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超
(河池学院 中文系,广西 宜州 546300)
故事的背后:凡一平小说的文化分析①
温存超
(河池学院 中文系,广西 宜州 546300)
对广西壮族作家凡一平小说创作的文化因素进行分析,指出其小说创作受地域文化的浸润,表现出对现代文明的怀疑,表现出受传统文化观念和传统小说观念的影响。
小说;地域文化;现代文明;传统文怀;小说观念
在新时期边缘崛起的文学桂军中,桂西北作家无疑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而且实力雄厚,地位突出。人们在对广西当代文学的研究中,先后提出了“桂西北作家群”和“都安作家群”这样两个作家群体的概念。这两个概念都与凡一平有关,在前一个群体中,凡一平被列为重要的主将,[1]而在后一个群体中,凡一平则被列为领军人物之一。[2]
《汉书·地理志》中对自然环境于人的影响有精辟分析:“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好恶取舍,动静之常,随君上之情欲。”也就是说,自然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地域人种的文化心理和行为准则,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是这个道理。桂西北是一片美丽而神奇的土地,由岩溶作用而形成的喀斯特地貌蔚为奇观:地面怪石嶙峋,奇峰林立,地下暗河交错,洞壑密布。青山苍翠,云雾缭绕,奇花异果,神奇瑰丽。红水河平静时犹如彩带,狂野时凶如猛龙。这种奇特的自然景观很容易使人产生激情与幻想,而且对人的性格和心理的影响也不言而喻。“桂西北作家群”和“都安作家群”之所以形成,与本地的山川地理和历史文化有着很大的关系。得山水之灵气,承文化之底蕴,大约都是桂西北文学崛起的有利条件和重要原因。桂西北是红水河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又是黔桂通道上重要的历史文化长廊,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在这里相互交汇、互为交融。受汉文化的冲击和渗透,形成了多彩地缘民族文化地带。而桂西北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本地丰富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民间歌谣和各种非物质文化资源,则为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良好的营养。而民族文化资源在文学创作中的利用,不仅在于以这些文化资源丰富作品的美学表现力,更重要的还在于民族文化心理与积淀的挖掘和表现。广西著名文学评论家黄伟林教授曾经分析了文学桂军崛起的四大文化背景:具有本土意义的红水河文化、受中原文化影响至深的桂林山水文化、建国后由南下支边人员带来的移民文化和逐步自觉的北部湾海洋文化。黄伟林认为正是这种多元文化的存在,才造就了广西作家的差异性,显示出包容性极强的特征。文坛桂军在边缘地带表达自己对全球化时代的体验,崛起于中国新时期文坛。[3]在广西文学的多元文化背景中,红水河民族文化无疑是作为主体的,也是最为丰厚和最具有本土意义的民族文化。作为一名作家,凡一平的成长和文学创作正基于这一文化背景之上。
凡一平说过:“我故乡的标志就是我现在看见的这条生动、沉重、美丽的河流。我用蟒来比喻它,是因为数十年来它总是缠绕着我,无论是在故乡、域外还是梦里,我都无法离开它的缠绕。这条河流让我害怕、勇敢、忧患、欢乐和喜爱。它霸气、强大、活泼,也很严酷,但从来不伤害我。我在它的怀抱中降生和成长。我的身上有它的性格,因为我是它的孩子。凡是被它喂养、呵护的人,也都是它的孩子。”[4]河池学院中文系教授李果河先生曾经谈到他对凡一平和东西的印象:“东西和凡一平都出生在红水河边的大山区里,每次望着那红黄色的滚滚浊流从那烟雾濛濛的群山中滚动出来,我就猜想这条河流蕴含着神秘莫测的力量。在东西和凡一平的身上,我们都可以找到红水河的气派:粗犷、睿智、豪放、激情。环境孕育作家,当然也孕育他们的个性和作品。东西和凡一平,都有一股韧性,这是红水河沿岸山里人的性格。”[5]
