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英
(淡江大学 中文系,台湾 新北 25137)
情意山水:试论孟浩然山水诗的特色之一
张双英
(淡江大学 中文系,台湾 新北 25137)
孟浩然“山水诗”的主要特色,乃是以平实而清新的用词,流畅的叙述文句,依照逐渐形成中的唐诗新格式,来描写他所目见、耳闻的山水景物。如此的过程与结果,所造成的当然是蕴含了他个人的经验和感受而成的孟浩然式的“山水诗”。孟浩然创作“山水诗”时,不但不可能做到把他个人的“知性”和“情绪”与“山水”完全隔离,而且也未曾以“使山水保持其原来面目”为创作“山水诗”的目标。相反的,他创作“山水诗”的基础是心中的“情意”与外在的“山水”已混同为一的心灵状态。正因为如此之故,他反而写下了许多令人感动和激赏的“山水诗”。孟浩然的“山水诗”便大都是诗人借助诗中的“山水”来婉转表达心中“情意”的作品。
孟浩然;山水诗;情意山水
自“文学类型”(literary genre)的角度而言,“山水诗”系指以“山水”为作品题材的诗歌类别。对中国山水诗甚有研究的王国璎教授即以此为基础,从文学美学的层次将“山水诗”一词中的“山水”解释为:“必定都是未曾经过诗人知性介入或情绪干扰的山水,也就是山水必须保持其原来面目。”[1]问题是当我们综览历代诗人所写的“山水诗”时,却深深觉得这类诗歌不仅内涵丰富,而且性质也颇为复杂。譬如从“山水诗”中“山水”的类别来看,有的是属于远离尘嚣的偏僻山水,有的则是万众游览的名山胜水。又如以这类诗歌中“山水”的外形而言,有的系诗人自远处所描摹出的全景,而有的则只突显了山水的一部分。再如依写作目的来区分的话,有些诗中的山水是诗人以客观呈现为目标所描绘出来的,但也有些诗中的山水是诗人想透过对它们的描写,来婉转地抒发个人的怀抱、表达自己的志向或咏叹其情感受的。其中的最后一种,不仅清楚地显示了有为数不少的“山水诗”含有诗人心中的情或意,同时也证明了王国璎“未曾经过诗人知性介入或情绪干扰的山水”的说法其实并不具有普遍性!换言之,“山水诗”显然不宜用王氏所说的:其内所描写的“山水必须保持其原来面目”来定义。
王国璎自己明确地表示,她这一诗歌美学观系以朱光潜的“美感经验”论为据。[1]392事实上,朱光潜的美学论述乃源自法国美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直觉”(intuition)说,而因克罗齐这一美学观点在强调:只有摆脱现实世界的功利或实用观的影响,真正的“美学”(aesthetics)才能出现,所以他的说法曾对后来的艺术欣赏观与文学欣赏关产生甚大的影响。不过,当我们以“人”的内心本质,以及人与“实际世界”的互动情形为依据来思考这一观点,将会发现这两者之间实在还有颇大的空间可供讨论。
事实上,如果“山水诗”只是客观地将现实世界中的山水之原貌呈现出来,那么这种“诗歌”与一般“摄影”又有何不同?更何况即使是摄影,尤其是讲究艺术性的摄影,也都是在“摄影家”融入了他自己独特的观点、情感和技巧之后才创造出来的!“文学作品”既是“作家”用来探讨人生的,而作为“文学”的一种“次文类”的“诗歌”,其创作者——“诗人”在进行创作时又岂能免除他个人的“知性介入或情绪干扰”?而拘谨地以“保持山水的原来面目”为创作的唯一目标界限?何况即使是真的守住了这样的要求,其结果岂不将因袪除了其创作者“诗人”的特色,因而失去“诗歌”之所以能够感动人的最重要因素?
