,精炼地概括出寓于作品中稳定的哲学理念,并且考察这些哲学思想的来源。

一、东方符号的启示

迄今为止,批评家通过总结和剖析马尔罗的作品,部分地找到了马尔罗作品中对抗荒诞的方式及行为:“如何才能改变这种‘荒诞’,把‘人的屈辱的状况化为尊严’呢?马尔罗总的理想是,‘要摆脱人的状况’,‘变成上帝,同时又不失自己的人格’,要表现出比‘生存的荒诞’、比死亡更为强大的力量,其途径就是行动[1]。”马尔罗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积极的行动者,他们分别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进入时代和社会,以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纷纭杂沓的行动对抗生命的荒诞。批评家们对马尔罗哲学的探查已初现轮廓,但是这种分析只是点明了马尔罗哲学的表象和部分,尚未切中其本质和全貌。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对于马尔罗生命哲学的内在机理而言,行动未必就是荒诞的解药,只能算作寻求解药的一种努力。在行动的尽头,死亡是否真正获得了意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只有意义才是消解荒诞的最终解药。

对前述问题的解答,只能沿着这个问题内在的思路推进,但这又必须求助于作品中具体的人物。《人的状况》对解答这个问题具有典型的意义。作品中的主人公革命者陈,他最初提出的问题便为这部小说确定了方向:“如果没有上帝,又没有基督,那么,一个灵魂该怎么办呢[2]187?”这个问题实际上代表了 20世纪以来西方人所罹患的普遍性的精神焦虑。在马尔罗革命题材的小说中,他以革命者的行动为主要的载体和线索,除此之外,还安排了其他一些重要的部分来对生命的意义进行探讨。这些部分涉及到诸如对死亡的体验、对人的生命自然地思考,这都同样是获得意义的必要条件。

在马尔罗的作品中,“中国”无疑是关键的要素,因为他和当时的许多西方知识分子一样,对“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智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治愈 20世纪初欧洲经历的知性的、道德的危机,尤其可以治愈资产阶级的个体主义将欧洲青年引向的恐慌”[2]3这一命题深感兴趣。由是,马尔罗对东方的智慧进行了积极的探索。

首先,引领马尔罗探索意义世界的元素是东方世界的符号。在他的小说作品中,散落着一些阐述东方符号所具有的启示意义的段落。在《西方的诱惑》一书中,在中国人林给西方人A.D.的信中,林说:“表意文字”让中国人无法“把理念……与造型的感性相分离”,而“总是黏在其上”。中国水墨像是“通过符号对梦想和感情的缓慢的、细腻的征服”“画家笔下的鸟是表现鸟的一个特殊符号,属于画家和懂它的人们,正如汉字‘鸟’是意指鸟的一种大众的符号”[2]188。在《人类的状况》一书中关于符号的价值与功能的思考,是以对话的形式出现的。东方艺术家卡玛对独眼的西方人克拉比克说,“你们的画家越画苹果……越多地言说苹果。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世界本身”“世界就像是我们的书写文字。符号在于花朵,花朵本身,比如这朵(他指着一副水墨)意味着某种东西。一切都是符号。从符号过渡到被意指的事物,也就是拓深世界,就是走向上帝”[2]189。由此可以看出,马尔罗在东方的符号帝国中发现了东西方不同的思维方式。“西方的分析性思维和话语在为一个事物命名时,确认了事物的存在,但实际上,却是事物的理念创造了事物”[2]188,思维理念先于事物本身。这种思维方式使得西方人在认识和改造世界时不自觉地将人与世界分离,注重人的力量而忽略世界的原样。这种个体主义的思维方式的缺陷在于:越思考人,越会局限于人本身,从而越容易忽略世界。当人的目光变得狭隘的时候,各种毫无意义且损耗人本身元气的冲突和矛盾便会层出不穷,当人本身制造的冲突一次又一次地威胁到人的生命的时候,生命的荒诞感便会愈演愈烈。当然,若仍然以这种狭隘的目光去寻求解决荒诞的意义,又无异于缘木求鱼,这也许就是面对生命的荒诞,马尔罗无法在西方找到对抗的方式的原因之一。与西方人不同的是,东方人在创造自己的符号体系时并不仅仅依靠自己头脑的分析与抽象,而是同时将世界的原样隐含在符号中,把“意义包裹在一个符号的褶皱里”[2]187。这一点通过东西方的符号世界尤其是二者语言文字的对比可以鲜明地显现出来。西方人用于对世界命名的字母文字几乎完全是人脑抽象出来的符号,与世界的原样没有任何联系。而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并不仅仅是人的思维的抽象,中国的文字符号内含着世界的原样。汉字的象形意义直接映射着它所指示的客观事物的原貌:“它们如此接近事物原形(人处在天下;矢射向天空;马迎风舞动长鬃,蜷起四蹄;山有三个尖峰;心有心室和主动脉),容不得无知和笨拙[3]。”另外,汉字的构形同时记录了造字时代的社会文化生活状况、当时人们的思想认识及心理状态等。比如汉字“家”,反映了屋顶下面圈养的家畜使人们结束了动荡不安的捕猎生活,终于稳定下来,开始享受安定生活的画面。汉字将自然、社会以及人的思想都内含在符号里,由文字符号可以参透世界本原面貌的特性,是任何一种西方文字都无法比拟的。这就是东西方不同的思维方式及对待世界的不同态度。在这种差异下,人不同的行为方式创造出了迥然不同的符号世界。马尔罗批判西方人看待问题时戴着“旧时的无腿的圆边眼镜”[2]187,他们“只留意为事物贴上标签,在概念化的定义的局限里分类和限定事物”[2]188。倘若不改变一种视觉角度,便无法将目光从个人身上移开,从而又如何去发现原本人生命的真正意义?