1964年出生的凡一平本命属龙,他的命运似乎总与河流有关,出生于红水河畔,外婆家和高考地点拉烈在刁江边上,上大学又到了龙江河畔,后来又在澄江边上工作了好几年。红水河豪迈而大气,刁江和澄江蜿蜒而清丽,都汇入红水河,龙江逶迤而明媚,桂西北这几条神奇的河流都在属龙的凡一平的胸中流淌,成为他生命与创造的强劲动脉。凡一平出生于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家庭,从小生活在农村,传统的家庭教育,淳朴的乡风民俗,外婆口中的故事,村民传唱的歌谣,古老的乡村文明,常年浸润着凡一平的心灵,孕育他的本性。而后来到宜州求学,宜州亦为壮乡,为壮族歌仙刘三姐的家乡,彩调之乡,为桂西北历史文化名城,民风淳朴,汉文化影响久远,传统文化底蕴丰厚,加上在学校正规的传统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系统学习,进一步丰富了凡一平的思想文化内涵。这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形成凡一平内心深处蕴藏的乡土文化记忆,这对于他后来的文学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影响和作用。
凡一平的乡村题材小说,都以红水河畔的乡村为背景,甚至就直接写明都安菁盛、菁盛地洲上岭,或者是都安高岭等,如《巨手》、《神鼓》、《寡鸟》、《灵环》、《还乡》、《女人·男人》、《妇道》、《圩日》、《冉婆》、《回家》、《蛇事》、《女人河》、《寿星》等,凡一平的这些小说作品,都写他熟悉的乡村生活,描写乡村与小圩镇的生态文化、风俗习惯和人情世故。这些小说用诗化的手法描写乡村的常态生活,刻画乡土人物形象,着重表现人在衣食住行与生儿育女等基本生存层面的挣扎。即使是后来的一些作品,如《撒谎的村庄》、《号手》、《幸运的酒徒》、《扑克》也包含对乡村生活和淳朴民风的展现,挖掘民族文化心理,具有民族文化的审美内涵。甚至,像《顺口溜》那样的着重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也与乡村生活紧相联系,包含民间文化色彩,体现草根立场。这些都可以视为凡一平小说创作中的“乡土情结”,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不时出现不同程度的“回归”。从总体上看,他在作品中反映出来的文化观念是基于民族传统的,基于他所接受的民族文化传统教育,亦包含朴素的故土乡情,体现出地域文化对作家创作的直接影响。读凡一平的乡村题材小说,我们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民族地域文化在作家的成长过程与创作活动中所产生的巨大的文化精神力量。
而与此同时,凡一平那些乡村小说大多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正值“文化寻根”时期。寻根小说描写“文化乡土”,追寻“精神家园”,表现出民族文化观念的自觉,作家的情感立场转向民间的、民族的文化,小说多选择乡村为背景,其原因主要是缘于有着中华传统文明积淀的乡村与以城市为表征的现代西方文明构成了文化冲突上两种差别巨大的生活环境。当西方文明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逐渐破坏了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和连贯性,而且在总的方面影响了中国思想和文化的发展方向的时候,它就势必造成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大转型时期世界观的斗争和价值观的复杂矛盾。一方面在理性上不得不认同西方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先天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濡染,以及目睹西方文明的入侵和西方文明本身所固有的种种弊端,又注定了他们以振兴民族文化为己任的价值选择。当这种文化矛盾已构成社会主要矛盾的时候,作家作为文化的传承者和代言人,必然地在小说创作中表现这一类母题。
虽然,凡一平在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并非有意识地表现“寻根”,但他的小说创作题材选择与他生活在边远的山区小县有关,与当时文坛小说创作的总体趋向也有一定的关系。因为,那一时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地域的就越能走向世界,这似乎已成为小说家和批评家们共认的小说美学准则。这种小说创作的文化取向也必然影响了凡一平当时的创作,只是他的那些小说,不是以“文化寻根”为主要的导向,更多体现出作为地域乡土小说创作的特征。也就是说,凡一平的这些乡村小说自觉地描写红水河地域的本土民族生活,包括对红水河地域民族、地域自然和地域文化,包括对乡村人物的刻画,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映,对由表层的政治、经济、历史、风俗习惯等社会结构而形成的特有的地域民族的文化心理的深层揭示等方面。因此,凡一平的乡村题材小说系列作品,属于特征鲜明的地域民族文化小说。