在创作过程上,“山水诗”系以诗人的眼睛为起点,而以他心中已有的理解(即“现象学”中所称的“前理解”)为基础,将自己当下的感受、思考与想象投射到呈现于眼前的山水中。此时,他眼前的山水已被他敷染上一层象征的意涵(即所谓“言外之意”),然后,他再以技巧的文字将眼前的山水依照诗歌的形式创造出来。而与这一情况相似,读者在读到这样的“山水诗”后,也会被引发出他们自己的联想、理解和感受;有人甚至还将这些内心的回响写成评论或解释文字。据此,我们应该可以同意“山水诗”能感动读者的原因,主要是诗中寓含了诗人的内在情意与高明的创作技巧;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因为诗人内心世界的难以捉模,以及诗歌所隐含的高明表现技巧,使他的山水诗充满能够让读者去自行理解、感受和解读的吸引力。
因此,本文将选取若干孟浩然的“山水诗”为讨论对象,借着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两句为出发点,再引述西方“现象学文学批评”中的若干观点为理论基础,一方面说明孟浩然与山水的关系,同时也勾勒出孟浩然“山水诗”的主要特色之一:充满他个人内心情意的山水。
在中国诗歌历史上,“山水诗”可以说是一种源远流长的诗歌种类。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这一种诗歌类型会出现,主要是因为古代诗人感受到人与自然界有紧密的关系,进而对其中的山水产生了敬畏或喜欢的心理与态度。譬如先秦时代的儒家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论语》)的见解;而道家也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庄子《逍遥游》)的说法等。
到了汉朝(尤其是武帝),不但君臣之间常有游宴,王公贵族也常召集才子文人赴其宴会而一起游赏,因而造成了王公贵族与文人在宴游时赋诗酬酢与诵诗唱和大为流行的风气。这情形呈现在诗歌上的特色之一,便是出现了不少描写宫苑山水的诗篇。
六朝时,与这一风气相关的诗歌类别,如侍宴、应令、奉和等诗歌作品,数量可说有增无减。但因受到将佛经翻译成汉文的影响,有关汉字声音的知识大为提升。而当这一知识被运用到创作上时,不仅出现了崭新的文章体裁-以骈四俪六的句式为规范的“骈文”,也形成了如何运用文字的声音来创作诗歌的“声律说”。只不过因为这一时期的诗歌在描写对象上多以外在景物为主,所以形成了“绮丽与轻靡”的诗歌风尚,也就是侧重对外物细腻、逼真的刻画,而较少表现出诗人的生命情思。
由于这一时期的政治斗争非常激烈,朝代更迭快速频繁,致使许多诗人在朝不保夕的忧虑下,为了躲避政治而走向山林,希望能借着远离现实的行动来避开灾祸,或求得心安。当这一情况表现在诗歌上时,就是出现了田园诗、山水诗、游仙诗与玄言诗等新的诗歌类型,以及陶潜、谢灵运、谢脁、葛洪、支盾等杰出诗人。这些诗歌类型的题材虽有不同,但却具有两项共同特色:一是这些诗人并不随波逐流,也就是在创作诗歌时舍弃了当时占有诗坛主流地位的“绮丽”文字和“轻靡”风格。二是将诗歌的题材从诗坛主流的侍宴、应令、奉和等,转到实际的大自然山水和抽象的无拘想象上。换言之,这些为数并不多的诗人所采用的是清新自然的文词,而描写的对象则是大自然的山水与田园。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些诗歌作品中所表达的内涵,即希望能借着与“自然山水”的亲近,来求得自己心灵的安顿。也就是说,这些诗歌的文字层面虽然是在描写大自然的山水,但其内涵却充满了诗人的生命情怀。
梁、陈、隋等三朝不仅诗风仍以“绮丽与轻靡”为主,诗歌内容更只集中在宫廷宴游、君臣应令与朋友唱和上。到了初唐时期,这一主流诗风虽仍有上官仪的“上官体”在继承,但已有王勃、杨炯和陈子昂等人发出强烈的批判声音。同时,沈佺期、宋之问等人也透过他们的影响力,尝试将诗歌创作的重心由绮丽的文辞转到文字的声韵格律和对仗的讲究上。不过,此一时期在诗史上最受嘱目的应该是出现了一批杰出诗人,他们在诗歌题材上成功地把以宫廷为中心的状况扭转到自然山水上,而且是以“自己和山水的关系”为描写的重心。由于这类诗歌不但水平高,也受到许多诗人的青睐,因而促使了当时的“绮丽与轻靡”诗风转向“清新自然”;而创作这类诗歌最早,也可算是最重要的诗人,就是孟浩然。
(一)孟浩然创作的诗类及其“山水诗”
1.孟浩然诗歌的分类
孟浩然是湖北襄阳人,生于武后永昌元年(689年),卒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享年五十二岁。有关他的生平,正史上的记载非常简略。不过,据现代学者的研究,他早年时,于家乡隐居读书,并颇有诗名。年龄渐长后,曾到许多地方游历,也结交了不少知名之士。三十多岁后,大臣张说曾引荐他给朝廷,他也曾两度赴京城长安应考,但都没有结果,而在外地漫游一段时间,后来便还乡隐居。四十九岁时,曾应荆州长史张九龄之邀担任从事一职,两年后因背疽病发而辞职返乡。来年,因背疽病复发而辞世。从孟浩然游历过西蜀、湘桂、荆楚、吴越等地[2],并写下大量的应酬与送别诗,据王英霞统计,孟浩然的酬别诗计有109首,几乎占有孟诗全数的一半[3]。“漫游”和“隐居”在孟浩然的一生中实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这两者也正是他创作山水诗的基础。