其次,艺术家卡玛所说的“从符号过渡到被意指的事物,也就是拓深世界,就是走向上帝”。这就是马尔罗对“如果没有上帝,又没有基督,那么,一个灵魂该怎么办呢”的解答。他通过东方符号所发现的生命意义,是对抗生命荒诞性的解药。“过渡到事物”“拓深世界”是说人要将眼光从自身的生命和存在中移开,将眼光移向身外的世界,要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看待人自身的生命和生活。要将自己看作世界的一分子而不是世界的主宰者,保持人与天地之间的和谐互动,这方为人之为人的最高意义。当人开始专注于世界的时候,世界的规律便会逐渐呈现出来,斗转星移、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当人类将其生命真正皈依世界的规律的时候,那种因狭隘所产生的对死亡的焦虑便会消失。面对死亡,人自身便不会再有荒诞的焦虑,从而真正归于平静。

最后,马尔罗同时认为,对意义的通达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或者循序渐进直到终点,通达的产生需要一种机缘的降临,这种机缘的背后往往是某种极端的事件。

二、死亡启示与天人合一

在《人类的状况》一书中,唯一听到并理解到卡玛宣讲的这番道理的人是吉佐尔。他在卡玛与克拉比克就符号的意义和价值展开对话时充当翻译,在这部以中国革命战争为题材的小说中,吉佐尔是一个特殊的角色。吉佐尔是法国人,却与东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中国和日本生活了很长时间,他的妻子是日本人。同时吉佐尔是一个贯通东西方智慧的人物,他也正是摘掉了“旧时无腿的圆边眼镜”的西方知识分子的代表。从更深层意义上说,他是对西方的价值体系失去信心,而力求在东方的价值体系中寻求解除思想苦闷的西方知识分子的代表,马尔罗选取他作为自己思想的代言人和化身。吉佐尔是一个老式的知识分子,他始终置身于社会变革之外,但他却善于沉思,对人生和世界有着深刻的思考。吉佐尔经常与内兄卡玛一起谈论艺术,谈论东西方文化,这使得他不自觉地逐渐向东方的启示力量靠近。

倘若吉佐尔在听卡玛讲那一番道理的时候,自己还处于对生命意义的朦胧感知状态的话,那么当他面对儿子京的死亡的时候,便真正理解了生命与死亡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也许只有处于与生命矛盾的介质中才更容易彰显。在画家卡玛看来,死亡的靠近,会增长启示的可能性。他认为死亡“也许会赋予笔下所有的事物相当的热烈……让画家笔下所有的形状都变成一些易懂的符号,让它们意指的——也掩盖的事物——显露”[2]190。在吉佐尔面临儿子死亡的那一刻,对他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一个人,还有他自己之为人的意义。“他从京那里等来的不是成功,也不是幸福,而是一个没有京的世界……”“在那儿,在那个把他同天地万物联系起来的尸体旁,永恒的静止状态就像是上帝寻了短见”[4]317。儿子没有了,让吉佐尔感受到人之为人的幸福彻底消失了,上帝自杀了,可以说在那个时刻,吉佐尔本人的世界已经消失。京的死亡带给他的首先是悲痛,然而却也是他获得启示的前提条件,因为只有人彻底摆脱自我的世界,超乎于物外,超乎于自我之外的时候才有可能将目光从自我的身上彻底地移开,进而将目光投向广阔神圣的世界。吉佐尔在痛苦之后对死亡的思考也确实使他获得了深刻的启示。他带着一种无限宽容的态度思考着死亡,“死亡再也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了;它将丧失所有的捕获物,并将悄悄地溜进宇宙的宁静中去”[4]316“他从一切之中、甚至从作为一个人之中解脱了出来”“他头一次想到,将他推向死亡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过,并没有使他与世隔绝,反而在一片宁静和谐的气氛中将他与这个世界联结在一起了”[4]338。至此,吉佐尔对于人生而必死的荒诞性的焦虑也随即消失:“我对死亡的焦虑跟对命运的焦虑是一致的。现在我差不多已经不再焦虑了”[4]336。吉佐尔终于从自我走向了世界,他并不再以人的本身来思考人的生命,而将自己“与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从世界的角度来看待人的生命。懂得了世界在生命的开始便赋予了它作为世界的一部分的意义,死亡已不再是死亡,而是一种符合天地万物规律的回归和轮回。