以中篇小说《浑身是戏》为起始,凡一平的小说创作出现了大量的城市生活题材作品,几乎是在完成一次转向,将叙事的目标定位于现代都市的角角落落,展现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揭示都市的喧嚣与躁动,塑造形形色色的都市人物形象。这种明显的变化,无疑与他调进南宁进入城市生活有直接的关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也不可忽略这种变化之所以产生的文化层面的原因。
一方面,作为一个外乡人,凡一平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城市生活,南宁闷热的气候,拥挤的空间,快节奏的生活,琳琅满目的现代物质,人与人之间的谨慎关系,光怪陆离的生活现象,都令凡一平大开眼界。同时,面对新的生存环境,凡一平也深切地感受到外乡人进入城市之后的挑战性挣扎和拼搏,感受到很多人不择手段征服都市的生存方式。凡一平要在这城市里生活,必须得适应新的环境,而这种环境与他过去的宁静的乡村生活环境大相径庭。而适应环境不等于脱胎换骨,深刻的传统文化印记是难以抹灭的,也就是说,凡一平是基于传统的文化道德观念来观察都市人物和生活现象的,这就必然使他有着自己的独特发现,必然产生思想观念上的碰撞,对怪异的城市社会生活现象与秩序产生怀疑与批判。这大约就是凡一平要比本来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面对自己司空见惯的生活而缺乏新发现的区别所在,凡一平对都市的种种独特的发现,正由于他原先宁静而纯朴的乡村生活经历,而他对于现代生活秩序的怀疑正基于传统文化道德观念与现代都市文化观念的强烈碰撞。所以,凡一平的城市生活题材小说所表现的态度,并非是对现代都市生活与现代文明的惊喜和仰慕,而是通过形形色色的故事指证着同一个叙事母题,即表达的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质疑,对都市现实生存秩序的怀疑和批判。
凡一平的都市小说多描写年轻人在都市的经历,表现年轻人不择手段地征服都市的生活方式,揭示都市中潜伏与暗流的各种人性欲望,刻画在血红、墨黑、明黄的洪波中追逐的赤裸的灵肉,因此,凡一平的小说被人们称之为“新市民小说”。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种情况,人们往往简单地将凡一平归列为当代都市小说代表作家(甚至有评论者误认为凡一平就是上海作家),而且在指出凡一平都市生活题材小说创作的现象时,往往又忽略了其背后的文化原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凡一平在后来创作的《撒谎的村庄》、《号手》、《顺口溜》、《扑克》、《幸运的酒徒》里就直接或间接地将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对接起来,甚至还形成一种对比性的观照。这种对接,不仅表露出作家灵魂深处难以抛舍的乡土情怀,而且使其小说有了一种空间与时间的文化比对,揭示地域乡村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强烈撞击,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判断与人生意义。
而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社会正发生着急遽的转型与变化,社会物质生存方式的改变渗透到精神领域,理想主义成为了一种尴尬的存在,崇高的隐遁、信仰的危机与艺术精神的缺失,使得人们一时难以适应,并产生出浮躁、焦虑和怀疑的心态。这种情绪同样在进入城市后的凡一平身上萌生,而且或许还比较强烈,这也是当时全球性大文化背景下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态。而这种心态必然在作家的创作中表现出来。