孟浩然留存至今的诗大约有二百六十多首。在孟诗的分类上,自从稍后于孟浩然的王士源在他收集、编订成的《孟浩然集》中,以题材为主而将它们区分为:游览、赠答、旅行、送别、宴乐、怀思、田园等七类后,南宋的刘辰翁也在他的《王孟诗评》中将孟浩然的诗区分为:游览、赠答、旅行、送别、宴乐、怀思、田园、美人、时节、拾遗等十类;顾道洪、毛晋、朱警、傅增湘等辑校或刊刻的本子,都依照刘辰翁的分类。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两部具有代表性的孟浩然诗集的分类中,竟然没有“山水诗”类!一直要等到现代,才先有王辉斌在其《孟浩然研究》中将孟浩然的“山水诗”与“田园诗”结合成一类,而把孟诗归纳为:山水田园、交往赠答、怀思兴叹等三类[4];然后再有王英霞在《孟浩然诗歌分类问题研究》中将孟浩然的诗归纳为:山水、田园、酬别、兴叹等四类[3]。换言之,孟浩然的“山水诗”至此才算被独立为一种诗类。由于对孟浩然的全部诗歌进行题材的分类可以将孟浩然的诗歌及其生平的关系显现出来,所以后两种分类不但重要,且对本论文也甚有帮助。
虽然“山水”与“田园”都是属于大自然的景物,而且孟浩然的诗中同时兼写“山水”与“田园”的作品也不少,不过,为了使包含了静观与游览两种性质的“山水诗”与以静态为主的“田园诗”能有些区别,也为了使研究范围不致过大,论述焦点也可较为集中,再加上孟浩然是唐朝最早的“山水诗人”之一,以孟浩然的“山水诗”作为研究范畴应该具有意义。
大自然的“山水”既然不会无故即骤改其外貌,但为何对同一个山、河、湖、海等对象的描写,不同的诗人常会有不同的结果呢?这种情况的出现,原因实颇为复杂,本文也将于下一节借用西方的“现象学”来说明。而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虽曾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说明:因看山的角度和距离有异,所以看到的山势形貌当然会有差别,但这两句话所触及的范围其实仅只是山的外在形貌而已。由于一般都认为,“山水诗”所以能获得历代诗评家的肯定与推崇,主要是因为这类诗歌的内涵寓含了诗人心中足以感动读者的情思与怀抱,所以孟浩然的“山水诗”与他心中的情意之间有何关系,实值得深入研究。
2.孟浩然“山水诗”内涵上的特色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上,有关作家如何面对外在世界的心态,早在南朝梁的刘勰便已提出如下的见解: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5]
文中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两句乃是互文,意指启动神思的“人”不论是“登山或观海”,他内心之中的“情与意”都会“满溢”于山中或海上。值得注意的是,刘勰这一倍受后代诗评家称道的观点有两项特点,一是针对写作的“文人”而言,二是指文人在“构思如何创作”时的情形。换言之,这两句话乃是指文人从动念想创作,一直到创作的过程中,他心中的情意是充满于他所面临的山与海之上的。
由于刘勰这一观点在适用范围上既未能扩大到“所有的人”,也非“随时随地”可发生,所以并不属于“普遍性”的文学理论。不过,我们似可在西方文学批评论述中找到有关“人”如何“认识”“外在的事物”的普遍性学说,例如“现象学”(phenomenology),来支持并扩大刘勰的观点。
“现象学”所论述的对象是“每一个人”,而不只“文人”。根据“现象学”的创始者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1859—1938,也有译为“胡赛尔”)的说法,“人”的内心之中必都含有“意识”(consciousness,即“知觉”),而当“人”想了解某“对象”(或称为“意识对象”,也就是“外在世界”或“外在的事物”)时,也必有他“当时的特定目的”,譬如是想了解该对象的外貌、内涵?或是想因此而和该对象接近或远离等。于是在这一特定目的(intention,即“意向性”)引导下,人的“意识”与“对象”先接触,再产生初步理解,接着因为“意识”与“对象”间不停地产生互动,因而使初步理解不停改变,最后才产生结果-也就是“人”在那一次对该“对象”所产生的认识与感受。这一认识过程,后来被扼要地勾勒为“意识的意向性流动”,并由此导出两种结果:同一个“人”每一次对同一个“对象”的“认识”必会有所差异,以及不同的“人”对同一个“对象”的“认识”也绝不可能相同。