三、通向中国道教的生死智慧

当读者跟从吉佐尔的思想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对死亡的体悟、对生命意义的体悟已经契合了中国道教人生观中的生死智慧。道教指出:“只有跃出个人生活的限囿,以宇宙之胸襟,立于‘道’的高度来反观人的生死问题,才能超越生死。不然的话,就会‘生’时疲精费神,‘死’时惊恐不安。因为,执著于小‘我’人生的获取、享受、幸福,亦必然会陷入小‘我’的失缺、灾难等痛苦之中,进而视‘死’为纯粹自我之事,由此对之产生焦虑、悲泣、恐惧等心理[5]。”一旦人们摆脱从个人的视角来看待个体的生与死,而从“道”的立场来看待大化生死的首尾相续和循环不已,也就进入了无生无死,生死一体的超然境界了。

从听到卡玛讲述的东方符号的启示力量到由京的死亡引发的思考再到与东方智慧的通达与融入,至此,可以说吉佐尔对生命的体悟已经给出了对抗生存的荒诞性的答案,但是按照这条线索继续往下走,会发现马尔罗其实赋予了其作品更加深刻的意义。道家哲学认为,世界万物皆统一于道,因此万物与我并无根本的区别。“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6]。从道家天人合一、万物同源的高度来看,浩瀚宇宙间人与人的利益纷争均是无意义的小事,人若将目光局限其中,且耗费元气发动战争,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倘若人以浩瀚的胸襟将目光投向无穷无尽的世界,探寻世界本原的意义和规律且用以认知和养护自身,而不是专注于与他人的蜗角微利之争,这个世界将会减少许多愚蠢的战争和杀戮,人的生命便会被赋予更多实质性的、也是益于天、地、人发展的意义。这便是道家的智慧。马尔罗写的是中国革命,而在中国革命描写的背后却隐藏着对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以及肆意发动战争行为的嘲笑与批判。将马尔罗描写中国革命作品中所隐藏的东方的智慧一点点抽离并整合起来后发现,他的作品所隐藏的深远意义已经超越了作品本身和特定的时代意义。

马尔罗在东方丰富而玄妙的符号中获得启示,并从中国道家思想中获得了深刻的思想资源。这些都在深层次上丰富和充实了他文学创作的哲学底蕴。在革命作为中国社会发展主题的历史时段里,马尔罗并未真正到过中国,也没有真正参加过中国革命,但他的关于中国革命题材的作品却超越了地域和经验的局限,这得益于他对东方文化的熟稔。从另一个角度看,马尔罗也正是由此真正走出了西方中心主义,并成长为拥有世界主义的情怀、维护人类和平和世界和谐的作家的典范。

[1] 柳鸣九.超越荒诞——法国20世纪文学史观[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290.

[2] 秦海鹰.马尔罗与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 维克多·谢阁兰.碑[M].车槿山,秦海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8.

[4] 安德烈·马尔罗.人的命运[M].李亿民,陈积盛,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

[5] 孙亦平.道教文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94

[6] 庄周.庄子[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12.

Philosophical Background and Source of André Malraux’s Fictions——Also on the Influences of Oriental Signs and Taoist Ideology over the Philosophical Concept of André Malraux

YANG Shan
(Institut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Shandong 266100, China)

To the contemporary French writer André Malraux, his fiction writing established his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 In fact, it’s his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on life and death that is the fundamental reason for his achievements. In his initial exploration, André Malraux tried to use diverse actions to fight against the absurdity of life, but found the limited nature of this program. So he turned his eyes to eastern wisdom and got inspiration from Oriental signs. And then he mastered the Taoism of China and achieved a leap in philosophy. As an important source of Philosophy of André Malraux, Chinese culture greatly enhanced the philosophical level of his fictions.

André Malraux; philosophical; oriental signs; Taoist Ideology; eastern wisdom

I065

A

1673-2065(2011)03-0052-04

2010-12-28

杨 姗(1985-),女,山东平原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校:耿春红英文校对:杨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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