如比凡一平稍晚进入都市的东西,在一个时期里,其小说创作就表现了两种倾向:在《幻想村庄》、《商品》、《我们的父亲》和《耳光响亮》等作品中,表现“失父”与“寻父”的主题,寻找权威与精神家园,表达一种深层次的人类文化性思考;而在《抒情时代》、《痛苦比赛》、《不要问我》、《美丽金边的衣裳》、《把嘴角挂在耳边》、《送我到仇人的身边》、《猜到尽头》等作品中,则刻画现代都市生活的众生相,揭示现代人包括虚幻、焦虑、浮躁、猜疑、伤害等种种心态,以揭示流行于现代都市中的病症。凡一平这一时期的小说,也突出表现出他对于社会变迁与社会文化心态变化的深刻认识。而与其他一些作家不同的是,凡一平表达的不是一种迷茫,或者是在追询,他的这种认识是比较清晰而朴实的,即对现代文明和现实秩序的怀疑,对拜金主义、道德沦丧和人格沦丧的批判。如《浑身是戏》、《随风咏叹》、《跪下》、《禁欲》、《一千零一夜》、《同名俱乐部》、《我知道这年夏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等,莫不如是。而再到后来,除了怀疑和批判,心怀乡村文明理想的凡一平很自然地将都市与乡村进行观照和比对,流露出对古朴民族传统文化的赞赏与恋眷。他在《撒谎的村庄》中将身在火卖村的小学老师蓝宝贵与身在北京的著名导演苏放作比对;在《扑克》里将菁盛乜鸡屯的韦元恩的寻子经历与身在都市生活的新贵王新云认父的迟疑态度进行比对,在《号手》中对一生淡定坚守爱情的王春妹与其他人物随波逐流的比对,都表达了凡一平内心深处对民族传统道德文化的肯定与美好的理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论是对乡村地域民族文化的直接展现的“红水河系列小说”,还是对现实批判性的“新市民小说”系列,实际上都体现出红水河地域民族文化在凡一平小说创作中的强大辐射力量。
纵观凡一平的小说创作,我们还会发现,他的小说作品中往往蕴含着传统文化的某些基本内涵,包括挥之不去的乡土意识、对传统道德文化的肯定、对传统性文化观念的理解、对宿命感的流露等等,表现出他小说创作所受到的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
对于乡土意识的表现,似乎是一而贯之地存在于凡一平的小说之中,他的那些农村题材小说,背景都是红水河畔的乡村生活,如《女人河》、《女人·男人》、《蛇事》、《还乡》……写到县城,也是以故乡的县城为背景,如《官场沉浮录》、《县长轶事》、《号手》……就是描写城市生活题材的作品,都不时出现他故乡的地名,《美人窝》里的黄水来自红河边的农村,《撒谎的村庄》是大石山区里的一个小村落,《幸运的酒徒》中的酒王陆炳康、韦平山兄弟是巴山县菁盛乡地州村上岭屯人,《扑克》中丢儿子的韦元恩是都安县菁盛乡乜鸡屯人、《顺口溜》中的彰文联、李论是朱丹县红水河边的菁盛乡人……如此等等,俯拾皆是,这绝非仅是顺手随便起个地名,而是凡一平写的本来就是家乡生活,描写他熟悉的土地,由于乡土意识之使然。除了描写贫困与闭塞,更多的是给人以宁静、古朴的感觉,而民风民俗的淳朴,人物的善良厚道,更是让人印象深刻,我们不难看出凡一平心中深刻的乡土文化印记。
凡一平的笔下不乏批判和鞭挞的凶残、变态、猥琐的人物形象,如《跪下》中的马禾、宋扬,《顺口溜》中的李论,《随风咏叹》中的黑米,《还乡》中的昌……但同时,在另外的一些人物身上,则往往体现了传统的道德文化观念,或者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色彩。《女人河》中的阿草和金莲、《蛇事》中的二嫂、《还乡》中的青等,都称得上是传统文化意义上的烈女;《男人·女人》中的男人虽然身残卧床,但却是勇于担当的男人;《老枪》中忍辱负重的镇长郑庭铁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傲骨和智慧;枪手曾玉国舍家仇而报国恨,是神秘的侠女,更是“雍容高贵”的巾帼英雄;《寿星》中黄天祥年轻的时候,宁肯牺牲家人的性命,也不肯出卖农民领袖韦拔群。到了老年的时候,宁肯挺一天的太阳晕倒在地,也“沉默是金”,始终不肯开口做虚假的长寿广告;《幸运的酒徒》中的韦平山参加喝酒大赛不为丰厚的奖金,只为寻找自己丢失的同胞兄弟;《扑克》中的韦元恩倾家荡产,历尽磨难与艰辛,始终坚持寻找亲生的儿子;《号手》中的王春妹淳朴、善良、淡泊、坚韧、忍辱负重,几乎集中国妇女优良品质于一身;《撒谎的村庄》中的一村人都善良,为了维护一个女孩和一个村子的名誉,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数十年保守秘密。自告奋勇的韦德全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精神失常。