从“意识”的发射者“人”来说,这一论述指出:只要“人一看(接触)到”外在世界,就会把他内心的想法与情意覆盖到外在世界上。也就是说,“每个人”所看到的(或“理解的”、“意识的”)外在世界,其实是一个“已经完全被他个人的意识所敷染过的主观世界”,而不再是那个外在世界的原来面貌了。这样的说法当然可推出如此的结果:虽然是同一个外在世界,但看在每个人的眼中,这个世界的外貌和内涵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
这一论述也对“意识”的接受者“外在世界及事物”(或称作“意识对象”)提出解释:这个“对象”并非一个静态的人或物,而是一个“范围”或“界域”(horizon),因此并不单纯。根据“现象学”理论,这个“界域”从内到外含有三个部份:一是位于最里面的“意识”所投射的“对象”(object,或可称为“核心”或“主轴”)。二是包围此“对象”的一团变动不停的“意识的对象群”(noemata);它们使此一“对象”不易被认识清楚,但因此“对象”拥有不变的“自我认同”(self-identical)性,所以可保持它原来意涵的稳定性。三是包围着“意识的对象群”的“界域”。
至于这个“界域”的内涵,这一论述有将它细分为三个层面:其一是“时间界域”(temporal horizon),也就是人们的“意识”所接触的“对象”会随着“时间”不停的流走而不断变动,因而形成“意识对象”的“时间界域”。其二是“空间界域”(spatial horizon),因人们所“意识的对象”只是“意识范围”的中心部分,在它的四周仍有许多“其它事物”围绕着。而且每个“其它事物”外也都有围绕着“它们”的“其它事物”,因而形成了意识对象的“空间界域”。其三是“意义界域”(context of meaning),即人们对“意识对象”的了解,都是将“它”放到某个自己所熟悉的“意义系统”中(或称为“意识网罗”)中去进行的;这个意义系统就是“意义界域”。[6,7]
根据此一论述,身为“意识”发射者的“人”,其心中既有各种不同的目的与随时累积的知识内涵,而他所要了解的“意识对象”又是如此复杂多变,那么当这两者在某一特定的时间与地点,经过接触、互动、到融合,它们最后所形成的结果当然不可能与另外一次的结果相同。因此,若把孟浩然视为“意识”的发射者,而他所见到的山水为“意识对象”,则他所创作出来的每一首“山水诗”,因必以他的主观体认为基,所以当然也会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性。而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孟浩然“山水诗”的主要特色,乃是以平实而清新的用词,流畅的叙述文句,依照逐渐形成中的唐诗新格式,来描写他所目见、耳闻的山水景物。如此的过程与结果,所造成的当然是蕴含了他个人的经验和感受而成的孟浩然式的“山水诗”。[8]
有关文学作品中的“世界”,宋朝陈应行的《吟窗杂录》曾引用到唐朝王昌龄《诗格》里的下一段话:
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其真矣。①请见明朝嘉靖年崇文书堂刊本,卷4,23—24页。一般以为,王昌龄著作中并没有《诗格》,此应是另有作者的伪书。
这段引文中的“物境”是指:诗人在创作山水诗的时候,把当前的山水风景尽收眼底,并特别注意其中最秀丽的景致,而在心中形成了一个与这一山水风景的外貌相符的境地。然后以此为基,诗人将自己心里的愉悦、愁怨等情绪敷染到山水风景上,使被诗人收入眼中的这一“物境”变成与自己的情绪紧密相关的“情境”。同样的,若诗人把眼前的“物境”和自己心中的所思相结合,则其结果就形成为‘意境”了。也就是说,“物境”、“情境”与“意境”等三个境界应该可以理解为:以“物境”为出发点,而因有两种不同途径可供选择,所以乃形成了“情境”与“意境”两种结果。
不过,这里有两个要点值得一提。首先是后两种“境界”的差别,乃是因“情境”的基本元素系属于比较感性和主观的“情”,而“意境”则是以比较理性和客观的“意”为基本元素所致,因此,这两种“境界”只是性质和达成途径的不同,而未涉及评价的高低。其次是“情”与“意”既然都是组成内心世界的元素,则“情境”与“意境”两者其实并不容易判然划分。而若以孟浩然的“山水诗”为观察对象,我们应该可以发现孟浩然这类诗歌同时兼括了“情”与“意”两种内涵,是“情意兼具”的“山水诗”。
(二)孟浩然的诗人性情:敏感而喜好山水
1.性情敏感
诗歌中既然含有诗人心中的情意,那么我们可否就孟浩然的诗歌作品来了解他的性情呢?请看底下这首《晚春绝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9]84
这是孟浩然描写自己心里感觉的一首诗,内容为:在某个春天的早晨,自己仍在睡觉而不知天已破晓时,竟被四处传来的鸟啼声所吵醒。于是,心中突然忆起:昨夜充斥四周的,是风雨交加的声音;而那阵风雨,不知打落了多少好花!