而蓝宝贵简直就是朴实、善良、奉献、牺牲的高尚品格的精神化身;《顺口溜》中农民家庭出生的博士彰文联身在官场,经历波折和诱惑,最终守住道德良心的底线,回归清贫的知识分子生活……这些人物形象不只是作为传统道德文化或时代精神的符号,或者是作为某一类人物的典型来呈现,而是进入到民族文化心理与复杂人性层面的揭示,表现出各自的性格特征,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凡一平小说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上,还在于它在故事情节和人物文化心理中被呈现。如中篇小说《寻枪记》,小说的题目看起来似乎平常,实际上却包含着文化的隐喻意义。“枪”在小说中具有文化象征的意义,寻枪,就是寻找丢失的信念,寻枪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寻找生命支柱和意义的过程。而杀人者是警察马本山的战友,在战场上被地雷炸没了男根,他渴望能像正常男人一样活着,拥有尊严的武器,但是他却永远都无法做到。无性的男人因此痛恨那些淫荡之徒和耻笑自己的男女,所以他要偷枪,所以他杀死了李小萌,还要杀与李小萌有淫荡关系的周小刚和镇长。在这里,“枪”是“男根”的隐喻,而杀人者是有文化信仰支持的,中国历史上“万恶淫为首”的文化观念成为他杀人动机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因此,他自称“武松”,杀李小萌就是杀“潘金莲”,杀了“潘金莲”之后就意味着要杀“西门庆”,那些与李小萌有染的“西门庆”们,岂能不人人自危?故事发生的地点被命名为“西门镇”,故事也就更意味深长——这是《寻枪记》中最具震撼力的地方,小说中蕴含了民族传统文化的涵义。而《撒谎的村庄》题目本身也同样具有传统道德文化的涵义,“撒谎”是不合乎传统道德规范的,但故事中的“撒谎”实质上是一个善良的谎言,其背后是“与人为善”,是“仁义道德”,“撒谎的村庄”实际上是善良的村庄,是仁义的村庄。这既是淳朴的乡情和民风使然,又是传统道德文化的体现。凡一平笔下的火卖村的“仁义”不亚于王安忆笔下的《小鲍庄》,甚至更令人震撼与感叹。《小鲍庄》写了仁义村最后一个仁义之子的死,宣告仁义的死亡,基调是反讽与批判;而《撒谎的村庄》写的是仁义的存在,基调则是真诚与感慨,表达希望与理想;《枪杀·刀杀》中的黄干开枪打死三名“衙内”是“义”,自杀是“仁”,鲁达仇视有钱人专偷贪官、刀杀张西铭是“义”,因怕误伤无辜而停手是“仁”,而齐县的百姓对这两人的评价也自有“仁义”的判断标准;《老枪》中的曾玉国舍家仇而救了杀自己儿子的廖小三是“义”,最后放弃枪杀伊藤是“仁”。《顺口溜》中的彰文联最后回到大学,他要将米薇从精神病院里接出来,悉心地照料她。这也是道德良心使然,还由于原罪感与灵魂的救牍。这些都反映了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规范和内容,在凡一平的小说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得到反映,而且还往往带有民间性的色彩。
凡一平的小说中还体现出小人物在命运面前的弱小与无奈。《理发师》中的陆平将理发作为一种艺术,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但却难以安生,始终被历史的波浪抛来抛去;《撒谎的村庄》中的蓝宝贵已经考上了北京大学,但却因一个善意的谎言而付出一生的心血,终身守望在大山深处;《号手》中的陈孝祖中年得子,去掉“陈绝子”的外号,本以为可以传宗接代,但却事与愿违;陈旺与王春妹真心相爱,但却被棒打鸳鸯,四十七年不得聚首;《顺口溜》中的彰文联本来只希望能和妻子在一起,但却失去了妻子,又失去米薇,没想到当官却当了官,最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起点上;这些小人物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始终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努力挣扎,最终都宿命难以脱逃。
所有这些,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对凡一平小说创作的影响,或者说传统文化在凡一平的小说中被形象地加以体现,凡一平的小说作品因此有了一种文化感,而这种文化感又使凡一平的小说作品厚重起来。
边缘崛起的广西文学引起了全国著名评论家曹文轩、陈晓明、张颐武、马相武、洪治纲、李敬泽、谢有顺等人的关注,评论家们注意到广西小说存在超凡脱俗的审美趋向和神秘奇异的文化特质。评论家认为鲜明的地域性特征成就了文坛桂军。同时,人们看到广西作家的小说又各具特色,故而形成广西小说摇曳多姿的总体风貌。
优秀的小说家总是在努力探索小说创作的艺术途径,不同的作家找到的路数自然不同。
什么是小说?小说应该怎样写?广西几位风格鲜明的小说家对此都有着自己的思考和认识。
鬼子认为:“写作是一种智慧的较量,更是一种心灵的较量……小说有很多做法,但如果真的希望小说不死,希望仍有读者,那就依然需要设法让人感动,让人受到震撼。震撼靠什么?靠的就是对故事的创造和利用细节对情感的穿透。我以为这是小说吸引人的最基本的东西。你用不着担心你的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好比我们每天都在做梦,梦中的事有几件是真的?可我们时常被梦中的事情吓得一身的冷汗,这是真实的,可见真假的故事对作家来说,有时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让你的故事像你的梦一样,与你同在,而且充满真诚。”[6]鬼子认为好的小说应该重视故事的创造,要具有穿透情感的细节。鬼子的这一认识导致了他的小说往往拥有感人至深的故事,出现令人惊骇并拍案叫绝的细节。
东西在《关于小说的几种解释》中对自己关于小说认识的过程作了系列的叙述。他说,开始他以为“小说就是倾诉”,写小说就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倾吐自己的秘密,以取得别人的同情;后来,他以为“小说就是荒谬感”;再后来,他“以为小说就是想象力”,认为奇妙的想象力才是小说的生命。[7]他把小说中非常规的东西统称为“魔力”,“它是一种鬼魅之气,是小说的气质,作家的智慧。”[8]东西对小说的独特认识导致他的小说想象飞扬而奇特,风格诡异而鲜明。
而凡一平对于小说的认识则十分简要明了:“写小说就是讲故事”。[9]凡一平认为,写小说,有个好框架,有个好故事,有悬念,有一个特别的角度,有起伏的情节和精彩的细节,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等等,基本上就是一个不错的小说。凡一平没有在很多场合谈小说的理论问题,仅从他谈到的创作体会和主张来看,他对于小说的认识,主要在于对小说文体的认识:“我写小说的标准很简单,一个是好看,一个是耐看。我的小说不但要有艺术性,也重视对市场的追求。我了解有很多小说作者在创作时往往有种顾忌,深怕自己的作品不为那些主流文学评论家所认同。但我写的书是给普通大众看的,追求的就是轻松,是好看的有意思的故事,不会刻意迎合主流文学评论家好恶而写那种沉闷的作品。”[10]
乍看起来,凡一平谈的似乎是小说的文本形式问题,然而,这也正是对小说文体的最本质问题的认识。小说是通过人物、情节和环境的具体描写来反映现实生活的文学体裁,故事情节是小说的基本要素,中国的小说由故事发展而来。凡一平显然更多的是接受中国传统小说观念的影响,其小说观具有“民间性”的特点。凡一平的小说善于描写人物的动作与对话,很少直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他承认巴尔扎克的小说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出色描写,但他却不习惯也不喜欢,表现出对西方小说理论和经验的某种排斥。
一个作家的小说观念不仅见于他关于小说见解的直接表白,而且也会在其创作中自然地体现出来。小说观影响和左右作家的创作,作品是作家小说观的具体显现。凡一平从1983年开始写小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期间,也亲历了“寻根小说”、“新写实小说”、“先锋小说”和“晚生代小说”的潮起潮落,但这些仿佛都与凡一平的小说创作关系不很重要,他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书写他的生活故事的,除了叙述语言和故事结构的一些变化,他注重生活画面的呈现,注重人物对话,并没有太多的运用现代小说的表现技巧,他只是写实,一直就是坚持写实的路数。从总体上看,凡一平的小说创作是属于现实主义的,他的很多小说故事都从现实生活中来,而且,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不少还有生活的原型。这当中,当然也有想象,比如那些“非亲历性”创作的小说,但都是基于社会生活的基础之上。