这首明白易懂的诗值得注意之处不少。首先,它只是对事实的直接叙述,并未含有太多尚待挖掘的深意。其次,它的文字白描浅显,与六朝迄初唐的“绮丽”文风大异其趣。其三,它所叙述的内容很平常,是人人都可遇到的情形,而非孟氏的特殊遭遇。其四,从当下的鸟啼声立即回想到昨夜的风雨之声,再从从风雨之声联想到不知有多少花已被那阵风雨打落,既表现出孟浩然拥有丰富的“联想力”,使他的“内在心情”很容易与“现实情况”结合,也透露出他的“性情是敏感而倾向消极”,所以才会写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句,而让这首诗凭添了一股凄清的氛围。
2.喜好山水
仅只是听到某一种“并无形象可见的声音”,就可以引发如此丰富联想的孟浩然,令人更好奇的是当他用眼睛看到有“具体形貌的山水景物”时,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孟浩然在自己的若干诗歌中曾透露他具有重视“儒风”的家世,天生也带有侠义精神,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从年轻时期便非常仰慕高风亮节的隐士。例如:东汉末年婉拒荆州牧刘表的延请,而携带自己的妻子隐居于襄阳鹿门山的庞德公便是他欣羡的人物之一。他在《题鹿门山》诗中即清楚地将这样的心理表现出来。这首诗的全文如下: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初识,浦树遥莫辨。
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饵芝木,石床卧苔藓。
纷吾感耆旧,结缆事攀践。隐迹今尙存,高风邈已远。
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9]52
对于自己家乡的鹿门山中竟然远在东汉时便曾有如此高尚节操的人隐居于其间,孟浩然心中显然充满着庆幸与仰慕,所以才会使他年轻时也想学习庞德公的高风亮节而隐居于此一山中,并因此有机会与同样隐居于这一山中的张子容结为至交好友。但更重要的是孟浩然此一行为,也表现出他喜欢与山水亲近的情性。而这样的情性情,可以从他的《题鹿门山》一首诗中清楚地表现出来。
到了唐朝,东汉时代的庞德公当然已经远去;但他留在鹿门山中的足迹与各种传说,却仍深深的吸引着孟浩然。因此,在本诗的起头,孟浩然所叙写的是自己因仰慕庞德公的风范,所以在某日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乘坐小舟,越过江岘,想去鹿门山寻访庞德公留在山中的足迹。在寻访的途中,他的心情不停地随着出现眼前的各种景象而起伏,如:鸟禽因离他很近,使他感受到初识牠们的愉悦;而在远处的水边,也浮现着让他无法看清的朦胧树形。快到鹿门山时,浮现眼前的是青翠明媚的山,以及淡抹于其间的飘渺烟岚;而曲曲折折的岩潭,也逼使他乘坐的小舟必须时常回转。这些景象引起他产生如此的想象:东汉的庞德公为了不再和刘表见面,故而借着采药为名而隐遁于山中之后,他在这座山里的生活应该是以“芝木”为食、以“苔藓之石”为床吧?于是,为了能真正踏上庞德公所留下的足迹,孟浩然还亲自结绳,以助攀爬。当到了目的地后,孟浩然乃陷入沉思,“思索”这些“隐遁的足迹”所寓含的“高风”意义,包括:山中的白云灵动飘逸,它们为何能来去无踪呢?生长于其间的红艳桂树如此伟岸挺拔,但似乎没有要突出自己的意思!
这首诗当然还蕴含许多深意,不过,它至少可让我们做如此的推论:孟浩然因仰慕古往今来隐居于山中的高人雅士,所以常常亲自去山中寻访古代隐士留下的遗迹,或拜访当代隐居其间的隐士,甚至于连他自己也到山中隐居了。这些行动在使他拥有丰富的与山水为伍的经验之时,应该很容易在他心中培养出喜欢山水的性情。以这首《题鹿门山》为例来看,孟浩然因景仰庞德公的高风,所以到鹿门山去寻访他的遗迹。途中,出现于他眼前的沙禽、浦树、小溪及岩壁等景物,无不牵引着他的想象与情绪。因此,这首诗至少透露了孟浩然“山水诗”的两项特色:一是出现于孟浩然寻访途中的山水景物,常满载着他的情感与想象;二是诗歌前半所展现的艰辛寻访过程,乃是为了强调诗歌后半的美好结果实得来不易所做的安排。
(三)孟浩然“山水诗”中的情意
1.祈求与期待
以孟浩然的“山水诗”为观察范围,则“仰慕高风亮节的隐士”确实是他这类诗歌的主要内容。但若从他所留下的二百多首诗中即有五十首清楚地表达出他的“求仕”愿望来看,则“仕进思想”更是他最主要的思想[10]。孟浩然的这类诗歌的特色,我们可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为例来说明。此诗的全文如下:
八月湖水平,含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9]①此诗文字引自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但其诗题却作《岳阳楼》。本文则根据王辉斌教授的考订,以《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也有版本题作《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为诗题,而此处之张丞相则认为是张说(有些注释将张丞相解释为张九龄),因他于景云二年为相,开元三年贬岳州。请参王辉斌教授《孟浩然三游湖湘始末》一文。
唐玄宗先天元年,与孟浩然同时隐居于鹿门山的张子容在离开襄阳,赴京考进士,而于先天二年(此年十二月改元,而为开元元年,即712年)题名进士榜[11-12]。孟浩然也大约在开元四年(715年)或五年离开家乡,出游洞庭湖,并作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干谒岳州刺史张说。
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在内容题材上虽属于“山水诗”,但若以它的主题来论,则应可归纳为“求仕”类的作品。这一情况说明了即使孟浩然的真正目的在“求仕”,但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所采取的手段却是对山水的描写。因此,孟浩然如何经由对山水的描写来表达他的“仕进思想”,实值得深入探究!
在写作方式上,这首诗的前四句属“描写”式写法。它们描写了洞庭湖水、云梦泽上、岳阳城等三项景观对象。由于描写的重心在夸大与喧染,因而呈现出的景象便是湖面的无穷辽阔与水浪的极度汹涌,前者以天空的一切景象都被收入湖面来呈现,而后者则用撼动②第四句“波动岳阳城”中的“动”字,有些版本作“撼”。了整个岳阳城来形容。虽然它们只占了诗歌篇幅的一半,但这已足以使这首诗被称为描写式的山水诗了。
因孟浩然的真正目的为表达求仕的心意,所以到了诗的后四句,写法便从“描写式”改为“表达式”,也就是从“对外物的描写”转成“表达内心的愿望”;这一情况可由第五句的“欲”字和第八句的“羡”字呈现出来。至于他表达心愿的手法,则采用了两个间接的比喻,前后夹着它们中间的一个自己的感受:中间的感受表达的是自己在这般承平的盛世时代,却无官职可施展抱负,因而心中甚感羞愧;而在此感受之前的比喻,则是以能够帮自己渡过湖面辽阔且波浪汹涌的洞庭湖的“船和桨”,来隐喻“张丞相”;感受后面的比喻,则分别以“对被钓到的鱼感到羡慕的人”和“被钓到的鱼”,以及“垂钓者”来隐喻“自己”和“张丞相”。总的来说,就是把自己和可帮助自己达成心愿的对象分别比喻为“想要渡湖的人”与“船和桨”、以及“鱼”与“垂钓者”,而藉由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凸显自己对张丞相的殷切期待。
若把前后各四句的“描写”和“表达”结合起来,这首诗顿时成为“景”与“意”交融的作品。至于它的前四句会把洞庭湖描写得如此辽阔,并且波涛汹涌,其原因应该正如前面所述,就是想用来呈现孟浩然所期待的张说之巨大影响力。因此,如果我们以“情景交融”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诗,则应该可以将这首诗中的洞庭湖所呈现的景况,视为孟浩然此时心情的反映。
2.失落与迷惘
前曾述及,孟浩然有“与山水为伍”的丰富经验;而他以此为基所创作的“山水诗”,则以“隐逸和脱俗”为主调。会出现这一情况,应该与他未能达成出仕的愿望有关。譬如说:唐玄宗开元十四年时,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等都进士及第;开元十五年,王昌龄也考上进士。因他们都是孟浩然的好友,所以这些消息可能激励了孟浩然的出仕之心,而使他于开元十五年冬天赴京,准备应来年的进士科考。然而在那次考试中,孟浩然因未被录取,所以在开元十七年自洛赴吴越之地漫游,并在途中写下许多山水诗,吐露不少心声。《云门寺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即是他在此时所写的作品。此诗全文如下:
谓余独迷方,逢子亦在野。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
小溪劣容舟,怪石屡惊马。所居最幽绝,所住皆静者。
密筱夹路旁,清泉流舍下。上人亦何闲,尘念俱已舍。
四禅合真如,一切是虚假。愿承甘露润,喜得惠风洒。
依止此山门,谁能效丘也。①本诗文字依杨冬梅《孟浩然浙江山水诗综论》,但佟培基的《孟浩然诗集笺注》将此诗题为《云门兰若与友人同游》。
在此诗中,孟浩然会把自内心中的迷惑感摆在诗的头一句,一方面显现出他对应考落第的大失所望,同时也凸显了孟浩然“求仕”之心的强烈。这两种心理也可由诗的最后两句得到证明: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将转向依托佛家的因能舍而得闲的生活情境,不再继续效法一生奔波,期望说服诸侯以实现治世理想的孔子。
从内容所表达的意思来看,这首诗应可分为四部分。前四句采直述法,直接说明孟浩然此时的心中是迷惘的,因而和同样是在野的朋友薛八相约,一起去探访位于浙江绍兴的名寺-云门寺,希望能向寺中的高僧请益佛法。
紧接其后的六句则以描写法为主,描写沿路的溪水不宽,只能容许小舟划行;而从四处突然出现的各种怪石,屡屡使两人乘坐的马儿惊嘶。当接近目的地时,四周的环境所呈现出的雅致静谧,果然非常适合智者或高人居住。到了目的地,映入眼里的不仅是屋舍之下有清澈的泉水流过,舍前小路的两旁,也种满了较矮的筱竹。
第三部分包括四句,孟浩然仍采描写方式来呈现自己的推想:云门寺的主持高僧应与四周环境一般悠闲自在吧?而他能有此境界,应是已排除一切尘世杂念所致!他的内心世界既已达四层禅修入定的最高层,使一切事物都回归到它们永恒而真实的本性,那么对他而言,尘世间的事事物物应只是虚假的存在吧!