凡一平的小说重视故事,而且很善于编织和叙述精彩的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要争取读者,必须要有好的故事。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凡一平小说创作的文体意识相当强烈,他对于小说文本的自觉追求一以贯之。而这种传统的小说文体意识与传统道德文化意识的传达正好相辅相存,与其写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相得益彰。由于凡一平小说多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人们在关注根据他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的时候,往往会忽视他的小说原创,忽视其小说所蕴含的意义与风格。
尽管如此,却有目光锐利的评论家指出凡一平小说的基本特征。著名评论家洪治纲评论道:“凡一平是一个执着于传达故事魅力的小说家。他总是津津乐道地沉入那些奇特的现实生存中,在一些反庸常的伦理秩序中,建构他那引人入胜而又让人三思的叙事。他常常让人物在各种世俗的羁绊中疯狂地撕开自己,裸露出种种让人惊悸的人性本质,使我们看到现实伦理与生命伦理之间的尖锐对抗,世俗欲望与人性本质的尖锐冲突。他的《卧底》、《跪下》、《寻枪》、《理发师》等,都以鲜活的人物形象和跌宕起伏的情节走向,在一种极致化的审美追求中,带给人们一种强劲的情感冲击。或许,这也是他的小说之所以被频繁改成电影的一个重要特征。”[11]
[1]银建军,等.“桂西北作家群”研讨会综述[J].河池师专学报,2001,(3).
[2]张燕玲.山里山外——《都安作家群作品选》杂感[N].广西日报,2005-12-19.
[3]黄伟林.中国当代小说家群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4]凡一平.乡音[J].民族文学,2009,(11).
[5]李果河.东西、凡一平和我[J].江南,2008,(4).
[6]鬼子.写作是心灵的较量[N].文学报,2006-6-5.
[7]东西.关于“小说”的几种解释[J].小说选刊,2006,(5).
[8]东西.小说中的魔力[M]//时代的孤儿.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9]凡一平.写小说就是讲故事[N].梧州日报,2011-1-17.
[10]雷俊.凡一平:行走于影视和文学之间[J].上海新书报,2005-8-30.
[11]洪治纲.来自广西的文学冲击波[N].人民日报,2006-6-9.
The Story Behind:a Cultural Analysis of Fan Yiping’s Novels
WEN Cun-ch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chi University,Yizhou,Guangxi 546300,China)
The pap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factors of the novel creation of Fan Yiping.the writer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and points out that his novel creation is impacted by regional culture.There is evidence that Fan’s novels ar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ideas of traditional culture,concepts of traditional novels and regional culture of Guangxi.Fan’s works also show its suspicion of modern civilization.
novel;regional culture;modern civilization;traditional culture;concepts of the novel
I054
A
1672-9021(2011)03-0087-06
温存超(1952-),男,广西宜州人,河池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小说。
① 本文为《文学改变人生与命运——凡一平评传》(待出版)中一个章节的节选。
2011-04-19
[责任编辑 阳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