第四部分是最后四句,孟浩然选择了以抒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亲自到这一环境来体验后,我也盼望能获得长生的仙药甘露的滋润,并让自南而来的和煦惠风洒满全身。而凡是能在此一寺院的外门居住的人,又有谁会愿意去效法那为了实现匡世济民的理想而不停在俗世奔走的孔子呢?
此诗中所描写的山水景物虽各有不同形貌,但它们却含有一项共同特性:或造成诗人前进不易,或引起他的坐骑惊讶。孟浩然会选择这些景物,并特别凸显出它们影响前进的情景,虽然可能只是纯属写实,但更可能的应该是如前所述,即为了凸显后面的美好成果实在是非常不容易得到的。换言之,在整首诗的结构设计上,本诗实含有以“山水”来配合“情意”的高明技巧。
3.融情意于山水
笔者前面曾引来说明“人”与“外在世界”关系的西方“现象学”,其实包含两大观点,即以前面所引述的具有普世性特色的“意识及其界域”之说为讨论问题的基础,然后再提出一个笔者并不完全赞同的“还原”(reduction)之说,来提升人们的内心境界。这种“还原”说是一种理论,也是一种方法;它所强调的是要“回到事物本身”(即“纯粹现象”),也就是使“人”所“想要认识的对象”能“还原”到它们原来的本质与面貌。更具体来说,“还原”实包含以下三个阶段:首先是将“人们”已加到想要“认识对象”(或“外在世界或事物”)上面的文化习俗、社会潮流、政治影响、甚至自己的背景等“人为因素”都完全舍弃,使“外在世界”能“还原”到“人们”的内心可直接去“意识”(即“认识”)的内容(即“纯粹现象”)。第二阶段是“人们”必须把自己的知识从“事实”层次提升到“理念”层次,使心中的“意识”(即“认知力”)能穿透“事物”之外那变动不拘的种种外貌,来掌握“事物”的“本质”,达成“本质还原”(eidetic reduction)。最后阶段是“人们”应该把在各种因素影响下而生活于现象界中的“自我”,设法“还原”(或称为“提升”)到具有“超越性主体”的层次,再以具有“超越性主体”的“我”去“意识”(即“认识”)世界[6-7]。
因为“现象学”是探讨“存在”的哲学,它的主要目的为希望打破(西方)过去把“人”封闭于他自己内心里的哲学观,譬如柏拉图认为:只有“真理”(或“理念”)才是“真实”的说法,以解放捆绑了西方“人”两千多年的“意识”活动。但是,除了智慧超人一等的哲学家之外,几乎是所有的“人”-尤其是敏感的“诗人”,当“他”在“接触、认识现实世界”时,不但无法做到把已经加到“事物”(外在世界)上面的文化习俗、社会潮流、政治影响、甚至自己的背景等等都完全舍弃,甚至比一般人更会将自己的情意与想象融入到外在世界里。中国历来的山水诗人及其诗作便是这一现象的明证。
细读孟浩然的“山水诗”,不仅可轻易地感受到诗中的山水往往盈满他个人的内在情意,同时更可发现他的“山水诗”内实蕴藏着他个人的背景、社会潮流、政治影响,甚至是文化传统的因素;也就是前面所提的“现象学”“还原”论中第一阶段想祛除的种种“人为”因素。我们可用他的《晚泊浔阳望庐山》一诗为例来说明;诗的全文如下: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9]
这首诗是孟浩然在漫游吴越数年后,于开元二十一、二年间自越返归家乡襄阳的途中所写的,而且在历代诗评家中曾获得“朴素高远”、“最为高格”、“于不经意中达到空灵高远之境”等佳评。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它在“使用典故”上的意义,因为这一特色不但证明了文化传统与诗歌的关系非常密切,它对诗歌意涵的影响也非常巨大。
这首诗的前四句指出,孟浩然在外地漫游的数年中,走过了几千里路。他这趟南游的主要目的虽然是去拜访一些好友,但在往访途中,把握机会或自己一人,或与朋友一起去寻幽访胜与拜望各地高人雅士,也是他的活动重心之一。不过,探访这些名胜所累绩的经验,却在他返回家乡的路上,当船停泊在浔阳(今江西九江)的外城时,因偶然看见庐山的香炉峯而受的重大的冲击:以前所探访过的诸多好山,在这座香炉峯前再也不能称之为名山了。
庐山会让孟浩然的心中产生这一感觉,当然可能是因它的外貌形势远比诗人过去所历览过的名山胜水都要秀奇雄伟所致;但更可能的原因似应该从文化涵义来找。晋朝时,曾有得道高僧慧远(334-416年)在庐山待过三十年之久。本文在分析前引的《云门寺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诗时曾指出,孟浩然在写那首诗时的心情是:想将他的人生方向从入世的儒家转到出世的佛家。而这首《晚泊浔阳望庐山》的后四句,表达的正是相同的想法。
第五句中的“远公”,即东晋朝时的高僧“慧远”。据史料所载,慧远拥有神情健朗的气质与气度恢弘的风范,年轻时不仅博通儒家诸经,并兼通道家老庄之学。后因聆听当代高僧道安传讲佛教《般若经》而得大彻悟,乃落发出家,并南往荆州广传佛教。有一次,在他到罗浮山的途中,因发现庐山含有清新宁静的气氛,非常适合修习身心,乃决定止居于山中西林的“龙泉精舍”,并吸引了沙门慧永也来卜居于此。后来,刺史桓伊有见于此,乃在山的东边为慧远建立房殿,即“东林精舍”。
慧远的事迹,在释慧皎的《高僧传》(卷六)有颇详的记载。稍后于他的大诗人谢灵运(385—433年)也因他而写下《庐山慧远法师诔》一文,既表彰慧远法师的成就,也寄寓自己的仰慕之情。孟浩然因读过慧远大师传,所以非常景仰大师于庐山讲经三十年的超脱俗世的作为;因此,在浔阳外城的日暮时分看见庐山的香炉峯时,不但被眼前的飘逸烟云与俊伟山势所吸引,素来对山中隐士的欣羡之心也同时被激发出来。尤其当逐渐接近“东林精舍”,而突然听到自山中的佛殿传来的钟声时,内心对慧远大师的孺慕与景仰顿时与惆怅混同为一。而这一藉由典故的运用,将历史事迹纳入诗中的做法,不仅使本诗在涵盖面上拉长了作品的时间律度,也丰富了本诗的内容与深化了本诗的意义。因此,本诗不仅只是描写山水景物,同时也兼抒发作者内心的情意和想象;而后者正是本诗能够吸引、感动人的主要原因。
以上论述想指出的是:孟浩然于创作“山水诗”时,不但不可能做到把他个人的“知性”和“情绪”与“山水”完全隔离,而且也未曾以“使山水保持其原来面目”为创作“山水诗”的目标。相反的,他创作“山水诗”的基础是心中的“情意”与外在的“山水”已混同为一的心灵状态。但也正因为如此之故,他反而写下了许多令人感动和激赏的“山水诗”。事实上,我国诗歌传统中的主要观念,不论是“言志”,“缘情”,或“咏怀”等,无不在强调“诗人的内在情意”不但和“诗歌”具有不可分离的关系,甚至可说是“诗歌”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因此,“诗歌”与诗人的“情意”乃是无法分离的密切关系。孟浩然的“山水诗”便大都是诗人借助诗中的“山水”来婉转表达心中“情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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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bination of Tender Regards with Landscape: One feature of Meng Haoran’s Poetry
ZHANG Shuang-y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Tamkang University,Xinbei 25137,China)
When creating,Meng Haoran mixes his inner tender regards with outer landscape,therefore he cannot separate his own intellectuality and emotion from landscape.Like other poets,Meng Haoran’s scenic poetry almost resorts to landscape to express his tender regards.
Meng Haoran;Scenic poetry;Combination of tender regards with landscape
I207.22
A
1009-2854(2011)10-0022-09
2011-10-22
张双英(1951—),男,台湾屏东人,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陈道斌)